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与固执藏在浆水里

2021-07-03 11:47:26
1.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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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老家,父亲是个传奇性人物。

从小我就听他在我耳边一遍遍炫耀他的事迹:从村子里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镇里的中学;在没有经过数学竞赛培训的情况下拿了县城的数竞奖项;中考成绩全县第二名,顺利进入中专考试,最终考取了东北的一所中专学校(在80年代,中专学历比高中学历更吃香)。中专4年内专业课平均成绩90分以上,成为全校的风云人物,最终以全级第一名的成绩保送到了成都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去了西安的重点国企单位。

父亲总说,要是他当时有我现在的教育资源,肯定是清北状元。此外,他还总说自己年轻时风流倜傥,擅跳交际舞,很招小姑娘喜欢,人送外号“小郭富城”。

1999年,父母经人介绍相识。母亲在父亲从小生活的大山脚下的镇子里当中学老师。认识10天后,两人领了结婚证。2000年的春节,我就出生了。2001年,父亲向单位写申请把母亲调到西安工作,去了单位的子弟学校当老师。家庭安置稳妥后,从事地质工程的父亲放心地常年在野外出差,几年内就升为单位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在我五年级时,他就不用再常年出差,可以每天回家了。

回归家庭生活后,父亲的“固执”就体现出来了。要是问我和母亲他最固执的点体现在哪里,我们绝对会异口同声地说:“浆水!”

浆水,指的就是酸菜发酵后泡出的酸水。

浆水的制作并不复杂,但知晓它的人基本只在西北一带。小时候我回山里老家,经常见堂屋外的地上铺着竹席,上面散着菜。“窝浆水”的菜能用油菜、芥菜和萝卜缨子自然是极好的,这些都没有,勉强可以用芹菜凑数。菜在屋外不能晾太久,叶子要发蔫但又不能失了过多水分。

烧柴,起锅,水沸,菜撂水里焯一下,立马捞出来。煮久了的菜,窝出的酸菜不会脆嫩。“浆水引子”是最重要的物料——略带点酸味的发酵液体。制作原材料很简单,面汤加些白醋,在夏天超过24小时便能发酵好。冬天山里寒冷,要等至少3天。

得到酸度适合的浆水引子要靠熟练度,也是个运气活儿,发酵失败是常有的事。次品的浆水引子窝不出正宗的浆水,所以若有人家做不出好的浆水引子,去别家借是最稳妥的。

发酵好的浆水相当于一个“汤头”,配上里面的酸菜佐料,可以百搭出各种食物。浇在面条上是浆水面,也可以凉拌魔芋做可口的下酒菜,配上干红椒炒土豆丝卷在煎饼里是一绝。此外,还有浆水鱼鱼、浆水搅团、浆水饺子。只要敢搭,几乎没有不能放浆水的家常菜。

不像父亲从周岁时就被太奶奶抱着喂浆水鱼鱼,我到小学五年级之前,家里都没有吃过浆水。母亲给我做饭很讲究营养和搭配,比如中午在学校吃的面,那晚上就要蒸米饭或煮稀饭,炒菜至少一荤一素。

当父亲可以每天回家后,我的饮食自由生涯便结束了。

父亲常提一句话:“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

父亲从老家带回来了浆水引子和大坛子。浆水虽容易做,发酵时间也短,但也易坏。夏天炎热,再加上频繁打开坛子夹酸菜和取浆水,浆水容易发臭,发霉的浆水就会生出“白花”。常年保持浆水的新鲜是个耐心活,夏天要每天用温热的面汤酘浆水,即使冬天,酘浆水的间隔也不能超过3天。

为了得到面汤,我家三天两头就要吃面。起初,父亲从不会给我做浆水面以外的面。用他的话说,浆水面比方便面还好做,不需要乱七八糟的调料包。拿长长的竹筷从浆水坛里夹出两整根浸满浆水的酸菜,菜刀一边切段,浆水汁子一边淌在案板上。父亲讲究切酸菜一定要快,撂进锅里也要快,这样可以减少浆水的损失。再另起锅煮挂面,面熟后放进大碗里,一人两三勺浆水汤头即可。煮面剩下的面汤,晾温后就可以酘浆水了。

小时候在我心中,浆水面就只含三种味道:酸味、咸味和面味——与辣条、方便面、薯片等人间美味无法比,只是规规矩矩的味道,母亲习惯做西红柿鸡蛋面,虽然也清淡,但好歹还有鸡蛋的鲜味和西红柿汤汁的酸甜味——以至于,后来我听到“浆水面”这三个字儿就嘴里反酸。

父亲却很霸道,总以领导的口吻训斥我,不允许我说浆水面不好吃,不允许家里两天内不吃浆水面。

“爸,浆水面没味道,能不能做个有酱料的面,比如炸酱面。”

“你味觉可能有问题,这么好吃的面怎么没味道?越吃越香,肯定是你汤浇少了。”

“爸,晚上吃米饭好不好?”

“上一天班好累,准备个菜就要半天,浆水面多方便,吃了还不胖。”

“我觉得我不胖,可以吃菜。”

“那是因为你一直吃我的浆水才不胖。”

“……”

像这样以“浆水面”为题的雄辩,一般都是我败下阵来。

2

父亲回归家庭后,除了终结了我丰富的饮食结构,也终结了我的童年。

我学不好奥数时他会一边骂我笨,一边叼着烟给我讲题。无论是牛吃草、追及还是放水问题,他只用方程给我解,他总提一句话,“方程是万能的!”结果就是我对着一堆三元方程发呆,他脑子里从来没有循序渐进的教学概念。

我长大后,母亲感慨那时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根本不会跟小女孩相处。事实上直到我出生的一刻前,父亲都以为我是个男孩——这是做B超时的那个做医生的亲戚偷偷告诉母亲的。长大后父亲跟我讲这段事情时,忍不住叹息说:“你要是男孩,我就教你踢足球和怎么追漂亮姑娘了。”

正当我想用“重男轻女”驳斥他时,他又说:“现在只能教你怎么防像我当年一样风流的男生了。”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就怜香惜玉。我穿开裆裤时总喜欢坐台阶上,有次父亲看到了,直接把我拎起来,结果力气太大导致我的胳膊脱臼了。父亲向母亲狡辩说:“这不是嫌地上脏嘛,哪个晓得小孩子胳膊这么不禁拽。”当我个子只搭到他肚子时,他喜欢用双手捧住我的下颚把我拎起来,在老家这叫“拔萝卜”,后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同村的小男孩。

别人家的父亲都是手把手温柔地教女儿打羽毛球和乒乓球。他不会,他喜欢狠狠扣球,十有八九都是我屁颠屁颠去捡球。上大学后跟同学打球,他们总是惊讶我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女生怎么那么喜欢扣狠球,这是因为小时候我只有扣球才有胜父亲的概率。

我六年级时,有一次母亲要外出学习一周。母亲走的那一天,我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果然知父莫若女,父亲懒得买菜,每天晚饭都是浆水面。偶尔他想换个口味,就给浆水汤里洒一把苞谷糁,给我面前端来“苞谷糁浆水面”。

事实上,我宁愿他不放苞谷糁。小孩嘴皮薄,吃汤面嫌烫。但放上十几分钟,放了苞谷糁的面更容易坨到一起,而且越吃越稠,吃到最后就是一坨“糨糊”,看着就没了食欲。

后来我一听父亲说“下一顿吃浆水”,自己就跑去超市买了一大袋方便面。父女在厨房很和谐,他在煤气灶台煮他的浆水面,我在电磁炉上煮方便面,还放了鸡蛋、火腿和青菜补充营养。

父亲配浆水面的佐料永远是豆腐乳——也是从老家拿回来的,在我闻来还是一股子怪酸味。他看我吃红烧味的方便面,总替我操心没味道,趁我不注意时挑起一小坨豆腐乳就往我碗里撂,到后来他胳膊在我眼前一晃,我就立马抬头瞪他。

母亲回来后知晓我这段时间的伙食,痛骂父亲耽误我发育。后来父母总抢夺晚饭的掌勺大权。父亲回来得早,就炒浆水调料,母亲回来得早,就从冰箱拿肉解冻。

为了降低家里吃浆水的频率,母亲偷偷叮嘱我,每天放学回家就把肉从冰箱取出来——当天解冻的肉不能再回冷,回来早的父亲一看厨房里“大摇大摆”躺在案板上的肉,就吃瘪地溜出厨房。但第二天一早,他势必要吃一碗浆水面找补回来。

3

西安最好的中学有5所,小升初、初升高的家长都知道这“五大名校”。父母让我上奥数,就是为了考名校。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如果按照学区划分,我要到附近村子里的初中上学,父母自然不愿意。

我上学早一年,脑子比同级的孩子开窍晚,奥数学得勉勉强强。不出意外,我没考上“五大名校”,倒是拿到了几所还算不错的二类初中通行证。对这个结果我和母亲已经很满意了,比我们小区大部分同级孩子的结果好。

六年级的三八妇女节那天,母亲去一所中学交了5000元定金。我很高兴自己的奥数生涯终于能结束了,母亲还专门给我下了水果汤圆庆祝。只有父亲神情复杂,一边如释重负,一边又不甘心。

“我这个智商,咋就没遗传给你呢?”父亲点了根烟,深深吸了几口。

那夜,我和母亲早早睡了,他一个人在房间上网。第二天起来,他在我面前摆了张纸。上面杂七杂八地写着学校名字、补习机构、联系电话等等。

“你妈昨天签的中学有点一般,你试试考这个中学的双语班,这几个班的中考成绩跟‘五大名校’的差不多。可以算是第六个‘名校’。”简短一段话,我和母亲都懵了——这所学校的名字只是模糊听过,也不知道还有个双语班。

一听说这所学校的小升初考试是全英文,我全身写满了抗拒,试都不想试。但父亲显然不是让我抱着去试的心态考。当时是3月,考试在6月。

“你别担心,不会让你裸考的,这家英语补习机构是专门培训想考双语班的学生的。”父亲说道。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父亲作为工科生的检索能力和严谨态度。他在一晚上时间查阅了西安所有二类学校的介绍、升学率以及近几年的中考成绩。

英语补习班离家很远,两个多小时的公交。第一次上课后我就直打退堂鼓,老师在听写初三的英语单词,错1个抄10遍,抄不完不准回家。念在我是第一次上课,老师放了我一马。

父亲在外面等了我3个小时,我一见他就哼唧说:“爸这不行,我不上了。他们都学了两年初中英语了,我什么也不会,不会语法,不会完形填空,单词只写对了十几个……”

他听完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这不是还有3个月吗?我初二生病在家自学了两个月,期末还考了班级第一。好好学,别想着放弃。”不愧是他。

小区家长很不能理解我父亲的多此一举,我都已经签了学校,为什么还要瞎折腾?比起初中英语,我学了3年的剑桥和朗文国际英语仿佛是个笑话。3个月学完初中英语,更是个笑话。

每次上课,我都是倒数几个走的,一直在抄单词,给老师背作文。背的倒装句式我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倒,老师只说背就是了。我和父亲晚上坐公交回家时,车上基本没人。

到了6月快考试的前几天,英语机构大大延长补习时间,基本每天小学放学后我就要坐公交过去。3小时的英语狂轰滥炸加上长时间车程,我连晚饭都吃不下,10点多到家后肚子咕咕叫,母亲留的鸡汤和排骨泡饭一点提不起我的胃口。

这时父亲会做我很爱吃的浆水面片,虽然都是面食,但我觉得浆水面片比浆水面有滋味得多,也许是因为面片本身的味道与口感跟面条不同。炒浆水时不需要放什么油,浆水即使在冰箱放上一天也形不成什么油膜,滑溜溜的面片吃完,喝掉半碗浆水汤,立马解暑去腻。

结果,那年我走了“狗屎运”,用英语出的数学考卷突然增大难度,接近中等的奥数题难度,而且每道数学题占分都大。我两年半吊子的奥数水平还是强于两年只上英语班的同学,最终以倒数成绩进入了双语班。

从此,我成了我家第二个传奇性人物。

4

父母给我在初中附近租了房,每天上下班陪读。那3年在出租屋里,我没再吃过浆水面。浆水坛子是搬不过来的,父亲只能用醋汤面做替代品,芹菜切段当料。用芹菜是因为它立马能入味,清脆的口感最接近酸菜。

以前提起“酸”,我脑海里只会蹦出山西老陈醋,觉得正儿八经的酸味就应该是用醋调出来的。但真当用醋做酸汤面时,我又觉得它酸得不地道——酸味短暂而直接,也缺了发酵后菜的清香味,仿佛只要随便拿来一碗面,放些醋都可以模仿出这种味道。

父亲陪读一直不如母亲积极。晚上应酬后他便直接回家,第二天兴冲冲地去吃浆水鱼鱼或者浆水搅团。母亲气得只能打电话骂他道:“喝酒后还吃酸的,不要命了!”

从我记事起,菜市场旁的浆水鱼鱼店就存在了。小学时2块5一碗,中学时5块钱一碗,上大学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涨到6块钱。店只早上开,不到12点必定卖空,还有人专程开车来买他家的浆水料。几年下来,店主开上了宝马。

在浆水的领域里,我最爱吃的是浆水搅团和浆水鱼鱼,都是陕西传统风味小吃。家里是不会做的,只能去外面吃。

这两种食物本质一样,用玉米面和小麦面按一定比例熬成面糊,鱼鱼比搅团多了一个步骤,把面糊舀进专门的箩漏中,面糊呈水滴状一节一节漏进装凉水的盆里,很像大盆里挤满了“小鱼”。

玉米面多些是黄色的“鱼”,小麦面多些是米白色的“鱼”。大人们喜欢吃偏黄的“鱼鱼”,口感粗糙一些的面食更像小时候的味道。用父亲的话说,白“鱼鱼”太软,没什么嚼头。

这家小店是“苍蝇馆子”,木头门上用白油漆写着几个大字:风味搅团。10平米左右的店面只有6张四人桌,但早餐高峰时一张桌子能挤下6个人。每张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水的碗,里面是一把铁勺子。母亲严重质疑这家店的卫生水平,我们仨去吃时,她就用保鲜袋从家里装3个勺子过去。我人小面子薄,不好意思跟陌生人挤一张桌子上。每当我扭捏之时,父亲就一把把我按在座位上:“你这娃脑子锈了是不?瞅到空位还不赶紧屁股占上去!”

跟老板娘熟的食客会大方地喊一声“多放勺浆水,尤其多放韭菜段”。印象中有次快到中午才去吃,店里不算挤,但还是坐满了。老板娘用陕西话喊“最后一勺子浆水料了,谁要?”一时间,店里一半以上的人抻长了脖子向老板娘投去目光。

“这里!”“我要!”“来来来!”

最终,这勺料赏赐给了一个直接把碗举起来的顾客,父亲失落地把举起的手收了回来。

我上初中时,父亲的棱角和脾气终于肯收敛些了,认识到不能只给我做浆水面。他也跟母亲一样给我做荤菜,虽然他还是坚持浆水面是最好吃的。

初二那年,父亲突然开了窍,想把我培养出些淑女气质,给我报了形体芭蕾课。我从小就是在单双杠、蛐蛐堆和沙坑里长大的。这样高雅又程式化的运动让我觉得无聊,我经常翘课跑到附近公园遛弯儿。

父亲发现后大骂我是败家玩意儿,但初中的我已不像小学时胆怯,敢跟父亲顶嘴,跟他一样犟。不过总是以我哭结尾,他说话既快,逻辑又严密,我说不过他,就委屈地哭。第二天我还憋着气,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见我不理他,强行逗我说话。

这也是他的规矩,他不允许家里有人冷落他。家里的战争总是他引起的,但也总是以他巴结母亲和我结束的。

5

真正开始留恋浆水是在高中,父母不陪读后,我连醋汤面也吃不上了。我在学校吃了3年的刀削面和牛肉拉面。

食堂饭菜味重,油和盐仿佛不要钱。刀削面总是不会吃完的,快到碗底时面已经被浇头泡到油腻,糊着一层红油。吃完后一个多小时嘴里都是咸味,要不停喝水。每当这时,我就特别想念浆水,它从不会带给人油腻感。

一到夏天傍晚,下课铃还没打,我的心就已经飞到了家里的浆水坛子。眼前看着圆锥曲线、导数题和英语完形填空,心里念的是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油泼辣子酸汤面片,还有奶奶用浆水煮出的“金元宝”饺子。奶奶家的饺子不是把皮紧捏在一起,而是将两边的角向下一弯按在一起,样子很像“金元宝”,筷子可以从中间形成的洞穿进去。

高中时我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原先父母还陪读,后来觉得父母早起晚归太辛苦,就让他们周末再来,反正自己在屋里学习也不会受干扰。

2017年我参加高考,高考前几个月,我开始变得依赖起父母,想放学后在家里看见个人影。因为父亲单位更近些,他扛起了陪读大旗。

4月,父亲又觅得一家浆水鱼鱼,就在高中附近的巷子里,我3年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这家的鱼鱼,小麦面掺得多,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白的鱼鱼。嚼劲自然没多少,与其说是“吃鱼鱼”,不如说是“喝鱼鱼”。

好在这家的浆水还算够味,是我在备考夏日里吃过的最爽口的食物了。就着鱼鱼酸汤吃锅贴,是我高考前几天的发明。

虽然我总跟别人抱怨父亲不靠谱,心很大,比如我提出一个人住时他丝毫不担心女孩子的安全问题,母亲倒是操心了一周,每晚叮嘱我锁门,但是我人生中每个重要时刻都有他的身影。

我的高中是省里最好的学校之一,在中考前我已经拿到了这所高中提前录取的名额。这很大程度是他的功劳——他打听到这所高中有提前批次的自主招生考试,只考3门。不知父亲通过什么方式给我报了名。我其实就是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参加考试,觉得难题自己做不来。

这一次考试我也走了“狗屎运”,我的成绩成为这次考试的分数底线,我是这批录取人次的最后一名。

与其说高考前是相信自己,不如说是相信父亲。虽然小时候他总是以他的智商“损”我,但中学时他一直要我相信他的智商,“我的智商遗传给你没问题,你要像我一样有舍我其谁的霸气”。

现在听起来很鸡血,但当时我奉为圭臬。心里想着:“我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不能不信我爸,从小到大他觉得我能行的我都做到了。”

最终我考上了全国top2的高校,一向朋友圈不营业的他,破天荒晒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6

大学我在外地上。前两年晚上给父母打电话闲聊,问他们吃的什么,十有八九跟浆水相关。母亲看起来妥协了,说就两个人在家做饭没什么意思,炒菜嫌麻烦,一个菜不够,两个菜会剩。

大二暑假回去时,发现父母关于浆水的吵架升级了,不再围绕着伙食营养,而是父亲的健康。单位体检,父亲查出了胃溃疡。他常年应酬喝酒,酒醒后还要吃浆水解酒,没有一点养胃的概念。

母亲托人从陕北买来上好的小米,每晚用电饭锅“预约”小米粥,还要雷打不动地放6个红枣进去。大多数情况下,父亲第二天会喝母亲准备的粥和煮鸡蛋,但他不喜欢吃煮烂的枣,嫌甜腻腻的,我一看他盯我碗的眼神,就端着碗跑了。

偶尔父亲嘴太馋,哪怕跟母亲吵架,也要自己下浆水面。有一次母亲过于愤怒,趁父亲出差时教唆我把整坛浆水倒了,打电话告诉他,由于我照顾不到位,浆水“发花”了。父亲回来看着空坛子黯然神伤——再拿浆水引子,只能是下一次回老家时。

虽然母亲总嗔怪父亲离不开浆水,但事实上她也是从小吃浆水长大的,只是不像父亲这般嗜浆水如命。两人都是陕西安康人,用母亲的话说,陕南一带,汉中、安康、商洛都是吃浆水的。在她的家乡,没有哪一户人家屋里不摆着浆水坛子。

我有时会问母亲,为什么她和父亲认识10天就闪婚。当着父亲的面,母亲一直的回答都是“瞎了眼,被骗了”。直到我上大学前,都是这样打哈哈似的回复我。

大学假期,我跟母亲分享我的恋爱故事,然后又一次问了母亲,当年看上了父亲哪点?母亲这次终于正经回答了:“你爸当年确实帅,而且在我教课的镇子里很出名。”

我表示这也没什么,她大学里的优秀男生也不少。

母亲像是突然回忆到了什么,笑着说:“他又骄傲又实在,他直言家里很穷,甚至约会吃的第一顿饭就安排在脏乱差的小馆子里。”

我正想腹诽这是什么择偶标准,母亲补了一句:“他说只会带认准的媳妇儿来吃浆水。”

那家“苍蝇馆”在镇子通往山上的最末一段路上。馆子门口没有招牌,只有经过门口时才能发现屋里是个吃饭的地方。去年寒假回老家过年,我又被父亲带进去吃饭。门还是小时候看到的那样,绿漆掉得差不多了。墙上的价目表依旧是手写的,价格那里隔几年就会重新粘上一个数字。

20多年来,这家餐馆主打“浆水两掺面”,这是我爷爷、姥爷和父亲心目中的“极品浆水面”。两掺面,顾名思义,就是两种原料掺和在一起做成的面食。小麦面和豌豆面以2:1的比例混合。豌豆面的量至关重要,多了面会发硬,少了面又缺了豆香味。这家馆子的两掺面不仅比例调和完美,面还是手擀的,够筋道。

夏天里,厨房师傅捞出两掺面,往冰凉的浆水调料里一浸,撒上葱段端到客人桌上。呼呼转头的风扇下,父亲把短袖下摆撩起来露出大肚皮,舀出一大勺油泼辣子淋到面上,淌着汗大口吸溜着面,面捞完后捡宝般捞酸菜段,都捞完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扣,端起搪瓷碗把浆水汤喝完。这样一气呵成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童年回忆里。

但我吃两掺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外地人还是吃不惯,觉得面的口感太糙,又发硬不入味。每次被父亲带到那家餐馆里,我只点浆水汤饺子吃。

不只是我,表姊妹、堂弟都吃不惯。坦白来讲,小时候我们对浆水的接受都是勉强的。西北人吃面不喜清淡,我小时候也不例外。爱吃裤带蘸水面,是因为蘸料咸香。爱吃肉汁揪面片,是因为浓郁的肉酱香味。似乎只有浆水是个例外,除去酸味便没什么可值圈点的味道,对小孩来说,没有肉,更是减分项。

7

疫情居家隔离期间,母亲发明了酸菜的新吃法。炒米饭比较油腻,她把酸菜切成丁,直接跟米饭炒。酸菜吸油,即使里面再打鸡蛋,吃起来依旧口感清爽。

在父母心中,浆水酸菜是最高贵的菜。小时候他们吃它,不是因为喜爱,只是实在没多少菜能吃。调味品和油是稀缺的,浆水发酵味道的成本只是时间。

七八十年代,母亲家总吃红薯稀饭,母亲嫌没味道,姥姥就把酸菜切碎拌到她的饭里。父亲在镇里上初中,他不舍得在食堂吃,就去姑奶奶家做饭。他从家里带来浆水菜和干面条,熬酸菜料时只放一点大油煮出的面就够香。中专和大学时父亲在外地吃不到浆水,无比想念家乡的味道。

他也像小孩子展示宝贝玩具一样向周围人推荐浆水。工作后有次他和同事回老家,一开始那个同事吃不惯浆水,父亲直说浆水有降血压的功效,那人吃了几天浆水后证实父亲没夸张。后来,他一听说父亲要回家,就自告奋勇开车送他。

上大学后在南方做社会实践时,我碰见了一款酸菜牛肉粒罐头,第一口就油腻到我喝掉半碗稀饭。跟父亲打电话说这个事,他笑着说:“酸菜是穷人的伙食,碰了油就没有它的本味儿了。”

直到今天,父亲还是不会表达什么感情。只要没什么要紧事,他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经常是我给他打,他一句“还在应酬”就挂断了。家庭群里,父亲的交流内容是西安的房价分析、劝我和母亲读《曾国藩家书》。

最近,我放假坐高铁回家,跟父亲撒娇:“爸来接我呗,其他孩子都有人接。”

“不去,太远了。新地铁线路通了,你坐坐体验下,地铁里很漂亮。”

到了晚饭点我才到家,父亲给我面前端来一大碗浆水面片。我赌气他不来接我,嚷嚷自己“晕地铁”不想吃。母亲到我房间安慰我,说父亲不是不在意我,浆水是他昨天刚酘的。

“你爸知道你喜欢吃略微带点热度的凉面片。如果他去接你回来,你再吃上温度适宜的面片就要到晚上了。”

坐在餐桌上,我摸着碗壁,指腹间传来的是小时候熟悉的温度。看着厨房系着花围裙的父亲,我笑着说:“爸你是不是插着温度计做的浆水。”

他背对着我,没看见我含着泪:“笑话,我这么聪明,温度摸一下就感觉出来了。”

那晚之前,我一直没有把“父亲”和“佝偻”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腰杆挺直的,把“骄傲”写满了脸上。

“爸,你年轻时真有郭富城那么帅吗?”

“我们不是同一种帅。”

“爸,今晚吃了浆水,明早不吃了好不好。”

“好。”

我突然伤感岁月,连父亲也不再固执如初。

“那就明晚吃浆水饺子!”他不慌不忙地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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