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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12月白纸坊成立“北京市第一造纸生产合作社”,一家一户的造纸作坊都合到一块了。第一任主任叫马朝海,是纸房的人。转过年,1956年春,上级派来了新主任王昌,部队复员的,是部队文化教员。通州人,是个孝子,上任不久,就接来老母亲。租社员杨殿元一间房,娘儿俩住。他二十七岁,单身。那时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二十四五结婚算晚的,他得算当时的剩男。也许在部队耽误了?或者是他自身条件,老被人家相不中。按时下说,他得归到“残疾”一类:身高不足一米五!五官端正,光看“大头照”,除了额头宽些,也称得起一表人才。往下看,则略欠均衡。上半身匀称如常人,双腿不般配,短。相书说“下身短上身长,必是人间可相郎”,富贵相。还举刘备作实例。可姑娘们不看相书,更不关心刘皇叔。反正看小短腿儿不如意,大概这是王主任“被剩”的主因。
王主任高中没毕业就到了部队,当过文书,搞过宣传,也给战士上文化课。爱看书,知识丰富,脑子好使。因为当上领导,难免有时板着脸。在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也有点局着。不是死性,也不是不好说话儿。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要深入生产第一线,跑遍了白纸坊。社员干活的地方,井台、抄纸的“陷房”、晒纸的墙道都去。没多少日子,人熟了;造纸的流程也知道了。
造纸社三百多号人,男的多女的少。妇女不足一百,大妈大嫂占九十多。没结婚的姑娘没几位。抄纸的,丁家大菊子、晒纸的,张家小琴、刘家小英,就这数得过来的三几个人。小英的父亲没了,跟着母亲、哥哥过日子。单干的时候是小业主,纸房的活,一家三口都得忙活。妈妈是河北农村人,闹日本以前,嫁给在北京开纸坊的爸爸。北京解放那年爸爸去世,十七岁的哥哥刘武当了纸房掌柜。小英十五岁已经是晒纸的一把好手。入了造纸社还是晒纸。晒纸,一个人独“挑儿”的活。头天抄的纸,夜里压去水分。成了一百张一块的湿纸坨,晒纸的搬到木架子的独轮车上,推到墙道里。一张张揭开,一张张用大板刷刷贴到墙上,晒干。干的纸,一百张一叠,叫一刀。一天任务七刀。墙道是纸房特有的,东西走向的土墙,两米高,二十米长短。石灰抹光。在纸房集中的地片,墙道比房屋占地还多。晒纸在纸坊是轻体力活。天气好,太阳足有点小风儿,四五个小时就能干完。受罪的是大太阳晒着,孤零零一个人在野地里的土墙下。几个小时不见人。最多自己哼个小曲儿,解解闷,打发打发寂寞。有人凑到跟来说几句话,喜出望外的快活。女孩子更怕孤独。喜欢有人说笑。
造纸社的几个姑娘,数小英长得秀气。圆脸盘,红扑扑的。常在阳光下干活,不显黑。双眼皮细眉毛,“双眉不须画,天教入鬓长”。一条大辫子垂到腰。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在那时的女孩中算高个子了。那时女孩子还束胸。十三四岁,要穿自己缝制的紧身小背心,日夜不脱。紧束双乳,不使隆起。未婚就双峰高耸,被人耻笑。而今是观念相反了。小英胸平平,腰细细,真正的亭亭玉立。胸耸臀翘,曲线凸显。虽然玉立,可没了亭亭的韵致。小英走在路上,会收到不少注目礼。但守旧的风气厉害,男女间的爱慕只能深藏心底。
王主任和老母亲住白纸坊街67号,小英家64号。北京的旧礼儿,新住户要先拜访近邻,各户走走,说句客气话:“搬到一块了,断不了给您添麻烦”。“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有老住户指点关照,方便许多。新的家,东西不凑手,免不了临时借用。认识,说过话。比生人好开口。礼尽到了,老户更热心。“敬人者,人恒敬之。”
王老太太照顾儿子的生活,事儿不多。刘老太太不参加造纸社的劳动,比单干时清闲多了。俩人认识了,又都有闲工夫。一来二去,走得近乎。
王主任串晒纸墙道,到了小英的墙道。小英初次单独见领导,有点紧张,局促慌乱。脸红着,不敢多说话。低头紧着干活,掩饰那种不自在。平时盼着有人来,见了人话多直呢。“头儿”来了,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怕,是羞涩和拘束。小英回到家跟老妈说主任上墙道去了,还问咱家几口人什麽的。老妈说“他妈来过咱家。我也去过他家。在街上碰见也聊。人不错,没架子。随和。娘儿俩都实在。”这番话叫小英觉着主任他妈跟自己妈是朋友,不算外人。再见面就不生分,敢说敢笑了。她的变化,使她晒纸的的墙道,成了领导深入群众的“基地”。她把小车推进墙道里,往墙上贴不了几张纸,王头儿掐着点儿准到。他高中生,爱看书,念诗、读小说。她没上过学,解放后在崇效寺扫盲识字班才认识些字。连蒙带猜的看故事书,懂个大概意思。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词儿,不明白的地方,找不着人给讲。现在王头儿是不要钱的老师。刨根问底,他也耐着性讲。他呢,一肚子杂货,正没地方显摆。有漂亮姑娘爱听,那多难得?不讲得绘声绘色,岂不有负芳心?二人互补,都感到快慰和满足。
造纸作坊的晒纸墙,只用向阳的一面。常是三面有墙,西面留口儿的大院子。两道二十米长墙平行,相距十米。墙下一米多地面,人推小车,往墙上贴纸,往返走动,用脚夯得平整坚实。余下的空地,离家近、手头勤,种菜种庄稼。住的远,身子懒。就荒着。长野草,有的还埋死人。在这空旷的大院子里,虽然日头高照,一个人也显冷清。两个人说无话不说的话,冷清倒更相宜。小英操作熟练,边干边聊两不误。王昌抄着手站在小车外侧,慢条斯理的讲说。说得兴致高时,就比划开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甚至喊小英:你看,你看看哪!小英笑了:我这不看着呢吗?感情的萌发,不一定花前月下,草地阳光也一样。“咱们主任老扎在刘小英的墙道里。”社员们眼尖、嘴快,有了传言。
他俩的“墙道会”,不好继续。改去公园相会了。之前,小英对逛公园没兴趣。只逛街,还只认大栅栏劝业场跟西单。王府井都去的少。離白纸坊最近的是陶然亭,怕遇见熟人。相约去北海,门口见。小刘先前去过,没觉着多好。可和小王来,北海变了,一步一景。每一景小王都能讲出个故事。她抱怨:“这么好,怎不早带我来?!”小王笑了:“你也没提过呀。”他们也去中山公园,偷着约,分头去。人不知鬼不觉。隐蔽就神秘,神秘和幸福成正比。神秘约会一多,就难遮众人眼。风言风语的成了当地新闻。
刘小英比哥哥小两岁,哥哥当家主事。小英尊敬他,也怕他。哥哥的话不敢不听,不愿意的也不敢驳。跟小王的关系,瞒着哥哥。不瞒着妈妈。妈妈认可:识文断字有知识,老实巴交不滑头。个儿矮不是毛病,心好要紧。不知哥哥怎么知道了,那天中午他回家吃饭,一进门就冲小英来了,指着她鼻子:“你要跟他,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你别再登刘家的门!我不跟着你丢人!”怕外人听见,声音不高,口气严厉。小英端着的饭碗撂回桌上,低头,没吭声,眼泪下来了。妈妈知道闺女委屈,也知道儿子,脾气暴;认死理儿,一条道走到黑。他在火头儿上,说硬的,准“翻车”。就说:“得了得了,先吃饭。回头慢慢说”。“不吃!”“干嘛那么大火儿?好好说!话匣子里老讲新社会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我都想得开,你还封建?”“我不是封建。她搞对象我不管。就是不能找他!”“为什么?”“咱靠手艺、卖力气挣钱吃饭!巴结官儿?挣八万紫金子,不伺候!”“咱没巴结呀。不是好换好吗?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这事,能上赶着吗?”“那也不行!您跟她过,我走!”一摔门,出去了。老太太追上去,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臂:“你跟妈说清楚,你听见什么闲话了,发这么大脾气?回家说!不能让人看咱的笑话。”儿子最要面子,乖乖的回了屋。
小英在原地坐着流泪,没动筷子。娘儿俩回来,老太太还是说先坐下吃饭,吃了饭该干什麽干什麽。晚上再说。儿子等不了,说:“人家挖苦我,我都不知道哪儿的事。他们说你是国舅爷呀。在白纸坊拔头份儿了。这不是骂人不带脏字儿么?在白纸坊还有法儿待吗?!瞧上当官儿的,就巴结人家!靠巴结人过日子,脊梁骨让人戳烂喽。小英明儿退社!我养着你!“老太太说:“嚼舌头的多了,听那个还有完。听拉拉蛄叫唤,就甭耩麦子了!这事咱慢慢商量。”“不行!明天我去找姓王的,给小英退社!我不吵不闹,就是小英不干了。”小英说:“我这么大了,不能让你养活着。”刘武说“咱可以找别的事儿干。有两只手饿不着!干嘛非一棵树吊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小英不再吭声。娘儿仨闷头吃饭。
第二天刘武到主任办公室找王昌。造纸社开始就三间北房一个小院儿。财务一间、供销一间、生产计划一间。王昌来了,西墙扒开,人们出入。北房东边的街门堵死,压了间棚子当办公室,又矮又小。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木头脸盆架子。屋子就满了。有俩客人就转不开身。刘武一进门,有个客人在。面熟,区里手工业办事处的曹干事,常来造纸社。王昌问刘武“找我有事儿?”刘武说“刘小英退社。不干了。”王昌说“我调走了。正跟曹主任交接工作。你明天找曹主任办,好不好?”刘武只好说“行,行。”刘武回家挺高兴的跟母亲说“姓王的调走了,去块心病。”不再提退社的话头。
王昌调到永定门那边的“北京市第一食品厂”当厂长。也是几家作坊合并的,属市生产联合总社合作系统的单位。王老太太跟儿子一块搬到永定门了。给刘老太太留了新住址。
王昌和刘小英的联系没断。刘武和妹妹吵闹也没断。刘小英调到食品厂上班,在食品厂和王昌办了婚礼。刘武好几年不认这门亲,刘小英不敢回娘家。只能刘老太太瞧闺女。刘武结婚也不情妹妹。别扭到刘武生了儿子,大办满月。王昌两口子,姑父姑姑参加侄子弥月之喜,才化干戈为玉帛。兄妹和好如初。
食品厂在木樨园盖宿舍楼,刘小英一家是头一批住户。和王昌生了两儿一女,美满和谐,直到白头。
(文转自老北京网:pangong 画:冯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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