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三十五年前从阜平、曲阳、唐县、清苑、望都和保定市郊,从无垠的平原和绵延的山地,奔向并聚于保定西下关街那所有着光荣传统和丰厚历史,被称为“红二师”的保定师范学校,从此三年同学生活,深刻记忆之中。
毕业前夕校门口的同学留影。
每天都有逝去,每天都有新生,何为变?何又为不变?对于当年那群十六七岁的孩子而言,总有些人和事是永恒的,可以温暖灵魂,可以温暖世界。“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随口而出的毛泽东的诗句仍可以帮他们打开记忆之门……
那天家里买了酒,又到乡里的肉铺割了肉,父亲把教过他的老师请到家中吃了顿饭,表示心意。接到正式入学通知书,再有一个礼拜,他就要带着办好的户口迁出证明,到保定城那所有名的“红二师”报到了,就要离开农村吃上商品粮了,全家人的喜兴挂在脸上。
吃饭时老师说了哪些表扬鼓励他的话,饭后他几乎不记得了,但那顿饭老师吃得高兴,父亲和全家人吃得高兴,他是记得的。
那是一九八二年立秋后的一天。他还没过十六岁生日。
第二天他身体感到不适,也没在意,以为前一天吃多了,晚上睡觉着了凉,到村医那儿拿些药吃,吃了就会好;谁也没想到是吃的肉有问题,卖肉的黑心,把病猪肉当好猪肉卖,起初谁也没往这上头想。
从宿舍到教室要经过的长廊。
离家前几天,不想吃饭,浑身难受,腿脚绵软。父亲送他到保定,他都不知道怎么从火车站走到的西下关街。一座青砖拱形门,门前门后,是一张张陌生的笑盈盈的面孔,他们中有老师,有家长,还有欢迎学弟学妹的学兄学姐。他怕父亲担心,硬扛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过几天就全好了。
班上五十名同学。二十四名男生,被分在两个宿舍。他在学校南边礼堂旁两个班男生合住的临时宿舍住了几天,搬进了学校最北边的两层木楼里。当年从学校大门进来,直行二三十步,到长廊左拐,穿过女生宿舍楼洞,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木楼就在空地尽头,呈直角形,北邻是喧嚷的裕华路,东邻是幽静的公园路。
入学后,他一直病恹恹的,吃饭都提不起精神,上课是硬着头皮强撑。那些天他想家,像只孤独的大雁,在长着眼睛的白杨树间飞来飞去。那些天学校食堂伙食非常好,几乎天天有肉,可对他这个在家不常吃上肉的孩子并没多大吸引力。那些天他看身边同学吃得香,顿顿把碗里的白肉膘子拣给同学吃,同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以为他不爱吃肉。他不想告诉同学为什么提不起食欲,不想吃。刚入学,彼此间都还不熟悉。
学校要对新生再进行一次体检。等待体检时,他有些害怕,害怕真会在他身上查出什么大病,被打发回家。结果还好,他过了关。过关后他的病也开始见轻,一天天往好里走。“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那年夏天廖承志写给台湾的蒋经国公开信中引用的鲁迅的诗,也是那年秋天他周围的人时常诵读的诗。
到国庆节放假,他感觉完全好了。那年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同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他赶到了家中。离家有一个月了吧,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正在灶台前做饭的祖母见了,顾不得别的,把他抱住就亲了两口。
图书馆有多少同学的记忆。
那一年像他一样被保定师范学校录取的孩子,一共有二百名,分成了四个班。他们分别来自阜平、曲阳、唐县、望都、清苑五县和保定市郊。他们初中毕业,年龄大多在十六七岁,此前在各自学校,各自县,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优秀学生。这群孩子中的大多数,来自农家,是第一次走出无垠的乡野和绵延的山地,走进城市,试着在城市落脚生根。他们操着家乡的方言土语,走到一起,换上学校配发的样式统一的蓝色校服,在那一年开始了三年同学生活。
入冬前,他的胃口已变得出奇好,像是要把以前错过或失去的补回来。伙食虽不如开学那会儿,但仍可用相当好形容之。饭票是发的,每天是每天的,每顿是每顿的,都是定量,他总觉吃不饱,没到饭点就饿了。他却不知道加饭票,不知道也不知道问,就那么忍受着,坚持着,每天随大溜。食堂只有打饭口,没有也不提供饭桌,打了饭,附近找个空地儿,就蹲着吃,或坐地上吃。
外面一天比一天冷。实在受不了,打好饭,从南向北,穿过长廊,端回宿舍吃。此时他再不会流连于长廊两边的阅报栏。在冬天,因为寒冷,这是一段能让他感觉到“漫长”的距离。
宿舍在木楼的一层,西向,宿舍内安置了十张木床,上下铺,住进的二十个人,都是他的同班同学。刚开始他惊讶于同学说话的声音,为什么zh、ch、sh与z、c、s不分,一个县的不知道是一个县的,他甚至这样问阜平的一位同学:你们那儿都是山,你们在哪儿住啊?
他们的无知,他们的好奇,以及他们的口无遮拦,常常随时随地发生,这也正是这群孩子的可爱之处。
地域的差异,生长环境和生活习惯的不同,语言上的隔膜,没有成为这群住进同一个宿舍的孩子很快熟识并亲密起来的障碍。入学后第一个冬天到来时,他们的亲密关系更是大大增强了。三十多年后往事重提,早已为人父母的他们都会有些不相信,增强这种亲密关系的最重要的两个因素,一个是冷,一个是饿。
教室有暖气,宿舍没有。宿舍取暖全靠一个用大油桶改装而成的火炉子。这群孩子有在野地烤火的经验,有在家烧火帮大人做饭的经验,却少有生火炉取暖的经验,宿舍内的火炉子经常是生了灭,灭了生。数九寒天,早晨起来,脸盆内前一晚积下的水有了冰碴,湿毛巾也冻硬了。
一床被子不行,又把预备的一床被子盖上。还不行。睡觉他不敢再脱毛衣毛裤,不但不脱衣裳了,他还把白天穿的棉大衣也盖在了身上。即使这样,他的手和脚还是都冻了。生成的冻疮,第二年春天好了,到第二年冬天又长出来,第三年春天又好了,到第三年冬天又长出来。三个冬天,年年如此。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又不像。
三十三年前的三个冬天哦。
漫长的冬夜会拉长人的饥饿感。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躺进被窝,通常在十点多钟。这时已是饥肠翻滚。学校没有对外营业的饭馆,想吃碗烩饼充饥,这时只有去车站附近的饭馆,那里的饭馆是通宵营业的。可学校大门这时早已经关闭。
黑暗中有孩子拉开了床下或提前放在头边的提包拉链。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那是他把藏在包内的老家来人捎来的干粮塞进了嘴里。“还有吃的呗?”旁边铺上的孩子终于忍不住,问。“没啦。”这一声传出来后,有孩子叹口气。随后,再听不到铺板上翻身的响动。宿舍安静下来,渐渐有鼾声响起。
第二个冬天来临时,他们已不再像第一年那样拘谨,他们有了去年冬天的积累。经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校园的每个角落,再隐蔽的角落,他们也走到了。对校园周边环境他们也早不陌生,每天早操,都是他们的机会。
冬夜里还会有饥和寒交迫,但孩子们已能找到应对之策。
他们发现寒夜是可以点燃、点亮的。寒夜里也有温暖,他们是可以感受这温暖的。“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那是他们挤在教室内,看电视剧《霍元甲》,听到“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的歌声的时候;也是他们把残雪踩在脚下,学校组织他们去听殷之光、张家声、曹灿、瞿弦和、张筠英等人的朗诵会的时候……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是这群孩子的第三个冬天,也是毕业前他们在学校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这年夏天,住二楼的学兄们毕业了,他们搬到了二楼。仍是西向,可毕竟是二楼,离冻瓷实的土地远了很多。冬天取暖的仍是那个油桶改装的火炉子,火炉子仍然经常是灭的,宿舍内仍然非常寒冷。然而对这一切,孩子们已习以为常,坦然接受,如同接受男生再活泼,女生再开朗,男生和女生之间仍有一道天然鸿沟。也如同接受那时初开的情窦在学校很难结果。
他们的青春期尚未结束。有时他们间或也爆发青春的冲动,但仅限于有时。偶尔会由口角之争发展到肢体之争,但也仅限于偶尔。
三十三年前那三个冬天,这群孩子带着青春的美好和憧憬,也带着青春无解的烦恼与不安,他们不会预想到他们再见面彼此的面容和生活变化有多大,更不会预想到他们中有的人将再也见不到了。(本版照片由君子兰提供)
(统筹/执笔 燕赵都市报 记者 刘学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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