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进城的他打了个职业拳王

2021-08-04 11:49:04
1.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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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刚刚练拳的我跟拳馆余老板喝了顿酒,心血来潮将一个与事实不太相符的“广告贴”扔进“贴吧”,初中辍学后就在家种地的阿浩,可能还会继续在黑土地上过着悠哉的日子。至少,不会坐一天一宿绿皮火车来到这里,投身到一个并不为常人所知的行业——职业拳手。

1

在火车站接到阿浩的那一刻,我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此前我已在电话里得知他刚满17周岁,但没想到他如此矮小、单薄,身高不到1米7,体重也不足三位数。这与我想象中强壮又彪悍的职业拳手形象相差甚远。

阿浩身着一件土得掉渣的羽绒服,话不多,有些腼腆,红着脸跟我打了声招呼后,便忙前忙后地倒腾着他那两个大行李箱。倒是陪阿浩一起来的女孩、自称是他女友的琪琪,很健谈,明显稚嫩的脸上努力挤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行李还没上车,就开始各种刨根问底:“拳馆到底靠不靠谱?”“有多少职业拳手?”“拿过什么成绩?”不过,只比阿浩“入门”早了不到一周的我,只是个义务帮忙出车接站的司机,做不了任何有营养的解答。

把行李塞进后备厢之后,阿浩一屁股坐到后座上,琪琪自告奋勇地坐到副驾,天南海北地跟我聊着,又在话里话外打探着我到底是不是这家拳馆的老板。当她得知我只是一位热心帮忙的普通大众学员时,笑得很开心:“哥,你这车得一百多万吧?像你这样的有钱人都在这家拳馆学拳,这家拳馆肯定不错,看来这次我们来对了!”

我不置可否,转而望着后视镜,问出心中的疑惑:“阿浩,你为什么要做职业拳手啊?”毕竟从这俩孩子的衣着打扮来看,近万元的训练费,对他们来说应该也不是小数目。

“嘿嘿,我喜欢。”

琪琪长叹一声,又接过话去:“哥,你是不知道啊,他就跟个精神病似的,除了打拳不知道干别的了。你说咱农村出来的,哪有那么多钱去干这个啊。这不,他跟全家人都闹翻了,自己跑出来的,钱没少花不说,让人骗那么多次,自己还是不长记性!”

我不再言语,内心深处生出一股莫名的负罪感。虽然拳馆招收职业拳手这事千真万确,但里面具体是怎么回事,往后具体如何运营,我一个纯凑热闹的“菜菜鸟”,自然不会了解太多。尤其当我听说阿浩在其他几家拳馆踩过雷后,更有些不放心——毕竟,我能看到的,只是拳馆余老板在一位上私教的业余菜鸟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素养和能力,至于其他的,我很难为一个只认识一周的陌生人去“背书”。

拳馆离火车站有段距离,几乎横穿整个市中心,阿浩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并不言语。而琪琪则丝毫不掩饰对大城市的兴奋与向往,举起手机各种拍照的同时,不时给阿浩打着气:“你看这座城市多繁华啊,大哥一看也是正经人,跟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山猫野兽真不是一路子的。咱既然来了,就好好在这拳馆练,争取早点打出成绩来,咱也在这安个家,也买台像大哥这样的车……”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会选择这家拳馆——一个充斥着雄性荷尔蒙的地方,有各种体液的痕迹与气味,还算情有可原,但破败又肮脏得连放屁都能激起一阵灰尘的环境,实在有些令人作呕;不仅洗不了澡、连卫生间门都不带锁的恶劣条件,更让我每天上午做完运动得顶着汗臭去上班。

然而,在10年前,这里确实也是我在本市能找到的最纯粹的专业拳击馆,至少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南拳北腿,更没有最被国人所热衷的、充斥着各种花活的跆拳道。体制内拳手出身的余老板虽然不懂、更不善经营,但在专业方面,他是我能接触到的最棒的人。那时绝大多数国人还认为拳击是项“打架”的运动,动辄5000多的年费、300元/节的私教课费用,在这座二线城市也算得上是天价,所以,真正不差钱更不怕“挨揍”的大众学员,连同我这种偶尔露面的都算上,拳馆里也就区区20几位。

尽管余老板提出的条件苛刻到有点趁火打劫的味道,但奔波上千公里来到这里的阿浩没得选择:训练费加住宿近万,伙食自理,日后打比赛的“经纪人分成”也偏向余老板(具体条款,双方都得保密的)。但阿浩与琪琪全都无条件接受了,他们看着墙上余老板与国内外各种拳击大咖的合影,眼中有藏不住的仰慕和盼望。

聊上一会儿,按捺不住对拳击热情的阿浩,便由馆里一位菜鸟选手带上拳台。琪琪各处再转了转,就说要赶火车回家。余老板建议阿浩送女友去火车站,已经满头大汗的阿浩忙不迭地开始换衣服,却被琪琪无情地呵斥住:“送什么送,我这么大人还找不到家怎么的?你就听教练的话安心训练,早点打出成绩来就行,钱的事不用你担心!”

送琪琪去火车站的路上,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忍不住问:“既然你那么支持他,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他?”

“唉。”琪琪长叹一口气,用手指尖偷偷地抹一下眼角,随后又恢复了伶牙俐齿,“你们这帮有钱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老家有份工作,我不回去打工,他吃什么喝什么又拿什么交学费?”

那一刻,我对她肃然起敬——阿浩有位这样坚强无私的后盾,他不想打出成绩来都难,唯愿这俩孩子的梦想,能早日实现吧!

可就阿浩那身板,我对此是没啥信心的。

2

我过两天再去拳馆时,余老板当着阿浩的面,对我说:“他是块练拳的好苗子,这孩子将来肯定能打出成绩。”

开始我以为,这只是灌给阿浩的励志鸡汤。但对拳击有了更多了解后,我才发现,阿浩真的是块打拳的好苗子。他的身高臂展和体重的比例很好,而且他那种小级别的竞争对手并不是很多,也更容易出成绩,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性格,简直就是为拳击而生的。

拳击的训练,尤其职业拳手的训练,异常枯燥,近乎残忍。因为它是所有搏击类运动中最简单的,但越简单的东西,对细节的要求就越高,对体能、反应、意志力的要求也更高。除开每天早上10公里以上的体能训练之外,让更多刚入门者主动放弃的,是那近乎摧残人的意志与耐性的“抱架”训练。每天几百次、上千次地去磨同一个动作,性子稍微急躁点的,少数人会像我这样急头白脸地跟教练谈条件、改训练计划,更多的人则是气急败坏、扬长而去。

阿浩的性格很稳,更能忍耐,尽管他之前确实走了不少弯路,也跟错师傅,养成了一些很难改掉的动作习惯,但他总是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弥补这些劣势。终日低头不语的他,吃饭睡觉满脑子都是拳击,做完教练安排的训练,还在不停地收集各类比赛的视频,钻研着自己的打法。

上天总是不会辜负努力的人,阿浩的勤奋让他的技战术水平突飞猛进。半年后,在余老板的安排下,他已经开始混进体制内的市队、省队打同级别的交流赛了。虽然每次都会被揍得鼻青脸肿,但随着他屡败屡战,比赛经验也在突飞猛进,每次遭受痛击所暴露的问题,更是他继续努力的动力与方向。

拳击分体制内拳击和职业拳击,相较于那些从几岁十几岁就进各级体校进行训练的体制内拳手,职业拳手大多半路出家。但体制内比赛,即使奥运拳击比赛,也只是戴着护具的3回合,以“打点”论胜负。而职业拳击,则是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4回合起步,以观赏性更强的击倒或者技术性击倒为最终目的。所以,更凶猛的职业拳击对体能、意志力的要求更高,职业拳手面对科班出身的体制内拳手时,基本上挨3个回合的揍是必须的,但只要扛过去,以后的胜负就未知了。

用阿浩的话来诠释体制内和职业拳手,那就是,“体制内拳手打输了,该干嘛还干嘛,反正有国家养着他们;但职业拳手要是打输了,就真的连饭都吃不上了,因为职业拳手,就是靠着打比赛赚钱为职业的”。

谁也未曾想到,除去训练和交流赛,阿浩人生的第一场“实战”,居然是真的实战。

阿浩始终是个孩子,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实孩子,过着终日训练、吃饭睡觉的苦行僧生活,面对着城市里的花花世界,他的抵御能力也很有限。一个家境不错的队友三番五次邀请他去酒吧后,他抹不开面子,还是去了。

当晚,那位队友的小女友在酒吧里跟5个酒蒙子起了点冲突。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仗着男友是职业拳手,直接跟人家大打出手。两位同样小级别的职业拳手看起来瘦弱得跟“小鸡崽子”似的,酒蒙子们刚开始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更加肆无忌惮。

尽管没打过正式比赛,但日常训练中那几千几万次磨出来的不能再简单却直接有效的动作,让阿浩的队友两拳就打得两个酒蒙子下巴脱臼。游走在拳脚、酒瓶子甚至包括抡足了劲的椅子之间的阿浩,仅仅用胳膊推、用身子撞就让对手东倒西歪,而自己毫发无损,甚至还成功阻止了队友打出的第三拳。

与那些好勇斗狠的搏击运动不同,拳击手在围绳之外与别人动手,是行业里的大忌。那个队友被警察放回来后被余老板直接开除,而阿浩也被狗血喷头地骂了一下午。当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职业拳手来说,耐住性子不出手的难度真的要比击倒那些没有经受过任何搏击训练的普通人要困难得多。而面对着众人的钦佩,阿浩只淡淡地嘟囔一句:“我没钱,赔不起。”

后来这一两年,我也就每周去一两次拳馆,和阿浩也没照几面,也没再见过琪琪。听余老板说,阿浩一直都在积极准备比赛。

3

2012年初,羽翼渐丰的阿浩,终于迎来人生中的第一场正式职业比赛。带着拳馆内所有人的期待,他和余老板一起飞去海南。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赛会方居然临时更改赛程,迎接他的第一场比赛,赫然是6回合的比赛。

通常来说,刚打比赛的职业拳手起步是4回合,等具有一定比赛经验与成绩了,才有资格去打6回合乃至8、10、12回合的比赛。比如泰森、梅威瑟、帕奎奥那种顶级拳王的比赛是12回合的,而通常够资格打6回合比赛的拳手是不会再去打4回合的比赛的。所以,第一次正式亮相的阿浩上来就是6回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看过他训练视频的赛会组织方,用高级别的对手给他“下套”了。

比赛的结果毫无悬念,但坚持6回合、最终以具有争议的“点数”告负的阿浩,已经赢得了对手和裁判的尊重。这种商业比赛的黑幕,其实也并不罕见,面对着赛事记者的采访,明显心有不甘但异常冷静的阿浩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练,争取打赢下一场。”

全力准备一年多的比赛输了,阿浩与那不算丰厚但很关键的奖金也擦肩而过。但日子还得继续,训练更不可能半途而废。为避免比赛中脑部遭受震荡所带来的后遗症,职业拳手之间高质量的比赛,每个月最多能打一回,打赢了,有个几千元,而打输了,这个月就必须得勒紧裤腰带。听说,为省钱,阿浩每天的生活费只用5元,我真不知道这点钱能吃什么负担着一位运动量几乎达到人类极限的职业拳手的一日三餐。但余老板说,没办法,馒头蘸腐乳也能解决。

谁也没想到的是,因为那场比赛是网络直播,虽败犹荣的阿浩替拳馆打响名气之余,也招来不少慕名而来的学员。向来冷清的拳馆逐渐开始热闹。我这种偶尔去的人,有时甚至找不到训练沙袋。按说,对于这间濒临倒闭的拳馆来说,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只不过,体制内出身的余老板,却把这一手好牌打得稀碎。

初尝甜头后,余老板把全部精力放到搞关系、拉赞助、打广告、招学员等“外联”上,这些事情他并不擅长,但却能明显增加收入。馆内越来越多的学员每日的训练工作,则直接交给阿浩等几个初出茅庐的职业拳手。

没办法,穷怕了,忽然有点钱,飘飘然地挥霍后,便急于去追寻下一次奇迹的光临。这样的状况,对于普通学员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于每天必须训练3场的职业拳手来说,那基本等同于灭顶之灾,因为他们不仅失去了教练的鞭策与指点,更把他们宝贵的训练时间基本上奉献给来上课的“菜鸟”们。

作为馆里名气最大的“头牌”,阿浩自然成了“总教头”,担负起每天午课、晚课两节课将近4个小时的教课任务。生性憨厚又对教练唯命是从的他,除了服从,也别无选择。剩下的,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去加练,而那些欧美比赛的视频,则成为他的日常教练。

那一年中,阿浩又打了几场比赛。他悟性很高,又刻苦努力,创造了一种狗皮膏药似的“拼打式”打法,有效地应对了那些体制内退役拳手“打完就跑”的“海盗式”打法。同时,他拼命三郎似的超人意志,总能坚持到比赛的最后一刻,但比赛的结果,却是全败。

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比赛都是他的“首秀”的翻版,即使比赛过程做不了假,但从他遇到的对手们到裁判,却有太多的“说法”。无论是余老板因为某种原因安排阿浩直接给对手“刷战绩”,还是到人家的“主场”,面对那些名气大、关系广的圈里人的拳馆,人家都不可能给他任何公平竞争以及任何打赢的机会。

所以,阿浩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输,然后再回来带着菜鸟们上课,周而复始。

4

坦白地讲,我很欣赏阿浩这个勤奋努力又低调谦逊的孩子,但他来带我打拳,我不太能接受。他就像我学生时代遇到的一些蹩脚的老师,太多的道理,心知肚明,但就像茶壶煮饺子一般吐不出来、讲不清楚。对于我这种慵懒又时间有限的学员来说,我需要的是“师傅领进门”的效率,而非“修行在个人”的曲折。于是,我把训练地点改成健身房,尽管那些健身教练在拳击方面的造诣可能还不如我,但人家至少会说,而且能直接说到我的心坎里。

直到2014年前后,当体重再一次接近指针式体重秤的极限时,我才不得不再次回到余老板的拳馆。那时阿浩早已是那里真正的“总教头”,我甚至都以为他已经加盟拳馆成为全职教练了。除开上课和训练,阿浩并没有时间跟我闲聊,依然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我的体重彼时是他的两倍还带拐弯,带我这种人高马大的“大师哥”上课的,也只能是位大级别拳手。

某一节私教和大课在一起进行的课上,余老板罕见现身了,随后冲进来的是当年陪阿浩一起来的琪琪,这一次,太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彻底曝光。

看得出,披头散发的琪琪已经与余老板发生了不愉快,甚至已经大打出手。面对着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琪琪连踢带挠地挣脱阿浩的阻拦,快步站上拳台,抹着眼泪当着众人指着阿浩的鼻子开骂:“你就是个大傻X,你说你来多少年了?打一场输一场,还不知不觉地天天给他当教练,他给你开过一分钱吗?你他妈的来这里就为了给他充当免费劳动力的,是不?”

众人面面相觑,余老板甩门而去,阿浩手足无措,琪琪又跺着脚继续骂:“你说打一场输一场,我们认了,免费当教练也算充当学费了,但这个王八蛋请客吃饭、带人唱歌,连去洗浴找小姐也让你们去买单,这还算是个人吗……”

那一刻,我彻底凌乱了。我也曾经在体制内球队混过几年,明白琪琪说的这些并不是空穴来风,即使我没有遇到过这样奇葩的教练,但或多或少的也曾经听说过类似的境况。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能真有人把体制内运动队里的某些不良风气直接带进这种商业化的拳馆里,更直接去套路那些给自己交了不菲学费的孩子们!

后来,余老板直接报警,但出警的警察明显也不擅长处理这种纠纷,只能尽可能地调解,以避免事态升级。

那天之后,琪琪带着阿浩直接去了北京,明白太多圈内的内幕的她,决定去寻找能让阿浩真正展现自己实力的平台。这一次,琪琪毅然选择全程陪伴。在火车上,阿浩给我发了个短信:“哥,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来对我的帮助与支持!”

那一刻,直接把这位心地善良却不谙世事的孩子带入大粪坑的我,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我远离了拳击一阵子,主要是想远离余老板,虽然他还时不时地给我发个短信:“哥,干嘛呢?喝点啊?”我只能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就如同体制内球员出身的我远离足球,即使我真的很喜欢这项运动,但这种喜欢,仅限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时候去玩玩,再往深了去参与,可能剩下的只有无奈和愤怒。足球和拳击的区别在于,足球可以随时随地找个野球场,就可以与人分享快乐,而拳击只能去专业的拳房找到专业的拳手去对抗,否则,那可能真的会惊动警察叔叔的。

幸运的是,随着拳击热度的提升,大大小小的拳馆遍地开花。不幸的是,后面那几年,当我辗转市里几家拳馆之后才发现,开拳馆的老板和拳馆里的教练们,基本上都是余教练曾经的同门师兄弟或者弟子。每次我在新的拳馆露面,余老板总会给我的新教练打电话:“小兔崽子,你是不想在拳击圈里混了是不?敢挖我的墙脚……”

坦白地说,我认识的所有拳手们,无论性格还是为人,都很简单、纯粹。但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里,远离拳台的他们渐渐迷失了。随着拳击的受众越来越广,加上相关专业推广团队的介入,类似余老板这样的拳馆,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反正吹牛皮也不犯法,就算虚假广告,也顶多违法不追究。

从那时开始,我决定不再“坑人”,毕竟我早已“名花有主”,早失去了“喜新厌旧”的权利。当然,我只是个滥竽充数的大众学员,至于那些类似于阿浩的“误入歧途”的职业拳手,更没得选,当一张张稚嫩的脸开始看懂真相时,远离拳击圈,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余老板的余威,绝对不仅限于他那些几乎遍布全市甚至全国的“师兄弟”——可能只有在体制内运动队里待过的人,才会真正理解“师兄弟”的感情。所以,即便余老板的师兄弟未必喜欢这个家伙,但为了“师兄弟”的这份感情,还是很少有人会驳他面子的。

这也让我隐隐担心起去了北京的阿浩。据我所知,余老板拳馆里的职业拳手中,战绩最好的还真的只有阿浩。尽管在他出走之前,他的战绩也实在上不了台面。活“招牌”的出走,余老板在背后到底要如何编故事,就不得而知了。

5

再一次见到阿浩是在北京,已经是2018年。

恰逢出差无聊之时,我到位于国贸附近酒店的健身房活动一下,在前台领取更衣柜钥匙的时候,办公室出来的一位漂亮的健身顾问,居然主动跟我打招呼:“哥,你来北京啦,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多年未见,我确实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位一副高级白领妆容的美女,简单的一番自我介绍之后,我才想起,这是琪琪啊。在北京打拼多年的她,早已不再是混迹于县城的“丑小鸭”。寒暄几句之后,她打电话把阿浩从中关村附近找过来,生拉硬拽地非要请我吃饭。

坐地铁赶来的阿浩,背着一个30斤以上的训练大包。成熟了不少,也强壮了不少,但依然还是那样羞涩腼腆,只知道一杯又一杯地敬酒,剩下的还是更加健谈的琪琪在喋喋不休。

果然,阿浩在北京的打拼之路并不平坦,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已经到底了,不会再有比那更差、更黑心的拳馆老板了”。

藐视一切困难的阿浩,一如既往地努力和拼搏。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大城市,职业拳击平台多,大众接受度高,是小地方不可比拟的。阿浩在输掉的几场比赛中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与潜力,让他遇到了真正的“伯乐”——当然,被剥削被压榨不可避免,但人家能给他提供平台乃至于交流、比赛机会,至少不需要再去给别人“刷战绩”乃至被“潜规则”了。而且那位“伯乐”人脉也深,即便七弯八绕知道他曾在余老板的拳馆待过,也无妨。

有这样的伯乐,阿浩自然顺利不少,除了能打上公平竞争的比赛,平日在拳馆给大众学员上的大课乃至私教课赚到的课时费,也能让他真正实现“生活自理”。日常营养、训练条件的改善,更让他在职业拳击的路上开始突飞猛进,直到向职业拳王发起了冲击。

自从阿浩离开余老板的拳馆后,除开偶尔去健身房进行些拳击训练,我压根不再关注这项运动,所以也无从得知在北京已经打出一片天的阿浩,已经拿到某项还算有些名气的比赛的职业拳王。

琪琪打开手机,将比赛当天的视频翻给我看。我看到伤痕累累却异常兴奋的阿浩在镁光灯下,拥吻着这位一路陪着她走过来的女孩。那一刻,我发自内心的为他们开心。

其实我多少也明白,这种商业包装色彩浓厚又五花八门的职业拳王,真正的含金量未必会有多高。我更清楚,阿浩的成功,更多的还是源自身后的经纪人乃至平台的支持。但无论如何,目睹过阿浩的努力与拼搏的我,认为他绝对配得上这个拳王的称号。

在那之后,小有名气又身价倍增的阿浩,不仅每场比赛的出场费已经超过5位数,而且还穿梭于各大拳馆和健身房,为那些不差钱的高端学员上着每节课动辄近千元的私教课。而一路陪着他走过来的琪琪,也已经成为一家著名的连锁健身房的金牌销售。

那一晚,我们喝下很多酒,对于在曾经那座城市的破烂事,大家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谈论更多的,还是他们一路在北京打拼的过程,尽管里面充满艰辛与苦涩,可更多还是希望与机遇。毫无疑问,两位来自黑土地的农家孩子,已经在北京打拼出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

我问阿浩:“成了拳王之后,是什么感觉啊?”

阿浩回答的还是那么简短:“也就是那么回事吧,至少,曾经的梦想实现了。”

琪琪则直接说道:“其实,我倒宁愿他不当这个拳王,奖金看来确实不低,但你分我分他分的,各种扒皮,剩下来倒也真没多少。而且,当上个拳王,连私教课价格都成倍上涨,除了能提升拳馆的名气与价格,哪有那么多有钱烧得慌的人愿意花高价来上课啊?”

“是,这行的水确实很深。”她说的情况,我也毫不意外。

“唉,哪行的水不深啊?只要涉及到钱,就别谈感情也别谈节操了,但既然走上这条路,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跟着人家的套路走了呗!”琪琪叹了口气,随即换个笑脸又举起酒杯,“哥,我和阿浩还得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阿浩也不可能走上这条路,至少,我们现在也算在北京站住脚了。”

他们遇到我,福兮?祸兮?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也可能,遇到这两位努力拼搏又锲而不舍的年轻人,一切的祸都会敬而远之。

我忽然想到一部著名的拳击电影《洛奇》里的台词:你,我,没有人,能打得比生活更重。但重要的并不是你能打多重,而是你能挨多重,并且坚持向前,你能承受多少并且坚持向前,这样才叫胜利。

后记

与阿浩和琪琪北京一别之后,又是几年各自的颠沛、求生。满以为,他们小两口最后会就此在北京留下,过上他们最初向往的生活。

2021年春节后,阿浩忽然给我来个电话:“哥,我在老家开的拳馆已经开业了,你有时间过来玩呗?”

“怎么想起回老家发展了?”

“嘿嘿,我要当爸爸了,在北京压力太大,疫情又各种反复,不太好混,我们就直接回来了。”

得益于高铁的便捷,好奇的我,于清明节前夕找了个时间去拜访了他们一下。

阿浩的老家是座中等规模的县城,他的新拳馆位于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临街二楼,150平左右。从布局到装修风格,看得出,小两口没少花心思,但不舍得花钱——训练器材基本能算五脏俱全,但狭小的洗手间依旧没有淋浴的条件。阿浩一路成长为拳王、乃至于跟各种圈内大咖的合影,贴满了拳馆的各个角落。正值上课时间,冷清的拳房里只有阿浩带着一位学员在练习。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10年前,一切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怎么想起干拳馆了?”我随口问已经挺着肚子穿着孕妇装的琪琪。

“嘿嘿,阿浩也有点名气,我又是做健身房销售出身,除了这行,我们也没什么可干的了。”满脸幸福的琪琪笑得很开心,又接上一句,“哥,你帮我们策划一下,研究研究怎样宣传和招些职业拳手来训练呗?凭阿浩的名气与成就,应该不难吧?”

我一时语塞。整整10年,这一切似乎是个轮回。唯愿这俩孩子的拳馆,多一些运动员的真诚与传承,少一些急功近利的套路。只是,我也明白,如果真那样的话,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大染缸里,他们的那间位于县城的拳馆,似乎根本没有活路了,除非奇迹能够再次上演。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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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啊,荒野 后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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