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8:烧掉录取通知书,我还是能走出大山
第一场
戴君梅始终记得那一天,1991年8月13日,她才从村里的小卖部买调料回来,就见邮差出了自家院门。
“恭喜你啊,”邮差朝她露出一口白牙,“要去城里念书了。”
听到这话,戴君梅心里一动,赶忙向堂屋跑去。
堂屋里,母亲站在灶台前,背向着门。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布满油腻的灶台上,被拆开的信封随意扔在那里。
戴君梅望着那张白纸的一角,屏住呼吸,近乎失声。母亲手腕一抖,白纸摇摇欲坠,被风一旋,跌落火坑里。
戴君梅三步并作两步,扑进炽热的火焰里。万幸,纸张边缘只被烧黑了一角,辽市财经学校,她看到黑色楷体写就的校名,咧开嘴笑了。
晚上,餐桌上,母亲阴沉着脸,用筷子把碗敲得哒哒直响。
“你是觉得我们家太有钱了是不是?”她问。
“什么意思?”
“我给你算笔账。”母亲说,“咱家四亩地,每年交公粮五百多斤,三提五统交两百块,剩下的粮食蔬菜刚够自己家吃。咬紧牙关,挤出你们姐弟四个的布料钱、书本费,家里的饲料钱、化肥钱。你要上中专,我不拦着你,但你自己说,一年二百的学费,从哪掏出来?”
“所以你就烧我录取通知书?”戴君梅反问。
“没有念想总比有念想还实现不了强。我帮你把录取通知书烧了,是为你好。你大姐当年不是也考上高中了,我们供她去读,咋样?还不是落榜了。”
“明明是老师来家里,说想让帮忙给学校修缮校舍,你们没去,我姐才没办法参加预选考试……”
“我们去就对了?惯他们这个收受贿赂的臭毛病,就应该都给他们举报,抓起来枪毙!”父亲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子上的菜盘一晃悠。
戴君梅斜他一眼,死死把录取通知书护在胸前。“这个学我上定了,学费不用你们管。”
“出息了。”母亲说,“吃饭吧。”
戴君梅看向面前的粥碗,家里六口人,还是她碗里的米粒最稀。
等到深夜,家里大通铺上,确认姐姐们的鼻息都平稳了,戴君梅从被窝里翻出来,披一件衬衫,揣上录取通知书,去阿媚和燕子家敲门。快三声,慢两声,不用等她们出门,她自己先行上山,爬到旧庙,升起一堆火。
阿媚跟燕子很快赶到,一点也没有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感觉,好像她们一直没睡,算准了她会来敲门。她们的影子被火光拖出去老长,风吹过,火光摇曳,她们的影子也跟着扯动。
戴君梅献宝一样掏出录取通知书,传阅给她们看。
阿媚一见那张纸,眼睛立刻放起光,“厉害啊,长腿,我就说你一定行。”
燕子的目光却有点暗淡,她把通知书还给戴君梅,从自己口袋里,扯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团。
“什么东西?”阿媚一把夺过,展开后,发出一声惊呼。
“燕子,你也考上啦!”
戴君梅赶紧也凑过来,借着火光,她认出纸团上的学校名字。辽市财经学校。
“燕子,我俩是同学诶!”她惊喜叫道。
燕子将将扯了扯嘴角:“但我家没钱给我念。我哥说了,叫我自己想办法,想不到办法,就来帮家里种地。”
“我妈也是这么说的。我答应她了,学费的问题我自己解决。”戴君梅说。
“你自己解决?”燕子抬头看向她,“你怎么解决?”
戴君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没想到,可能先去城里打个工?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能交上的吧?”
阿媚拿过她们俩人的通知书,在地面上展平,“报到时间是九月一号,今天是八月十三,我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攒钱。按照一个人工资六十块算,还能将将凑一凑。”
听阿媚这样说,燕子和戴君梅都把目光移向她。
“阿媚,那你呢?”她们问,“你明明是我们三个里最聪明的。”
“我啊,”阿媚嘿嘿一乐,“我去给你们赚钱啊。我这么聪明,又这么漂亮,将来肯定能赚大钱。”
阿媚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好像盛满月光。她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很甜,但戴君梅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苦涩。
阿媚是想念书的,否则,她就不会参加预选考试,还考了全县第一。班主任一向不劝他们农村户籍的学生考高中,因为读完高中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三年的时间全白费了,还不包分配,搞不好只能继续回家种田。
但阿媚是唯一一个,班主任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要不考虑一下念高中吧?你是棵好苗子,将来肯定能念大学,到时候全家都有指望了。”
此后,阿媚便抱着要走高考的信念读书。虽然她嘴上不说,课后还跟着戴君梅和燕子一起瞎混,但她的课本上,却整整齐齐写满北大清华。预选考试下榜那天,她继父在县城请她们三个吃饭,那个中年男人面庞黝黑,手背皲裂,一口干掉杯中最便宜的散白酒,说:“这几年都是叔对不住你,你放心,只要你想继续念书,多少钱,我跟你姨砸锅卖铁也要供。”
戴君梅和燕子听了都很感动,心里想,要是自己爸妈也这样说就好了。
阿媚倒没说什么,她给自己的杯子也斟满白酒,不由分说,猛灌了一大口。
“爸,”她说,“谢谢你跟妈。全在酒里了。”
那晚,阿媚是被他们背回去的。
自那天起,村里关于阿媚的传言倏然消散了。那些最爱在背后嚼舌根的男人女人,连阿媚家晚上几点亮灯都要细细品读一番的街坊邻居,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见到阿媚笑着跟她点头,还拉着她嘘寒问暖,似乎他们从未传过她是狐狸精转世,也不曾把她遭受的磨难当作自己生活的调味料。
阿媚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正眼瞧他们,但在他们口中,她不再是假正经,而成了真清高。俨然,在左邻右舍眼中,阿媚已经成为准状元,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课间,再凑到一块儿,戴君梅和燕子就打趣:“阿媚总,苟富贵,勿相忘。”
阿媚倒是拎得清,嗔怪她们,“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怎么也跟那帮人一样心急?”
“好嘛,那就等中考之后我们再给你庆祝。到时候我要去镇上买两挂小鞭,听个响热闹热闹。”戴君梅说。
“那我带酒来,提前说好,阿媚这次得一口气干一杯,还不许醉。”燕子接道。
“好啊,喝就喝,谁怕谁。反正我喝多了,也是你们俩给我扛进去。”
“我才不扛呢,上次搀你一回,重死了。”
“你再说?你说谁重?”
三个女孩闹作一团。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柳树的枝桠,晃到阿媚脸上,衬得她那样明媚,那样美艳。
她们谁都没想到,阿媚会在中考上出岔子,大概,连阿媚自己也没想到。
中考在七月中旬举行,戴君梅和燕子报考中专,阿媚报考高中,分别被安排在两个考场,相距有小半个县城。考试那天,戴君梅还挺高兴的,卷纸上的题都是之前演练过的,不偏不难,很顺利就能做完。她看着答完的考卷,似乎已经去了城里生活。她们三个女孩,她跟燕子读中专,阿媚念高中,每到周末还能聚在一块儿逛街吃饭。听说城里有电影院,幕布在室内,不怕风吹,不怕雨淋。她想,要是能三个人一起去看场电影,就再好不过了。
直到晚上回到家,她才听说,阿媚竟然错过了这天的考试。
戴君梅急得连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在邻居的示意下,跟着燕子搭车奔往镇上的医院。
医院狭长的走廊里,戴君梅看到了阿媚的身影。她后背紧紧贴着墙,由于墙皮潮湿的缘故,衣服已经染上了好大一片绿漆。但她似乎对此并无察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身子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戴君梅凑上前。
阿媚抬了抬下巴。病房的透明玻璃窗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盖一身白被子,戴着呼吸机,心电监护仪上传导出一条微弱的曲线。
“今天早上吃完饭,我才打算去考场,她正洗着碗呢,突然在我面前就昏过去了。我叔拉着我弟去邻镇卖红薯,她后脑勺磕到缸沿,血流个不停。我前几天才管她叫妈,不能不管吧……”
“送到医院之后呢?”
“之后要签字、手术,就错过了考试时间。我考不进前五名,去还有什么意义?”
戴君梅没话可说,默默把手搭在阿媚肩上。走廊的吊灯忽明忽暗,映得阿媚的脸色也晦暗不明。
错过考试的消息就像预选考试拿第一的消息一样,顷刻间就传遍整个村庄。阿媚失去了准状元的光辉,在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跌落得比之前更惨。
自那天起,有关于中考的事,她与燕子都有默契地缄口不言。直到今天,戴君梅收到通知书,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才敲响姐妹的家门。
“明天我就去买鞭炮和酒,好好庆祝一番。等后天,我就进城找工,赚到的钱给你们交学费。”阿媚说,“等你们毕业了,我们就又有学历又有钱,谁也没法阻挡我们了。”
戴君梅觉得有点心酸,她看向燕子,燕子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那个后半夜,她们吃着烤红薯,都没怎么说话。但戴君梅相信,她们心里都想着一样的事,就像阿媚所描述的那样,不管现下如何,前路总归是崭新的。
第二场
九月一日,戴君梅攥着一块、五块、十块组成的一百元,跟燕子一起踏上去市里的公交车。清晨,村落静悄悄的,出家门时,母亲还没起床,餐桌上也没有早饭。她们手挽手跨过村口的村碑,看到平来村三个大字镌刻在巨石上。戴君梅把手掌覆盖在粗粝的石料上,最后一次感受它清凉的质感。
到学校,住四人间的宿舍,戴君梅与燕子上下铺。两人都是家里不给钱的,生活开支全靠阿媚每个月发工资后汇过来。
阿媚在一家缝纫机商店做业务员,是半个月前她们三个一起工作的地方。等戴君梅和燕子去念书,阿媚还留在那里,每个月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给继母买药,一份给燕子和戴君梅做生活费,一份负担自己的衣食住行,如果还有富余,就攒下来作为存款。
寄来的钱不多,戴君梅和燕子也觉得愧疚,更不敢多用。她们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吃最便宜的馒头咸菜,喝不要钱的凉水稀汤,大冬天太冷,就在前胸后背贴上旧报纸,用以御寒。
唯一一样东西,她们坚决不省。校园里有公用电话亭,打一分钟两毛钱,她们每周都固定给阿媚打半个小时的电话,即使花掉三天饭钱也不心疼。
电话里,阿媚喜欢继续八月十三日晚上的那个话题。她跟她们絮絮叨叨,说自己这个月又攒下十几二十块钱,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一年就能有好几百。她还说,缝纫机商店待不长久,她发现一个更赚钱的工作,搞不好一个月能赚上千块,这样不到两年,她们就是万元户了。
如果有一万块,她要在城里买套房子。不用太大,五十平的小两居就够用,客厅装修成影音室,次卧当书房,主卧给她们三个睡觉用。她想要买皮沙发,因为她喜欢闻皮革的香味。沙发一定要很柔软,坐下的时候,身体可以陷进去。还要在客厅的墙上挂一整面镜子,这样房间的面积就仿佛扩大了一倍,不会显得逼仄。她还想要缎面的被子,被面上绣凤凰图案,摸起来冰凉顺滑。
她还说了很多,戴君梅都记了下来,很多年后,她终于买下一套两居室,装修风格就和当年阿媚在电话里畅想的一模一样。
偶尔,她们也会约着见面,但时间很难寻。阿媚每个月只有一天假,放假时间全看老板心情。如果假期赶在周中,她们就只能隔着学校的铁栅栏,遥遥见上一面。如果假期终于轮到周末,她会提前一天给她们班主任留信,叫她们再拿公用电话打给自己,约好第二天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时间一般是上午,地点一般在哪家饭馆。戴君梅和燕子谁都没向阿媚提起过她们的伙食情况,但阿媚似乎还是注意到了,每次点菜都选大份,加很多肉,吃不了剩下的,都给她们打包带回去。
吃完饭,她们逛一逛百货商场,看琳琅满目的衣服鞋子,饰品箱包。只看不买,因为没有闲钱。商场四五层高,柜员都穿高跟鞋,戴一条丝绸质地的领巾,头发用网兜绾在脑后,嘴唇涂成大红色,眼皮上也亮闪闪的。阿媚的打扮也跟她们一样。
见第二面的时候,戴君梅就发现了。她好像跟从平来村走出去的那个阿媚变得哪里不太一样。她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慵懒地披散在后肩上。眉毛有修剪过的痕迹,原本野蛮生长的一字眉不见了,涂成前端笔直、尾部弯曲的细眉。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很潮流,牛仔衬衫、喇叭裤,还有牛皮做的小细跟。
阿媚说,这些东西都不花钱,是她从店里借来的。
“缝纫机商店哪有这些东西?”戴君梅讶然。
“不是缝纫机商店啦。”阿媚有点不好意思,长发垂落,遮住她半边脸,“我换了个新工作。我上次电话里说过,一个月能赚上千块。”
“什么工作?真能赚上千块?”
“现在还赚不到啦,每个月只发两百块底薪。但我们老板说,我再跟一段时间,熟悉熟悉业务,就能给我算提成了。”
“那工作性质是不是还跟缝纫机商店的销售差不多?还是进厂计件?可哪家厂子会给你化妆品和衣服鞋子呀?”燕子问,“还是说你……阿媚,不会吧?!”
阿媚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点声,一惊一乍的。”
“真的呀?”
阿媚推她一把,“你想哪去了?”
只有戴君梅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呀?阿媚,你现在到底做什么?”
阿媚没有直接回答,把她们带去了自己宿舍。一排低矮的平房里,一扇涂有蓝漆的木头门。房间很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木桌。衣服都堆在床尾,瓶瓶罐罐排满桌面。平房的窗户朝北,平日里照不进阳光,进屋要先开灯,才能把房间的轮廓看清。
“这个是粉底液,这个是眼影盘,这个是口红,这个是腮红。”阿媚一样样把桌上的瓶罐介绍给她们,“最近我在学化妆,你们要不要也学一下?”
那一整个下午,戴君梅和燕子都蜷缩在那间平房里,看阿媚对着镜子,用一盆清水把脸洗干净,又逐层涂上乳液、散粉、腮红、眼影。阿媚的鼻子变得更立体,脸色更红润,眼睛看起来更大,睫毛被刷得更长。戴君梅觉得很神奇,在那一个个瓶瓶罐罐的渲染下,人脸好像一张画布,被一点点填出了层次。
阿媚也帮戴君梅化了个全妆,她说,戴君梅颧骨高,脸型立体,适合偏欧美的风格,眼影打得很深,眼线描得很重,脸部线条勾勒得很明显。化好妆,阿媚又从床底翻出卷发棒,给戴君梅的头发做出几个波浪般的大卷,还从床尾的那堆衣服里挑出一件黑色紧身长裙,换到她身上。
镜子里,那个平日里普通得有点寒酸的女孩焕然一新。那是戴君梅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上还存在一种方法,不需要做手术动刀,就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阿媚也提出要帮燕子做一次妆造,但燕子没有那么配合。从踏进这间平房的第一步起,她脸上的表情就很严肃。她静静等着阿媚与戴君梅笑完、闹完,把床单下藏着的一叠避孕套摔到阿媚面前。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做那个?”她问。
阿媚还想笑,“你干嘛呀?搞这么严肃,吓死我了。”
“我说认真的,你少给我嬉皮笑脸。你中考预选考试考了全县第一,结果你现在当妓女?”
戴君梅吓了一跳。她看着阿媚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收拢,配上她刚化好的精致妆容,看起来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模样。
“你提预选考试是什么意思?你们都牛逼,上中专,当干部,就我自甘堕落,我活该,我下贱。但就算我再下贱,你们吃的饭、穿的衣服,都是我供的,有什么资格说我?还跑到我的宿舍来翻三翻四。我就算在房间里堆满避孕套,我也从没少过你们一分钱!”
听阿媚这样讲,戴君梅的脸像火烧一样,幸亏涂了粉底液,白惨惨一片,羞愧也被封印住。尽管她知道阿媚在讲气话,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隐隐抽痛,抽痛过后,就变得空落落的。
“是我不配拿你的钱。”燕子说,“本来今天我跟长腿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们都拿到了奖学金,还给你买了礼物,想说之后我们都可以自力更生,你也能追求更好的生活了。但我没想到,你追求的竟然是这样的生活。对,是我不该来你的地盘乱翻,你给的钱,我也都还你。”
燕子边说边掏兜,从里面翻出一沓整齐的纸币。学校新发下来的,还是连号的。她又示意戴君梅,从背包里拿出那件她们合买的礼物。一只银手镯,上面刻了“Forever Young”字样,在白炽灯照耀下,亮闪闪的。
阿媚看着她们把钱和礼物一样一样摊放在桌面上,始终抿着嘴唇,不说话。
“长腿,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回去,你自己选吧。”燕子站在门口,冷着脸说。
“这是干嘛呀?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开的?大家都是好朋友,阿媚肯定也是有苦衷,对不对?”戴君梅求助似地看向阿媚,但阿媚把脸扭过去了。“燕子也是为朋友好嘛,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又看向燕子,燕子也不理她。
“我替阿媚给你赔个不是,再替燕子给你道个歉,还不行吗?”
两人依旧不言语。
“行,就你们俩最能耐,都不讲话,那我自己走好了。”戴君梅说。
那天夜晚很冷,明明才初冬,寒风却像刀子一样割人。戴君梅身上的棉服不够厚,前胸后背也没贴报纸,她从阿媚宿舍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错过了末班公交,又没钱打车,只好拖着疲累的步伐一步步往学校走。
一开始,她心中还有些埋怨,不明白好好的朋友为什么最后会闹成这样。但走到后来,她也没心思再埋怨了。她的脚底板生疼,骨头缝也冻得疼,自己好像童话书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近乎要被冻出幻觉了。
她觉得自己可真傻,就算当时再尴尬,再气不过,也应该厚着脸皮赖下来不走,跟着阿媚和燕子挤一宿,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再乘公交回校。气氛僵滞,总比冻死强。
回到学校,只剩一口气还吊着。燕子靠坐在下铺床头,见她进门,重重叹一口气。
“你怎么这么倔?”燕子一边用棉被把她裹住,一边问。
“我还想问呢,你怎么回来的?”戴君梅只觉浑身瘫软,讲话也含混不清。
“我俩一起出来找你,没找到,想着你可能是回学校了,我就搭了个顺路的车。”
“你们俩合起伙来搞我?”戴君梅一下坐直身子,瞪着她。
“亏你想得出来。”燕子嗤笑,“我才不跟她合伙。”
“你俩没完了是不是?”
“你去问她啊,你问我有什么劲?”
“那我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是你先翻人家东西,又跟人家撂脸子的吧?”
燕子不正眼瞧她,鼻子里嗯一声,算是回应。
“我们之前生活费确实靠阿媚给,她也没说错吧?人家每个月都按时汇款,一分钱也没少过,也是事实呀。”
“所以呢?我说的是避孕套和做妓女的事,她干嘛转移话题?说得好像我是白眼狼一样。”
“但你只是发现避孕套而已,又不能证明她真的从事那份工作。再说,就算她真从事那份工作了,咱们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聊聊?或许她遇到什么困难了呢?或者被谁逼迫了?再不济,就算她是真的太想赚钱了,别人理解不了,你我还理解不了吗?你不安慰她也就算了,还在她伤口上撒盐,要是我,我也跟你急。而且你想想,阿媚要是不想跟咱说实话,她怎么可能把我们带去她宿舍?她显然是一开始不好意思开口,想让我们一点点接受。你倒好,直接掀房顶。”
戴君梅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点都没磕绊。她头一回发现,自己还挺有逻辑的,讲起是非曲直也一套一套的。但她也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早没捋明白?要是在阿媚宿舍就说清楚,她也不至于挨冻一路。
可是燕子听了她的话,把宿舍门砰地一摔,一宿没回来。
第三场
一个月后,1993年1月1日,新年元旦,学校放假一天。
戴君梅早早就从宿舍床上爬起来,洗漱好,穿好衣服,临出门前,看向上铺那个鼓囊囊的被窝,故意很大声地说:“燕子,我要出门了,你要不要一起?”
等了片刻,上铺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响动。
戴君梅只好自己出门,搭首班公交,往阿媚宿舍的方向赶。这一个月,戴君梅每周都给阿媚的号码拨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戴君梅猜测,阿媚那天可能真是被气着了,见到她们学校的号码就挂断。她把这件事跟燕子说,说想要写封信给阿媚,把那晚的事情讲清楚。燕子脸上的笑容倏然合拢,背过身,说:“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信最后到底还是写了,虽然内容都是戴君梅一个人写的,但在最后,她还是偷偷签上了燕子的名字。按说,信应该昨天就送到了,戴君梅在信里写,新年第一天,自己有很大的惊喜要送给她。公交车在城南停靠,她挑了一家蛋糕店,精心选了一款巧克力涂层蛋糕,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出门左转,穿过三个街区,就应当是阿媚居住的平房。一个月前她们来的时候,平房所处的院落还很有生活气息,杂物都统一堆在角落,洗手池上还有不知道谁家没切完的萝卜,内墙一侧,整齐排着一列二八自行车。平房里的住客人来人往,响铃声、开门声、咳嗽声、说话声不绝于耳。
但今天再来,院落的砖墙有一半倾塌了,砖头瓦砾散落在地,杂物、水池、自行车,到处是黑漆漆的烧焦痕迹。一股腐臭味自地面飘来,戴君梅捏着鼻子,拨开地面上的垃圾,去推那扇蓝色的木头门。
木头门下方多出一个巨大的黑窟窿,戴君梅的手指才碰到木门表面,它就轰然倒塌,溅起地面上一片尘土。
房间内,空无一人。床塌了,桌子烧坏了,瓶瓶罐罐也跌落在地,统统被砸碎了。她只能找到几件残破的衣服,一张藏在床缝里的银行卡,还有她寄来的那封信。
蛋糕因震惊而跌落在地,她捧着那些翻找到的东西,浑浑噩噩回到学校。戴君梅听班主任说,她的母亲和弟弟来探望她,她无动于衷,默默把宿舍门反锁,任由无边的暗影将自己吞噬。
她整整三天没吃饭、没喝水,终日躺在床板上。
她牢牢记住了那趟平房所属的地方——艺歌苑歌舞厅。
第四场
戴宛如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点气色也没有,昨晚她才从公安局回家,正准备洗澡睡觉,就接到了田警官的电话。
再赶到局里,办公桌上多了一叠衣物。
戴宛如太熟悉这套衣服了,去年过年,是她亲自在网上挑好,送给戴君梅的。
“我妈在哪儿呢?警官?”她讲话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扣住田爱真的手臂。
要不是丈夫好说歹说,哄着劝着,她昨晚八成就睡在公安局的办案大厅了。
“你先别急,”田爱真说,“你再找找你妈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们这边要是有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戴宛如表情木然,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也不动。
轿车在母亲家楼下停下,她快步跑上楼,用钥匙拧开门锁,铁门吱呀一声,屋里洗衣液的香气扑面而来,戴宛如再也忍不住,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妈!”她大叫。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应答她。
粉色抹布、菩萨像、文件袋。能盘点的戴宛如早就已经盘点过了,但除了那个被划线的标题,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发现。
标题。心脏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如果没记错,刊登艺歌苑歌舞厅相关报道的报社,正是辽市日报社。
报社顶楼有一间档案室,历年的报刊专栏都会在那里收集归档。最近,报社正在全面搭建数字化管理体系,准备把档案室里成千上万册报刊扫描上传,形成电子档案库,方便保存、检索与调取。报社人手不够,戴宛如也要在采编工作之余来帮忙录文档。为此,她还专门配了一把钥匙。
戴宛如把那个从书柜上找来的文件袋塞进自己背包,“走吧,我们去报社。”她对丈夫说。
“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吧?”丈夫说。
“如果那个人是你母亲呢?你还会这样说吗?”
丈夫没话可讲,掏出车钥匙跟着她下楼。
深夜,报社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洒下一片水白色光影。戴宛如顺着步梯上到顶楼,一路上,钥匙在口袋里哗啦啦作响。
旋开门锁,一股潮湿的木头味扑面而来。整齐陈列的十数排书架,与天花板齐高,排满书籍报刊。
她跟同事已经上传好了前几排的数据,截止2010年,所有数据都能在云端检索到。
但1992年的不行,它们隐藏在书架最深处,需要一篇篇手动翻找。由于人手不足,报刊保存得不够完好,纸张泛黄变脆,偶尔还有虫蛀。
艺歌苑歌舞厅,戴宛如默念这六个字,目光飞快地掠过一排排报刊。丈夫等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屏幕。看戴宛如忙得满头大汗,不时也凑过来,说着要帮忙,却一直没有上手。
“找到了!”
抖落纸张上的灰尘,三十年前的铅字跨越时空,呈现在戴宛如面前。
她从背包里掏出文件袋,把戴君梅珍藏的报纸与这一张做比对。一样的花体字,一样的霓虹招牌,都是那六个字,“艺歌苑歌舞厅”。只不过,报社档案室里的这一份,标题和报道都是完好的。
她视线下移,看到那串标题,——“杀人恶魔终被捕,舞女雪恨方得报”。
根据报道,1992年,辽市共发生五起舞女被害案,现场作案手法一致,警方推断,这五起杀人案系一人所为。
前四名死者因为缺少可入手的社会关系网,警方调查一度受阻。直到第五名死者出现,以护身符为切入口,凶手才得以被缉拿归案。
文章里写,警方把第五名受害者丢掉的护身符作为重要线索,交代给各舞厅的工作人员。其中,艺歌苑歌舞厅的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经常接待的一位客人,身上就佩戴有与受害者形制相似的饰品,遂上报给警方。
经过调查与审讯,警方很快锁定凶手,于12月25日凌晨实施抓捕。抓捕当日,辽市飘起鹅毛大雪,把整座城市装点得银装素裹,仿佛为告慰亡灵。
文章内嵌有两张图片,一张是艺歌苑歌舞厅的霓虹招牌,“艺歌苑”三个字以楷体写就,在天幕的映衬下宛若星辰。另一张,是凶手照片,但脸部被打了马赛克,只有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有气无力地低垂着。照片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凶手的名字。
戴宛如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戴君梅为什么会剪掉这篇报道?三十年前那起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到底跟一个看起来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女人有什么关系?
戴宛如再次去翻找母亲的文件袋,寄希望于能再发现点儿新的东西。在其他那些没被划线的报纸夹缝里,一张照片倏然掉落,褪色很严重,但还能明显辨认出人脸的轮廓。戴宛如对着那张照片凝视许久,才从兜里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把它定格在自己的相册里。
正准备把报道和照片一并给田爱真传过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丈夫突然开口。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打量戴宛如脸色。
“老婆,我最近一直在想,你妈当年要是真的……她是不是算有案底的人啊?”
戴宛如斜他一眼,“所以呢?”
“那孩子,将来会不会……受牵连?”
“齐敬晨,我最后说一遍。这个人不仅是我妈,也是你妈,婚礼上你拿了改口费,要不现在算上利息给我退回来,否则你再在她还没被找着的时候说一句你妈,你信不信我把嘴给你撕下来。现在的事情有多严重是田警官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要是再给我摆出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吊儿郎当模样,你别怪我跟你急。”戴宛如说。
“我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丈夫说,“就是案底这个事……”
“说得好像你们老齐家多清高似的。齐乐成是不是你侄子?现在人都进去了,你跟我讲案底?”
“他不算直系亲属,不影响将来政审。我跟我妈合计了……”
“滚你妈,”戴宛如打断他,“别天天搁我面前妈啊妈的。你要是真牛逼你自己怀胎十月生孩子去,别在这儿挑三拣四的。案不案底政不政审,我妈也是我妈。你是打算不让我认这个妈了?还是打算不要我这个老婆了?”
话才出口,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齐敬晨低下脑袋,不再言语。
戴宛如感到自己肚子里又传来一阵胎动,她扑哧一声,突然乐了。
第五场
副局长今早匆忙召开晨会,说后天武爱仁就要在冰雪乐园大酒店召开发布会,现在消息传得铺天盖地,肯定有很多双眼睛都盯着那里。“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会场秩序。像一周前的那起冰场谋杀案,绝对不能再出现。”说着,他把目光转向田爱真,“高市长责令一周内破案,进展怎么样了?”
田爱真没有细听开会内容,直到旁边的同事推她胳膊,她才反应过来。她的脑子还停在昨天,刘曼平那双挥舞名片的手,戴宛如那双透出绝望的眼,每一样都好像要将她灼伤。
她挺了挺身子,又翻了翻手里的文件,“放心吧,局长,会在发布会召开前结案的。”
副局长很满意,号召其他同事,都要向田爱真同志学习。一声手机震动从上衣口袋里传来,田爱真点开,发现是戴宛如传来的讯息。
1992年12月25日,辽市日报社,一篇名为《杀人恶魔终被捕,舞女雪恨方得报》的专题报道。泛黄变脆的报纸上,布满红蓝交错的线条与圆圈。
DNA鉴定报告才出炉,她便给戴宛如打电话,通知她到局里来领结果。田爱真本来以为结论一栏里“有99.9%的可能具有血缘关系”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但没想到,戴宛如掏出了一张更加令她感到讶然的照片。
照片里,是田爱真母亲的倩影。母亲始终停留在三十七岁,在田爱真的记忆中,她永远年轻,从未老去。
戴宛如说,照片是在城南的一家小酒馆里拿到的。给她照片的人姓孟,据说是田庆萍的老相好。
今早,凝视手机中新收到的这篇报道,再回想三十年前母亲那张脸,还有姓孟的那个人,轰隆一声,在田爱真心底尘封三十年的往事,如开闸潮水一般,势不可挡地冲破堤坝,向她涌来。
艺歌苑歌舞厅,辽市兴起的第一家歌舞厅,从早八点跳到晚八点,门票只要一块钱,吸引了大量年轻人,一度被称为“穷鬼乐园”。但二楼雅间,提供好烟好酒,还给搭建了设施更优越的舞池,是另外的玩法,另外的价钱。
从91年起,田爱真就随母亲住在歌舞厅后院的那一排小平房里。平日里,母亲上班,田爱真上学,等到节假日,田爱真就帮忙去一楼售票、端盘子,老板另给她开兼职工资。母亲则领着一排漂亮的姑娘上二楼,田爱真总仰头看天花板,听那里传来的音乐声和脚步声,觉得那里似乎是可望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母亲明令禁止她上二楼。她跟歌舞厅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都打好了招呼,无论谁见到田爱真有往二楼走的迹象,都会死死把她拦住。越不让去,心里越痒,田爱真就趴在那群漂亮姑娘窗边,看她们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搭两句话。
“楼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呀?”田爱真问。
姑娘们咯咯直笑,也给她涂红嘴唇。
“你看过《西游记》没?楼上呀,就跟天庭是一样的,还有蟠桃盛会呢。”
只有其中一个姑娘不跟着笑,她是后来的,但人缘很好,在舞厅里混得不错。她听到其他姑娘们这样跟田爱真说,就板着脸把她们驱散,告诉田爱真:“二楼才不是什么天庭,说是地狱还差不多。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这样才能避免上二楼。”
田爱真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念书好坏跟去一楼二楼有什么关系。
但她倒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陈小燕,看模样,似乎也不过比她大一两岁而已。
陈小燕喜欢往田爱真身边凑,总到她房间,找点课本或课外书看。田庆萍在其他地方省,但从不在教育上省,小说、名著、理论书籍买了一大堆,垒在墙角足有一人高。陈小燕捧着那些书,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田庆萍推门,提醒她到点上工。
陈小燕说,“这些人里,只有你是真正的读书人,将来有大出息。”
田爱真就笑,说:“小燕姐,你这么漂亮,肯定更有出息。”
陈小燕目光闪动,“光漂亮有什么用?只能在这种地方讨生活。说起来,我有两个好朋友,她们都是正经的读书人,下次我把她们介绍给你认识。”
田爱真很开心,答应下来。
那天,按新闻报道的日期,是舞女连环被害案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的日子。发现时间在晚上八九点,传到媒体耳朵里,已经是深夜。在收音机和晚报登载这条快讯前,辽市很平静,艺歌苑歌舞厅也如常运转。
晚上五点钟,田爱真在平房里吃完晚饭,去学校参加体育训练。等结束,天已经全黑。平房里,亮着一盏橘色小灯,推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陌生男人。
几乎同一时间,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现在,插播一条实时快讯……”
后来经母亲介绍,田爱真才知道,那个陌生男人姓孟,自己要叫他孟叔。听说,孟叔喜欢母亲已经很久了,整天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家里的苹果、香蕉、李子,有一大半都是他买的。但母亲始终没表态,对待他跟对待别的客人没什么两样,收礼权当收小费。
直到那天晚上,有人来艺歌苑闹事,抓着小燕不放,先逼她灌酒,又逼她当众吹箫。孟叔当时就在隔壁,实在看不过眼,跟那群人理论起来,脑袋被酒瓶子砸了,鲜血流一地。
母亲说,“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就他肯出头,看样子是个好人。”因此才把他带回房间包扎,两人处了一段男女朋友。
田爱真听母亲讲完事情经过,就去小燕的房间找她。她脸上的妆都花掉了,秀丽柔顺的长发也乱糟糟的,缀满亮片的衣服上沾了点点血迹。见田爱真进门,陈小燕一把搂住她,哇地哭出声来。
“那个逼你的人是谁?”田爱真问。
“李虎。”陈小燕抽噎着说。
第二天,李虎准时又来,说要给艺歌苑的老板送句话。
“城南这一片,现在是我的地盘。你们也听说昨天的谋杀案了吧?要是不想让自己舞厅的舞女遭罪,保护费翻倍,每个月一号,码到我桌上。”
田爱真听说了这句话,却没见到李虎这个人。田庆萍出门前反锁了门窗,告诫她,李虎很危险,无论如何都不许出门。
似乎就是从那天起,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跟着孟叔一起走进了田爱真的生活。大概也是因此,每每提起孟叔,田爱真就会不由自主想到那起舞女谋杀案,还有她想象中李虎凶神恶煞的脸。
那段时间,小燕被盯得很紧,因为李虎看上了她,每次来,就点名叫她作陪。她故意化不符合自己风格的妆,三天不洗头,以自己来月经为由推脱着不喝酒,但李虎好像铁了心,无论她如何做,都无法逃脱。
“为什么呢?”田爱真问母亲,“他怎么这么变态?”
“因为小燕是我们这儿唯一的未成年人。” 母亲叹口气,抬手抹一把湿润的眼角,“我要是小燕她妈,我真是心疼死了。”
每次下工,小燕都病恹恹的,吃不下饭,稍微说多两句话,就忍不住想吐。田爱真把孟叔送来的苹果、李子、梨都给小燕送去,小燕吮一口李子汁,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把那孙子给剁了。”
“小燕姐,我也帮你。”田爱真说。
“你不要帮我,你好好念书,千万不要卷入这种事。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就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陈小燕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两个朋友吧?你们都得鲜鲜亮亮地活着。”
转眼,到92年10月,小燕来艺歌苑一周年。也是那一天,新闻播报了第五起舞女被害案。
与前四起一样,遇害舞女的尸体在垃圾堆被人发现。左侧前胸位置有贯穿伤,下体有撕裂伤,生前曾遭受强奸,但强奸犯戴了避孕套,没能提取到体液。尸体死亡时间在两到三天前,这期间辽市下过大暴雨,很多痕迹都被冲刷干净。
万幸的是,这起案件,被害人爸妈很积极地协助警方破案。他们没觉得女儿丢脸,也不认为她的工作上不得台面,平日里,对女儿的生活起居也很关心。他们记得,女儿本命年时,他们有上山给她求平安符,从那时起,那个平安符她就一直带着,连洗澡也不会摘。但在垃圾堆发现的那具尸体,衣物、首饰都还在,唯独少了那个平安符,在女儿家里翻找过,也没找到。他们怀疑,是凶手在行凶后抢走了平安符,要么烧掉了,要么据为己有。
警方得知这条线索,虽然没抱多大期望,但还是暗地里找来信得过的舞女领班,请她们在工作时多留意。田庆萍在被委托之列,回到艺歌苑,她就把这件事嘱托给手下的女孩。
彼时,小燕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颓唐。她开始照常化妆、洗漱、喝酒。如果有人不经意提起李虎,她顶多抬头瞥一眼,也不说什么,继续该吃饭吃饭。
田爱真问她,“小燕姐,李虎不骚扰你了?”
“骚扰啊,”小燕说,“但还能怎么办呢?往好了想,他给小费还挺多的。”
孟叔在跟母亲拍拖后,往艺歌苑跑得更勤了。每次来,都带着一捧花束和一提果篮,花束交到田庆萍手里,果篮塞给田爱真。他照常开雅间,但不再坐里面抽烟喝酒,而是跟在田庆萍屁股后边转。田庆萍被他盯得烦了,就把他打发下楼,他就蹲在台阶口,跟田爱真聊天。
最常聊的话题是去广州,说那里有多现代,多繁华,人手一个大哥大。还说那里遍地黄金,他有几个先过去的工友,就是单纯倒卖衬衫,都发财了。
聊得多了,他就问,“爱真,你想不想去广州?”
“我妈也去吗?”田爱真说。
“去啊,你妈肯定去。到时候我就跟你妈求婚,当你爸爸,好不好?”
田爱真对孟叔当不当她爸不太在意,但听说母亲也去,就忙不迭点头。她想,既然那里遍地是黄金,那她跟她妈也能发财了。去得越早,捡的黄金越多,最好明天就买车票。
回到平房,她把这些话转述给母亲。母亲就笑:“你孟叔的机械厂还没开始改制,他等信儿呢,等有风声了再走。我想着,要是真去那边,要不要把小燕也带着?她长得漂亮,人又聪明,留在这儿让人糟践,可惜了。”
那敢情好。听说小燕姐也要去,田爱真心里更踏实了。
她那晚喜滋滋地上床睡觉,做了一整夜的美梦。在梦里,她和小燕姐手挽手,走遍广州的大街小巷。她们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身穿时髦的吊带裙,配着港乐,成为湿热的街头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线。
第六场
晨会终于在局长的讲话声中结束,田爱真如蒙大赦,安排同事去跟进烂尾楼的事,自己就往档案室飞奔而去。
她想起来,昨晚戴宛如给她的图片里,母亲身后似乎有一张没对上焦的脸。那双眼睛,那个鼻子,那张嘴,组合起来,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把戴宛如传给自己的照片彩印好摊放在桌面上,又从档案室的架子上抽取出三十年前,那份舞女被害案的卷宗,翻到凶手一页,打量起那张高清彩色正面照。
按照戴宛如给自己的孟叔的联系方式,田爱真特意通电话去确认过,孟叔说得很坚定,田庆萍背后那个没对上焦的男人,就是李虎。
而在卷宗里,凶手一栏,写下的名字也确证为李虎无疑。
可是,田庆萍身后的那张面孔,却与卷宗中附有的这张凶手照片迥然不同。
一张嘴唇薄,一张嘴唇厚,一张鼻子挺,一张塌一点,一张脸部棱角分明,另一张下巴后缩,脸上肉很多。
田爱萍旗袍照里的李虎,舞女连环被害案的凶手李虎,怎么可能是两副面孔?
可卷宗存档的证词里,明明还有陈小燕的亲笔签名。
陈小燕说,这个李虎是当地地头蛇,以舞女被害案为要挟,向艺歌苑收取保护费。一年前,他来二楼雅间消费,就盯上了自己,要求陪酒,隔三岔五还要出台,地点都是歌舞厅周围的小宾馆。
最近一次出台,是在12月17日,晚上八点,李虎喝了很多烈酒,一直哼着歌儿,好像兴致很高。他把她带到宾馆房间,脱裤子的时候,腰带里闪过一抹红。小燕当时便很警觉,但还是按兵不动,配合他做完全程,直到他心满意足打起鼾,才溜到床边,捡起那条裤子。
一模一样的护身符,右下角有点散边了。她没敢碰,收走床头柜上的钱,逃跑一样奔回歌舞厅。一路上,她频频回头看,生怕那个男人从宾馆房间里追出来,也把她无声掩埋在冬夜里。
这份证词再次唤起了田爱真对那个冬夜的记忆。好像确实有一天晚上,陈小燕惨白着脸,一把撞开她家的门。
母亲接待了她,把她揽在怀里,听她抽噎着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田爱真坐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但被母亲一挥手,撵去隔壁,牢牢反锁住门窗。
自那天起,她就被送到姥姥家,直到12月31日晚上,艺歌苑燃起大火,现场化作一片废墟。
陈小燕说,从12月17日到12月24日,她犹豫了很久,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警方。因为李虎的母亲是当地副区长,还听说他有个在司法系统官居高位的继父,因此很怕当地警方不作为,自己告密反而会遭到报复。
但想到五个女孩惨死街头,想到李虎一年来对自己的精神折磨,还想到他那双从来没有染上过笑意的眼睛,她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自己那晚看到的东西讲给办案民警听。
“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在结尾,陈小燕说,“如果你们能抓住他,我从此也就心安了。”
他们确实相信了她,也如约进行了抓捕。只不过,抓的人并非李虎,或者,一开始确实抓了李虎,后来却把他给放了,另找来一个替死鬼。
田爱真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真李虎那副熟悉的眉眼。经办过曹建军死亡案后,那张面孔即使被挫骨扬灰,田爱真也认得。
李德强。
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他连个双眼皮都没割,就敢改个名字继续在辽市逍遥,谁给他这样大的胆子?
叮咚一声,手机铃响,戴宛如又传来一条讯息。
点开看,是一张照片。两个女孩肩抵着肩,头挨着头,笑得很甜。左边那个,是年轻版的戴君梅,右边那个,是还在青涩时期的陈小燕。
戴君梅与陈小燕,少年时的好友。所以,她制造那起车祸,不是为了谋财,而是想为昔日好友复仇?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那晚艺歌苑的火灾有蹊跷?是李德强为报复小燕,所以才放起了那把火吗?
田爱真想把这些疑问一股脑倾倒出来,问个清楚,但她不知该找谁问。拨通戴君梅的电话号码,对面传来的始终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档案室大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男警凑到田爱真身边,俯身对她耳语几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U盘,交到她手里。
“辛苦你了。”她拍拍男警肩膀,收拾好桌面上的卷宗,抱在自己怀里,匆匆离开。
走廊尽头,副局长办公室,田爱真没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副局长正在打电话,一边讲话一边不停点头。“您放心,保证很快结案,一定不会影响到发布会……好呀好呀,随时欢迎高市长来指导工作。”
挂断电话,副市长抬起头,扫田爱真一眼。
“正想找你呢。早上开会的时候,你说冰场谋杀案快结案了,具体什么情况,你先跟我汇报汇报。”
田爱真把怀里的卷宗摊开在副局长办公桌上。“要不您先跟我说说,三十年前的连环杀人案是什么情况?”
副局长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卷宗里签的经办人是您,我就来找您打听打听嘛。冰场的这个案子,跟当年的案子有点关联。您要是尽快跟我讲,我就好尽快破案。”
“毕竟高市长那边,还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更多精彩内容
欢迎关注【人间工作室】小程序~
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