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螺蛳粉,我们是彼此的侠客

2021-06-21 10:35:29
1.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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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蛳粉,柳州人生活必不可少的美食,既是零食,也是主食。烫熟的新鲜米粉和蔬菜,浇上由鸡骨、猪骨、牛骨、田螺和多味香料熬制而成的红油高汤,加上金黄的油炸腐竹,朱红的油炸花生,深色的木耳榨菜炒肉丝,嫩白的酸笋,还有碧绿碧绿的香菜香葱,再浇一勺蒜醋汁,满满一碗端上来,香味扑鼻,色相上佳,还没动筷就已经让人欲罢不能。若是饿了,这一碗米粉刚刚好;若是馋了,便有人只要烫一些蔬菜,就为加上这些琳琅满目的佐料,蘸着高汤的味道,安慰一下自己的嘴巴和胃。

远游的游子,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吃一碗螺蛳粉。一端上来,就先忍不住深深地嗅一口白色的汤气,香喷喷的高汤,臭臭的酸笋,熟悉的味道瞬间就慰藉了游子的乡愁,心灵终于得到了柳州母亲的抚慰。

而这一碗螺蛳粉里也见证着我与Kelly短暂的青春和漫长的岁月。

1

2019年7月盛夏的一天,阳光刺得人生疼。

Kelly打电话过来时,我刚刚回到柳州,要把户口的婚姻状态改为离婚,再迁到孩子户口所在的城市。Kelly问:“你还好吧?要不要我明天过去?我今天晚上加个班可以把事情全搞好,明天飞过去陪你,怎么样?”

我说:“多大的屁事,我今天办完了明天就走,搞不好你过来了我也要走了。不用来啦,你放心吧。”

她又唠唠叨叨了一些小事,我知道她在尽可能地宽我的怀。我觉得没必要,便岔开话题:“你要我在柳州买点啥寄给你不?”

“唉。”她叹了一口气,“螺蛳粉又不能寄,酸(水果蔬菜腌制的酸甜辣零食)也不能寄,青云菜市的牛杂串啥的也不能寄,算了吧。嗳,要不然……你去潭中菜市帮我吃一碗螺蛳粉吧?”

潭中菜市的螺蛳粉?广西工学院旁边那个潭中菜市场的螺蛳粉!大学时代久远得有一点模糊的、让人微笑又流泪的青春记忆,让此刻心情灰暗的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好!”我说,“我帮你去吃。”

办完了事情,大概下午3点多,我打车到广西工学院——现在已更名为广西科技大学——看着还算熟悉的大门,我没有进去。旧地重游,没有故人,正如谈心之无美酒。

凭着记忆,我慢慢向潭中菜市场走去。沿途的路都变了样子,比我们当年在这里念书的时候更宽敞。路两旁林立着新楼,不似当年光秃秃的荒地。找到菜市场,早不是当年围墙里面那一片黄土地。市场如今整洁规范,摊档规整,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格局,我找不到当年的那个螺蛳粉摊了,也忘了它的名字。我倒还记得店老板憨憨的样子,但围着市场走了两圈,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我忍不住向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摊档主打听,问她知不知道这个菜市场曾经很有名的那个螺蛳粉摊去了哪里?那个年老的阿姨一头雾水,说她在这里做了很久,不记得有哪个螺蛳粉摊这样有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吃过。

我一愣,算一算,从1998年毕业到现在,居然已经有20多年了。毕业10周年的时候,大家回学校聚会,还来这里吃过一次,那个时候还在的,只不过现在又十几年过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阿姨解释,笑一笑,说:“我也不记得了,那就算了吧。”于是和阿姨道谢告别。回去的路上,我打电话给Kelly,说我们以后再也吃不到潭中菜市的螺蛳粉了,它没有了。

“啊?是吗?”Kelly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怅然。我理解她此刻的感受,那是我们曾经青春的印记,它离去了,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自己的“年轻”也堪堪到了末梢。原谅我还有一颗少年的心,不是这样的提醒,年过不惑的我总以为才刚刚毕业,时间大把,世界于我还是一幅未曾展开的画卷。

2

我和Kelly相识于1994年的9月,我俩和40多个来自从五湖四海的同学一同考进了广西工学院管理工程系的企业管理本科1班。虽然我们同一个班级,同一间宿舍,但最初我们两个人却并不熟悉:我个性活泼张扬,嘴皮子厉害,一进大学就名扬校园,外系的男生都叫我“小辣椒”;Kelly个性低调、迷糊,标准的隔壁家的乖小孩,和我混的不是一个圈子,她起初超级看不惯我的嚣张。

我们当年的大学宿舍是“两室一厅”,2张高低床,4个人一个小房间,Kelly睡我对角下铺,和我共一个小房间。我俩在一个房间睡了差不多3个学期,话却没多讲两句。

不过我们还是有交集:都喜欢看书。熄灯后,我和她的桌子上都会点一根蜡烛,无言相伴着熬夜看金庸、古龙,还有席娟、刘墉。我俩也都喜欢潭中菜市的螺蛳粉,常常会在同一个摊档上碰见。

我最爱吃螺蛳粉配菜里的油炸腐竹,口感酥脆,豆味儿很浓。最好要在腐竹刚刚浸到螺蛳汤里的时候马上吃,它既沾了口味浓郁的汤头,又仍带着一点儿酥脆,还能吃出豆香,让人欲罢不能。所以每次在还有余钱的情况下,我总是多加一份腐竹。

那时候和Kelly还不熟悉,我只知道她不习惯吃辣——她总是打包螺蛳粉回宿舍吃,桌上永远备上一大杯凉白开。平时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姑娘,吃个螺蛳粉就啥偶像包袱都顾不上了,辣得嘶嘶哈哈地一边叫,一边吃,一边猛灌凉白开,有趣得很。

我们俩真正地结缘,源于我大二上学期末的一次落魄。放寒假的前两天,我发现自己被大学同班的男友劈腿了,骄傲的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之后,整个人都懵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室里躺着,不知如何应对。同寝室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回家过年了,我躺着不想动。反正我家就在柳州,转两路公交车就到了,我不着急,我只是不想面对任何人。

Kelly本来也要回家的,看到我突然这样低落,于心不忍,悄悄留下来照顾我。寝室当时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不想说话,不想吃饭。那个劈腿男和Kelly来自同一个城市,和Kelly私交不错,他居然还来卖好,打电话给Kelly说,他给我买了饭,让Kelly下宿舍楼来拿给我。

Kelly义愤填膺,一向笑脸迎人的她竟然直接拒绝了,在电话里对劈腿男说:“我会给她买,你自己吃吧,不要麻烦了。”她挂了电话,当即下楼,骑着自行车到潭中菜市给我打包了一碗螺蛳粉,还买了一串香蕉。

我当时挺意外的,因为我和她真的不熟——食堂就在楼下,学校门口也有螺蛳粉摊,而她竟然会冒着严寒,骑着自行车到1个半公里外的潭中菜市,给我买她最喜欢的螺蛳粉。

尽管当时的我对这一碗螺蛳粉食之无味,但我得说,这是一碗我永生都无法忘记的螺蛳粉。在我人生之初最张皇狼狈的时刻,是Kelly伸出臂膀无声地帮我遮挡。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感动得哭起来,因为整个人还是麻木的。我用仅剩的一点理智,决定收拾东西回家。我已经没有心力把行李整得利索、漂亮,拿床单把所有需要带回家的东西一裹,打成一个大包袱,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

Kelly说送我,我说:“不用,就走到公交车站,哪里用送。”说完就走,Kelly来不及穿鞋,光着脚穿了双凉拖追我出门。

走在灯光昏暗的校园小径,借着昏黄的路灯,我发现身旁的Kelly在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抢了我肩上的包袱,挎在手上,泪水流过她的脸颊,似乎都能感觉到打在她没穿袜子的脚面上。我心想,她怎么比我还难过呢?我根本就哭不出来,满腔都是死死的挫败感。其实,我并没有怎么爱那个男生,我难过的只是背叛——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背叛。

后来Kelly告诉我,我那天背着那个啥也包不全的包袱,脸色惨白,完全不复平时骄傲臭屁的模样,看起来像个逃难闯关东的难民,实在是太可怜,她才忍不住哭了。

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一次侠客。

3

再开学,我和Kelly自然而然地就熟悉起来。虽然我已经恢复了一大半,她还是时不时就护到我前面。不了解劈腿事件情况的同学讲我闲话,她会站出来为我正名,劈腿男讲我坏话,她会嗤之以鼻,悄悄拉远和他的距离。

我俩这个时候才发现,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竟然也可以这样合拍。接下来的大学时代,我们像连体婴儿,一起上课,混社会实践,熬夜看书;一起翻大学操场围墙的豁口到我外公家摘番石榴、摘青枣;一起跟着漂亮女同学蹭饭、逛街,到飞鹅市场买新衣,到市中心的青云菜市找小吃。

Kelly很快习惯了吃辣,但她的体质还是受不了螺蛳粉的热气。里面的油炸花生、油炸腐竹还有辣油都太让人上火,她常常吃完螺蛳粉不到半天就开始狂爆痘痘,深受其扰。不过学霸就是学霸,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吃螺蛳粉时来一包板蓝根可以抑制痘痘,从此她吃螺蛳粉必备一包板蓝根冲剂当标配饮料来“清火”。

我俩带着板蓝根吃遍了柳州市中心和学校周边的螺蛳粉以后,Kelly得出一个结论:“还是潭中菜市的螺蛳粉最好吃。”

她心情不好,就去潭中菜市吃一碗螺蛳粉,让心情放松一下;她心情好,也要到潭中菜市吃一碗螺蛳粉,让心情飞起来。她过完假期来上学,到潭中菜市吃一碗螺蛳粉,好久没有吃到那个味道了,甚是想念;她要放假了,还要到潭中菜市吃一碗螺蛳粉,因为假期好长,要好久吃不到这个味道。

其实不光是她,几乎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很爱潭中菜市那一碗螺蛳粉的味道。我俩常常会在摊档上偶遇同班同学,大家相视一笑,把碗端到一个桌上谈天说地,立刻就拉近了距离。

整个大学时代,潭中菜市的螺蛳粉贯穿着我们每一个人伤心的或是美妙的瞬间,像青春年华的一个印记,想起青春就会充满它的味道,像记忆河流中一块晶莹的石子,只要回头,它就在青春的河流里闪闪发光。

1998年7月初,大学毕业吃完散伙饭的那一个晚上,午夜唱完卡拉OK出来,大家还是不忍分开。有人提议,要不然去潭中菜市再吃一碗螺蛳粉吧。全班40多个人,轰轰烈烈向潭中菜市场开拔,结果刚走到三岔路口,前头骑自行车先赶过去的同学就返回来通知:已经过了午夜,潭中菜市场的螺蛳粉摊关门了。

大家都很遗憾,又有人提议说:就在学校门口的螺蛳粉摊再聚一聚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坐在临时拼凑出来的几条长桌旁,把一家店的门前空地挤得满满当当。明亮的路灯下,热烈的哄笑中,大家七嘴八舌地点了螺蛳粉,炒田螺,还有啤酒。

不多时,食物陆续上桌,大家拿起小碗分食。这些个二货们一边吃一边对着食物指指点点,有的说,汤头不如潭中菜市的螺蛳粉浓;有的说,油炸腐竹不如潭中菜市场的香脆;还有人说,那个老板看起来没有潭中菜市场的憨憨老板好看。

一阵大笑中,不知道谁点开了音乐,夏日的夜风中,大声地放着黄家驹的“喜欢你”。坐在我对面的劈腿男突然对着我号啕大哭起来。我莫名其妙,觉得无聊透顶,不想听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出什么丢人的话,站起来筷子一扔,转身离开。几个男同学追过来劝我留下,Kelly没有劝说我,而是在我身后隔开他们挽留的手,坚定地回绝了他们,和我一起回了宿舍。

我的大学时代,就这样在螺蛳粉的味道中潦潦草草地结了尾。

大学毕业后,Kelly被分配到广西钦州一个大制药公司,国企,工资都已经开不出来的那种。

我舍弃了国家粮食局的工作分配,应聘到东莞,一家世界前50强的集团公司,做了总公司中国大陆负责人的公关助理,主要的工作是接待集团往来高级客户还有各国来参观的要员,安排他们和老板的会面或是参观之旅。

一年的时间,我的工作风生水起,可是Kelly却有半年没有拿到工资。我开玩笑说她早已“破产”,不如另寻生路。在我的劝说下,她也来到了东莞。

Kelly很快在一家台企船务公司找到了一份行政秘书的工作,老板对她很满意,试用期还没结束就直接升为正式员工,工资也提高很多。Kelly也非常满意这份工作,做得挺开心的。

1999年底,这家公司决定把办公室搬到上海,Kelly的老板希望她跟着一起到上海工作。

Kelly很踌躇,这份工作她舍不得放弃,可是上海虽然好,却无亲无故,她不敢一个人去。她吞吞吐吐,意思是,如果我肯陪她一起去的话,她才要去的。

听说我的好朋友有机会去上海工作,我来自各国的同事和工作中接待的客人们,都异口同声告诉我,上海真的是一个很前卫、美好的城市,怂恿我跟Kelly一起去。被怂恿次数多了,我想,好吧,那就陪Kelly去吧,我也真的挺想去看一看那个众口称赞的城市到底是怎样的时髦可爱。

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决定都是一拍脑袋,我们就这样懵懂又轻率地决定换一个城市,义无反顾地收拾了所有家当,去了。我们觉得自己能力超棒,好工作都是唾手可得,不晓得评估风险,也根本不会去揣测人性的恶,不相信会有什么不测风云在上海等着我们。在我们的想象中,上海的生活和工作必定是一路繁花锦簇。

4

1999年的11月,我俩开开心心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Kelly的公司还没有租好宿舍,老板让她先住小旅馆,说是公司会给报账。我们乐呵呵地入住了一家小旅馆,一天的房租要100多。

过了一个多星期,听Kelly同事说,公司的办公室和宿舍都租好了,可是老板却没有通知Kelly去上班,也没有通知她搬到宿舍,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

我觉得不对劲,催促Kelly赶紧给老板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她却不以为然,觉得老板既然带她来上海,不可能把她丢在上海街头流浪,怎么可能有问题?肯定是宿舍需要打扫什么的,等着就是了。

又等了四五天,小旅馆的房费已经付了2000多了,我心里警铃大作,觉得一定有问题,逼着Kelly打了一个电话给她老板。电话里,善良又没心机的Kelly很天真地问:“James,我什么时候去公司报到上班?”

那个台湾老板支支吾吾地说:“嗯……我们……现在还在打扫,还没有开始工作,你……等我消息吧。”

Kelly很安心地挂了电话,安慰我说:“看吧,我说没关系的吧。”

我还是觉得蹊跷,又逼着Kelly给一同来上海的同事打了电话。那个同事实在同情Kelly,悄悄告诉她,其实公司已经正式上班一周了,老板最近被总公司整得蛮惨,听说他在公司的政治斗争中输了……

听到这个消息,Kelly和我的心都猛地紧缩起来。

我俩再三做了心理建设,又给她老板打了一个电话。在Kelly的追问下,她老板才不得不承认,台湾总公司直接把Kelly裁员了,没有遣散费,没有补偿金,更过分的是,小旅馆的费用也不给报销了……晴天霹雳!挂了电话以后,我俩白着面孔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两个人收拾了全部的家当千里迢迢地赶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丢在了上海的街头!

怎么办?

“我们还有多少钱?”残留了一丝清醒的我赶紧清点我俩的财务。

一清点,才发现我俩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2000多了。刚到上海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花了很多钱,又垫付了2000多的小旅店费用,导致现在手头所剩无几。

小旅店肯定不能住了,太贵,要马上租房!

我们立刻跑到最近的房屋中介去打听租房的价格。打听一圈下来,行规“付三押一”,一次性要付4个月租金,就算房租1000块,我俩也付不起。我们相顾无言走在11月底寒风肆意的上海街头,像两个惶惶不安的小动物,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呆了。

这是我们人生头一回碰到这样危急的时刻,孤立无援,不仅没了工作,还几乎花光了积蓄,感觉明天就要流浪街头,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

怎么办?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丢不起那个人!从毕业那一天起,我们两个就从来没和家人拿过一分钱,没诉过一次苦。回东莞?早没地方住了,和在上海一样都是流离失所。只能在上海赶紧找工作——可还是得马上解决住宿问题。

这就仿佛是一个无解题!

一直盘算到华灯初上,我才无奈地在街头的公共电话亭给我在上海读大学的表弟打了个call机。虽然我觉得一个穷学生能帮到我们的几率很小,可事到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打个电话也丢不了太多的脸。

没想到,这个电话让我们绝处逢生。表弟刚刚从外地回到上海,签了工作单位,和同学一起租了一套小公寓,这几天就要入住。听说了我们的窘境,他立刻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我们,他去挤沙发。

解决了我们在上海遇到的第一个难关,接下来我们还要找工作,要计算着手中的钱来维持生活。

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上海的工作非常难找。整整一个月过去,我只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高的普通文员工作,而Kelly跑了一个月的人才市场,却一无所获。后来找工作找出心理阴影的她说:“我觉得上海和我八字不合。”

我微薄的薪水支撑着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我俩一天的生活费用只有10块钱,还包括来回的公交车费。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搭公交车都不敢上空调车,因为普通公交车只要1块钱,空调车要翻倍,2块钱,我们坐不起。

我们还吃过糖面条,因为那一天没有钱买酱油,也没有盐了,只好放了一点糖。那个滋味,实在是太难吃了,我俩一边吃一边安慰自己:这个就是潭中菜市的螺蛳粉,闻一口白面条的热气,假装是带着酸笋味儿的汤气。我假装吃到了浸满螺蛳汤还带了一点点脆的油炸腐竹,装模作样调侃自己:“鸭脚算个屁!姐姐今天不差钱,给姐来两份脆皮烧肉!不要搞错哦,是每个姐姐两份烧肉!”

Kelly大笑:“咦,你怎么忘记加油炸腐竹?老板,再给她加一份油炸腐竹!”

我点头:“丢!怎么忘记加这个!”又装模作样地问她:“哎,你板蓝根冲了没?搞不好今天得冲2包!光螺蛳粉的热气你都受不了,还要两份那么热气的脆皮烧肉,你真是不要命了!”

两个人自嘲地哈哈大笑,虽然很心酸,很想念螺蛳粉,却没有掉眼泪。

半年后,工作不如意的Kelly回了东莞,好胜的我坚持留在上海。就这样,两个从来没想过会分开的好朋友,没有预见地,被命运分隔在了两个相距几千公里的城市。

5

红尘求生,工作忙碌,我和Kelly虽不常联系,但感情仍然很好。

2002年,Kelly谈了一个男朋友,我去东莞看望她时候见了面。我极度不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油嘴滑舌不务正业,心术不端。我劝Kelly一定要慎重考虑,她沉默,不置可否。

我有点担心,但当时忙于生计奔波,又觉得Kelly是一个超级靠谱的人,就像以前做功课和考试一样,她一定会做出对的选择,所以也没有过多劝说。

一晃已是2004年春天,我回柳州看外公外婆。外公家就住在潭中菜市附近的村里,我早上陪外公去潭中菜市买菜的时候,就到那家店要了一碗螺蛳粉。还是那个熟悉的、魂牵梦绕的味道啊!一口下去,整个人都爽得要“噢”出声音来。可多年高压又吃饭不规律的外企工作,让我的肠胃有了问题,早不能要“正常辣”的螺蛳粉,只能吃微辣的,这多少失去了螺蛳粉原有的重口味,有那么一丢丢的遗憾。

粉一端上来,我兴致勃勃地给Kelly的公司打了个电话,我恶作剧地想让她听一听我吃螺蛳粉的声音,没想到替她接电话的同事说:“你找Kelly啊,她今天去医院生小孩了哦。”

我大惊失色,又非常生气和失落,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今天要生小孩了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年轻幼稚、世事磨练不多的我当时只顾着生气,满心想的都是她怎么可以瞒着我?她真的拿我当她的朋友吗?没有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不告诉我。

Kelly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寄了一笔钱,算是红包,又给她写了一封邮件,痛斥她连生孩子都要我误打误撞才知道,说我很伤心。Kelly没有回复我,我愤愤不平地也没有联络她。

又是差不多两年过去,2005年底,表弟从柳州回上海,打电话问我要带什么,我说:“要不然你用保温桶给我带一碗潭中菜市的螺蛳粉吧。”

当我吃到心心念念的潭中菜市的螺蛳粉的时候,我想起了断联许久的Kelly。气早消了,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可那头的声音很疲惫,难道生活不开心吗?我说:“过两天我要去香港出差,要不然我们在深圳罗湖关见一面吧?”

一周后,我从香港坐地铁到罗湖出海关。出了关,我看了一圈围在关口的人群,没找到Kelly。正当我掏出手机准备给她打电话时,一个满面沧桑、皮肤黝黑、梳着短马尾、穿得有点过时的女人走到我的面前,轻声对我说:“你来啦。”

若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几乎不敢相认!面前这个苍老的女人是谁?那个俏皮短发、娇娇柔柔、很有书卷气质的女孩子去了哪里?

我们在关口找了一家咖啡馆,她买了咖啡回来,一坐下,我就忍不住问她:“你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勉强而尴尬地笑。虽然几年没见了,其中还断联了两年,但在我的心里,我们还是最铁的伙伴,从没疏远。我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现在过得不开心?是不是他对你不好?”

她低头不语,有泪在眼眶将落未落。

“嘿,嘿!你是看见我喜极而泣吗?”我说,“告诉我发生了啥,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搅拌着咖啡笑嘻嘻地望向她,等她开口。可能我嘻皮笑脸勾起了她熟悉的记忆,她含着泪对我笑起来。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遇人不淑,但因为意外怀孕而不得不结婚,婚后丈夫不事正经营生,打着创业的名义在外面借了上百万外债。债权人追着Kelly还,而男人满口谎言,对孩子和债务不闻不问,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回家。一个人养孩子的压力,还房贷的压力,还债的压力,把Kelly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想得天天抹眼泪,如鲠在喉,极度抑郁,每天晚上要靠喝两杯红酒才能入睡。

这就是为什么她结婚和生孩子都没有通知我的原因,她怕我对她失望,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

听完了,我很郁闷,我问她:“那这种男人你还留来干嘛?离婚得了!”

她无奈地笑:“孩子怎么办?我不希望她生活在破碎的家庭里。”

“你有没搞错?”我有点急,“一个正常的单亲家庭,好过一个不正常的双亲家庭。再说了,这个人连回都不回来,又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正常的感情和良好的成长助力?”

我们在这个下午,晒着冬日的暖阳,喝着咖啡,就这个问题辩论了几个小时。我说不服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要维系你就维系吧,但是你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我绝对不允许你这样自暴自弃。有什么可难过的?又不是你的错,他不爱你,你当然要更加爱自己。”

分别时我拥抱了她:“不要怕,什么都会过去,我会陪你,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曾经我无助的时候,那么柔弱的她坚定不移地对我伸出过手,那么如今她被困住,我当然也要义不容辞地去当这个侠客。她别过头,擦掉眼角的泪,对我点头笑,那笑容有倾诉后卸了一部分重担的轻松,也有彷徨中看见亲人一般的依赖。

6

我们又恢复了非常紧密的联络,一点也没有陌生和违和感。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和她通电话,聊我们大学时一起看的刘墉、席慕容,聊我们曾经的理想,聊我们耍宝的经历,也聊青云菜市的牛杂串,潭中菜市的螺蛳粉。

不过我重建她信心的过程,受到了来自她妈妈的一点阻力。Kelly的妈妈生了5个孩子,Kelly排行老四,有1个哥哥、2个姐姐和1个弟弟。生长在广西玉林乡村的Kelly妈妈非常重男轻女,常常拼命抠女儿们的钱来帮衬儿子。她对Kelly的婚姻状况很不满意,觉得Kelly没嫁给有钱人,没帮衬到她儿子,常常冷嘲热讽。但是她又不允许Kelly离婚,觉得丢人。

我在这边费尽心思调整Kelly的心态,她妈就在那边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破坏殆尽。有时我挂了Kelly的电话就忍不住想拍桌子骂娘——对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来说,非常不能理解Kelly妈妈的心态,女儿就不是她的孩子了吗?

好在Kelly有一个好爸爸。Kelly的爸爸是一个乡政干部,虽然在家里沉默寡言,但是如果Kelly需要他,他就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Kelly女儿两岁之后,他就到东莞长住,帮忙带小孩。

Kelly很想念螺蛳粉,有时会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告诉我:“哎哎哎,东莞XX地方有一个新的螺蛳粉店,听说好正宗,是柳州人开的,我要马上去吃一碗!”然后不出几天,又很失望地打电话来:“唉,为什么不管哪一种小吃,只要离开本土都搞不成呢?我去吃那个柳州人开的螺蛳粉了,根本味道不对,淡淡的!我还期望那么高,好心碎!”如此几番,她基本上对东莞本地的螺蛳粉不抱希望了。

我努力在电话里开解Kelly,每一次挂电话,我都会很肯定地告诉她,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会好起来。

整个2006年,只要去香港出差,我一定会去看Kelly,有时会特地空出一两天来陪她。陪她聊天,陪她换了新发型,陪她买新衣,再帮她把每一套都搭配好,我们又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快乐时光。

大概一年左右,我觉得她慢慢走出来了,给我打电话不再有失落和郁闷的语气,常常和我聊八卦聊得兴致勃勃——对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来说,能聊八卦就是恢复了元气。

2008年的一天,Kelly要回广西办事,我突发奇想,问她:“你想不想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你渴不渴望去吃一碗香香臭臭的螺蛳粉?我们要不要一起飞去螺蛳粉触手可及的地方?”

电话两端的我们哈哈大笑,敲定了去柳州的行程。

我们去看了阔别已久的母校,回到我们当年拼命赶场的教学楼,路过我们晨读的草坪,想起来秘书系的一个狐朋狗友曾经说过,等她有了钱,一定要回母校捐款,条件是要在这片草坪上竖一块碑,上面刻:“成绩不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唯一标准!”这个学渣,真的是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

那一天是星期日,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有人提着从校外打包回来的螺蛳粉,香味浓郁,仅仅是路过都让我们闻着口颊生津。我们相顾扬眉睁大了眼睛,心照不宣地一笑,不约而同说:“现在去潭中菜市吧!”

还是那个老板,没觉得岁月让他有多大改变,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当他得知我们大学时代就是他家的粉丝,这次专程从外地赶回,特意来他家圆梦,再吃一碗多年来心心念念的螺蛳粉。他脸上的神情自豪无比,看起来就像自家的孩子考上了清华一样骄傲。

老板高兴的结果就是,给我们的配菜都是平时的两倍,每个碗都码得高高的,我俩喜笑颜开,互相丢个眼色,贼兮兮地碰头:“哗,那么多!赚了耶,赚了,都不用再加腐竹了!哈哈哈哈……”带着占了好大便宜的傻笑,我俩端着米粉像耍杂技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向小桌子,要好小心才能不让配菜泼出来。

放下来,先深深地吸一口气,那个味道,仿佛昔日重来。起筷入口,第一个感觉就是:“妈啊,就是这个味道!”那一刻,两人都含着一口螺蛳粉,拼命地向对方点头,皱着眉毛的表情是又想哭又想笑,不用说,我们都知道对方想表达的是:“是它!是它!就是它!”

热热闹闹地吃到一半,Kelly忽然开口:“我决定了,我要跟他分开,再坚持就是拖累自己。”

那个男人最近去骗他们共同的朋友,又欠了不少外债,朋友前几天上门找Kelly要债。这样的婚姻的确已经没有留的必要,它已经不是形同虚设,而是变成了拖累人的负资产和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我越过桌子握了握她的手,对她说:“我支持你,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她点头,埋头继续吃米粉。很久,又突然来了一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走不出来。”

“客气个屁,咱俩谁跟谁!”我嘻嘻笑着转移话题,“你买板蓝根没?赶紧来一包?”煽情的话我们一般不说,所有的情,都在千里迢迢陪着她回来吃的这一碗螺蛳粉里。那一年,她34岁,我32岁。

Kelly离婚后,带着孩子住在东莞,她爸依然在帮衬她。她已经做到一家船务公司的高管,买了房,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我也结了婚,开了自己的国际贸易公司,公司业绩不差,就是常常要出差,每天工作14个小时以上,不过我不怕辛苦,工作让我快乐。

我们有时候会好遗憾没在一个城市生活,不能在周末互相串门,喝酒聊天。我开玩笑问过她要不要再移民来上海,她立马说不。她对上海有着非常深的抵触,依然认为她和上海就是八字不合——当然,这是玩笑,我们都知道,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冒冒失失随便换一个城市生活,我们早已明白,换一个地方,就意味着把现在经营的所有社会关系、行业关系全部抛弃,一切从零再来。我们已经没有这样的天真。

斗转星移,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瞬间我们就来到了毕业20多年以后的现在。

我们分隔两地,相互扶持,又一起经历过了无数人生的风风雨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我也会第一时间伸出手去。我们从来没有计较过彼此的得失,我们就是单纯地相信,这个朋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是我最后可以依靠的退路。我们成了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最亲的人。

潭中菜市场的螺蛳粉摊消失了,我们还在一起,我们今生,就这样相扶着走到底吧!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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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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