烟台城中村实探（二）：“消失”的白石村

死去的树木上又长出了新芽

白石村与普通的城中村有些不同，从面貌上来讲，称之为旧村有些不太妥当，旧城较为合适。

这里是烟台最早的居民楼房集中区，在上世纪还算是比较高档的居民区，能在这里落户，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

白石村究竟何时建设的、具体年岁有多久了，太久远了，总是说不太清。只知道此前，这片是通伸的大菜园，后面才慢慢盖起了社区。

就在我询问一些上了年岁的住户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关于重大事件的记忆，男人总喜欢靠在国家大事上，而女人则喜欢把大事刻在生活里。

一位曾在烟建任职的王大爷说他是第一次房改时住进来的，具体是哪一年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以400元/平的价格把房子买了下来。而他住着的小区北边，是他入住两年后盖起来的，这些小区是1900元/平的。

另一位跟着丈夫来到这边的李大娘说，她是在儿子8岁时搬来的，当时他的丈夫在印染场上班，分房分到了这里，现在儿子已经40多了。

关于第一次房改究竟是1986年以烟台做试点的时候还是1998年国务院正式宣布全面停止住房实物分配的时候，已经无法考证，因为王大爷已经乐呵呵的遛狗去了。但根据李大娘所说的可以判断，这边的房龄最少也有30年了。

根据上个世纪80年代左右的制房工艺，这里的房子已经可以“寿终正寝”了。

其实白石区片改造项目早在2013年8月就已经启动了，项目总投资约45亿元，是芝罘区的59个棚户区改造项目之一。

在最初的规划上，片区分割呈蝴蝶状，以白石村遗址为中心，分为ABCDEFG共8个地块，其中E、G、H地块作为一期改造。目前E地块的安置房-建成城都已于2017年9月启动回迁，G、H地块还是块荒凉地。

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探访那些已经被改造的“新社区”，为何一直不见身影？

白石区片规划图

这里像是一个坟墓

兜兜转转来到了白石村G地块，发现这里已经被围了起来。与街角处叫卖的水果摊气质完全不符，G地块被一扇生锈的铁门隔离了起来，门外是热腾腾的人间烟火，门里只有一只汪汪叫的小狗。

我穿过铁门，在小狗的斥责声中慢慢走进这片废墟。该怎么形容在这里的感觉呢？荒凉、悲怆、鸦雀无声，像是经历过一场无望的战争。

踏着破碎的砖瓦，拽着死气沉沉的树木，我爬上了废墟的最高峰。风很凉，天很高，远处的高楼有三个红色的塔尖，将白云染得红艳艳，只是那股暖意怎么也到不了废墟里。

G地块内景象

这种割裂的景象让我身上冒起了鸡皮疙瘩，一转头又撞上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危楼，与之共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身着蓝袄、带着红色毛线帽子的佝偻妇人。

她看起来很老了，已经无法独自行走，还好身边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女人陪着。她在女人的搀扶下走来走去，像是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时不时望向不远处，那边是三个男人在争执。

这画面实在过分诡异，像是误闯了什么禁地，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恐惧，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远处的男人看到了我，慢慢走过来，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大着胆子道：“来这里玩。”男人愣了愣，显然是无法理解一个小姑娘来这里玩什么？严厉道：“这里是拆迁区域，不安全，去别处玩去。”我在男人的注视下悻悻地往下走，这时候蓝袄老人被搀着上了楼，旁边争执的声音顺着风吹来，我才在紧张中恢复过来，也突然明白，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个钉子户。

拆迁人员与钉子户交流中

自白石村拆迁至今已经有7个年头了，之前因为时间太长很多原住户联系不上，导致项目搁置。现在这个地块中只剩下这一栋，这又是为什么？

我向在白石村遗址附近晒太阳的老大爷们提出了疑问。

王大爷在遗址边上卖水果，闻言道：“可能是一楼想换高层吧？不清楚，我不是本地人。”

本地人张大爷抓着一把瓜子闻言不屑地道：“钉子户能图啥，不就是想占便宜么？当年分房分到一楼可是要被人嘲笑的，因为一楼没太阳，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住一楼，不过现在的一楼在拆迁的时候可是顶了大用了。不走？还不是欺负现在人不动他！有的想换高层，有的是想换两套房。那边有个老娘的两个儿子，都没出息，当工人的时候分不到房子，一直跟老娘住在一起，到现在也一直啃他老娘！现在能拆迁了，当然想要两套了，想自己住呗！唉，害人不浅啊！”

听起来确实令人不齿，但也不能确定“此老娘究竟是不是彼老娘”，又或许，是有一些别的苦衷呢？

我带着疑问回到了废墟，第一次走近了这座楼，楼的两侧与上方已经被砍断了，从远处看与一栋废楼无异，其他的窗户黑洞洞的，只有这里还亮着光，只是这光比黑暗都令人胆战心惊。

我在楼下为自己打气，那名穿着迷彩服的女人透过窗户看到了我，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还未曾说完，女人便转身离去。

好吧，其中原因无法考证，但可以肯定，他们没有苦衷是真的。真正在委屈中挣扎的人是渴望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的，就像毓西路21号的住民。

望着四周的废墟，还有那个即将坍塌的破楼，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佝偻的妇人，想起了那个令人齿冷的可能。她有想过晚年还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么？又或者她想为不争气的儿子做最后一点事也说不定。

蓝色的围挡隔开了城市与废墟，还隔断了世事与人情，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心。那好像是一座坟场，埋葬的是贪婪与野蛮，楼上暗淡的灯火，就是他们唯一的墓志铭。

朗朗书声成为忍气吞声

H地块内景象

在建城丽都以东，H地块以北，是规划上的二期F地块，因为G、H地块的进程艰难，何时开工已是遥遥无期。

但在这一片生活的人很是富足，几乎人人养一条宠物狗，我遇到的一些长辈不是在遛狗、就是在找狗的路上。你询问他们地块信息，他们会礼貌的停下来与你交谈。不过因为停工太久而且信息太杂，已经无法系统得知。

偶尔也有老人会向我打听一下自己住的小区什么时候拆，不过对此不是很执着，更像是好奇。

左为建成丽都，右为F地块小区

按照武侠小说的套路，在江湖上想要打听消息最好的地方有两个，一是青楼，二是客栈。将模板套入现代，再合法一点、门槛低一点，那就是小卖部与烧烤店。

不过我实在是囊中有些羞涩，烧烤店总归有些高攀不起，只好灰溜溜地进了小卖部，打听地块的事。

小卖部的老板有些严肃，像电视剧中的干部。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了我想要的情报：“建城丽都的那批人，原来就住在H地块，当初说好了在那里建一个新石路小学的新学校，他们安置在小学这里。现在他们住进去了，小学却还在化工厂那里躲迁。”

在新石路东侧，中海加油站的对面有一个园区，门口挂着烟台市化学工业研究所、澳赛安全技术咨询中心和化学试剂产品质量监督检验站的牌子，新石路小学就屈居在这里。

一个小学，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只有收缩门勉强保留了一丝威严。

躲迁的新石路小学

H地块不动，除了剩下的居民无法安置，小学生也没有像样的学校。而地块为何迟迟不动，还有另外的原因。

“那个厂子的法人在国外，联系不上，至今也不能拆。”

现在的H地块其实被一个汽车附件厂隔成了两块，东边的那块是居住区，西边的那块是小学用地。

居住区的钉子户在今年就已经全部撤离，地块内已经铺上了绿网，只是还未平整。小学用地里还有一块拆了一半的楼房，摇摇欲坠，但因为强拆会砸到汽车附件厂，所以只能尴尬地坚持在那里。

小学用地拆了一半的废楼

2018年11月，有网友留言：“白石村H地块现场一片狼藉，至今未动工，究竟是卡在哪个环节？”

住建局回复道：“项目因林业用地手续调整和拆迁原因还未挂牌，下一步将协调林业部门加快推进。”

H地块南靠黄金顶，西边就是黄金顶消防中心，防火的横幅几乎要挂满了墙壁。秋冬季本身就干燥易燃，施工又需要考虑很多安全问题，或许这也是H地块停滞的一个原因。

蜕变总是疼痛的

在胶东在线的网上民声网站上，关于白石村的问题反馈有663条。而关于H地块何时动工的消息至今都没有准确答复。

对于H地块究竟何时动工一事，在多方询问后我们依旧无法确定。但根据网络上的民生反馈与现实中凄凉的区域面貌来看，白石G、H地块的多年停滞已经为城市面貌、居民情感带来了一定的恶劣影响。

白石区片一期拆迁涉及居民2649户，而建城丽都仅完成了57%的住户的回迁。按照1400元/月/户的躲迁费来算，截至目前一期项目已经支出了约2.4亿元的躲迁费。

7年的拉扯不仅有损城市面貌，还牵绊着居民的归家步伐，对于城市财政支出上更是一笔大的浪费。

拆迁，就是一场阵痛，每一个更新中的城市都有深刻体会。婴儿的出生需要母亲用疼痛换取，城市的蜕变则是要在旧城的废墟上重生。

纵览烟台的棚改史，有的旧村蝶变新生，融入在新城里，渐渐在繁华中隐去姓名；有的譬如宋家庄，吸血10年，成为了三滩最狠的一颗钉，幸运的是今年终于被生生翘起；也有被烂尾楼拖累的原住民，期待与配合只换来了一座座破破烂烂的高楼。

唏嘘也好，不齿也罢！我想谁也不愿看到一座充满回忆的旧城，在新时代徒留满身伤痕。

在城市更新的战场上，经济、政治、人文都在较劲，如果不能速战速决，那么最后，谁都不会赢。

白石村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