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科学史上有宗教的身影吗？

在欧洲，有很多杰出的科学家曾被挟裹进一个关于哪里是宇宙中心的争论——不只是科学家，还有政治家、宗教人士以及一些意见领袖。

其实，在中国古代，也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事情，王权、科学家、宗教人士都被牵扯在内，不过对后世的影响力没有日心说那么大罢了。这次争论集中体现在浑天说和盖天说。下面我来尝试讲一点。

• 前情回顾

西方的地心说和日心说争论我们都很熟悉了，即便一个不太学过物理的人可能都能讲出，地心说和日心说“不过是参考系不同”。忽略种种限制条件，这句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地心说并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

然而在东方，同样是争论的双方，盖天说的情况要比地心说惨得多。地心说虽然有缺陷，但是计算起来很多方面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而盖天说认为天是覆盖在地面上的物体，这也许和直觉相符，但是具体到天文计算上，盖天说的解释力并不那么尽如人意。所以在汉代时候，人们就已经逐渐抛弃盖天说，改从浑天说了。

这里面本来也不涉及太多意识形态或者宗教问题。比如汉代有一个叫扬雄的，本来信奉盖天说。后来在辩论中输给了著名的浑天说支持者桓谭，于是他很快转向浑天说了。我们现在没法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辩论的，也难以复原扬雄的心路历程。然而在扬雄转向浑天说后，很快向盖天说发难，提出了八点盖天说难以解释的问题，被称为《难盖天八事》。其文见于《隋书·天文》《开元占经》等。

篇幅所限，我无意逐条对其非难进行解释，但是粗略地看，我们可以很容易发现，扬雄对盖天说所有的非难都是基于实际的天文观测。实际上大部分浑天说和盖天说的争论，都是以这种形式进行的。

汉代浑天有几个大家信奉，如前面提到的桓谭和扬雄，还有蔡邕、张衡、郑玄等人。他们都有通过实际观测证据反驳盖天说，同样是《隋书》记载，多位天文学家以实际天象考验盖天说，很多对不上、解释不通的内容。

其后桓谭、郑玄、蔡邕、陆绩，各陈《周髀》考验天状，多有所违。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盖天说在汉代以后已经不被主流学术界接受。

• 易经释天

依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仅仅是驳倒盖天说，使用浑天说，其实根本不涉及什么宗教信仰或者意识形态。但是古人分的就没有那么清楚了。在西方，人们用新的数据计算出来的宇宙的尺寸令人惊骇，而支持者反诘道

It reckons that the greater the king, so much greater and larger the palace befitting his majesty. So how great a palace do you reckon is fitting to GOD?

而浑天说刚刚走进人们视野的时候，也有很多时人以为匪夷所思的事情：“难道夜里曾经高高在上的太阳要比地面还低吗？”“难道天空有一半在大海水面以下么？”

这个时候，一个叫做葛洪的道士也开始使用 某种形而上的东西来“说明”这些现象。葛洪生在东方，他不需要圣经，他用易经。

夫阳爻称龙，龙者居水之物，以喻天。天阳物也，又出入水中，与龙相似，故比以龙也。 圣人仰观俯察，审其如此。 故《晋》卦坤下离上，以证日出于地也。 又《明夷》之卦离下坤上，以证日入于地也。 又《需》卦乾下坎上，此亦天入水中之象也。 天为金，金水相生之物也。天出入水中，当有何损，而谓为不可乎？然则天之出入水中，无复疑矣。

葛洪套取《易经》之中的几个卦象，比如明夷卦。代表大地的坤卦在上面，代表太阳的离卦在下面，所以太阳在晚上低于地面是圣人早就藏在《易经》里面的秘密。

而需卦呢，代表乾的天在代表水的坎卦下面，那么天空确乎可以——如浑天家所说，在水面以下的。

这套路数太特么鬼才了。虽然是想要支持浑天说，但是绝对是意识形态强行影响科学理论。

• 长春殿讲义

浑天说总体来说比盖天说进步很多。按当时的话说就是“盖天乖谬，已详前识，无足采焉”（姜岌）。但是历史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想要开倒车的人。在盖天说节节败退丧尽一切的时候，笃信佛教的梁武帝，作为当时掌握中国最高政治权力的人之一，开始开车了。

倒车，请注意。

当时的形势对盖天说来说，比汉代还要不利，甚至几乎主流天文界都没什么人信盖天说了。但是梁武帝信。他先纠集了一批专家开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专家。

会议一开始，他就大大的拉了一个偏架：

自古以来，谈天者多矣，皆是不识天象，各随意造；家执所说，人著异见，非直毫厘之差，盖实千里之谬。戴盆而望，安能见天，譬犹宅蜗牛之角，而欲论天之广狭；怀蚌螺之壳，而欲测海之多少；此可谓不知量矣。

就是说，自古以来所有讨论天体的科学家都是瞎忙活。这招其实很常见，俗称就是先把你拉到和我一样的水平，然后靠丰富的经验打败你。或者更明白的就是在说，“浑天说就那么好？浑天说就能解释一切？”

这层意思，我不知道读者懂没懂，反正他召集的一批专家肯定是懂了。这批专家全部认为，皇帝说得对，浑天说不成的。

萧衍很满意，于是抛出了自己“钦点”的理论——其实和盖天说差不多。

四大海之外，有金刚山，一名铁围山。金刚山北，又有黑山。日月循山而转周廻四面，一昼一夜，围绕环匝。于南则现，在北则隐，冬则阳降而下，夏则阳升而高。高则日长，下则日短。寒暑昏明，皆由此作。

图穷匕首见。萧衍因为笃信佛教，从佛经里面翻出来一套金刚山宇宙模型。

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真是煞费苦心了。然而其实他不懂天文学的。他只负责开脑洞，而且是很不负责任的脑洞。金刚山模型只是从佛教典籍中寻章摘句做出的字面解释，离完整的天文理论差得很远。不过这不要紧，他是皇帝，他可以命令臣下补窟窿。

令上林馆学士虞剧颖，上林馆倪徽仁、刘文道等，算其度数，开列于后。

这几位专家也不负所托，真弄出来了。

旁考经纪，近较目前，莫不事事符合，昭然可见。

也许他们君臣是真信了这套东西“昭然可见”。普通（没错这是个年号）年间，他们还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同泰寺”。据说其搞了什么璇玑殿、盖天仪之类的东西，力图体现金刚山模型的基本思想。

南朝佛教大兴，使得佛经里面的一些天地模型得以出现在世人眼前，尤其是梁武帝之类的政治人物大力推动，使得“佛教盖天说”甚嚣尘上，连带本土盖天说也又抬头。这直接开了历史的倒车，使得浑天、盖天力量对比发生巨大变化。甚至除了祖暅之之类少数天文学家之外，大部分人开始转向盖天说了。

史书记载，

梁武帝于长春殿讲义，另拟天体，全同《周髀》之文，盖立新意，以排浑天之论而已。

• 结语

我国意识形态搀和科学问题的事情，其实也是不少的。浑天说盖天说只是其中一例，不过从后续历史影响来说，不像哥白尼革命那么大，教材上也不讲。但是细看，终究是有的，人性是一样的人性。“信仰的心”大概也有类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