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灵堂上被驱赶的男孩

2021-06-11 10: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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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法理学老师曾对我们说过:“法是狭窄的,狭窄到只需容纳公正就足够,同时它又是宽泛的,宽泛到与宗教、哲学乃至主义都相互依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宽泛到要负责到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应该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是为了所有人,所以,法绝不能是冰冷的机器。”后来,我常告诫自己,不论看过多少悲凉,经历过多少失望,身为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温度。人世间的苦厄永远无量无边,或许陪伴能给人带去一点希望。我的那些当事人中,有差点被丈夫打死却仍旧犹豫不决的人,我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愿意等等她;有被亲生母亲卖掉几次却依旧心怀善意的人,我愿意护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却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愿意站在最前面声援她;有一生受苦想尝一下奶茶的滋味却舍不得买的人,我愿意给她一丝慰藉……他们中间有绝望的女人、无助的孩童、失意的男人,每个人最终因法律与我交织,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给的,只有那一丝温度,让他们有可以相信的东西。我总说自己如行船渡人,当事人里有抵达彼岸的,有中途落水的,我不能掌控局面,却至少做到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无惧来回奔波、顺风、逆流,我都扬帆前行。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职业,手捧法的温度,是我的追求,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来。

2020年夏天,我接到警方的电话,“你来公安局一趟,前段时间那起凶杀案,家属死活认定有些事与你有关,还是得查清楚。”

我自认没犯事,问对方:“你这算口头传唤吗?”

“其实都不算,是家属一直在闹。将心比心,被害人一家5口,死了3个,现场的惨状你应该有所了解。不谈法理,从情理上而言,你总该来局里配合调查吧。”

我强忍着怒火:“民事纠纷家属无理取闹,怎么让警方出面?要不你们出示《拘传证》。就因为邬玫夫妇的事,我被搅得只剩半条命,连5年前的5000块律师费都被逼着退了回去。这才回来几天,又要我配合,你们干脆把我关起来倒是清净了。”

电话那头无应答,只有嘈杂声。我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刑侦大队的领导来电:“刚才与你通话的是我同事,都是年轻人,说话有点冲。你可能误解他的意思了,我们确实是刑侦大队的,不过是以私人名义与你商量,毕竟老太太70多了。”

脑海里回想起几天前那个乱糟糟的场景,我满心无奈,终究拗不过人情。

1

在两栋居民楼之间的空地上,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就是灵堂,外面缠了几圈黑布,中央摆着两副棺材,来往的人不多。以往这时节,早已热如蒸炊,那天却有些冷,风刮得呼呼作响,大滴的雨往地上砸,灵幡和花圈飘得到处都是,急得人手忙脚乱的。

满仓被祖母从灵堂里揪了出来,祖母骂骂咧咧:“那个女人还想作妖,我看她有多大能耐。你这个祸根,只配跪在外面,别脏了他爷俩的棺材。”

满仓委屈地跪在雨中,没人过去扶,他握不住两幅遗像,只好小心地叠在一块,把父亲的遗像摆外头,祖父的摆里头。

“跪半天我就回去,我……那女人还在殡仪馆,您只要我过来替她磕头谢罪,就不再为难外公和那个……尸体的。”

老太太听满仓还挂念着那边,更来气,戳满仓的额头,“那贱货就该被挫骨扬灰。”满仓埋头呜咽,老人不依不饶,依旧骂骂咧咧。旁人不敢劝,毕竟老太太在两天之内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几次哭得不省人事,此时不人不鬼,还要操办后事。

满仓今年14岁,本来已经被外公带走了,眼下又被老太太逼了回来,她曾去派出所和居委会闹,将刀架在脖子上,“我家颜面扫尽,你们不把场面给我做足了,那就再死一个。”

所谓做足场面,就是让满仓过来给祖父和父亲送终。可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老太太又觉得满仓玷污了灵堂,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心痛之余,又将他赶了出来。

来往的人打量跪在外面的满仓,望着他怀里的遗照道:“满仓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就没法收场。两口子也真是生死冤家,离婚三四年,到了还在纠缠。”

这些纠葛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案发后,主任还是给我带了消息,除了对逝去的生命表示惋惜,事已至此,我连案情都没兴趣讨论。就算是知情人,也不想去嚼舌根。

主任似乎有些为难,“邬玫的老父亲带着孩子来所里了。若是来找麻烦的不消说,直接就给打发了。可这一老一小是来求我们的,你曾是邬玫的代理人,能否出于人道主义过来一趟。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当然万一不想过来也没事,交给我办”。

我确实不想去,只是听说满仓那个孩子在,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迈出了门。

满仓比2014年我初见他时高了不少,不爱说话,与我们交流全靠外公使眼色,“外公和我过来求各位专家帮忙,妈妈的尸体在殡仪馆,我没有钱领她回家”。

见我没作声,主任将我拉去办公室,“邬玫父亲想以孩子的名义向我们‘借用’当年邬玫付给所里的律师费,孩子长大再还。如果你同意的话,钱由所里借出”。

我觉得没什么为难的,至于那5000块钱,从我账上划就行。见我同意了,满仓过来向我道谢,之后开口:“有个问题想问您,妈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真的很坏吗?”

2

满仓的这句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6年前。

当时,只要有案子我就接,有活就干,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多赚钱。平日下班后,马不停蹄赶去电器城卖手机,晚上还要去培训学校教课。有时忙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发财时,恰逢网约车补贴大战愈演愈烈,兼职司机收入可观。那期间,我就连去法院立案,都要打开软件先接个单。

满仓的妈妈邬玫,是我的乘客之一。那次,车子后座上放着一大堆材料,我怕她给差评,停车后就下去整理。邬玫连说不用,这种小事她能搞定,并承诺会给我五星好评。不巧,路上碰见运管查车,我心想2万块没了,这个月白忙活了。没想到邬玫主动给我解围,“我们是朋友,他送我回家。”并流利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她是从车后面那堆材料上得知我的相关信息的。

运管走后,邬玫试着向我咨询:“我能离婚吗?”

“离婚自由,你当然有离婚的权利。”我有点纳闷,第一次见当事人这么问的。

“别的女人有权利我晓得,不知我是否有资格提离婚,都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挨打了。六七年间,身上的伤就没好过,活该吧……可又不甘心。”邬玫自言自语,不像是在问我。

被打了这么多年了,才想起要离婚,还问是否有资格,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我没想再问下去,让邬玫考虑清楚,想起诉,我愿意接她的案子,价钱还可以适当优惠。

当时,邬玫整个身家只有5000块钱,“还是偷偷摸摸替儿子攒下的跑路钱,从儿子出生那时就开始攒了。觉得少的话,我还可以加3000块,现在就去挣,做什么都好。只有一个要求,给我加急,最好明天起诉,后天就给我判决下来,孩子是我的”。

邬玫活脱就是一个法盲,与之前应付运管时的聪明劲相差甚远。我说离婚不是寄快递,无法加急,只能步步为营,至于费用的话,5000块钱我也接,只当还人情。

案子接了,我去邬玫住处走访。

邻居得知她要离婚,都大吃一惊——“榆木脑袋居然开窍了。”以前她被丈夫家暴,从来不反抗,吱声,不报警,就连娘家都很少回去,身子恢复后就继续干活。

至于她本人,旁人对其评价很高,“踏实能干,吃苦耐劳,从来没有过什么闲言碎语,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挑男人的眼光不行,没有什么短处可以说”。实在要从鸡蛋里挑骨头,大概就是过门以来只生了满仓一个,后来几次怀孕都流产了,不过满仓是男孩,即便人丁不旺,婆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邬玫的老公魏仁相,从小就脾气火爆,曾因故意伤害坐过两年牢。邬玫嫁给魏仁相时,谁都没料到,“不丑不残不傻的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图什么?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是个炸药桶,还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图他不会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算打我,至少能听一个响。” 邬玫说,魏仁相对父母不孝顺,动辄打骂妻子,唯独将满仓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每次在一起都又亲又抱。见过这对父子的人,都说他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语言神态都很像。”

“最初我认为是好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应该不会伤害孩子,那我就认了命。”邬玫说,自己至少能忍受魏仁相20年,“尽管晚上他更变态,让我舔他的脚趾,还要当着他的面将呕吐物吞下去。骂我不是处女,如果仅此而已倒也好了啊。”

随着满仓一天天长大,邬玫发现这孩子的确越发像魏仁相了,“连打牌都带着满仓,儿子想抽烟,就把烟给点上。满仓本来胆子小,挺文静的孩子变成了二流子”。

“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无所谓,儿子不该有这样一个爸爸。”想到邬玫时常念叨这句话,我对满仓说:“你妈是爱你的,你不能骂她荒唐。”

3

那天,我赶到公安局,见了电话里自称是领导的老秦。老秦说话很和蔼:“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09年那会儿还在上大学吧。”见我一脸不解,老秦笑了,“就是聊一下家常,我有数的”。

我云里雾里,邬玫的父亲和婆婆就带着满仓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尤其是邬玫的婆婆,说话阴阳怪气的,“这小白脸扮猪吃老虎,我还真当这个世上有好人呢。”

邬玫的父亲则一改往日的态度,“5000块钱怕是不够,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

“你害死3条人命,还想用钱来平事?”老太太饿狼一般扑过来想要打我。

瞬间背了3条人命,还是在公安局,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望向老秦,他还是那般慈眉善目,“你当然委屈,家属的情绪也可以理解,没怀疑你作案,他们猜测有些事与你有关”。

说着,他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是这样的,他们怀疑满仓是你的孩子,经人挑拨便越看越像,说邬玫曾托梦来证实就是你的。”

我这才明白老秦一开始调侃我年轻是什么意思,我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老秦不恼不怒:“你砸就是,没关系的。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反正不是你的孩子怕啥,做个鉴定就清白了。”

见我把杯子放下了,老秦大倒苦水,“我们也是没得办法,老太太整天来闹,给拘了吧,年纪一大把,老伴和儿子都死了,带着个拖油瓶,指定赖上我们。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说不清了。说起来我们是属于暴力机关,却有苦难言”。

“那行,我身子骨硬朗,拘我好了,随便关多久,我若申请复议或投诉就是猪。

“那不能,我现在是休假状态,以个人名义调解,算是做好事,没有执法权的,也就没有约束力。我身体毛病也多,都要去派出所了,到时候这事还是我来处理。”

事关颜面,我坚决不松口,和老秦就这么友好地僵持着。此时,满仓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探进半个头,问:“到底谁是我老爹,可不可以别让我当野种?”一个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孩子,此时试探性的询问,显得单薄无力,底气不足。

大队长打开门让满仓进来,“按理说,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们都可以是你父亲。你得明白,奶奶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叔叔们不过是想看到我们最大的善意”。

我点头表示认同,“一起去医院做个鉴定吧,万一是呢,我一定会承担责任的”。

满仓在这一瞬间变了个人,“谢谢您没有嫌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哭了。”我搭着满仓的手臂走出了门,或许给他一点温暖,以后他的路不会那么难走。

可是,老太太却冷嘲热讽,“一看就是父子,没得跑了,你们只能活一个。”满仓的外公则让我交出手机和银行卡,“把我女儿拐走,让她委屈了那么多年来,怕是你不够赔。”

我无视他们,小声对着满仓说:“奶奶是失去儿子的母亲,外公是失去女儿的父亲,你是失去爸妈的儿子。不一样的是,他们衰老无力,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以后可以随时哭泣,却一定不能往死胡同里钻,要看得见我和秦叔叔为你做的事。”

满仓没有吱声,紧紧拉住了我的衣角。

去医院的路上,满仓的话多了起来,“妈妈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真是我爸爸,会很嫌弃这么一个怂包儿子,避之不及吧”。

我让满仓不要多想,“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我就带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外面的雨水像是进车里来了,满仓揉了揉眼睛,“你会对我有什么期许吗?”

老秦拉了拉满仓的手,“当然有,我们在乎你,在乎你的未来,在乎你以后的每一份艰辛。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将你妈妈定义为罪犯的,以后你不能自暴自弃”。

采集血样时,满仓的奶奶还在一旁大喊:“你现在应该很紧张吧,老天开眼,瞒不住的。”

4

按照6年前邬玫的说法,自从嫁给魏仁相,她的生活就一直在黑暗里,“噩梦不断,总想把天捅破算了。”

关于起诉离婚,在我看来并非难事——魏仁相一直都是稍不顺心,便下死手殴打邬玫。家暴的事实有目共睹,随便哪次都能鉴定出轻微伤。我向她提议:“放弃小孩的抚养权,反正争不到,你没有稳定的工作,固定收入,何况是个男孩,很难争取。大不了以后再生一个,很多女人都做得到,孩子是魏仁相最后一道约束,给他吧。”

听说得放弃孩子的抚养权,邬玫用力推了我一把,“要我们死啊,你再说一遍!”很快邬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孩子压根不是魏仁相的……”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激灵。即便是我,都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不过这样一来,抚养权不用担心了,亲子鉴定报告一出,法院不可能再把孩子抚养权判给魏仁相。

邬玫哭着说:“见识过他的脾气后,我想过拿掉孩子。他疯了似的抓我头发,说拿掉孩子就是不想跟他过日子,就算是个怪胎都得生下来。如果我拿掉孩子,他就拿掉我的命。”

之后邬玫每次挨打,都说服自己,“是我该打,他的脾气撒我身上就好。真是一时起念对不住人,便永远对不住了。不该说谎,越到最后,越没勇气承受真相。”

哭过以后,邬玫手上握着一大把不知何时抓下来的头发,然后平静地说起了从前的事。

邬玫15岁出门打工,如果不办假身份证,童工是没人要的。当年很多打工者都这样做,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资以现金的方式发放,能干活就行。

到厂里不久,邬玫交了个男朋友,分手后过了几周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年手机号以及QQ都不是实名制,对方没比邬玫大多少,同样用的化名,“他一走就再找不到了。”

邬玫不知该怎么处理,她听说有的女同事在外面做人流手术,把命都丢了。前几周,她拿小刀在肚子上乱划,想让孩子感受到痛,知趣自己掉下来。之后又好几天不吃饭、跳绳,终于见了红,她以为孩子掉下了。之后,邬玫回到家里休养,恰逢妈妈病重,自然也不敢问她。

邬玫回到家里没几天,魏仁相出狱了,他比邬玫大十几岁。父母知道儿子年纪大了,坐过牢,没谋生的技能,再不成家踏实过日子,以后肯定废了,便咬牙放话出去,“只要谁给魏仁相介绍媳妇成事,给现金1万块,二婚三婚带小孩的都行。”

就这样,魏仁相通过媒婆与邬玫见了一面,之后便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将邬玫接回了家。此时的邬玫也知道,那天见红,小孩却没掉。

七个月后,邬玫生下满仓,因营养不良,孩子像个早产儿。他们那边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自然没有人怀疑,包括魏仁相。

令邬玫感到讶异的是,满仓越长越像魏仁相,同样的单眼皮,大脑袋,塌鼻子。虽然长相一般,在魏仁相看来,“只要我的水没有跑,就是有出息的王者之风。”

只有邬玫知道,自己拼命捂着的不单是秘密,还是炸弹,“说不定哪天‘砰’的一声,将我们母子炸得尸骨无存。有时顶不住压力,甚至想过一死了之,成全他们一段父子缘分,却担心孩子这辈子没妈妈。想过做一个生育机器,给他再生十个八个,即便哪天他知道真相了,兴许还能放过我们,可是一直没能如愿,这是报应”。

在邬玫看来,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有时她想狠下心来告诉自己,这样一个坏人,就算身上有孕,嫁给他又怎样,“他对我只有虐待,没有怜悯。可我做不到像他打我一样心安理得。在我心里,错了就是错了,没法装作若无其事,为自己开脱。”

满仓是邬玫黑暗世界的唯一光亮,眼看着这道光快被魏仁相掐灭了,邬玫才想起要离婚,带满仓走,去一个没有谎言,能够正视生活,不被噩梦缠绕的地方。“哪怕去当小姐,也当得坦坦荡荡,还有回头路可以走,披上衣服就能上岸了”。

我怕邬玫想不开,还安慰她:“每个人都有一些肮脏的,隐秘的,见不得人的脏事,只是有些人藏得深,有些人容易忘,真正坦荡活着的人其实不多,你还能回头。”

5

我曾问过法官,能否以魏仁相家暴为由直接把孩子判给邬玫。法官回复:“在我们这里,儿子通常会判给男方,要么你们出示其他的相关证据,反正我不背锅。”

魏仁相性格极端,得知自己溺爱着的儿子是别人的,难免杀人放火。于他而言,或许孩子的血缘没那么重要,丢面子才是大事。此时法律倒是简单,可人心难测。

邬玫则更为忌惮,打算考虑两天再做决定,“他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坏东西,好几次我都是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事情如果败露,可能我们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后来有半个月,我一直没有邬玫的消息,电话打不通,联系当地居委会才得知她进了医院。邬玫又被打了,情况比较严重,左臂粉碎性骨折,尾椎骨骨折,多处软组织受伤。

原来,邬玫回去跪在魏仁相面前,求他让自己带满仓走,“你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魏仁相一脚下去,“你有什么能耐,你得死在这里,哪怕有10条命都带不走儿子”。

我以为邬玫挨了这顿打,原本一筹莫展的事会有转机,毕竟魏仁相已涉嫌故意伤害,追究下去十有八九会被判实刑。邬玫也想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骨头断了我自己接好,只要不让我们骨肉分离,他不用坐牢,我再断一只手都捱得住”。

魏仁相一听说邬玫的条件,双手伸到我面前,“婚,可以离;钱,有多少赔多少;儿子,想都别想,我坐完牢出来当天就会算账,汪——”魏仁相突然大声学狗叫。

我将录音放给病床上的邬玫听,建议她将魏仁相送进监狱里去,带孩子远走高飞,“既然多年的家暴你都能忍受,离不离婚一点都不重要,婚姻不自由,那就让生活自由。”

邬玫蒙在被子里哭了一阵,然后将湿透了的枕头递给我,“麻烦你让护士帮我换一个吧。带着孩子跑了,爹妈就得替我去死。希望他打死我,一辈子出不来才好”。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邬玫依然不肯将事情公之于众,“我没脸去公开抢小孩,孩子不是物件。物件就算被抢,被偷走,是假的,次的,烂的,都没有人看它的笑话……”

邬玫决定协议离婚,放弃抚养权,接受魏仁相的包括医疗费在内的7万块赔偿金。

签完字,魏仁相按照我的要求,带着满仓来到医院看邬玫。邬玫不肯让人搀扶,吃力地爬起来,额头上全是汗珠,抱着满仓又哭又亲,“以后不要赌钱,不要打架,不要游手好闲。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攒的钱给你上大学。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东西,等大一点我带你去看。你不要只看到爸爸的拳头,还要看看好人的模样。”

在9岁的满仓眼里,妈妈是受气包的代名词,不给他零花钱,买不起玩具,而爸爸就算打牌输了,都会给他钱。所以 满仓一直和邬玫不亲,“这么大了还哭,你抱疼我了!”

满仓离开时,邬玫死死地盯住门口不肯眨眼。满仓拉着魏仁相的手蹦蹦跳跳,“爸爸,你说妈妈是打不疼的死猪,我看着没那么轻松,待会给我买个奥特曼吧!”

怕邬玫无法承受,我关上门,安慰她:“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满仓是个好孩子,本性不坏,只要他‘咬定青山不放松’,不一定会变成第二个魏仁相。有时候为了自在地活着,可以适当地淡化血缘、出身以及乡土,给自己一个出口。”

这话,不知邬玫听进去了多少,她出院后请我吃饭,彼时她对生活多有憧憬,“噩梦做得少了,没人打我,赚钱虽然辛苦,一想到是给满仓攒钱上大学,便干劲十足”。

后来,邬玫没再找我,我反倒觉得挺好。就像我后来常告诉自己当事人那样:“往后你们不联系我,我不会怪责,恰是我能给的祝愿。”

6

殡仪馆里,邬玫的尸体是青白色的,鼻孔里塞了东西,左眼眼珠缺失,颈部、腹部有刀伤。在场的只有邬玫父亲和满仓,还有几位陪伴我的实习生。

满仓哭了,想去抚摸邬玫,被外公制止了,“不要碰尸体,不吉利的,尽快料理后事吧。”

我拉着满仓的手小心往邬玫脸上贴,“你要喊妈妈,让她放心,你会长大成人的。”

“妈妈,妈妈,我不再说你是我的耻辱,你痛不痛……这么多年我都没问过你。”

最终,邬玫化成了骨灰,望着骨灰盒,我忽然想起她生前说过的话,“我这辈子就说过一次谎,除此以外再没有骗过人。老天爷会不会原谅我一次,让我把罪给赎了。”

据说邬玫离婚后,就将魏仁相给的7万块钱退了回去,并叮嘱他找一个能生养的对象,“满仓一个人孤单,你给他再生几个弟弟妹妹,负担重的话,我可以帮着带。”

当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女人愿意嫁给魏仁相,钱都被他拿去吃喝嫖赌用了,甚至还带着满仓去红灯区。满仓不愿意,跑开了。邬玫大概听到了一些传言,却因理亏不敢上门声讨。

邬玫的精神压力很大,曾哭着将折磨了自己10多年的秘密告诉了闺蜜王芳,“我现在只相信你,再不倾诉出来,就要崩溃了。”

虽然王芳当时发毒誓要保守秘密,可几天后就出现在魏仁相面前,“邬玫让我找他算账的,我见不得她被欺负。”王芳开口向魏仁相要30万,“邬玫想通了,你不给钱,就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你身败名裂。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几世都翻不了身。”

魏仁相以为王芳真是邬玫叫过来的,一脚将其放倒,身子坐上去,左手摁住下巴,右手扇耳光,“长能耐了,敢挟我,就你这副身板,还不如那个贱货扛揍。”

被打怕了的王芳连声求饶,又改口说自己是来告诉魏仁相真相的,“你被那个贱货给骗了,当了十几年冤大头。我是不忍你给别人养儿子,是邬玫想拿着30万块钱跑路。”

魏仁相怒不可遏:“让你胡说八道,满仓是我看着生下来的,就是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诋毁。”之后,他骂骂咧咧地将王芳绑了。

满仓被魏仁相从学校骗回来后,一进门就被控制住了,同样手脚被绑。接下来的事,满仓是目击者,“爸爸很生气,拍照让妈妈过来把话讲清楚,不然就要害死我。”

邬玫在第一时间赶了来,她知道事情败露了,挨打时一声不吭。魏仁相问她为啥要把儿子扯进来,他说自己再坏,都不会拿儿子当垫背的,“我从没怀疑过。”魏仁相想让邬玫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你放过儿子,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亲子鉴定没必要做,事后说那些,做那些太伤人。”

从地上爬了起来的邬玫,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满仓和王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嘶吼:“儿子是我肚子里带来的,不是你的。他爸爸是个四川人。你能打我这么多年,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亏着理,今天我来还债。”

邬玫从怀里拿出剪刀,直接往自己腹部扎。魏仁相没有阻止,没再继续打她,却用刀划烂了王芳的衣服,“要不大家都不要脸,儿子,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从哪来的。”

邬玫彻底失控了,“不要当着我儿子的面变态,那是我儿子,是我的,你个畜生。”邬玫握着剪刀扑了上去。

“我拼命挣扎叫喊,渐渐的,妈妈不做声了,王芳吓傻了,爸爸一直在怒吼,我喊救命,喊到最后,爸爸也安静了,刀子掉在地上没有声音。我还没来得及从防盗窗上挣脱掉,他们的血就爬过来了。”

7

接到魏仁相死亡的消息,他的父亲当场倒地。几天后,一声不吭地跟着儿子走了。眼下,满仓左右不是人,跪在雨里任人唾骂。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去扶了满仓。这一扶,引起了旁人的警觉,“不用说,律师才是那个野种的爹。越看越像,不是亲爸爸,怎么这个时候护犊子。邬玫当初要离婚就是他从中挑事,不然那么软弱的一个女人,十几年都忍了,怎么突然就搞事了,当然是遇见了这么一个狗屁初恋情人。”

尽管分析破绽百出,有人依旧坚持:“我们只看重结果,你怎么和那个女鬼认识的,在哪里上的床都不重要,因为你死了三个人,这是事实。”即便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还有人说:“他是律师,徇私枉法,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最后连警官老秦都看不下去了,他让我回去,“你再不要出面了,事情交给我来办。该公安局管的,按法律办事,不该警方插手的,谁都不要出来当冤大头”。

我没生气,不怕瓜田李下,当他们的面抱住满仓,“要不,再做一次鉴定?”

“不能没了爸妈,就紧着赖别人,只怪我不该出生。”说这话的时候,满仓没哭,我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肩膀,“妈妈是好的,她这辈子都是为了你;爸爸没那么坏,就算到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儿子;你最好了,只记得他们的好,没被黑暗打败,迟早能见到光。”

老秦过来拉满仓,“以后你跟我回家,反正二胎开放了,我给你拾掇个房间出来。”

依然有人恶狠狠地看着我,“就算不是你儿子,你和邬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否则怎会同意去做亲子鉴定,要么就是心虚,要么就是顶着个猪脑袋,还是律师呢。”

这次,我没再当好好先生,冲过去抓起对方的衣领,“你们到现在还要杀人,死了三个了都嫌不够热闹,连小孩都不放过。”

我朝着众人喊:“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自保,我不求自保,不袖手旁观,不想满仓以后愤怒而失望地指着这个世界说——它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善意,凭什么我不能作恶!我能力有限,没能当他父亲,却想亲自告诉他,曾经有一份善意飘过他身边,能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老秦帮腔,“你们互殴是吧?”

满仓以为老秦要抓我,语无伦次,“你们不要吵了,我不会变坏的,我就是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的儿子,只是爸妈吵架失去理智,没来得及当面问我……”

邬玫下葬那天,我没力气过去,主动要代替我去的是一个叫文文的师范生。他妈妈出轨,被爸爸砍死,我曾是他爸爸的辩护律师。

“蔡老师,你让我去吧,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我很快就要走向讲台了,教初中,想让他来我班上,坐前排。”

那天下午,满仓主动要求和我通话,我听到那头的文文对满仓说:“你自己的伤口缝合好了,妈妈就好了。”

我真心实意地笑了,说道:“妈妈在深渊,你在岸上,妈妈怎么掉下去的,你就要怎么爬起来。我们都会走出黑暗,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早。”

满仓瞪大了眼睛反问,“您说的我们?三个?”

“是的,是我们,穿过黑暗往前走的我们,不止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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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少年与海》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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