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正如文豪海明威形容巴黎为“可带走的盛宴”,我也如此形容哈佛一年。自此以后,无论我到何处、做何事,我随身带着这个“盛宴”,也随时享受了这“盛宴”给予我的知识、兴趣和体会。
本文摘自《张忠谋自传(1931-1964)》,张忠谋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5月。
哈佛学生才华洋溢
哈佛同学的优秀和多元化,是我在短短一年中消除和美国人做朋友的障碍的主要原因。如果当年我是去一个普通美国大学,我相信大一学生的兴趣大部分局限于运动和社交上。哈佛学生却有许多不同兴趣,我的室友之中有对音乐有修养而且预备学音乐的同学,可以和我一起去听交响乐、看歌剧;有学建筑或艺术的同学,和我一起逛波士顿的博物馆;有学政治的同学,常常找我讨论今后中国的趋势;有学物理的髙材生,可以指点我物理、数学上的疑难;我的室友辛克莱带我去看篮球和冰上曲棍球赛,还告诉我交女友的习俗;更有我的好友柏曼,和我的兴趣一样广泛,可以和我谈天说地,并且是我的文学向导。
哈佛的同学个个才华横溢我在那里度过了兴奋、刺激但有纪律的一年。图为我在哈佛大学附近的一座桥上,看起来意气风发。
我到美国的第一年就有这样的的风云际会,实在是很幸运的。第二年到麻省理工学院后,就发现学生特质与哈佛很不同,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更用功,但较拘谨,很少予人才华横溢的感觉,而且兴趣较狭窄。较诸哈佛,麻省理工实在是一个相当乏味的学校。
除了有一个周末乘火车去纽约州访友外,我都住在宿舍里,也在学校包饭^包饭每周供应6天,星期日就自己料理。记得那时的膳食费摊下来每天2美元,吃得很好。在那个时代,大家还没有胆固醇、脂肪等顾虑,所以鸡蛋、牛奶、黄油、牛排都被认为是健康的食物。我们就在哈佛园里面的饭厅用餐,自己领了食物后围在一条条长桌旁边,轻松地谈笑用餐。饭厅的秩序井井有条,晚餐还必须穿上装、打领带。
每天白天的时间几乎完全花在上课和读书上。白天宿舍很安静,可以在房间读书,晚餐后宿舍开始热闹,要读书最好去图书馆。如果回宿舍就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聊天和讨论,课外活动也大多在晚餐后进行。我买了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季票,每周有一个晚上可以聆听这举世闻名的乐队。波士顿是美国的文化城,很多著名的音乐家常到此表演。在那一年中,我去听了不少演出:钢琴家鲁宾斯坦和霍洛维兹、小提琴家海飞兹、男高音纳尔逊?爱迪,这些都是我在上海就听过唱片的音乐家,现在则可以在现场听他们表演。除了音乐,我也去欣赏芭蕾舞与戏剧。戏剧中最令我感到扣人心弦的是《推销员之死》,看了后好几天不能忘怀主角悲惨的命运,以及造成这悲惨命运的社会环境。我也非常欣赏萧伯纳的《人与超人》,我去看的那一场演出没有布景,只有四个名演员穿了大礼服在台上读台词,但是极卖座,演出时,可容纳几千人的戏院都挤满了。我事先读剧本,以便可以充分欣赏演员的演技与戏剧气氛。萧翁的不朽剧本被这几位演员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念词清晰无比,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相互窃窃私语。无论个人技巧、或互相配合,都是极精彩的上乘之作,留给我的印象至今犹在。
为将来谋生打算
正当我享受“盛宴”'的这一年,大陆易色。1949年10—12月广州、厦门、重庆、成都先后易手,国民党政府于12月迁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0月1日成立。那时许多人觉得香港也岌岌可危,大局的发展,使得我离开香港时还紧紧抓着不肯放弃的一线回国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父亲“学工程才有前途”的谶语也越来越有力。三叔知道我的兴趣广泛,以哈佛作为我摸索的缓冲期,现在一年已过,我仍未增加对工程的兴趣,但应该为自己将来的谋生方式打算了。在美国有志工程的青年眼里,麻省理工是多数人的第一志愿。所以我在哈佛的第二学期就申请转学到麻省理工二年级。读什么工程呢?老实说,我对工程各系的内涵都不大清楚。常识中觉得工程是关于机器的,那么机械工程的涵盖一定最广,所以就想读机械系。三叔当然懂得比我多得多,但是在教育方面,他是一个“自由派”,赞成青年人自主选择学习领域,所以当我问他是否应读机械系时,他只说:“很好。”于是我就申请机械系,不久就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了。
在离开哈佛前,还有一个可怀念的暑期。我在哈佛暑期学校里选读了一门俄文,还旁听了“1815年后欧洲史”。暑期学校的气氛较正常学期轻松,同学多来自别的学校,大家的课程负担也比平时少,可以有较多的时间进行课外活动。那年暑期,哈佛来了好几个中国学生,我已一整年没有中国朋友,甚至看到的中国面孔都很少,现在遇到中国同学,当然觉得格外亲切。中国同学中有一位是邹至庄,他在康乃尔大学经济系已读完三年级,我们认识几星期后,就成为好朋友。3个月的暑期中,几乎每天见面,谈古今、论中外,有时还与女同学“双约会”。波士顿的夏天并不太热,黄昏气候尤其宜人,“哈佛园”棕树下,或查理士河畔更是散步聊天的好地方。如有女同学参加,当然更为增色。3个月的时间,就在愉快的心情中很快过去。
父母亲也在1950年夏天因担心香港也会被共产党占领而赴美,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出国。虽然国忧家难使得他们心情非常沉重,但是我们一家又得团聚,而且新鲜的美国环境也为他们在美国的第一年带来不少欢愉。他们在纽约、波士顿、华府等地访友,也游玩了不少美国东部的名胜。
转入MIT
1950年9月,我向麻省理工学院报到,成为机械系二年级学生。
麻省理工自1861年成立以后,即被公认为美国的理工第一学府。随着20世纪以来国家科技实力越来越成为整体国力的表征,麻省理工的声望也越来越高。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麻省理工的教授及研究人员对美国的军事科技有很大的贡献,历任校长又常是美国总统正式或非正式的科技顾问。大战后的十几年,可说是麻省理工登峰造极的时代,她在科技学术上的广度及深度,没有一个别的学府可以与其比拟。今日的麻省理工虽然仍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学府,但几十年时光已产生了好几个竞争者,今日的麻省理工已无当年惟我独尊的气势。
我做二年级新生时,麻省理工全校学生七八千人,研究生及大学生约各占一半,外国学生约为全校的10%。名义上男女同校,但实际上女生仅几十位,占学生比例1%左右。现在的学生总数以及研究生比例都仍与四十几年前相似,但外国学生已是总数的30%强,女生也占总数的31%。
进人麻省理工后,我立志在工程上用功。哈佛一年,我如海绵似地吸取了一切我有能力吸收的西洋文化,养成了对西洋著作、艺术、文化的喜爱,结交了许多美国朋友,而且觉得自己是美国社会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很大的收获。但在工程专业方面却没有相等的进步。现在我已是工程科系的大二学生,将来预备以工程谋生,对工程下工夫的时间已经到了。
孜孜不倦于专修领域
麻省理工学生的课程负担较哈佛学生为重。哈佛的平均负担是4门功课,麻省理工却是5至6门。根据学校的建议,学生每门功课每周应上课3小时、自修6小时,所以每周花在功课上的时间应该是50小时左右,而不少同学的读书时间都超出50小时。
一般说来,麻省理工的学生比哈佛用功,而他们的兴趣也比较专注于专攻领域。刚入麻省理工时,我觉得和同学谈话相当乏味,但很快地发现许多同学不但聪明,而且饮食睡觉都忘不了工程问题。这种气氛对我决心用功工程的新志愿有莫大的帮助。我逐渐结识了几位用功的好友,我们彼此激励、互相讨论质疑。我认真学习工程,实自19岁进人麻省理工才开始。
大二我选了6门课,其中有2门课是学校规定的“通识教育”:历史和经济学。但不像在哈佛时我把大部分精力用在理工以外,此时我已把大部分精力移注在机械工程上。大三、大四所有功课都是机械系的专课。
当时麻省理工的机械系教授群中不乏大师级人物。应用力学有邓哈图,流体力学有莎比罗,热学有基能及凯,材料学有欧罗文及萧。几个月前柏克利加州大学的一位副校长来拜访我,他比我年轻几岁,也是机械系出身,但不是麻省理工。当他发现我1950至1955期间在麻省理工读机械系时,我们不禁怀起旧来。他说那时他非常羡慕麻省理工的师资及学术水准,他也同意50年代不愧为麻省理工机械系的黄金时代。
当时我“身在山中不知山”,并不知道自己处身于一个黄金时代,但对大师级教授却有深刻的印象。在大师们眼里,大学部、甚至硕士班的教材内容与程度都相当基本,但是他们都有“深入浅出”的能力,使学生很容易了解。这种“深人浅出”的能力似乎只有对题目彻底了解的人才能具备,此后我在不同领域中不断地找到此一现象的佐证。大师级教授处理发问的态度也令我印象深刻。美国学生很喜欢发问,问题的程度则参差不齐,有的问题很幼稚,但有的也相当深奥。大师级教授从不轻视任何问题。简单的问题他们固然很快地回答,对比较难的问题,他们也好整以暇,一面想、一面说,一面又在黑板上写出所想的阶段结论。这样几分钟后,我们认为很难的问题他也解出来了。如果当时没有完全想出来,他会说:“让我回去再想想,下堂再告诉你们。”而他下堂课时也从来不爽约。大师究竟是大师,似乎从来难不倒的,越是难的问题,越是他表现思考方法的机会,聪明的学生也会自其中学到解决问题的方式,并在“言教”与“身教”的双重教育下学习成长。
作品简介:
《张忠谋自传(1931-1964)》的出版,尤其难得。张先生18岁时,就从战乱中的中到达了美国哈佛大学。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一睦在英语世界中专心地读书与工作。现在他自己居然以中文一页一页地写出他的历练,这正是他科技世界以外的另一项人文成就。
这本自传涵盖的时期是自作者出生至33岁,恰是我现在年龄一半。
忙于做事的人很少有时间想过去,但在夜阑人静,偶尔回想过去时,作者最怀念的倒不是33岁以后的事业稍有成就的时期,而是作者的前半生。
书籍链接:《张忠谋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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