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四十回贾宝玉为什么会做八股文？

谈谈《红楼梦》里的八股文

作者：子凡shine

自从胡适先生、俞平伯先生考证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所续，相对于《红楼梦》辉煌的文学地位和艺术成就，其后四十回就成了一个饱经争议的话题。既有人称赞其系点睛之笔，也有人厌之如续貂之狗尾。红学研究发展至今，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客观公允地评价它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了。但是对于在前八十回一贯不喜读书，厌恶仕途经济的贾宝玉后来居然作起八股文章来普遍感到殊不可解。

例如李辰冬就曾经说过：宝玉是为爱而生，既然一层一层的苦痛踵至，加以再知道了黛玉之死，就应该让他出家，不知为什么高鹗还要画蛇添足，让宝玉中了举才出家，多费许多无用的笔墨。

笔者无意于后四十回作者和《红楼梦》成书过程研究，仅就第八十二回和八十四回出现的八股文做初步的介绍，以小说学角度，从故事情节的衔接，人物形象的接榫方面对相关章回进行简要分析。

八股文是一种有固定格式的论文文体，是明清时期科举考试的唯一文体，八股文的基本形式——或者说是八股文步骤，还并不怎么复杂。首先是破题，其次是承题；再是起讲；最后便是提比、小比、中比、后比、（或者说是提比、中比、后比、束比），也就是四比、八股；文末是收合。“破题”——从破字，我们可以看出这里有解开、分析的意思，就是要开篇先把题义点明。也就是说出这次要讲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其性质也就相当于今天所谓文章的主题。破题是作八股文最重要的一关，破题好坏直接影响到整篇。承题——便是进一步作主题的补充，类似副标题的作用，具有承上启下的使命，以三句为标准。 起讲——较深入地说明这个问题的用意所在，内容大意，最多不超过十句。 四比——四比就是提比、小比、中比、后比、（或者说是提比、中比、后比、束比），四比分为八股，就是逐条分析，正面如何，反面如何等等，可以说就是正文。较难的恐怕就是这四比了，因为每两股必须成为一副对联，共四联。按对子一样，词性相对，平仄相对。试想，一句诗找出可对之句，毕竟不是很难，若是长篇大论的句子，句句都对上联，就不太容易了。收合——收场结束语，一般约八句之内。

如今提起八股文，几乎就是落后、迂腐的同义词。事实上就八股文本身来讲并非一无是处，就和我们今天写论文一样，先开宗明义，再深入阐述。只是这种文体与科举制度结合以后，写作内容和格式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其所论内容，都要根据宋代朱熹《四书集注》等书“代圣人立说”。文章的每个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一定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严格对仗，类似于骈文，书写难度甚高。越来越束缚了人们思想的发展。这就遭到了很多知识分子的反对，也造成了现在人们对于八股文的反感。八股文法一直到清朝光绪末年才得以彻底废除。

《红楼梦》中涉及的八股文题目均出自四书，我们逐一进行解读。

《红楼梦》第八十二回的八股文

后生可畏

出自孔子《论语子罕》第九篇第二十三条。

原文：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孔子的这段话就是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后代一定会超过前人，这种今胜于昔的发展观是正确的。贾代儒的解释也非常正确，一个人并非只有当官发达才叫“闻”，“明理见道”更为重要。代儒对“闻”与“无闻”的讲解，和薛宝钗“读书为了明理”看法如出一辙，人一生学习是为了“能够明理见道”。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贾代儒的确堪称贾府宿儒，其思想见解有一定过人之处。

《红楼梦》第八十四回的八股文

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出自《论语为政篇》第二篇第四条。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在本章里，孔子自述了他学习和修养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一个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境界逐步提高的过程。就思想境界来讲，整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十五岁到四十岁是学习领会的阶段；五十、六十岁是安心立命的阶段，也就是不受环境左右的阶段；七十岁是主观意识和作人的规则融合为一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道德修养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孔子认为道德的最高境界是思想和言行的融合，自觉地遵守道德规范，而不是勉强去做。这对任何人来讲都是有道理的。

二 、人不知而不愠

出自《论语学而篇》第一篇第一条。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宋代著名学者朱熹对此章评价极高，说它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本章这三句话也是今人非常熟悉的。本章涵盖了一个学者学习处世修身需要具备的的良好品德。

三、则归墨。

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瞿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孔孟之道其核心思想就是一个“仁“字，孟子主张”仁政“，他的政治理想处处闪耀着以民为本的光辉。墨翟属于墨家学派，主张兼爱，非攻。杨朱是和墨子在同一时期的哲学家，和墨子的思想极为对立，他反对墨子的“兼爱”，主张“贵生”“重己”，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也反对自己对他人的侵夺。正如另孟子所总结的那样：“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朱、墨翟的思想在当时很有影响，所以孟子说“杨朱、墨瞿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但是孟子的思想是治国的思想，是王道的思想，他认为杨氏的“重己”就是目无君王，墨氏的“博爱”否认君臣父子的等级观念，所以这样“无父无君“的思想和禽兽有什么差异呢。

四、惟士为能

出自《孟子滕文公上》。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在《梁惠王上》中进行了补充：“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是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只有我这样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士，隐士、志士、烈士，可以做为特例而存在。孟子这样一补充，就完整了。

贾宝玉该不该作八股文

从情理上讲，仕宦大族的公子哥在适龄的时候岂有不读书之理？连薛蟠那样的纨绔子弟都在学堂挂个名，宝玉一直在大观园游荡，虽然本质原因是因为宝玉不喜欢读上进的书，但表面的原因是因为身体不好受了惊吓等等，这样在贾政放了外任，贾母宽容包庇之下贾宝玉才不去学堂。如今贾政回来了，宝玉也大好了，岂有再混下去之理？而且旧时学堂的授课内容就是四书五经，作八股文章。也就是说以宝玉的这个年龄在学堂里就应该学习作八股文章了，这不是贾宝玉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在当时的学堂私塾讲的就是这样的内容。因此在后四十回安排贾宝玉再入学堂，即使后来参加科举在情理上未为不可。

从故事情节的衔接来看，宝玉入学堂读书，甚至参加科举考试也很正常。《红楼梦》开篇就借警幻之口讲述了宁荣二公的期望：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

贾政也以家里没有举业的官员而深以为憾。而作者正是怀抱补天之志，却无补天的机会，而深深的自愧、自责、自叹。“无材可去补苍天”正是作者创作《红楼梦》的初衷。甲戌本亦有批语：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等语。

在《红楼梦》七十回后，贾政的思想有了明显的转变。第七十五回：贾赦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第七十八回，贾政在宝玉和贾环、贾兰之间比较认为：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 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 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从贾政贾赦此段言论看来，在举业上已经放弃宝玉了。因为《红楼梦》中的贾家是以军功起家的，代字辈、文字辈的都是世袭爵位，官职属于皇帝加恩封赏的。因此贾赦认为我们这样的人家，想做官就有官做，何必读成书呆子；科举取士虽然是贾政的理想，他更希望贾氏家族成为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然而他对于宝玉的行为不乏赞赏和理解，不但放弃了一定要让他靠举业成名的想法，反而希望贾环贾兰在举业之余可以有宝玉的聪明颖悟。贾政不再坚持的是贾宝玉一定要举业，但并没反对他读书，而且在读书成人上面对宝玉寄予了深切的期望。这样的思想虽然不与宝玉读书做八股文的具体行为描写相冲突，但是与八十一回贾政郑重其事的托付贾代儒教导宝玉的态度是充满矛盾的。

从人物的思想性格来分析，作者选择的这五则均出自《孔子》《孟子》，而且在内容上是递进的，比较全面地体现了支撑贾政的思想体系。贾政在宝玉初入学堂时就说，就是读一百本《诗经》也是敷衍塞责，一定要把《四书》讲明背熟，可见儒家思想对贾政的影响，他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是一个忠实的臣子，是一个修身自律的官吏，也是一个望子成龙、有着浓厚宗族观念的父亲。正如林如海评价“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儒家思想是“仁政”的思想，忠孝节悌。在元妃省亲时贾政感激涕零：“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再看第三十六回宝玉的精彩演讲：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由此可见宝玉厌恶的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愚忠愚孝之辈，并非反对忠孝本身。从忠君思想来看贾政和贾宝玉思想上是有共通之处的。从修身之道来看，贾政贾宝玉父子也有了罕见的一致性。贾宝玉的思想在大观园一幕幕的悲剧降临后变得成熟起来。他崇尚魏晋名士的情怀，有着洒脱的心性，聪明的天赋和极高的悟性，对人的生命报以深切的关爱，对人的爱与情感有着深刻的理解。因为无论是贾政还是贾宝玉都是儒家忠孝思想的拥趸，在他们内心的深处，又都存在着对自由的向往，对人性的同情。这就是相互理解的前提。因此贾政才会觉得宝玉“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

再来看这五则八股文，首先强调后生可畏，因此要从少年就有志于学，学习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是明理见性达到“闻”的境界，而且要加强自身修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理想。贾政父子并不例外，虽然他们欣赏名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志士。但也有忠孝之心，是非之心。从这点看，八十二回和八十四回选取的五则八股文是符合贾政、贾宝玉的真实思想的。

在《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程本整理者为了给宝玉再加“好色”一病，在八十二回增加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出自孔子《论语子罕》第九篇第十八条）一则。宝玉对女孩子的关心爱护是源于他天性中的善良和纯情，他对女性是充满友爱和尊重的，并非肌肤滥淫之辈的好色。八十四回的四则八股文，梦稿本并未详细展开，程本的整理者对这四则文章增添了很多文字。先借宝玉之口进行了简单的破题讲解，复由贾代儒、贾政进行批评。文字处处表现宝玉的幼稚，贾政的严苛。这充分说明程本整理者对于贾政贾宝玉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没有真正领会作者描写贾宝玉“意淫”的良苦用心，也没有深入挖掘贾政的内心世界，对《红楼梦》内容和主题的把握都不够准确。

因此，宝玉学习写作八股文章，参加科举考试，在情理上是可以有的，但在具体的阐释上与贾宝玉、贾政的人物形象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