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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上:在戈壁滩上开卡车,挣得多,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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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轱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戈壁滩上:在戈壁滩上开卡车,挣得多,死得也快


第一场

除了火车,地面上带轱辘的玩意儿,张福林都能开。他有“A1A2D”驾驶证,搁20年前,全国拿到这张证的人不过五千。内蒙十几个地级市均摊下来,搁呼和浩特,张福林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这张证,是张福林在部队考的。他十八岁那年当了消防兵,由于是扁平足,好悬体检没过,班长倒是看上这蒲扇似的大脚丫子,让他去汽训队踩油门。等退伍的时候,张福林已经当了八年的消防兵,玩大型水炮车练了满身的腱子肉,还学会一手超常的驾驶技能。

“六个轱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这是开拉煤车司机的顺口溜,赶上内蒙的资源大开发,跑车吃香。张福林早就下定决心,退伍后当拉煤司机,挣大钱。

张福林的家乡,彼时遍地是黄金。

草原和戈壁上的矿主发了财,原本荒无人烟的二级战备公路也繁盛起来,甭管是东边的呼伦贝尔草原还是西北边陲的阿拉善大沙漠,上面跑着连成串的“前四后八”六轮重卡,车长十七米,载重三十吨。内蒙暴发户脑子普遍瓷实,没有隔壁山西煤老板的那种弯弯绕,运输费明码标价,按吨算钱,拉得越多,挣得越多,已经红了眼的大车司机们甚至买上中华烟和杏花村来贿赂,能叫装载员给车斗子里硬塞进去六十吨。一天跑八个来回,到手三百块,外加上基础工资,确实挣得比县长多。

自从在部队负伤后,才二十六岁的张福林就下定决心,去开重卡挣钱,攒点养老本。服役期满,复转办给张福林安排到呼和浩特外事办当司机,家里还提前安排了个特教学校的生活老师来相亲。

这姑娘名叫塔娜,蒙古族,跟张福林答答(方言,爸爸)是一个村的,长了张白嫩的鹅蛋脸,肩膀丰腴,屁股滚圆,还有对明晃晃的大奶。张福林很喜欢这个姑娘,见过几次,关系进展飞速。塔娜上大学时就有过男女的知识,总是不自觉觊觎张福林那魁梧的身段。这次已经很晚了,俩人喝了点白酒,情到浓时,在立交桥下的劝业场对面寻了个宾馆,姑娘钻进被窝,就把张福林压在身下,十根白胖的手指摸着他的腹肌,急迫又贪婪。

张福林没什么经验,迎合上去,可扭了几下,还是不行。

“你是咋了?每次出来都有心事。”塔娜鼓励他:“没事,第一次都这样。”

虽然张福林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但还是推开,开始穿衣服:“我没甚心事,载(方言,这)样只能耽误了你,咱们分了哇。”

塔娜躲在被子里哭,张福林去意坚决,不惜和亲爹闹僵,也要辞掉外事办的工作,来草原边上的巴特镇国营煤矿上班,铁了心想当拉煤大车司机。

巴特是蒙语,英雄的意思,往东是草原,西头是戈壁滩,原本只是个百十人的小村子,蒙汉杂居,60年代末,这地儿发现座巨型煤矿,才繁盛起来,甚至能引得不少前几年下岗的无业年轻女工跨越千里来投奔。

矿场党委书记看张福林这后生长得精壮,驾驶技术娴熟,人还机灵,就安排在身边开了桑塔纳。

就因为这个,张福林窝火了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瞅见大车司机每天都能来财务室拎走厚厚的一摞钞票,眼睛更是红得就像草原上得了白化病的野兔子。

这矿场书记也姓张,五十多岁,历经风霜,早早便谢顶了,正巧儿子也在部队服役,便有心提携年纪相仿的张福林。正在改制当口,需要打点的关系也多,老书记最喜欢来的是镇上的KTV,能顺手掐着东北小姑娘纤细滑嫩的腰肢谈大事。

“后生,乃前四后八(重型卡车)不是谁都能开了,你就适合小卧车。知道为甚车队的大车司机换得勤不?这行挣得多,死得也快!只有开卧车的才有前途了哇!”

张福林虽心里不爽,但也是个合格的司机兼秘书,平时能把车皮洗得当镜子用,在酒局上还一刻不停端茶倒酒伺候,知道这是书记微醺后的点拨,顺着领导的话问:为甚开小车才有前途?

老书记仰脖干掉半瓶茅台,神秘兮兮地科普:“东北和南方都闹下岗了,咱这旗里的几个矿都国营转私营了,就剩咱们啦!到乃时候,大车司机的待遇就没这么好喽!”

虽然内蒙这些爱喝大酒的领导,基本都不说假话,可张福林觉得,就算下岗,自己有A1A2D驾驶证,不论去甚地界也不愁吃穿,怕个毬?

有人瞌睡就递枕头,矿上有个叫冉春生的年轻小伙子,知道张福林想转岗去拉煤队,便托人传话,问能不能把空位让给他。

冉春生是矿二代,1974年出生,从小在巴特镇煤矿长大。八十年代末,老冉下矿,遇到瓦斯爆炸,用命给儿子换了个“接班”的指标。过了几年,冉春生从技校毕业,分配回来,打死不愿意下窑当煤黑子,手里倒是有个能开小卧车的C1驾驶证,想着去给领导当司机,为此不惜从亲爹的抚恤金里拿出三千块铺路。

九十年代的内蒙,这是笔巨款,张福林接过钱,正中心意,几乎没想就答应了。交班那天,冉春生拿到桑塔纳车钥匙,嘴都快笑烂了,老书记却全程板着个脸——不过也没板多久,张福林在宿舍收拾完铺盖卷,正要去车队驻地,念旧情的老书记还是亲自过来,站在机关楼门口,拍拍小伙子的肩膀,长叹口气:

“唉……以后遇到甚难事就说,能帮就帮。”

第二场

刚来到拉煤车队,张福林被授意开上了那辆能拉五十吨的进口“康明斯”,美国原产,有个大鼻子,底盘又重又稳,就像是装甲车,在布满乱石的戈壁滩上也四平八稳,能跑出一百公里的时速。而队里剩下那十几口子司机,只能开国产的“东风平头柴”和几辆七十年代生产的长春老解放,只要拉得多点,车身就开始晃荡,一脚油门下去,连发动机都冒黑烟。

大车司机的高收入是用命换的,为了多挣钱,开破车的司机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超载,张福林不一样,他那辆康明斯即使装半车,跑一趟出去,收入就和拿命挣钱的司机一样了,倘若超载一次,就能挣别人两三倍的运输费。

上班第一天,运输副科长乌力吉安排张福林跟车熟悉路线,让这位技术娴熟的吴姓老师傅带着,超载二十吨。刚开出矿区,还没上县道,那辆“平头柴”左后轮就炸了,随着这声巨响,张福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连车带人翻进沟里,几十吨煤块儿瞬间把驾驶位压成了相片。

其实这种事故在当时很常见。几千公里的拉煤线,只隔着七八百米,总能看见公路两边破碎的重卡残骸,已和广袤的大漠戈壁融为一体,成为新手司机的导航标。

就像喜马拉雅山雪线上的登山者遗体,能指引失去方向的苦旅之人攀上星空。

当时坐在副驾的张福林命大,右手小指骨折,都不影响第二天上班。拉煤线上的司机普遍迷信,觉得这是长生天暗示这小子,让他老老实实回去开小卧车,别沾重卡。可张福林角度刁钻,认为其实是老天用车祸告诉他,人不能贪得无厌,本来就开着好车,如果再超载,长生天都保不住这条命。

第二天,张福林手指还缠着绷带,就从旗里的召庙找了个蒙古喇嘛,给那辆“康明斯”开了光,然后每天老老实实按实载装车。他从不超载,驾驶也稳稳当当,不急不赶,以至于同事们开着破烂的平头柴和老解放,一天都能跑八趟,张福林却只能跑六趟,收入反而最低。

可就算这样,那辆能多拉快跑的“康明斯”还是引得其他司机眼红,暗中排挤,处处针对。

内蒙男人都嗜酒,尤其是拉煤车司机,每天下班后的娱乐活动就是去三十公里外的巴特镇上喝大酒、找女人,完事儿还不耽误第二天继续出车。

张福林在大领导手下干过,为人处世上比那些只会辛苦跑车的司机明白不少,很快就知道,同事在排挤自己,于是每晚结算,拿到工钱,就立刻请同事们去快活逍遥,每人一斤半土酿高粱白,外加两碗武川土豆烩巴盟羊肉。

吃饱喝足,最后在外地人新开的店里“抬一货”。

这些年经济越来越好,下岗的工人却越来越多。失业的东北人豪气,能带着丰满漂亮的姑娘们租下整栋三层门脸,一楼砌两个热腾腾的大水池,装修考究,二三楼是按摩,整套流程下来,能祛掉整条拉煤线上血腥的晦气;而个矮的南方侉子们聪明,租个夹缝似的铺面,挂上足疗的牌子,让这些娇小白净的水乡姑娘把大车司机们的粗粝骨头都酥掉。

说来也怪,虽然都是张福林掏钱请客,可他洗完澡后,却从来不“抬”,只躺在休息区抽烟喝茶。

副科长乌力吉问他,来都来了,咋甚也不做?不怕憋坏了?

说到这,张福林就会想起丰满肉乎的塔娜姑娘。她是个好女人,性格好,文化高,屁股也旺夫。

只可惜,自己这辈子不能再找女人了。

这些在草原戈壁长大的大车司机也都淳朴,由张福林请过几次客,就拉不下脸来再白嫖,处处护着这个小弟兄,尤其是运输副科长乌力吉巴雅尔,他年过四十,还留着牧民常见的大披发,将兄弟义气视为这荒凉凶险戈壁滩上的唯一生存法则——既然张福林讲义气还胆儿小,那就让他少拉多跑,运输费一年下来也能挣不少。

果然,来年开春,张福林在农村信用社的存款就到了五位数,甚至老乌都看上这个踏实稳重洁身自好的小伙子,介绍远房侄女作媒拉线。

对于这种好意,张福林一概拒绝,表示趁着岁数小,多挣点,然后攒够钱,就不干拉煤车司机这种“玩儿命”的营生了,回呼市买辆出租车,踏踏实实过日子。

有几个年长的大哥开玩笑,觉得张福林的卵蛋有问题,不然咋能见了洗浴中心的美女都硬不起来。

乌力吉直接骂:“都别他妈瞎毬说,后生一米八多的大个,浑身都是精肉,洗澡的时候,都也见过他裤裆里那玩意儿,真大,一般汉族女人受不了,找个耐干的蒙古女人才能闹成。”

第三场

好日子也就过了一年,天塌了。

1996年夏天,终于轮到巴特镇煤矿改制,允许私营承包,搞活经济。这些拉煤车司机原本都是国企职工,现在从司机到科长,每人只领两万多块钱后就“买断工龄”。

不过幸运的是,张福林并没有下岗,而是可以继续开那辆“康明斯”,乌力吉还继续当拉煤队的副队长,只是没了保底工资,上面还派了个新领导,竟是冉春生。

矿场改制后,张书记摇身一变成了私营矿产集团的董事长,司机也鸡犬升天,成了集团的物流部经理。

“从现在开始,引入先进的绩效考核制度,取消大锅饭的保底工资和养老保险,谁拉的吨位最少,扣谁的绩效,如果完不成计划任务,就给我拍屁股走人!”

冉经理颇有点小人得志的意味,新官上任三把火,雇人擦去车库门上“多拉快跑,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红标语,换上“开源节流,追求效率,鼓励竞争”的白色大字——张福林以后必须也要超载了,不然以他的风格,绩效考核肯定是最后一名。

“拉的越多,越危险哇?”

开会的时候,张福林很含蓄地表达出疑惑:“冉经理,以前出事儿了,咋也有国家担着,现在出事儿咋闹呢?”

冉经理坐在原本属于乌力吉的科长椅子上,随手吐口唾沫,捋了捋冒油的大背头,当众开骂:“咋就你话多?快闭嘴哇!你们这帮司机,以前也为多挣钱超载跑车呢哇?现在给你们定绩效,咋就不愿意啦?告诉你们,就算出了事,集团也赔得起,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滚,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开完会,冉春生还是念着旧情,私下找见张福林偷偷说:“小张,刚那些是说给那些刺头听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当年要不是你跟我换岗,我也不能当经理。你就按以前那样跑车,不扣你工资。”

虽有领导的好意,但张福林发现,大车司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国企时代,只需要从矿场把原煤拉到七十公里外的洗煤厂卸车,由国家统购统销,回来一趟就能算钱,活儿算得上清闲,现在矿场私营,能把拉煤运输线拓展到呼市、包头和乌兰察布的大型企业,甚至远在河北唐山的钢铁公司,都有运煤业务。

面对几百上千公里的路程,一台卡车改配两个司机。张福林和乌力吉搭档轮替驾驶,吃住都在车上,人睡车不睡,撒尿都得在车上找个塑料瓶解决,再顺着窗户扔出去,这才能把煤及时运到。

既然当拉煤车司机,肯定不怕辛苦。张福林很喜欢开重卡的感觉,总让上了岁数的乌力吉在后座的铺位上多休息。

重卡行驶在笔直黝黑的公路上,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蒙西戈壁,张福林觉得自己像八百年前西征的蒙古骑兵,跟着袍泽弟兄穿过茫茫戈壁大漠,英勇无畏,一往直前。

“你小子,能吃苦,也踏实,这次改制完,你肯定能挣着大钱。”乌力吉说。

到了月末,哥俩去找冉春生结算工资,却发现还不如改制前的一半。

“现在市场经济时代,全靠竞争,咱价格低,谈下哪儿的生意,煤就要运到哪儿。”

冉春生模仿电视里时兴的“高端商业人士”装扮,不知从哪儿搞来套肥大的化纤西装,尼龙衬衫外扎了根红色柞蚕丝领带,互相摩擦,产生静电,吸了满身煤炭粉尘,只要动弹就噼里啪啦乱响,活像个电动灭蚊器。

不过他却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和手下这帮卖苦力的大车司机已然是两个阶层,连嘴里都抛弃了内蒙方言,说着满口生涩的普通话,滔滔不绝:

“经济搞活,人也要搞活,要适应市场了哇,路线长短不固定,跑的时间长,运输费俩人分,自然工资就少,载(方言,这)属于风险。你五十吨的车装上乃一百吨,一百二十吨,载不就挣回来了?老乌,小张,上个月你俩绩效最少,但咱是甚关系,就不扣钱了。你们也给我长点脸,别总闹个绩效倒数第一,不然我也不好办了哇。载样,下半年有个往包头钢厂拉煤的营生,跑十个小时就到,到时候给你们?”

乌力吉没回话,默默从会计手里接过那摞薄薄的人民币,冲地板上吐了口带着煤灰的浓痰,转身离开。张福林跟在身后走出经理室,问老乌,咱哥俩发工资了,要不去弄把猎枪?

这倒不是想崩了冉春生这个王八蛋,而是为了对付拉煤线上抢劫盗窃的乃求货(方言,王八蛋)。

不知为啥,自从改制后,经济活了,犯罪的也多了。这帮乃求货知道重卡司机有钱,兜里常揣着现金,车斗里也尽是好东西,要么扒进车斗里偷煤,要么敲开油箱偷油,遇上胆儿大的,直接三五成群,在公路上设个路障,埋伏在路基两边,等司机下车清理路障,就冲出来挥舞砍刀斧子直接明抢。

车队原本有个姓吴的老师傅,蒙古族,八十年代在矿场保卫处治安科上班,后来为了多挣钱,放弃“经济民警”(隶属国营厂矿管理的警察)身份,考了个A证来跑大车。进入运输队后,老吴仗着二百多斤铁塔般的身块儿和那膀子能倒拔杨柳的力气,震得矿场附近的混混不敢造次。

可就在前不久,老吴和搭档往河北送煤,还没出内蒙地界,就遇上拦路抢劫,被砍了十七刀,成了植物人,案子到现在也没破。

对这种事儿,政府在国道挂上“车匪路霸,打死有奖”的横幅,矿业集团也想尽办法,冉春生告诉司机师傅们:遇到抢劫,那就直接开车创过去,毕竟超载的重卡小一百吨,连他妈恐龙都挡不住,撞死了算逑,是正当防卫。

从小在草原和戈壁长大的蒙古和汉人司机虽然性格剽悍,但本质里心善,还迷信,不敢真撞过去,怕被冤魂缠上。

张福林更觉得,在拉煤线上抢劫盗窃的也都是可怜人,不至于把人家命要了——反正也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劫道的,遇上了,就花钱免灾。

不过改制后,行情变了,如今自己也挣不了几个钱,不能再便宜那些劫道儿的灰货,就想着买把猎枪放车上防身。

彼时国家刚出台政策,禁止私人持枪,但内蒙腹地牧民手里的家伙没被收缴干净,搞一支并不是难事。乌力吉曾当过小领导,懂得些法律,就对张福林科普,持枪犯法,另外,如果遇到抢劫的,你开车压过去属于正当防卫,开枪性质可就变了,绝对要进去蹲几年大牢。

听完这话,张福林托人从呼市的民族商场卖了支仿真玩具枪,又去矿场找了根粗壮的洋镐把,一头削尖,拧上两枚“康明斯”轮毂用的36号精钢螺母,做成支当年西征蒙古骑兵用过的骨朵锤,舞起来呼呼带风,挨上就筋断骨碎;乌力吉则含蓄很多,从家里厨房征用了根粗擀面杖,用电钻打个眼儿,再穿根短绳,上面吊个粗壮的铬钢平头插销——这是老一辈蒙古人常用的防狼武器“布鲁”棒。即使是现在,草原上再恶的灰狼只要看见这种棍子,血脉中遗留的祖先基因就催着它立刻逃远,不然会脑浆迸裂。

就这样,张福林和乌力吉备好武器,继续搭档跑拉煤线。每年总能遇到几次抢劫,先用仿真枪吓唬,如果被识破,也会被哥俩手里的骨朵和布鲁赶跑。久而久之,路上的贼人也宣传,从内蒙西部来的那辆“康明斯”不好惹,见着就放走。

三年过去,张福林的存款缓慢攀爬到六位数,乌力吉的儿子也考到内蒙古农业大学,前途无量,只不过那辆进口的重卡却因为严重超载和缺乏保养,寿命缩短,原本光滑闪亮的车壳被煤灰沁成黑色,漆面伤痕累累,每次启动,连发动机都一颤一颤的,冒出阵浓厚的黑烟,就像戈壁滩上牧民家里生火的老风箱。

运输部里的其他卡车,早就因为严重超载,寿终正寝了。冉春生多次向上面打报告要求购车,但张书记觉得,最近这几年,死在路上的司机太多,每次都要掏抚恤金,还不如干脆把运输部外包出去,这样集团就不用负责任。

得知这个消息,张福林和乌力吉在巴特镇喝掉四瓶草原白以后,决定自己单干。第二天酒醒,哥俩把所有存款都拿出来,又去信用社贷了二十万,然后坐火车去天津,买了辆进口的“沃尔沃”重卡。

内蒙腹地荒凉萧瑟的运输线上,司机师傅的精神寄托只有身边的搭档和胯下的这辆卡车,时间一长,搭档处成了兄弟,重卡看做情人。张福林把新车开回来的时候,那辆“康明斯”的大梁突然就断了,就像为了家里操劳一生的贤惠妻子,发现丈夫有了新欢,就骤生重病,撒手人寰。

张福林买了两瓶汾酒,乌力吉则回家杀了只羊,把酒肉摆在车前。哥俩跪下,冲着这辆已经报废的康明斯重卡恭恭敬敬地磕两个响头,把香插在地上:

“老伙计,这么多年,幸亏是你,从没出过事故,还帮着挡了好几刀。”

张福林磕完头,起身摸着车身上掉漆的赖疤,已然把它当成媳妇:“你辛苦啦,也该歇了。”

旁边那辆“沃尔沃”浑身纯白,用的是瑞典技术,动力也更猛,长着粗壮的悬架,斗里能拉150吨,就像呼市的那个叫塔娜的姑娘,丰满漂亮。整台新车安静地停在当地,前挡风玻璃上被乌力吉挂上两朵红绸大花儿,就像是要出阁的新娘子,与矿场粗粝萧瑟的场景格格不入。

以后这就车是张福林和乌力吉的家了。为了能还上银行的贷款,就要吃住都在车上,全年无休,才能挣回来。这种生活虽然辛苦,但好歹不用再看冉春生这个乃求货的脸色了,想拉多少就拉多少,明码标价,也不担心被坑。

第四场

人对车好,车也不会负了你。

张福林给这辆“沃尔沃”起名“塔娜号”,保养堪称细致,机油和防冻液用最好的,轮胎也是进口的米其林,每到公路上的休息区,张福林就扯出水管,把“塔娜”一路上的粉尘和疲惫都洗掉。

即使是遇到抢劫犯,张福林也从后座的被褥里抽出那支用螺母做成的骨朵,挡在“塔娜”面前,誓死不退。乌力吉怕兄弟受伤,能把布鲁棒抡出残影。

匪徒本是劫财,没必要把命搭上,见到这辆漂亮干净的重型“沃尔沃”便都绕着走,以至于有些司机专门买来烟酒贿赂哥俩,求着路过危险路段时跟在后头。

乌力吉开玩笑,说你这不是伺候车,是伺候女人,如果你能这么对待那个叫塔娜的女人,这女人连命都能给你。

这辆“沃尔沃”也报答了张福林,她什么都运。正赶上内蒙矿业大发展,从蒙西荒漠拉上稀土到蒙东草原,又装上外蒙的铜矿运到河套的坦克生产基地,一来一回,车斗里总有货。澳门回归那年,张福林和乌力吉还完银行贷款,还存了十来万现金,成为乍富阶层的一员。

有钱之后,张福林抽的烟从红塔山变成了“苁蓉”,喝的也是山西的汾酒,还用上了大哥大来联系业务,就是没有大车司机喜欢嫖娼的坏毛病。

乌力吉劝他:“你小子养了那么些年精血,抓紧找个媳妇释放下,别憋出毛病,抽空回呼市把真塔娜娶了吧!”

可张福林还是那句话:等钱挣够了,就回呼市包个出租车队,不做这种玩儿命的活儿了,到时候再考虑结婚。

乌力吉骂,这钱他妈哪有挣够的?

张福林笑笑,第二年,又拉着乌力吉从信用社贷了笔巨款,买了三辆国产重卡,租个小院儿,正式成立“福林运输队”,还把以前巴特镇煤矿的老弟兄们都叫来,他和乌力吉继续开“塔娜”跑车,剩下的车分给弟兄们驾驶,有钱一起挣,挣了一起花。

因为“福林运输队”工资给的高,还坚决不让超载,那些从国企矿场出来的A证老师傅也愿意跟着他干,每到年末深冬,矿场停工,张福林就像当年在运输队一样,带着司机师傅们去巴特镇上吃喝玩乐。

如今的巴特镇已经大变样,政府把铁路铺来,引得南方的地产商人盖了高楼,附近零散的几个小苏木(蒙语,乡)的居民都过来打工,街面上熙熙攘攘,出现了大城市才有的商场酒店、洗浴会所和网吧。

张福林也不吝啬钱,吃肉喝酒洗浴一条龙全包,已经喝飘的司机们都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这人将来必发大财。

恭维使人舒服,张福林也喝多了,晕晕乎乎,让乌力吉继续带着师傅们去洗浴,他则出门拦个出租,打算回去睡觉。

出租司机却不踩油门,而是瞪大俩眼珠子盯着看他。

“你这是闹甚呢?走了哇!”张福林不禁有些恼。

“张哥,我是小冉啊!不认得我了?”冉春生脑袋上剃了个青皮,脱了那套可笑化纤西装,穿着煤矿上发的棉服,正在开出租谋生:“听矿上的弟兄说过,你现在发财了?”

虽然巴特镇发达起来,但毕竟是个镇,在大街上遇到熟人概率不小,但张福林不理解:“咋回事?你不是当运输部经理了么?”

哥俩坐在车里一叨啦(方言,聊天),原来是去年,中央下来个督导组,给张书记定了“低价倒卖国有资产罪”,说他和几个矿场领导,把能值十几个亿的煤矿几千万就给卖了。

督导组第一天上午问完话,张书记下午就跳了楼,办案人员顺着线一查,发现冉春生这货也不干净,贪污了好几年拉煤司机的运输费,不过落在他手里的金额小,蹲了一年大牢就出来了。

听完这些,张福林的酒都醒了,左手掐住冉春生的脖子,右手抡圆膀子抽了他几个大逼斗,眼珠子通红,骂道:“当年我们这大车司机为了多挣点钱,拿命超载,你个乃求货贪污运输费,行死(方言,找死)了是哇!”

冉春生也委屈,当年那“绩效工资”制度也不是他定的,从中贪下来的钱,劳资科长和分管处长拿大头,最后到他手里的,说是分赃,更像是封口费。

如今出狱,媳妇带着一岁的儿子跑了,自己也没个正经营生,还被放高利贷的黑社会天天找麻烦。

“你为甚要借高利贷?”张福林问。

冉春生说,也就两年前,第一次去网吧玩儿,想看世界杯直播,却点开个赌球网站。他本就是米兰球迷,刚从意甲巅峰,小世界杯的时代过来,以为能对输赢局势有个准确判断,结果就前期赢过两次,后面都输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好几万,窟窿堵不上,就找放贷的又借了十几万,以前贪污那点钱都扔进去,也没还上。

不知为何,张福林突然想起他去巴特镇煤矿运输队上班第一天,老吴就因为超载死了,他也从此下定决心,不贪不占,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冉春生就没懂这个道理。

张福林把掐在冉春生脖子上的手松开,拉开车门走了。身后冉春生也跟着下车,噗通跪在大雪中,完全不顾路人鄙夷的眼光,冲着张福林的背影大喊:

“张哥!你是巴特镇的英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运输队的弟兄们也都说我是个小人,但我不坏!带我一起做营生哇!”

“你能做甚?”张福林回头问。

第五场

对于把冉春生招进“福林运输队”的事儿,乌力吉和司机师傅们一致反对,毕竟这讨吃货的名声已经臭了,当年给领导当狗,没少为难弟兄们。

张福林初倒是觉得,人要讲义气,当初他也没刁难过我和乌力吉,现在只想求条生路,那就给嘛。

不过张福林还是留了个心眼,毕竟冉春生没有A1驾驶证,招进运输队,其实没啥能干的,就安排点杂活儿,也没给开工资。冉春生倒是珍惜这机会,把汽车调度、年检、保险和处理违章的杂事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搭上了辖区交警队的关系。没过多久,还用当初给张书记当司机时攒下的人脉,同时揽下一个铝矿和两家河北钢厂的运输业务,只要做好了,每年有近百万收益。

内蒙男人普遍酗酒,如果能上酒桌,就是真兄弟。这次在小院儿里聚餐,冉春生放下架子,弯着腰给这些原本看不起的大车司机端茶点烟,细心伺候。

张福林看上了冉春生的“人脉”,如今运输队逐渐步入正轨,确实需要这么个能谈生意的精明人,当弟兄们吃掉整只烤羊后,舌头已经喝大了的张福林摇摇晃晃起身,从手包里摸出厚厚一沓人民币,足有几万块,“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小冉,你是个人才,这半年在这,一分工资也没有,现在开给你。”

冉春生正弯着腰给乌力吉倒酒,看到这些钱,直接愣住。

还是老乌推了他一把:“瓷住(方言,呆住)作甚了!快谢谢老板了哇!”

如梦方醒的冉春生并没拿桌上的钱,而是直接跪下,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来,鲜血混着眼泪:“张哥,你们不嫌弃我,这辈子都值啦!但我不要逼脸,还想再求你个事!”

张福林知道肯定是求他把高利贷也帮着还了,这咋可能嘛?但还是问:“说哇,甚事。”

果然,冉春生一把鼻涕一把泪表示,自己因为赌博和贪污落得家破人亡,只要把高利贷还请,就把老婆和儿子接回巴特镇,跟着大哥老老实实干活儿。

其实张福林不太相信这种赌棍能改邪归正,但还是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道:“我只帮你还借亲戚的钱,至于高利贷,要看你能给我谈下多大的买卖。”

正赶上内蒙第二次资源大开发,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冉春生自己掏钱,几乎把整个蒙西地区走遍了,寻找那些藏在茫茫草原和戈壁滩矿场上的生意。

见这情况,张福林把心搁回肚子里,正巧放贷的黑社会得知冉春生就在福林运输队,带人来小院找过几次麻烦,但都被乌力吉带着司机和装卸工赶了出去,事儿闹得挺大,这种破坏“煤炭经济”的恶势力终于引起政府重视,趁着“新世纪严打”,把这伙人收拾了。

又是一年初春,冉春生风尘仆仆地回来,带着价值五百多万的长期业务,身上的恶债也都消了。“福林运输队”靠着冉春生谈来的业务,正式变成“福林运输有限责任公司”,又贷款新买了两台质量过硬的国产一汽重卡,外加三个机修工,办公地也搬到了巴特镇的一处大院里的二层小楼里。

这儿原是国营交通公司的驻地,一楼是六间车库,二楼是宿舍兼办公室。后来交通公司改制倒闭,这间大院就被张福林租了下来,那辆操劳半生的功臣重卡“塔娜”,也被安排在车库修养,轻易不会再上路。

新公司成立大会就在大院口的门卫室召开,男人们吃喝掉五只羊外加十箱白酒。张福林趁着弟兄们高兴的当口,起身宣布,以后在公司里,老乌拿30%的股份,自己占50%,而剩下股权,则现场派给那三名年长的司机师傅——当然,冉春生也分到了5%。

听罢,冉春生激动得不行,赶忙举起白酒对瓶就吹。乌力吉虽然喝得也不少,还是起身拦住他,蒙语掺着汉语说了半天,众人才听明白,原来冉春生媳妇从巴盟回来了,还带着儿子,刚打过电话,正在机修室呢。

屋外有零下二十多度,鹅毛似的雪片子被戈壁上的寒风裹着吹在脸上,就像刀片。

冉春生连棉袄都顾不上穿,跑出门卫室,冒着寒风和大雪,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院子,路上还摔了两跤,满身是污泥,推开机修间大门,就瞅见两岁的男孩儿害(方言,淘气)得厉害,趁着大人不注意,小手捞着放在角落里的机油盆就往身上涂,亲妈忙不迭地跟在娃的身后擦。

乌力吉也跟过来,骂冉春生:这么好的媳妇不好好过日子,就他妈知道瞎毬乱!

这好媳妇有个在西北地区烂大街的名字:冯改珍,原是巴特镇煤矿的会计,出身农家,做事儿踏实,人长得还漂亮,赶上改制下岗,稀里糊涂地被冉春生骗上了床,又办了酒席,可刚有了孩子,就发现男人赌博,没过多久还因为贪污公款进去了,至此绝望,带着儿子回了老家——如果不是乌力吉老大哥苦口婆心地劝了三天,冯改珍绝不可能回来。

张福林也跟过来,抱起浑身机油的小男孩儿,打了个酒嗝,呛得这小胖哇哇大哭,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就让冯改珍在公司当个会计哇,夫妻俩在一起做营生,还能带崽。”

张福林从大衣兜里摸出只仿真“54式”玩具手枪,做得很真,沉甸甸的,这本是他跑车用来唬人的东西,现在也用不到了,递到娃娃手里:“大爷送你的礼物,男孩儿,就该耍这个!对了,弟妹,我也给你买了件貂皮大衣,现在时兴穿这个,就在车后备箱里,待会儿给你拿来,看看合身不。”

冉春生转身,跪下对乌力吉和张福林磕个响头,把脑子里最后的小算盘砸碎,从此死心塌地。

第六场

经过完改革的阵痛,交警对超载查得更紧了,原本在公路两旁的重卡残骸几乎再见不到,司机的死亡率也掉了下来。草原和戈壁滩上的治安越来越好,以前那帮“靠路吃饭”的灰猴在监狱待过几年,出来发现世道大变,靠着砍刀和斧头已经没办法发家致富。

很快,这帮灰猴就想出个新招:拖几根又粗又长的枯树干横在路上,将重卡逼停,然后让村里的老弱妇孺躺在车前头,不给钱就不起来。如果司机怒而报警,那就对警察说,这些重卡压坏了田里的庄稼或是草地,说破大天也属于民间纠纷。

倘若没忍住动了手,那就把躺在车前讹钱的老人和残疾智障推过去,拘留所都拒收,一时之间,警察也拿他们没招。

张福林也劝弟兄们,跑车的时候遇到这号人,可千万别起冲突,给钱就行,回来公司报销。没过多久,正是盛夏,乌力吉带着新来的小伙子,开着辆一汽重卡从巴特镇往河北拉煤,还没出内蒙地界,就遇到躺路上讹钱的哥仨。

带头勒索的壮汉姓杨,绰号“杨二楞”,是村里的孤儿,90年代组织了一帮因为开矿失地的农民拦大车抢劫,被判了十年。服刑第五年头上,杨二楞下矿干活儿,脑袋被塌方的石头砸掉一块儿,得益于内蒙西部突飞猛进的医疗技术,不仅命保住了,还拿了个“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患者证”,提前保外出狱。

已经四十多岁的杨二楞顶着半拉脑壳回到村里,田无一间,地无一垄,穷得惊心动魄,想找个女人过日子,但没人搭理,只能盯上了村里老孙家的傻闺女。

这姑娘小时候聪明伶俐,脸蛋也漂亮,就是八岁那年发烧,被庸医一针打成了痴呆,长到二十多岁,身材婀娜容貌漂亮,只是傻得厉害,敢当众脱裤子露出雪白的大腚屙尿,引得村里的光棍闲汉流哈喇子。

只不过孙家傻闺女还有个大哥,在鄂尔多斯做营生,据说混得不错,也就没人敢对这“唾手可得”的年轻女人动手。只有杨二楞胆儿肥,有天喝完酒,精虫上脑,靠着半块儿油月饼就把孙家傻闺女骗回家给睡了。

老孙头自然不乐意,嚷嚷着要报官,杨二楞便拿出从公路上讹的三千块钱,让“岳父”闭了嘴。

当大哥得知此事,发现妹妹已经生了个女儿,就带着一伙儿壮汉来找杨二楞的麻烦。杨二楞也混不吝,往地上一躺,把帽子摘掉,对着壮汉们大喊:“你们抬死我哇!”

孙大哥看着杨二楞缺了半拉的脑袋,生生把这口恶气咽了回去,只跟他要了两千块的“彩礼钱”,在村里开了两桌酒席,傻闺女变成了小媳妇。

就在当年冬天,媳妇出门遛弯,站在村口的国道上,让一台疲劳驾驶的重卡压死了,血浆混着奶水在柏油路上冻成了疙瘩。保险公司赔了二十万,杨二楞抱着还没断奶的女儿,索性把心一横,从村里抓了三个痴呆汉子,一瘦两胖,在村里胡作非为,还去国道上讹钱。

仗着都是神经病,这四个楞球(方言,傻子)连警察都不敢抓,村里人也敢怒不敢言。

看着傻子“智慧”的眼神,乌力吉深知和气生财的道理,正要付钱,可搭档却动了手。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以前在西藏当运输兵,技术好,火气也大,赶上盛夏,戈壁滩上热得厉害,急火攻心,跟两个傻子打成一团。

一天后,这个年轻司机才靠搭顺风车逃回巴特镇,胳膊断了一根,连医院都没顾上去,就跑到公司,跟张福林说,杨二楞把乌力吉绑了,把重卡也扣了,要五十万医药费,钱不到位,就不放人。

“这帮乃求货,就钻法律的空子,提前报警,说把伤人的抓了,又不往派出所送,警察也不敢进村去救,怕引起舆情。”冉春生恨不得把脚丫子踹进油箱:“哥,这事儿咋闹?听你的!”

已经年近四十的张福林早就混成人精,倒是淡然:“就是钱,跟他们叨拉呗。先跟派出所通个气,带着弟兄们把大车都开来,把村堵了。”

一般这种事儿都是村里支持的,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异常好使,先给钱给脸,如果不要脸,那几十吨的重卡横在村路上,跟坦克似的,对方出不去,也不敢动手,只能和解。

不过这次情况不一样,杨二楞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村长得知此事,亲自来劝张福林,说还是给钱算了,这种神经病惹不得。

张福林把车停到村口,想了想,觉得村长说得对,便让冉春生从捷达后备箱抬出个瓦楞纸箱,里面是两瓶茅台和四条硬中华,还装着五万块现金。

“我进去一趟。”张福林抱起纸箱就要走,被冉春生拦住:“哥,我跟你去哇!”

冉春生提前准备了根48寸的活口精钢扳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老乌对我有恩。”

张福林瞅着冉春生小鸡子似的身材,拍拍他的肩膀,从后备箱深处翻出那根已经包浆的螺母骨朵——自从公司成立后,就再没用过。

“你在这等着,一个小时我没出来,你就报警。”

冉春生想了想,同意了,看着张福林抱着纸箱扛着骨朵进了村。

这地儿名叫“圐圙板”,就在戈壁滩边上,穷得触目惊心。除了老人和残疾,年轻人都出去闯荡了,整个村里都是土坯房和窑洞,只有杨二楞有钱,在唯一那口水井边上盖了两间大瓦房,那辆一汽重卡就停在院外边,油箱被撬开,玻璃都被打碎了,前轮也瘪了一个。

“咚!咚!咚!”

张福林用骨朵砸门,“豪宅”的大铁门溜开条缝,探出个油腻肥胖的男人脑袋,是个傻子,满头都是干涸的血迹也不醒(方言,懂)的擦,只是呆呆地问:“你作甚?”

“我找杨二楞。”张福林把纸箱打开,露出里面的香烟好酒人民币:“给个面子,把人放了。”

“你作甚?”

张福林只好拿出整条中华递过去:“我找杨二楞。”

胖傻子见到中华,眼都直了,熟练地拆开点上一根,又问:“你作甚?”

“妈的!”

张福林也火了,抬腿把门踹开,傻子猝不及防摔到地上,又立刻起身跑到大哥身后,嘴里还在问:“你作甚?”

杨二楞正在院里烤羊肉,瞅见张福林气势汹汹地闯门,也不急,而是问道:“你是他俩老板哇?咋还拎个棍子,想打人了?”

张福林问:“人呢?”

杨二楞伸手指了指院里的羊圈,只见干草垛上的乌力吉鼻青脸肿,嘴里堵着破抹布,还在不停地蛄蛹,想要挣脱身上的麻绳。

“说哇,咋闹。”张福林拎着骨朵,压着火气:“都在江湖上混了,给个面子。”

杨二楞拿着把宰羊的弯刃尖刀,磨得光亮,从面前的炭火羊骨上剔肉,流水线似地送进嘴里,吃得满脸都是油:“你看把我这俩兄弟打的,五十万,不见钱不放人。”

他手下那跟班,是实打实近亲结婚的智障,瘦子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婴,鼻涕滴在孩子脸上也不管,只顾着拿着奶瓶喂,两个胖子也浑身是伤,估计是被乌力吉的“布鲁棒”打的,现在正拿着菜刀和锄头,流着哈喇子,分站在楞哥身后,只等一声令下,上去砍人。

张福林把箱子里那五万块现金扔过去:“你要的太多了,我得回个凑,先拿这些,把人放了,我再来赎车。”

杨二楞看了看地上五摞捆好的人民币,起身拎着尖刀走到羊圈,把乌力吉手上的麻绳割开:“卡车拿四十五万来换。”

张福林被气笑了,骂道:“你他妈以为还是九十年代?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怕进去?”

杨二楞也笑了,用尖刀指着那俩胖傻子:“我让这俩楞球(方言,傻子)杀人,他俩就敢杀,警察都不抓,你又能咋……”

话没说完,那俩胖傻子以为要打架,挥刀上来,已经恢复自由的乌力吉也发了狠,猛地撞倒杨二楞,与两个痴呆打在一起,竟不落下风,张福林的眼睛也露出杀气,回忆起在部队学的警棍操,抡起骨朵冲去。

等冉春生带着警察赶到,危机已经解除,除了乌力吉受了点轻伤,张福林连个皮都没破。杨二楞见势不妙,抱着闺女就逃,留下那两个傻子单方面挨揍,躺在地上嗷嗷叫唤。

只有那个瘦傻子,不知道发生了啥,还站在原地举着奶瓶给空气喂。

警察也无奈,这情节确实够绑架罪,但不论是杨二楞还是同伙,都是有证的神经病,法律都拿他们没办法。

张福林连忙把中华和茅台往警察怀里塞,警察没敢要,又补充道:“你们打伤人的事儿,也不追究了,抓紧走哇!”

好歹损失不大,也认了,哥仨对着警察千恩万谢,张福林开着瘸腿漏风的“敞篷”重卡,回到巴特镇,建议乌力吉去旗里的医院挂个号。

但乌力吉不愿意,说这辈子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还是找个地方喝酒哇!

冉春生听罢,订了家炖羊店,烤了半只羔子,又把下午的茅台摆到桌上。乌力吉端起酒杯刚喝了两口,突然一头撞到桌上,像个破麻袋似的,从椅子上滚到地面,不再动弹。

送到医院,还没顾得上抢救,乌力吉就死了,颅内大出血。张福林这才回忆起,下午在杨二楞家院子里搏斗的时候,乌力吉后脑结结实实挨了一锄头,但当时肾上腺素飙升,就没当回事,后来也就忘了。

“操!哥,你别管了,这事儿我弄。”

冉春生骂了一句,摸出手机,转身走出镇医院,开始打电话,让修理工把“塔娜”保养好,再去镇里的英雄公园人工湖,拔几大捆芦苇带回来。

张福林担心,从医院里追出来,问:“你要干甚?千万别闹出事。”

“哥,你联系火葬场布置灵堂哇,给老乌送好。”冉春生好像在说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放心,我这绝对安全。”

戈壁滩上月朗星稀,重卡“塔娜”行驶在宽阔平整的公路上,那样的平稳,以至于人都想睡觉。这是冉春生第一次开大卡,表面波澜不惊,心里早就慌了,双眼死盯笔直黝黑的前路,车窗外是蒙西在盛夏也丝毫不减的狂风,掠过重卡,变成鬼哭似的啸鸣,公路两边沙丘逶迤,宛若巨浪,“塔娜”就像是在大海里的一条小船,被铁链似的公路牵引向前。

圐圙板村就在巨浪末尾的分叉上。今天杨二楞也窝火,不仅没讹到钱,还被警察逮住教训了半晌,如果不是靠着那张神经病证,估计要进去蹲几天。

刚入夜,鬼使神差似的,杨二楞就让浑身是伤的大傻和二傻拖着半截枯树干扔在公路上,想开个张,就见这辆重卡亮着大灯,缓缓驶来,在树干前面停下。

躲在路基下边儿的杨二楞立马冲出来,用手里的宰羊刀哐哐拍车:“老板,给点钱哇!”

大傻和二傻例行公事,立刻走到车头前面躺下。

重卡司机却只把玻璃降条小缝,骂道:“快滚!”

车身高,杨二楞看不清司机样貌,但他认车,知道这是“沃尔沃”,能拉一百多吨货,车主肯定是个有钱人,干脆退两步,也盘腿坐在树干上:“哎呀,不给钱走不了,把我们仨都撞死哇!”

车上的冉春生终于看清是谁,他等的就这句话,右脚使出全力,把油门轰过去。“塔娜”甚至都没什么抖动,就窜出几十米远,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三个男人连同那根腐朽的树干都变成了一堆糟烂的稀肉。

还在路旁抱着婴儿的三傻目睹这全程,被吓得乱叫,将怀里的婴儿扔到地上,转身就逃,消失在茫茫戈壁滩。冉春生冷笑一声,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刚从湖里拔出的芦苇,铺在那堆烂肉上,然后又爬进驾驶位,挂上倒挡,把油门踩到底,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加油!往过压,要是警察问,就说甚也没看见!”

第七场

几年前,冉春生在监狱里认识个撞死人进来的大车司机。这大哥吹牛逼,说糟烂的芦苇跟血肉混在一起,连警察都查不出。

当时的大车司机有个血腥又残忍的“潜规则”:倘若撞了人,那就直接把人压死,保险公司和老板只用给死亡赔偿金和丧葬费,但如果撞残废,那后续的各种麻烦不断,除了要按月给人家生活费,还要应付家属各种名义的讨要。

于是有些黑心的矿主就告诉大车司机,撞死人以后,如果没人看见,就往上铺芦苇,让公路上后续的重卡不断压过去。等警察发现,天王老子都分不出地面上那摊是人还是烂芦苇。

冉春生损他:那你为甚还进来了?

大哥解释:“他妈的,命不好,被人看见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出狱后,冉春生专门来英雄公园的人工湖观察那些落在泥地里的烂芦苇杆。这大哥没骗人,烂芦苇不论从颜色还是味道,都与腐肉一模一样。

直到今天,为了给乌力吉报仇,冉春生又想起这事儿,觉得可以试试——毕竟这条公路是新修的,平常没什么车,四周也没目击证人。外加杨二楞在村里人厌狗嫌,他死了,也没人在意,自己绝对能脱身。

可毕竟是杀了人,刚才那一腔血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和不安。冉春生下车,站在公路边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头顶是黑绸般繁密的星空,狂风裹着沙砾砸得脸生疼,提醒他这些真实的梦魇。

“老乌!一路走好!”

这声怒吼在戈壁滩上反复回荡,传出很远,久久不平。冉春生像虚脱似的,瘫坐在公路上,直到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大地星空,才把冉春生从恐惧迷茫中拽出来。

循声看去,路基下面的梭梭草堆里有只襁褓,里面是杨二楞的女儿。虽然这灰猴不是个东西,但把女儿养得很好,又白又胖,估计是饿了,哭得震天撼地。

把这婴儿留在戈壁滩上,不出半宿,肯定就被狼叼走吃掉。虽然刚杀了她爹,冉春生还是心软了,思来想去,起身把孩子抱到车上,放到后排的被褥包里,小心翼翼开回公司。

灵堂已经搭好,乌力吉年轻时的照片被放大,做成黑白色,挂在正中。老嫂子哭声悲怆,两个儿子正按照汉族习俗披麻戴孝。张福林见到“塔娜”进院,立马拦住,张口就骂:“你他妈作甚个了?走了一宿,连个电话也不打,你没有A1本,咋能开大车呢?”

冉春生把车停稳,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面色惨白:“哥,不应(方言,不要)问了,给孩子闹点奶粉冲上,将来出就算出点甚事,我担着。”

张福林见到女婴,直接愣住:“载不是杨二楞的娃么,你咋给带回来了?”

第八场

三天后,搭在院里的灵堂还没撤,就开来两台警车。第一辆是个尼桑越野,下来三个戴白帽子的交警,找到冉春生,都没多说,便铐了塞进警车后座里的铁笼子;第二辆车则是个皮卡,有三名警察穿着白大褂,脸上挂着口罩,直奔车库里的重卡“塔娜”,打开印着“刑事勘察”的铝制手提箱,用毛刷和镊子研究那半人多高的大轮胎。

张福林赶忙挡在警车前头,顺着半开的窗户缝里扔了两包软中华,满脸堆笑:“民警同志,这是咋了么!闹错了哇?”

两包烟被又顺着车窗扔到地上,驾驶位的年轻警察骂道:“你们这帮养大车的,咋尽干这种事儿?”

冯改珍这时踩着高跟鞋,从二楼会计室冲下,对着警车又踢又骂:“你们咋能随便带人呢!就是帮土匪!”

年轻警察怒了,干脆从车上下来,一把将冯改珍推出去好远,怒道:“冉春生涉嫌故意杀人,你再闹事,也按妨害公务抓了!”

“说甚?杀人?”

张福林懵了,他不信以冉春生的性子,能办出这种事。

带队的老警察见情况不对,也从警车上下来,从挎包里摸出对折的“拘传证”展开,上面盖着令人生畏公安局的大印,滚圆鲜红。

“冉春生开车撞死了三个人,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不然我们不会过来寻他。”

被铐在后座的冉春生虽然慌了,但也嘴硬:“你们有甚证据了?能分清芦苇和烂肉?”

“呵呵,以前分不清,又不代表现在分不清。”老警察笑他不打自招,解释道:“知道甚是DNA技术不?交警巡逻发现公路上铺着芦苇,很明显的故意杀人手法,用DNA一对比,就知道是杨二楞,再顺着公路上的监控一查,探头把你拍得清清楚楚。”

这时负责勘察的民警也来汇报:“队长,轮胎痕迹对上了,就是那辆‘沃尔沃’前四后八重卡。”

这下冯改珍没啥可说的了,愣在原地,看着两台警车开出公司大院,不知所措。冉春生也不嘴硬了,长叹一声,突然暴起,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负责押解的交警立刻也从车里跳出来,误以为是自己工作失误,没把嫌疑人的双手铐在后头,才导致他有机会逃脱抓捕。可冉春生却没跑远,而是冲到张福林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来,脑门上的伤口里都是煤渣:“张哥,我不后悔!帮我搭照媳妇和娃!”

张福林点点头,鼻头一酸,眼眶噙着泪,看着两名民警把脸色惨白的冉春生从地上拽起来,双手铐在后头,塞进警车。

三个半月后,判决下来,无期徒刑。这是张福林赔了那俩傻子家属几十万,又花大价钱从呼和浩特寻了个辩护律师才换来的。

开完庭,儿子冉强啥都不懂,坐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呲着牙,拿着那把“54式”仿真枪玩儿,冯改珍在一旁哭了半晌,眼睛都肿了,还是止不住。

张福林心情复杂,出言安慰:

“弟妹,想开点,老冉以前在里头待过,有经验,不会被欺负。刚律师说了,只要他表现好,十五年就能出来了。”

此话一出,冯改珍哭得好悬抽过去:“啊啊啊!十几年啊!我们孤儿寡母咋活了!我不哭监狱里那个玩意,我哭自己命苦!”

张福林下定决心:“你信我,跟我回呼市,带你过日子。”

此话一出,冯改珍哭声立刻戛然而止,起身逃出五米远,眼里都是警惕:“你想作甚?”

确实,冯改珍才刚二十八岁,容貌不差,身材好,还会打扮,是个很勾魂的西北女人。张福林明白,这是误解了好意,以为冉春生还没下监,这做大哥的就对弟妹有了花心思。

“我当兵那会儿,在火场救人,楼被烧塌,一根细钢筋扎进大腿根,把阴囊顶了个对穿。”

张福林说出那个在心里埋了十多年的伤疤:“虽然医生给缝得挺好,但没了功能,你不要笑我。”

冯改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原以为“太监”都是电视剧里那种娘娘腔二尾子,没想到张福林这种魁梧精壮的男人,竟然也没有功能——就像村里负责产肉的阉猪,往往比种猪长得更壮实。

“为甚要回呼市?”冯改珍问。

“我打算把公司卖了,拿着剩下的钱,回去找个营生做。”

张福林抬头望着内蒙古特有的湛蓝天空和白云:“我信命,信苍天的暗示,老天爷不让我贪,才跟着乌大哥和老冉成立了公司,现在乌大哥死了,老冉也进个了,是暗示不让我再碰这行。”

这次苍天的暗示,依旧是对的。

北京申奥成功后,各地政府开始重视环保,以前在大草原和戈壁滩上那些林立的矿场被逐渐关闭,象征着资源大开发的大烟筒一根接一根轰然崩塌——重卡司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回到巴特镇,张福林就着手公司清算的事儿。虽然从“福林运输队”时代就跟着做营生的老师傅对公司解散很惋惜,但还是支持老板的想法。在冯改珍的协助下,张福林将银行贷款还完,再把那几辆重卡卖掉,剩下的钱都折成现金,分给乌力吉家属和那几个占股的师傅。

这一切都做完,账面资产近千万的“福林运输有限责任公司”只剩不到六十万,可就算这样,张福林还是又拿出三万块,敲开冯改珍的家门——这是公司成立时分给冉春生5%的股权,是他应得的。

这是栋一梯三户的老楼,原是巴特镇矿业局家属院。几年前,冉春生稳定下来,就买了位于一楼西户的这套房,五十多平的小家被收拾得温馨利落,冯改珍正在厨房给两个孩子做饭,武川土豆烩白菜,香喷喷的一锅。

大儿子已经能自主进食了,小姑娘坐在餐椅上,张着小嘴,咿咿呀呀等喂。

冯改珍把烩菜从厨房端到客厅,瞅见桌上那三万块现金,说道:“公司已经出了老冉的赔偿款和律师费,这钱我不能要。”

张福林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小姑娘乐不可支,解释道:“老冉进个前,让我照顾你们娘俩,这是他的股份,你得拿着。”

冯改珍还是把钱推过来:“我有钱,这房子卖了两万二。这样,张哥,你说要带我们娘仨回呼市,不管你要作甚,带我一个,这股份钱加买房钱,算我的启动资金,行不?”

张福林想了想,把钱装进包里。话说完,冯改珍拿起小勺,给小姑娘喂饭:“几天不见,你闺女已经能走了,聪明得很。”

自从知道张福林没有功能,她心里的戒备就放下了,也终于想白明白,为啥老张要收养老公从公路上捡回来的女孩儿,还帮着上了户口。

其实这就是杨二楞的娃,冉春生杀了人,却不忍心抛弃婴儿。

张福林越看这个孩子越喜欢,公司解散完毕,干脆去圐圙板村办领养。法律严格禁止单身男人收养女婴,但这娃已经是孤儿了,在村里没人管,村长也乐意有人接手,拿着村委会的公章给开了个落户证明,这娃就变成了张福林的“远方侄女”。

上户口那天,张福林不知道孩子生日,就挑了个“八一”,是建军节,这日子有英气,还在巴特镇最大的酒店摆了十桌庆祝,还托人找大师起了个生涩拗口的名字:张睿婷,意为聪明伶俐,风情雅致。

除此之外,张福林还下定决心,甭管以后冯改珍是守寡还是改嫁,在冉春生出狱前,都要把他儿子当自己儿子养,虽然老冉犯法了,但对得起乌力吉,自己也要对得起弟兄。

第九场

往年春节回呼市探亲,不知内情的父母都催着张福林结婚生娃,以至于把关系都闹僵了。这次隔着几年回来,张福林竟然已经有了漂亮贤惠的媳妇和一儿一女,儿子两岁,是儿媳带来的,女儿一岁,亲生的。两个娃娃都长得可爱,尤其是小闺女,也不怕生,见人就笑,这可把爷爷乐坏了,抱起来就是一顿猛亲。奶奶也高兴,在厨房里炖了半扇羊排,还包了一百多个饺子,生怕怠慢。

可这毕竟是假的,冯改珍在沙发上坐立不安,只想逃出这间房子。张福林见状,剥个橘子递来,笑道;“媳妇,你怕甚嘛,我答答又不会吃了你。”

“嗯。”

冯改珍应了一声,显得很含蓄,接过橘子,扯开瓣吃。

张老爷子退休前是中学后勤科的电工,虽然不是领导,但在机关呆久了,也染上了教师那股范儿,对这个“带孩子二婚女人”不甚喜欢,端坐在对个沙发上,抱着孙女,板着脸,问道:“你俩为甚没办酒席?”

冯改珍赶忙把橘子放在茶几上,回忆起提前准备好的话,恭恭敬敬地答:“福林太忙了,就没顾上。”

老爷子又指着在地上玩儿玩具汽车的冉强问:“你既然再婚了,这娃娃也改姓张了哇?”

张福林赶忙打圆场:“答,你说甚了!这是我兄弟的孩子,咋能跟我姓呢?”

这倒是实话。

老爷子自讨没趣,转移话题问:“你这回来,不走了哇?打算干点甚了?”

张福林起身把儿子抱到桌前,喂他吃香蕉,说道:“载次不走啦,我打算去通达南站闹个大长途车,就那种陆地波音,跑从呼市到集宁的客运,我当司机,改珍买票做账,应该不赖。”

这时热腾腾的饺子和炖羊排上桌,电视里播着赵本山的小品,整个北疆都洋溢在新年的喜悦里。

张福林抱过女儿,透过窗上的冰花,看见纷飞的大雪被礼花鞭炮炸开,突然说道:“真好啊。”

“是啊,真好。”

冯改珍把饺子夹断,吹凉,喂给儿子:“不管咋样,总算又能开始了。”

饭吃到一半,女儿就窝在怀里睡着了,冉强也困得眼皮打架。随着年龄增长,张福林陪着亲爹喝了点酒,人也蔫儿了。冯改珍很贤惠,在卧室把两个孩子安顿好,张福林跟在后头,小声说:“等会儿,我打地铺。”

冯改珍跪在熟睡的孩子身边,轻手轻脚地把双人床铺好:“上来睡,你又不会做甚事。”

伴着新春整晚的爆竹声,张福林躺在冯改珍身旁,和衣而眠,不由得做了个梦,冉春生出狱,拿着刀质问他为甚要给自己戴绿帽子,冯改珍解释他是个“太监”,但冉春生不信,一刀扎在心口。

第二天大早,张福林吃完早点,就带着“媳妇”和孩子离开了。毕竟做生意没有嫌早的,他先在客运西站对面的钢管厂家属院租了个小房,一个月四百八,还带全套家具,足够冯改珍跟俩孩子生活了。

“你住在哪儿?”冯改珍问。

张福林已经提前联系买了台二手客车和路线,打算今天就去营业,却没回答,而是说:“谢谢你装我媳妇帮去哄答答和妈妈,毕竟他们不知道我的事儿,这下家里也‘稳定’了,我安心挣钱,毕竟你还没离婚,咱俩住一起不好,孩子就你带着,等这月挣了钱,给你拿来。”

冯改珍想了想,同意了——毕竟她有会计证,在哪儿也不愁工作,唯一缺的就是能依靠的男人,现在也有了。

“张哥,你安心跑车,家里不用你管。”通过这段时间接触,冯改珍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把这个男人当成了丈夫:“如果没地方住,你还是回来。”

“站里有给司机住的宿舍。”张福林解释:“等挣下钱,就多买几套房子,给冉强娶媳妇用。”

作为内蒙首府,呼和浩特这几年坐上经济发展快车道,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外加那十几所高校建设的成就,整个城市人流猛增,客运需求也大。张福林花了四十多万买来的客车和线路,虽然辛苦,但只用了不到半年,就回了本,手上还余下十来万。

冯改珍也找了家私企当会计,工资不算低,便把张福林拿来的“分成”退了回去,毕竟现在要养两个孩子,挣钱为重,便建议他再去银行贷款,买辆大客,做呼市到鄂尔多斯的客运线——自从发现海量稀土矿藏以后,鄂尔多斯就靠着“羊煤土气”扬眉吐气了一把,原本闭塞落后的草原小城发展成塞北小香港,引得无数蒙东人甚至是山西的人去打工,都要在呼市中转。

张福林听冯改珍的话,贷款买了车,专门找了个从军企出来的老司机来驾驶。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两台大客奔驰在蒙西广袤的戈壁公路上,收入虽然不如拉煤线,但幸在安全稳定。等到女儿张睿婷上幼儿园,张福林已经从钢管厂家属院那间小房搬了出来,在南二环新盖的商业小区买了两套楼,大的那间给冯改珍住,小的留着给自己。

一切都稳中向好,幼儿园的副校长却突然给张福林打电话,让他务必和“媳妇”来一趟。

这是家公立幼儿园,算是全呼市最好的,吸纳了北上广大城市的学前培养模式,双语教学,还有西洋老师。张福林托关系,花了一万块的“择校费”,才把两个孩子送进去。现在冉强是学前班,马上要攻读小学学位,性子皮得厉害,三天两头惹祸叫家长;女儿张睿婷在中班,骨相漂亮,性格安静,总被老师表扬。

两个孩子平时都是冯改珍在管,这回老师让“父母”都来,估计是冉强在幼儿园又惹了大事。

“您说吧,我们受得住。”冯改珍见到副校长,为了显示诚意,特地又补充:“孩子他爸是开长途车的,专门停了车赶过来。”

副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谢顶男人,姓梁,分管教学和素质培养,倒是也很客气,挥手让两人坐下,说道:“前几天,我们组织孩子们去做了体检,您知道吧?”

冯改珍点点头,张福林问:“不是冉强闯祸了?”

“跟冉强没关系,是张睿婷的问题。”梁校长从桌上拿起张彩色铜版纸,用支中性笔指着上面的“智商划分图”,介绍道:“正常人的智商在90到110之间,世界上大约一半人在这个区间,另有百分之25的人智商低于这个水平,只有5%的人智商能够达到125,达到130的人约为1%。”

“您到底要说甚?”张福林隐约有点急了。

梁校长小心翼翼斟酌措辞:“这次检查结果,冉强的智商有120,属于天才,但很不幸,张睿婷小朋友的智商,可能只有80,应该是发育迟缓导致的先天愚钝,主要症状是智能落后。不过张睿婷的情况不算严重,容貌和生长发育都正常,主要问题还是在智能上。”

“这……”

冯改珍有些羞愧,她平时也上班,回家后下意识更关注亲生儿子,只以为张睿婷性格安静和学东西慢是女孩儿的缘故,就一直没在意,没想到竟是智力有问题,忙问道:“是不是唐氏综合征?能治吗?”

梁校长摇摇头,转移话题:“不是,唐氏会影响容貌和身体发育,但张睿婷明显没有受到影响,她的个头都长得都比同龄小朋友都高。一般来说,这种智力低下多为遗传,您二位家里有没有这个病?”

“没有。”

张福林抢答完,这才想起来,张睿婷的亲生母亲,孙家傻姑娘,杨二楞那个被重卡压死的可怜媳妇,就是智障。当年办收养手续的时候,村支书曾跟他说,这孩子的亲妈并不是从出生就傻,而是因为小时候发烧打了一针,才变成痴呆——如今再想,肯定是支书没说实话,这是顾及张福林怕孩子有遗传病而不肯收养。

“从孩子的性格和目前的状态,我不建议她继续上普通学校了。”梁院长说得也委婉:“可以给你们推荐符合情况的特殊学校,现在国家政策好,对她将来的生活有帮助。”

直到离开幼儿园,走在街上,张福林都觉得恍惚,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老天奖给他的这女儿竟然是智障。冯改珍领着两个孩子跟在身后,安慰道:“老张,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要不带着去北京看看?你也不用太焦虑,毕竟咱们还有冉强,也能给你养老。”

冉强正牵着妹妹的手跟在后头,虽不知发生了啥,但听到大人话里的尾音,还是大声喊道:“张爸!我长大了养你!”

张福林苦笑,毕竟他收养张睿婷,又不是为了有人能给自己养老送终——无法生育的人,对孩子的那份执念,是冯改珍理解不了的。

从那以后,张福林放弃亲自开长途车挣钱,而是又雇了个司机,好能腾出时间带着张睿婷去大城市看病。出于愧疚,冯改珍也把冉强托付给父母,陪着张福林走遍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大医院,治疗费花去小十万,张睿婷却丝毫没见恢复,还拿了好几张“中度弱智”的医疗诊断。

自从张福林知道女儿有智力缺陷后,也总能发现这小姑娘的行为方式确实不同,比如分外顺从,拿着某个玩具能执拗地玩儿整天,口渴在厨房抄起油瓶就喝,甚至是摘树叶往嘴里送,吃的牙齿和脸上满是翠绿的汁液。

又是一个冬天,成都武侯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张福林已经心力交瘁,瘫在床上抽烟。这离着华西医院不远,下午刚从神经科挂号,经过简短诊断,医生还是那句话:“康复希望渺茫,不建议继续治疗。”

南方城市没有供暖,阴湿的潮气直往骨头里钻,冯改珍快来例假了,竟然又开始轻微痛经,也蜷在床上,侧头撇见胡子拉碴的张福林,心里怜悯,不禁劝他:“老张,咱们回内蒙吧,这都出来多半年了,没有意义。将来咱们多挣钱,给咱婷婷找个好女婿,也能安稳过一辈子。”

张福林侧过头,瞅见女儿正盘腿儿在地上,安静异常,已经盯着小旅馆阴湿角落里滋生出的一只小虫看了半晌。

“刚才路过小卖铺,给你买了瓶酒。”冯改珍下床从包里拿出白酒和麻辣花生,又坐在床上:“内蒙冻皮,南方冻骨,这儿太冷了,喝点,暖暖身子。”

为了省钱,只要出来看病,俩人就开一间房。当然,毕竟不是真夫妻,开标间,分床睡。张福林起身把酒瓶拧开,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小桌子上,用旅店的两只搪瓷茶杯接酒,突然问:“老冉咋样了?”

冯改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说道:“前几天,冉春生写信,说他因为表现良好,改为二十年有期徒刑,2019年4月就能出狱,出来没准能看见儿子娶媳妇。”

“还剩十多年……”张福林举起茶杯,咂着这事儿:“你没想再找一个吗?帮带了好几年婷婷,谢谢。”

突然这么客气,冯改珍心里明镜似的,都这么长时间了,互相肯定会产生感情,老张也确实把冉强当亲生儿子,也把自己当成了“妻子”。

如今婷婷查出弱智,张福林担心冯改珍和冉强抛弃他。

“放心,我等着冉春生出狱。”冯改珍也举起茶杯,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如果他不肯,那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张福林露出苦涩的笑容:你真跟了我,就太难受了。

“现在不就跟着你呢么,我快四十岁了,也难再嫁。”

刚才的酒喝得急了,冯改珍的脸红扑扑的,脑子有点晕,身体由内而外的燥。其实这些年安顿下来,冯改珍的生理需求又翻涌出来,只是在封闭传统的漠北草原上,这些东西算是禁忌,她只能一直忍着,如今终于憋不住了,直接把张福林推倒,骑在上头。

这次张福林没有拒绝,甚至有意迎合,冯改珍的欲望骤然爆炸,直接扑上去,可试了好久,胯里的东西还是没反应。

冯改珍的欲望被理智浇灭,起身整理凌乱的头发,心里很愧疚:“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其实没问题。”张福林也开始穿衣服,半开玩笑似的:“以前你还让我吃过威尔刚,也幸亏不行,咱们可不能对不起老冉……”

话说一半,张福林才发觉屋内气氛诡异,赶忙扭头,发现女儿嘴里叼着半只虫子,正冲着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个大人憨笑。

第十场

担心张睿婷受欺负,都十岁了,张福林才精挑细选了一家私营特教学校,万般不舍把女儿送去。

这家学校在城南大黑河边上,远离市区,环境相当好,从三岁的幼儿园到十八岁中职教育部都有,就是收费略高。带女儿入学当天,老师和学校负责人亲自来接,张福林一眼就认出来,负责人竟然是十几年前与自己有过段“露水情缘”的塔娜。

如今她也四十多岁了,已是北疆颇有知名度的“特殊教育领域”专家。

二人再次见面,依旧略显尴尬,张福林已经从当年那个精壮魁梧小伙儿变成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塔娜也发福不少,气质上倒是知性许多,便半开玩笑似的,背了句诗:物是人非事事休,相逢何必曾相识。

文化程度不高的张福林没听懂是啥意思,也明白这是塔娜在打趣,跟她解释:

“我一辈子没结婚,这孩子是收养的,当亲生女儿。”

塔娜给他宽心:“我会特别关照你家婷婷,教文化和生活课,让她能融入社会,再根据特长培养个方向,等十五六岁到特殊技校学个技术,不愁成年后养活自己。”

张福林对着塔娜深深鞠躬,把心搁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做他的长途车业务。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多挣钱,给自己和张睿婷攒养老本。

这几年因女儿的事操碎了心,但生意却越做越大。转眼到2014年,张福林名下已经有了六台大巴,客运线路拓展到河北和蒙东,冯改珍也辞去工作,负责给客运线做理账、保险和年检的事,然后每晚去接两个孩子放学——虽不是张福林的妻子,但她依旧履行好做妻子的责任。与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张福林不同,冯改珍买了部小米智能手机,建了好几个微信群,拉乘客进来,方便线上卖票,生意红火的紧。

彼时冉强也已经上了初三,吃成个大胖,老师评价他,智商很高,就是没用在正处,学习成绩稀烂,只对电子设备情有独钟,天天除了打游戏,就是研究手机和电脑编程,甚至从网上下载黄片刻成光碟,带到学校去卖,好悬被开除;而张睿婷体型苗条,刚满14岁就长到一米七三,个头比哥哥都高,已经完全是城里姑娘的样貌,正在特校上六年级,学习还不错,最基本的沟通交流都没问题,就是性格太安静,也太懂事了,有点类似于“讨好型”,总想帮着家里做点什么,但每次都会搞砸。

“冉强!快出来!看着点妹妹,又去擦桌子啦!”

冯改珍接两个孩子放学回家,刚钻进厨房做饭,就看到张睿婷用刚脱下的袜子在擦茶几,便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客厅跑,冉强在卧室,离得近,冲过来还是没拦住,妹妹手里玻璃烟灰缸没抓稳,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直接用指头去捡碎片往垃圾桶里扔,不出意外划了好几个大口子,汩汩冒血。

“你每天死在电脑上算了!”冯改珍冲过来抱着婷婷,看着油腻肥胖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让你看着妹妹,你整天就趴在电脑上,想做甚?”

冉强也心疼妹妹,自知不占理,从电视柜抽屉找出药箱熟练地用酒精冲伤口,婷婷也不说疼,只是解释:“我看,桌子太脏……摔碎了,刮破了,对不起。”

冯改珍胆儿小,不敢看鲜血淋漓,把头侧过去抹泪:“哎呀,没事,不用说对不起。”

“老师说,做错事,要说对不起。”婷婷盯着正在给自己包扎的哥哥,继续说:“老师说,接受帮助,要说谢谢。”

这时张福林开门回家,手里提着黄瓜和西红柿,还带着酒气,一眼就看见女儿手上裹着的纱布和地上碎玻璃,也是心疼,赶忙要凑上去,这边婷婷见爸爸回来,挣脱哥哥要去拿拖鞋,冉强又没拦住,眼看着妹妹踩到碎玻璃上,脚丫子又开始飙血。

冯改珍又哭了,不忍心看女儿受伤,起身去卫生间找簸箕扫帚收拾,嘴里还念叨:“麻绳总在细处断,糟命总寻苦命人……婷婷你这样,将来我和你爸老了,你可咋办?”

大概是大脑神经发育不完善,神经麻木,亦或是婷婷已经对这种“小伤”习惯了,没觉得脚疼,而是钻进父亲怀里;“爸,我,闯祸,对不起。”

“说甚对不起!”

张福林扶着女儿坐下,冉强很识趣地凑过来,用医疗箱里的尖镊子很仔细地挑妹妹脚底板上的玻璃碴。

“疼不?”张福林问。

“脚,不疼,肚子疼。”婷婷抬头,盯着父亲和哥哥,竟然笑了,大眼睛里都是纯真:“妈妈说,肚子疼,流血,就能生孩子!”

冯改珍赶忙用手里的扫帚打人:“你俩快走!婷婷来例假了!”

张福林只好让开,来厨房里做饭,还是漠北最常见的土豆烩菜。等菜切好,婷婷从卫生间里解决完,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湖南台的爱情电视剧。

“就婷婷现在载样,以后可咋办呢。”冯改珍也回到厨房,脱下围裙给男人套上,低声问:“你咋又喝酒个了?前几天体检说你血脂高,注意上些。”

俩人现在已完全是老夫妻的模样,外人也都认为他们是两口子,时间一长,张福林和冯改珍也懒得解释了。

“今儿个我把跑二连浩特的路线叨啦完了,四十万,明天付钱。”张福林把菜下锅:“中午喝的,到现在酒没散。对了,下个月冉强就中考了哇?实在不行,咱们给他寻人托关系,花上点钱,到二中去念。”

自从冉春生进监狱,冯改珍就蜕变成了实用主义者,就着龙头洗黄瓜柿子,长叹口气,说道:“唉……花那钱作甚了,还不如留着给婷婷,塔娜老师说她手巧,升初中学个技术,闹好了不少挣。冉强不是学习的料,等中考完,让他去职高念哇,学电子,他也喜欢这个。”

张福林从“妻子”手中接过黄瓜,开始拌凉菜:“你定了,我听你的。咱儿子聪明,肯定作甚都能闹好。”

冯改珍突然想起这件重要的事,小心翼翼拽着男人:“咱们寻点新营生做哇,我从手机上看新闻,国家正在建设高铁,北上广大城市的汽车客运站都倒塌了,咱们也不应再往里投钱啦。”

张福林却不屑一顾:“等高铁铺到内蒙,指不定甚时候呢!咱们趁生意红火,抓紧挣两年钱。”

冯改珍还想反驳,但又想到,自己毕竟不是张福林的媳妇,只是带着儿子跟他生活,住人家的房,还花人家的钱,如今又劝张福林改行——确实越界了。

第十一场

三年后,内蒙古首条高铁“呼张线”开通运营,从乌兰察布至呼和浩特东,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40分钟即可抵达,电视机里声音甜美的女主持人正在声情并茂地介绍:“从呼和浩特到包头、鄂尔多斯和北京的高铁动车也将陆续开通,漠北草原的运输业又跑步进入新时代。”

是啊,时代在跑步前进,只有张福林,这次苍天没给他暗示,只能大踏步倒退。汽车客运的黄金时代结束了,被铁路挤压到边缘,张福林低价卖掉了好几条市际大巴的线路,剩下跑托县这一条城内线路半死不活支撑着。

今天上午刚签完出售合同回来,冯改珍心思细腻,抄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坐到餐桌前,安慰他:“咱这回又亏得不多,银行存款还有四十多万,外加给冉强买的那个门脸,够给咱俩养老了。”

桌上摆着冯改珍做出来的炖羊排和一只汾酒的空瓶。羊肉剩下不少,但酒没了,张福林还要找酒喝,冯改珍拧着眉头拦下:“你这是愁甚呢?自从冉强从职高毕业,咱们给他闹的手机电脑店,买卖不错,婷婷也在特校学皮雕,她手巧,有个非遗店要招她做工,将来不愁生活。”

自从过了四十岁,张福林的酒量大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还骂自己就是个愣球,早知道听你的话就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乘客甚至要买黄牛票,如今票价对折,都没人来买。

看着眼前这个从戈壁滩拉煤线上用命闯出的人物,最后栽在了时代上。冯改珍不知该再怎么安慰,只好顺着他:“行哇,我再下楼给你买瓶酒,再闹个凉菜,你少喝点,好不?”

张福林正举着羊棒骨啃,很乖巧地点点头。

冯改珍起身去门口鞋柜穿好衣裳,走出楼道,正午的太阳光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割得支离破碎,却依旧晃得刺眼。

十多年前,自己跟着张福林回到呼市讨生活,那时候节奏没那么快,也没那么多高楼,不像现在,时代飞速发展,稍微不留神,就会被远远扔在后边。

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上酒,刚提着出门,突然身后有人叫她:“改珍。”

这声音熟悉,冯改珍回头,立刻认出来,声音也颤了,但并不是激动,而是震惊:“老冉?你出来了?”

冉春生留着个短发,身上穿着廉价的白半袖和牛仔裤,人沧桑了许多。妻子见到自己,眼神里并不高兴,心里就明白了许多。

“你……呃,跟张福林挺好的?”

冯改珍本打算解释,但想了想,还是说道:“嗯,我们不错,我和老张给冉强在五里营那买了个门脸,开了个店。你呢,咋样?”

冉春生顿时觉得自己像外人,只能自顾自地解释:“我有甚好不好的,无期改有期,又减刑不少,提前出来啦。前几年你在信里头说,跟张福林弄客运车呢,后来你也不写信了,我也不知道你过得咋样。前几天出来,就来呼市,去通达南站问了下,就知道你俩在这住的呢,过来看看。”

冯改珍反应过来:“你出来几天了?”

“一个半月。”

其实冉春生已经在小区附近徘徊了很久,能看到两个人像夫妻一样生活,本想离开,但今儿瞅见冯改珍下楼买酒,还是没忍住,上前打了个招呼。

明白过来的冯改珍赶紧解释:“老冉,不是你想的那种,你服刑的监狱太远,我带着两个娃,还得顾客运买卖,实在是顾不上去看你……我和福林不是同居,他有房子了,不在一块儿住。”

“哦。”

冉春生很平淡地回了一句。

冯改珍看着老冉的样子,心里突然很愧疚,又说道:“要不上楼坐会儿去哇?下午赶个七点多,冉强就去学校接妹妹回来了,你还能看看儿子。”

冉春生只知道张福林收养了杨二楞的娃,但并不知道张睿婷是智障,疑道:“妹妹也十七岁了哇?咱儿子还用接她放学?”

冯改珍只好解释一番。冉春生也叹气,说道:“唉……我其实不知道该咋面对你和冉强。这样,你把儿子叫回来,我去上楼看眼老张,叙叙旧就走。”

“你要去哪儿?”冯改珍问。

“有个狱友叫我去南方,广西,去做营生。”

“作甚?”

“不知道,好像是跟越南闹进出口贸易。”冉春生实话实说:“我是刑满释放人员,找个营生做不容易。”

“行吧。”

冯改珍摸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但实在是不知怎么说这事,只好让他先回来。然后带着冉春生坐电梯上楼,敲门却没人开,也没拿钥匙,估计老张喝多睡着了,只好站在楼道里等。

半小时后,冉强才慢悠悠地从电梯里出来,却没认出父亲,直接跟亲妈吐槽:“你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干啥?店里生意正好呢,好几个要刷机越狱的。”

听到越狱两字,冉春生心里咯噔一下。

冉强掏出钥匙,也不懂礼貌,边开门边问:“妈,这个大爷是谁了,咋以前没见过。来找我爸的?”

“这是你亲爸,冉春生。”

冉强拧钥匙的手停住,冉春生尴尬地苦笑:“儿子,你咋现在这么胖。”

冯改珍忙打圆场:“是呢哇,二百多斤……”

“你滚!”

冉强怒目圆睁,用肥胖的手指怼着比自己矮半头的亲生父亲:“你小时候不管我,现在回来干嘛!”

冯改珍也骂:“小兔崽子!你咋跟你答说话呢!”

冉春生倒是不生气:“孩子接受不了,我现在就走。”

见亲生父亲转身去按电梯,冉强恼汹汹地开门,瞬间呆住:“我操,爸!你咋了!”

屋里的张福林,窝在餐桌下面,正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抽搐。

第十二场

抢救了一夜,内蒙古武警总队医院心脑科的医生才把张福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诊断是突发脑溢血10毫升。

对于酗酒又爱吃大肉的内蒙来说,这属于常见病,医生经验足,人也耐死,清晨不到六点,张福林就醒来了,冯改珍趴在病床角落睡得正香,冉春生倒是精神,盘腿靠着暖气坐在地上,立刻起身凑到床头问:“张哥,喝水不?”

“你是老冉?”

意识依旧模糊的张福林见到故人,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你出狱了?”

冉春生提着暖壶倒水,解释道:“对,出来了,来你家,还没进门,你就脑溢血了。”

“婷婷呢?”

“你放心哇,冉强看着呢,他已经是个男人啦。”冉春生坐在床边举着杯子喂,笑容苦涩:“当年我从戈壁滩上捡回个女娃,你给养上了,辛苦了哇!”

熟睡的冯改珍被二人谈话吵醒,也赶忙解释:“多亏了老冉和冉强,才把你这一百八十多斤搬到医院,不然我一个人可弄不了。”

冉春生把水杯放在桌上,觉得自己很多余:“行啦,我走了。”

张福林用还在输液的手拽住他:“老冉,不管你信不信,我和改珍甚事也没有。”

冉春生把张福林的手放回去,还把输液管捋顺,说的是真心话:“不管你们现在是甚情况,这么多年了,过得也不赖,我突然回来,其实是捣乱,也给冉强增加负担。我还得回巴特镇落户呢,不然没身份证,在呼市甚也干不成。张哥,你老老实实治病……呃,改珍是个好女人,能照顾好你。”

话说完,冉春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当年突然被警察抓走一样,又突然消失。

另一边,张福林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全靠冯改珍照顾。出院后,幸亏冯改珍为作为个体户的张福林交了居民医保,这才只让银行的积蓄少了一半。

重病过后的张福林身体暴瘦,褪去内蒙汉子的样貌,身材佝偻,两条腿就像麻杆,能开“A1A2D”的手脚彻底废掉。但他要强,只肯扶着墙走,从卧室到卫生间,几米的路程,也要挪好几分钟,一步一步,无比艰难。

冯改珍还像妻子似的,对他不离不弃。在她的悉心照顾之下,张福生逐渐能够生活自理,冉强的生意做得也不错,成为那片小有名气的电脑专家,每天还把妹妹带在身边照顾。

婷婷从特殊技校毕业后,学了皮雕的手艺,总把手指割的满是伤,但也确实喜欢这个,能把一张平平无奇的牛皮刻上成吉思汗或是苍狼的图案,惟妙惟肖,颇具内蒙特色。做好的皮雕就挂在哥哥的店里卖,竟然销量也不错。

正当一切都向好,“新冠疫情”来了,作为“首都后花园”的呼和浩特在三年内封城四次。等2022年冬天疫情过去,张福林在客运站仅存的那两条半死不活的客运线路也彻底停了,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全靠冯改珍趁着封控间隙出去当会计才维持下来。

贝加尔湖吹来的冷空气笼罩整座城市,又是个寒冬,窗户上了冰花,但雪没下多少,薄薄的一层。供暖的家里热得人发干,客厅正中摆着张福林父母的遗像——这对老人还是没能躲过解封后的爆发。

冯改珍包了大盘饺子庆祝疫情解封,张福林还是嘴馋,伸手去够桌上的白酒,被冯改珍一筷子打回去:“刚恢复过来,就惦记喝呢?”

张福林只好把手缩回来,却没夹饺子,而是盯着面前的女人发愣:当年刚认识她的时候,身材丰满匀称,十根手指又纤又白,脸蛋也漂亮,能把男人魂勾走,这么多年过去,冯改珍已像是还在戈壁滩上生活,身材发福,容貌大变,原本白净细嫩的双手更是糙得像砂纸。

“思慕甚呢?吃呢哇!”冯改珍给自己倒了酒,一口下去半杯,相当高兴:“我已经寻了个企业上班,明天就去,还是会计,每个月能开六千多,不赖。”

“咱把那条线卖了哇,托县没人坐,留着也是赔钱。”

冯改珍没理解意思,说道:“这车还行,挣得不多,但不算亏。你吃饺子啊,待会儿坨啦。”

因为脑溢血后遗症,张福林右手失态,这些年一直用左手使筷子,依然很笨拙,碗里的饺子没送到嘴里,而是掉到了桌上:“唉,我现在这个毬相,家里钱也不多,你养我这么多年,辛苦了。”

冉强顺手把桌上的饺子夹回碗里,给“父亲”宽心:“嗐,爸,疫情这段时间,学校都上网课,电脑和平板卖疯了,我挣了小八万呢!给你养老不愁。”

“咋突然说这个?”

冯改珍把酒杯放下,心里有点慌——每次这个男人说完谢谢,后头都是大事。

果然,张福林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端起来,语出惊人:“改珍,我敬你!我和婷婷不能靠你和冉强一辈子,把那俩车卖了,能有个三十几万,拿出一半外加那套小房当嫁妆,给婷婷寻个上门女婿哇,剩下的钱给我养老,冉强也没负担啦。”

冯改珍怒了,把酒杯狠狠摔在桌上,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到底想作甚!”

“毕竟你和冉春生没离婚,我又是头骡子,这么些年,你挺苦的。”张福林只是自己把酒喝尽,口中尽是苦涩:“我不想再连累你跟冉强了。”

“让我联系那个灰货?”冯改珍脸上挂着泪,却被气笑了:“你去医院那年,老冉走了,谁都不联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你让我去哪儿寻他?”

正在埋头吃饺子的婷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但心思敏感,起身要抽桌上的餐巾纸给冯改珍擦泪,胳膊却把醋瓶磕在地上摔得稀碎,人也吓哭了:“爸妈,我,闯祸了,对不起……”

冉强赶忙搂住妹妹,更是气得不行,第一次冲着后爹发火:“爸!你他妈咋想的?万一婷婷嫁出去受欺负咋办!”

第十三场

虽然很不理解“丈夫”的想法,冯改珍还是在第二天就把那两辆大客车和线路出售的消息挂了出去。没过多久,又有个呼市本地人要来承包,是个北郊的拆二代,小年轻文化程度不高,没正经营生,手上却拿着巨款,烧得慌,不知该做点啥好,竟在疫情刚解封后,就寻思着做长途车生意。

“你乃车老了,现在也没甚人坐车,三十三万行不?不买我走啦!”小年轻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砍价,俩小眼睛滴溜乱转:“你说买卖好,那你为甚要卖了?”

其实这个价位已经很高了,但他的青皮模样(方言,幼稚)还是被冯改珍拿捏,指着窗外大街上疫情后“撒欢”的人流,说道:“后生,你想了哇,疫情刚过,人们都着急挣钱了,肯定要出门打工,最多一个月,客源就炸了。你问我为甚要卖这个车?儿子考到北京工作,我得给他买房子,三十八万,不能再低了。”

小年轻瞅了瞅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点点头,成交。

另一边,张福林专门提着礼品去拜访塔娜。六年前她就从特校退休了,正在家里带孙子,得知张福林的请求,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孙子,急得在客厅转圈:“啥?你要往出聘闺女?你不怕将来生出来孩子也会智障?你知道这种是有遗传性的,基因有问题的,就会在这一代给停掉,你这不是祸害下一代嘛?”

张福林解释:“我就是想找个能照顾婷婷的人。”

“特校,疗养所,福利院,都可以啊!”塔娜苦口婆心地解释:“现在国家政策好,费用也不高,把婷婷放过去,受不了苦头的。”

“我和改珍是搭伙过日子,现在我脑溢血,后遗症还挺严重,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将来婷婷身边没人管,那可咋办?”

这话一出,塔娜愣住了——确实,张福林的“家庭”太特殊了,如果他去世,确实不能保证有人还能照顾婷婷。

“退休前,我去江西的特校交流,听当地特教老师说,当地有家里条件比较好的,独生子,父母就花了五六万跑到越南去买媳妇儿,生了个孩子,然后媳妇就跑了,只把孩子留下,也是痴呆。”塔娜抱着孙子坐在沙发上:“可这些都是男孩儿找媳妇,从没有过女孩儿要找男人的啊!”

张福林不信邪:“难不成你们特校就没来过那种,条件不好的、不想奋斗的男人,过来寻家庭状况好的智障女孩儿家里相亲的?”

塔娜回忆起来:“确实有,尤其是疫情解封后,估计经济形势不好,甚至有人专门来找过我,说能牵线,给有钱人家的智障孩子找媳妇,不过都被打发走了。我试着帮你问问,有没有男人也愿意过来相亲的。”

张福林起身鞠躬:“麻烦您了,人长得咋样无所谓,务必帮找个心好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才刚过完年,塔娜就托人寻了个愿意来相亲的后生,姓秦,97年出生,巴盟人,是个孤儿,原本在巴盟的矿场下井干活儿,遇到事故断了一条腿,落个残疾,现在新城区的一家大型酒店后厨打杂,打算学厨子。

介绍完,塔娜还从微信上发来张自拍,照片上的男人瘦得像猴,脸上戴了个硕大的蛤蟆镜,还染着黄发,但容貌还可以,穿了身厨师服,摆出个自认为很帅气的姿势。

冯改珍心里忧虑:“人靠谱吗?别就冲着咱婷婷长相。”

如今张睿婷刚满二十岁,温润细腻,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米七三的个头配着张俏脸,三尺蜂腰,前凸后翘,皮肤白得像阿拉善出产的白玉。毕竟婷婷只是低智,正常生活不影响,也像普通的女孩子,爱美,甚至缠着冯改珍给她买高跟鞋来穿。

冯改珍疼娃,当天下去就去凯德商场买了双三百多块的高跟鞋,婷婷喜欢得不得了,可惜穿上就崴了脚。

“人行不行,叫来看看不就行了?”张福林说:“咱俩在戈壁滩上混了那么多年,甚人没见过?”

三天后,男人就来了,不到一米七的个子,满头黄毛染回了黑发,提着两瓶酒,一瘸一拐地进来坐在沙发上,显得很拘谨。

沙发对面的冉强眼神里却都是敌意,还没等父母说话,他就先开口问:“多大了?叫啥名?老家哪儿的?”

“二十六。”男人感受到敌意,从兜里摸出包“苁蓉烟”递过去:“官名叫个秦军,孤儿院老师给起的,巴盟人,大舅哥您抽烟……”

“谁他妈是你大舅哥?”冉强瞬间怒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肥胖的身体就像座铁塔,横在茶几前:“这条细狗油嘴滑舌的,不是好人!”

张福林赶忙用靠在一边的拐杖捅他:“载是客人,你作甚了!”冯改珍也忙打圆场:“婷婷在厕所呢,这么久不出来,我去看看。”

这几天婷婷来例假,肚子不舒服,要常去处理。冯改珍推门进去,就看到婷婷的傻劲儿又上来了,正用纤细的手指蘸着卫生巾上的鲜血,在厕所的瓷砖上“作画”。

冯改珍赶忙拉着婷婷洗手,低声跟她讲:“前几天告诉你,要跟你寻个女婿。今儿来了,你去看看人行不行,多叨啦叨啦。”

婷婷最喜欢看爱情电视剧,还总把里面的东西当成真的,自然对谈恋爱很向往。

“当然好呀,男朋友,最好啦!”

母女俩回到客厅,除了冉强气哄哄地坐在沙发上,秦军和张福林倒聊得开心,小伙子真是实诚,拍了拍长裤下的腿,也不怕得罪人,说道:“叔,跟您说实话,我穷,还是个瘸子,没人能看上,确实想讨个媳妇,但也是听人说,您家给房子和二十万块钱做陪嫁,才过来的。”

话说完,秦军看到穿着短裤背心的婷婷,人都愣了,眼珠子粘在两条雪白纤细的大腿上不下去,又说:“不过要是能讨个这么好的媳妇,肯定真心对她!”

“哎哎哎!孙子,往哪儿看呢?”冉强快被气炸了,双手搭着,把指骨按得咔咔响:“我妹虽傻,但是认人,你可别有歪心思!”

婷婷却善良得很,坐在沙发上,俯身去茶几上拿橘子递来,白花花的胸脯一览无余:“哥哥,给,吃水果。”

“好好好!”秦军接过橘子,万分急切:“叔,我俩加上个微信聊哇,能不能成,就看缘分。”

第十四场

虽然婷婷不怎么认字,但基本交流不耽误。自从加了微信,婷婷连皮雕都不做了,每天就在家里跟秦军语音聊天,感觉人都聪明了不少。

张福林看着女儿的状态,也是欣慰:“照这么闹,估计能成,秦军也是真喜欢咱家婷婷。”

冯改珍给他泼冷水:“这人咋样,还是等儿子去调查完再说哇,毕竟人心隔肚皮,我就觉得他那口音不是巴盟的,兴许为了骗陪嫁呢?”

“后生是塔娜给介绍的,怕甚呢?”张福林也乐呵呵地反驳:“我跑了那么多年大车,甚人没见过。”

这次应该是找对人了,秦军在后厨工作,下班晚,洗掉满身的油烟味儿,蹬四十多分钟共享单车来家里找婷婷,然后带着她下楼遛弯,从晚冬到初夏,每天不断。

到了后来,冯改珍也让婷婷自己下楼坐在花池边上等他,这个傻姑娘自从有了心上人后,好像心思都在这上边,更爱漂亮了,行为方式也像个正常姑娘,能跟着男朋友去海亮广场逛街,也能去烧烤店撸串,每次秦军都在十一点前把婷婷送回来,俩人还要拉着手在楼下聊好久才上楼。

张福林跟冯改珍商量,照这么发展下去,要不今年就让婷婷把婚结了吧,再给女婿出钱开个小饭馆,毕竟咱俩辛苦一辈子,终于换来女儿有个好归宿。

不过冉强仍没好话,说他去秦军打工的酒店问了一圈,后厨的同事都说这小子内向,几乎不跟人交流,做活儿也总偷懒,别是憋着啥坏屁。

一语成谶,就在今年七月初的早上,婷婷突然哭得很厉害,直说“哥哥不疼我,哥哥不理我了”。张福林看不懂女儿手机屏幕上的红色感叹号是啥意思,交给冉强,这才知道,是秦军把女儿的微信删除了。

冯改珍顿感不妙,把婷婷拉回卧室,关上门细下一问,很容易就把话套出来了,原来昨晚秦军骗着婷婷去了宾馆,这渣男提裤子不认人,装作好人似的把婷婷送回家,转手好友就删了,今早打电话,也是停机状态。

但不知为何,妹妹微信上竟然有五六个加好友申请,其中有个备注竟然是:妹妹,通过,让哥哥爽一下。

“操!爷他妈抬死这个泡!(方言,混蛋)”

冉强已经气疯了,起身从阳台的工具箱抄出一把修暖气的管钳就往出跑,冯改珍没拦住,就掏手机打算报警,一是让警察把儿子拽回来,别闹出人命案来,二就是控诉女儿遭受了强奸。

张福林却拦住:“你这一报警,婷婷清白可就没了!”

冯改珍这时候人都炸了,直接甩手扇了张福林个耳光,怒骂道:“都甚时候了!你还满脑子封建廉耻!大男子主义!冉强出了事,老娘跟你没完!你怕死了婷婷没人管,你怕婷婷没清白,可老娘跟你过了这么久,你倒是娶我啊!你就是怕担责任!二十年前老乌死了,老冉进去,你那时候解散公司,就是怕担责!现在你还是怕担责!”

这个耳光把张福林给打醒了,直接瘫坐在凳上,开始回顾一生:确实,自从在部队负伤后,自己放弃公务员的工作,离开塔娜,靠着乌力吉成立公司,又让冉春生帮着把公司做大,这俩人出了事后,就立刻找由头解散公司,让冯改珍带两个孩子,又不肯娶她,直到现在想给婷婷找上门老公——其实就是在躲避责任,还找了不少冠冕堂皇的借口,到头来把自己都骗了。

“我错了,报警吧。”

张福林就像失了魂,要找个草原深处跳大神的萨满才能寻回来:“让冉强回来,我不能再没有你们。”

辖区派出所接到这种案情,义愤填膺,当然也怕出事,所长专门下令,分出两队人来,治安组去找要拿着凶器可能要杀人的冉强,刑侦组留在办公室,专门找了个经验丰富的老民警给婷婷做受害人笔录。

不过这笔录越做越不对劲,婷婷看着傻,其实知道好多事,明白自己和秦军是在“造宝宝”,俩人已经好多次了,这事儿舒服,也羞,不能跟父母和哥哥说,要藏在心里。

这位老刑警也很无奈,只能解释:你女儿并未完全丧失辨认及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在同意的情况下发生性关系不构成强奸罪,只能做无罪处理。

张福林听明白了这话,要带着女儿离开,冯改珍却像疯了似的对警察咆哮:“凭甚不抓他?你们这就讲证据了?那为甚说我老公杀了人,要判我老公无期徒刑!”

其实冯改珍上过财经中专,文化程度不低,更能理解警察所说的“法理”,只是现在女儿失身,儿子要去杀人,外加憋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大爆发,她需要发泄。

听完这话,在场的刑警都懵了,下意识把手揣进腋下的枪套。张福林只好解释:“前夫,她前夫用重卡创死过人,判了无期改有期,五年前才出来。”

说是前夫,其实到现在冯改珍和冉春生也没办离婚手续。

这时治安队的警察回来了,还押着浑身是伤的冉强。他抄着管儿钳出门开车直奔秦军打工的大酒店,却从同宿舍的厨子和杂工口中得知,这小子今儿连这月工资都不要,上午就收拾行李跑了,没走辞职程序。

再多问,几个关系要好的小杂工也没心眼,直接跟他说,“军哥”有个对象,挺年轻,长得也好看,给我们看过他录下的做爱视频,那姑娘活儿好,骚的厉害。听完这话,冉强就和酒店职工打起来,七八个厨子杂工都按不住他,生生砸碎三张桌子外加一个收银台。

冯改珍见到儿子,彻底崩溃,竟开始对警察动手,不出意外被押进了铁笼子冷静。张福林无奈,对跟来的酒店经理说;“多少钱,我们赔,儿子的债老子还。”

这个从蒙东来的酒店经理也被打得不轻,左眼眶肿的像烂桃,后槽牙还掉了半颗,怒气汹汹,张口就要五万块,不然就拒绝调解,让冉强去蹲笆篱子。张福林见划不下价,正商量着要给钱,手机上突然来了条短信:

您尾号0198的银行账户转出[微信]人民币358100元,余额0.17元。

第十五场

警察很快搞清了这钱是怎么没的,其实很简单,秦军这灰货除了睡了婷婷,还骗她偷出家里的银行卡和张福林的手机来,很容易就猜出银行卡密码是婷婷生日,又收短信把卡绑在了微信支付上。

大概是急切需要用钱,秦军竟然把钱转到国内一个工商银行户上,有些反侦察意识,但不高。

“这钱多久能追回来?”

做完笔录,张福林特地出去买了两盒中华放在警察桌上,毕生第一次慌了:“这可是我和女儿的养老本。”

这位老刑警是蒙古族,姓包,眉宇间竟有些像乌力吉,带着英气。他把烟推回来,耐心解释道:“放心哇,很好查,不过这是个外地银行账户,我们需要往那边发协查函,如果钱没转移,需要个三四天。”

话说完,可能包警官觉得这样有些敷衍,又补充道:“秦军也不是真名,这家酒店招人时候也不正规,发工资也是现金,没交社保,也没留身份证复印件,他一直用化名在店里打工。刚我们用你提供的那张自拍照做了个人脸识别,他的真实信息和你们知道的,完全不同……呃,意思是,这乃求货从一开始,就是骗你们的。”

“能告诉我,他真名叫啥不?”张福林问。

包警官摇摇头:“这不行,案子内情是保密的,泄露出去,你们去找他麻烦,再酿成命案咋办?你媳妇那边和解协议先签了,酒店不追究你儿子责任了,快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哇,有消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

幸亏这两年疫情,学生对网课需求量大,冉强靠着买电脑和平板攒了些钱,付了酒店的赔偿和医疗费。不过他这么痛快给钱,并不是担心被行政拘留,而是急着去找秦军报仇。

出了派出所大门,酒店经理气也消了,看这家人实在是可怜,又折回来跟冉强说道:“对了,酒店面案的李师傅说过,他今儿上午看见下铺的秦军收拾东西,床上扔着张火车票,去哪儿的没看清,但终点站是四个字。除了内蒙,别的地界没这么长的地名儿,这犊子大概是回老家了,你们可以去他老家问问。”

回到家里,已经快入夜了,血红的夕阳被远处的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

情绪恢复过来的冯改珍劝儿子:“现在连这个货叫啥都不知道,你咋寻他?你妹妹更是一问三不知,还是回家老老实实等警察通知哇。”

冉强却不挪步,一心想给妹妹出气:“妈,我有办法,秦军留下的信息算多了,用‘开源’就能找见他!”

“甚?开源?”

上次张福林听到这个词,还是巴特镇矿场改制的时候,冉春生让大车司机都“开源节流”。

“开源,是个网络术语,本意是开放源代码,平台共享。”冉强知道父母听不懂这些生涩的网络名词,试图解释得清楚些:“现在网上公开的资料,就叫开源,靠着网络开源能分析出巨多信息。我在贴吧和B站上关注了好几个玩儿开源的博主,人家靠着一张照片,就能分析出时间地点,我上职高的时候就接触这个了,只要秦军玩儿社交软件,肯定要在网上留下开源信息,就能靠这个找到他。”

对此,张福林表示没听懂,冯改珍也不信。无奈,冉强只好打开电脑,找出B站里做“开源”UP主的视频给父母播放。

视频开头是一张天空的照片,画面中只有两朵云和一根电线杆。在UP主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下,只用了半小时,就确定这照片是在北欧城市斯德哥尔摩一家咖啡店门外拍的。

“这这这……这不比警察都厉害了?”冯改珍看完视频,还是有点不信:“假的吧?”

“真假,让冉强试试不就行啦。”张福林还是没看懂是啥意思,但说道:“反正干等着,死马当活马医。”

冉强要过当初相亲时,塔娜从微信上给张福林发来的秦军自拍照,保存到电脑上放大,边看边说:“首先,这小子这张自拍,背景是天空和大树,还穿着半袖厨师服,肯定是夏天,估计是闲下来在单位门外拍的,或者他当时打工的那家餐馆就有这么个院子,咱们现在要确定的,就是这家店的位置,兴许留着他的身份证信息。”

“这咋能确定嘛。”冯改珍反问:“你这要是有用,警察为甚不用这招破案?。”

冉强恨不得把脑袋钻进电脑,把照片放到最大,一点一点观察,突然就发现了端倪:“现在智能手机像素真他妈高,你看这小子墨镜反光,除了他的手机,还隐约有条公路,对面应该是一家红牌子的‘聚民汽修’。”

作为老司机的张福林立刻认出;“载种路宽和减速带,是条二级公路……不对,这是个城里的路,上面的减速带太多了,只有入城口才这么闹,让司机把车速放下来。”

可这信息还是太少了,可惜招牌上的电话号看不清,不然就能通过号码归属地确认城市了,过去没准就能找到身份信息。

“这个不愁。”

张福林很高兴:“客运站开大车的弟兄那么多,全国四处跑,我去群里问问,让他们见到这个汽修店拍个照。”

这个办法很奏效,五天后的中午,派出所那边没啥动静,“长途车交流群”里倒是有个跑大同到晋中的客运车司机在微信群里回复,说这家汽修店在晋中太谷区的一家职高门口,还发来了照片,与秦军自拍墨镜反出来的地方一模一样,不过并不是入城口,而是一所阔气的学校大门对面。

交规里明确说明,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学校门口的马路上必须有多条减速带。

得知这条情报,张福林在群里对着这位山西司机千恩万谢,还发了个88块钱的红包。这大哥其实才抢了两块六,但开心得不得了:“客气个甚,晋蒙一家,天下大车司机更是一家。”

冉强像是打了胜仗,跟“父母”炫耀:“现在是信息时代了,跟不上就要被淘汰,我这招管用吧!抓紧去趟晋中,找到这小子个人信息,把钱追回来。”

冯改珍以前一直都觉得,是网络害了儿子,他智商高,最后却落了个职高毕业卖电脑的结果。不过这次,她真心觉得,网络这玩意,管用,也好用。

“强强,我跟你去山西哇。”说话冯改珍就找出拉杆箱要收拾行李:“你爸腿脚不利索,在家陪着婷婷。”

冉强把母亲拦住,毕竟老爸跑了那么多年车,人脉广,没准还用得着,现在脑溢血后遗症恢复得也不赖,就是走路慢点,不耽误找人。而婷婷自打从派出所回来,状态就不对,不知道是没意识到发生了啥,还是失恋伤心,为了转移注意力,每天上午六点不到就醒了,一直坐在书房刻皮雕,到现在都不动弹。

“妈,婷婷你照顾方便,不用避讳。”

冯改珍琢磨了下,同意了:“你们爷俩务必注意安全,发现人了,别硬来,把钱闹回来就行。”

“妈,放心哇,这都甚年代了,找到人我们报警。”

男人过得糙,行李比女人少很多,爷俩的东西用一个大背包就装下了。刚出楼道门没几米,张福林突然又折回去,让冉强在楼下等他。

过了一会儿,张福林下楼,手上还提着一根已经上了包浆的短棍,棍上一头还用绳子吊着根粗壮的平头插销。

“这是甚了?”冉强问。

张福林用食指压在嘴上,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这是当年你乌力吉大爷跑大车的防身武器,这次我心里咋也不踏实,怕你妈担心,回家偷着带上,安全。”

冉强不屑一顾,但还是接下背包把布鲁棍塞进去:“现在甚年代了,治安这么好,还用着带防身的家伙事?是不是你们在戈壁滩上跑大车的人,心里都缺乏安全感?有这玩意,火车都上不去。”

张福林拄着拐棍向前走:“咱不上火车,坐大巴。”

冉强慢慢跟在“父亲”身后,反讽道:“那还不如把我小时候玩儿的那把玩具枪带上。”

张福林接话:“你还真说对了,只要是能唬人的东西,甚也行。”

第十六场

虽然现在高铁动车发达,但长途汽车还有个优势,就是小县城即使没有火车站,但一定有汽车站,肯定能直达,票价还便宜。从呼市到山西晋中,五百多公里,一百块的票价,半天就到了。

这个长途车司机跟张福林认识多年,不好意思要钱,还嘱咐等回呼市,一定还坐他的车。

晋中纬度低,比漠北热得厉害。爷俩很久没出过内蒙,从长途车站出来,被天上的日头晒得难受,冉强心疼老爹,打了个车就往百度地图上的“聚民汽修”赶,没成想这地在城市边缘,省下的长途车票钱都花在出租上。

出租司机见冉强面嫩,以为是学生,下车时跟后座的张福林介绍:“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哇?载是个技校,都是点爬长蛋(方言,不求上进),乱的厉害,别把你儿子往这送。”

张福林没说话,拄着拐把屁股挪下车,技校大门南边就是这家“聚民汽修”,校门正对是个兼卖文具的小卖铺,路两边还有十好几家饭馆儿。冉强分析,估计是秦军工作间隙来这家小卖铺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自拍了一张。

听完分析,张福林觉得大差不差:“走,过去问问。”

进了小卖铺,冉军就买了包玉溪烟和两瓶矿泉水,用微信扫玻璃柜上的二维码付完钱,这才把秦军那张自拍拿出来,让人到中年的老板娘辨认。

已经消费过,老板娘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不好意思隐瞒,说道:“载人以前在技校食堂档口打工呢,比学生富裕些,就骗女学生上床,把人家肚子闹大了,后来让女娃娃家长发现,打断了一条腿,这人也走了。”

人过中年的老板娘想了想,又补充道:“当年他老带着女娃娃来店里买烟酒,身边的女娃每天换。后来他让人打,事儿闹得挺大,我记得清楚。”

“啥时候的事?”冉强很奇怪:“学校不管吗?”

“咋也有十年了哇,那时候这学校乱的厉害,学生娃娃们头上都染得像花,打架斗殴,好像还有卖淫的,这些年好多了,文化课教的不赖,还有考上大专和本科的学生。”

张福林掰着指头一算,按照秦军的自我介绍来算,十年前这乃求货才十六岁——岁数也是编的。

“关于这个人,你还知道啥不?”冉强抓紧又问。

老板娘努力回忆,等冉强抽完这根烟,这才回忆起:“这后生好像姓刘,内蒙人,再多就想不起来啦,你们要不去技校里问问?”

“行,谢谢您。”

冉强带着老爹往马路对面的技校走,连大门都没进去。现在学校管理严格,保安老大爷死活不让他俩进,可能是遗传的缘故,冉强平日里看着很和蔼,但气头上来,杀人的心都有,直接上手薅老大爷的脖领子,二百多斤的胳膊差点把人当空提起来。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从门卫室乌泱泱窜出十多个穿保安服的年轻小伙儿,都是技校的学生,在保卫科“勤工助学”,眼瞅就要打起来,张福林正在阻拦,手机却来了电话,是冯改珍打来的:“婷婷怀孕了!”

张福林顾不得已经被围殴的冉强,赶忙细下一问,原来婷婷每个月例假,冯改珍都算着日子,这已经迟了三天,心里不安稳,就出门买了根验孕棒给婷婷测,果然两道杠。

“妈的!别他妈打了!”张福林挂断电话,已经顾不得脸面,冲着人群怒吼:“我闺女被你们职工睡了,必须给爷一个说法!”

一听这话,保安大爷也慌了——学校职工睡女孩儿,传出去就是大事,忙打电话叫来了保卫科领导,他也不敢怠慢,抓紧又安排后勤科膳食股的人去查,足足忙活了俩小时,才从一堆已经发黄的“入职登记表”里发现这爷俩指认的这个男人,确实曾经在学校食堂饸络面档口上过班,负责和面,只是十年前就从学校辞职了。

保卫科办公室里,科长已经无奈了,把那张薄薄的登记表扔过去,说道:“老爷子,这人我有印象,十年前把女学生肚子搞大,被家长带人揍了,好像腿瘸了一条,就辞职了,您怎么着,也不该找到学校啊!”

幸亏这个科长没有防范意识,张福林和冉强从桌上接过纸一看,刘金宝,男,1990年出生,户籍地竟在蒙西的巴特镇。

“真巧,咱们也是从巴特镇出来的。”张福林说道:“怪不得,你妈说他没有巴盟口音,都是假的,这乃求货已经33岁了,我问问巴特镇煤矿跑大车的弟兄,应该不愁寻不见他。”

冉强把入职登记表还回去,突然对着科长噗通跪下去,磕了个响头:“对不起,跟您添麻烦了!”

保卫科长从未受过如此大礼,吓得唇上的烟都掉了,赶忙把人扶起来,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连哄带笑地把爷俩送出校门。

屋外依旧艳阳高照,四周都热腾腾,绿油油的,没有一丝蒙西戈壁滩的荒凉和凛冽。张福林把帽子戴上,站在路边拦出租车,说道:“儿子,咱们回内蒙哇,去巴特镇寻他。”

冉强把“爸爸”伸出的手按下来,说道:“咱爷俩先找个网吧。秦军……哦不对,这个刘金宝,先前跟咱们接触的时候,手机号也是临时注册了一个,现在停机了。不过刚才在保卫科办公室,那个科长给咱们看的那张入职登记表上,有他的手机号。刚我出门的时候用微信搜了一下,竟然还在用,头像也是他。”

张福林接过儿子的手机,看到刘金宝的微信号,头像还是一张自拍,微信昵称“野狼”,签名也相当嚣张:哥给你脸,你不能不兜着。

这次都不用开源技术来查,张福林也认出来,头像自拍后面的建筑是“金山KTV”——二十多年前,他常陪着矿长张书记,常来这地方“抬女人”。如今虽然又装修了,但门面没变,还是复古的霓虹灯,已成为一大特色。

冉强摸出烟盒点一根,口中烟雾缭绕:“只要这小子还用这个手机号,我不信他不用别的社交软件,去网吧找个电脑查一下,争取跟他联系上,确定下位置,别白跑了。”

张福林把手机还回去,突然说:“给我也来一根。”

“您自从脑溢血,就戒烟了啊,咋又要抽?”

虽然不理解,但冉强还是把烟递过去。长期没有遭受尼古丁刺激的肺部突然又吸入烟气,呛得咳嗽,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可张福林还是强忍着抽了两口,心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不知怎么说:“冉强,你刚才在办公室里下跪的模样,跟你答一模一样。”

冉强解释:“咱们在人家学校门口‘闹事’,又让那科长找了十年前的人事档案,如果我不下跪,那科长怕担责,这事儿肯定完不了。”

“不是说这个。”

张福林又抽了口烟,咳嗽两声,说出二十多年前戈壁滩上的那些秘辛:“当年你答给我下跪三次,第一次跪,我带着他做营生开公司;第二次跪,把你们娘俩跪回来了;第三次跪,我照顾你和你妈一辈子。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戈壁滩上的男人更重脸,你答下跪,至今想不通哪次是真心的。”

这事儿冉强不知道,很疑惑地看着“父亲”。张福林问:“你知道你答是因为甚让判了个无期不?”

“这个我知道,杀人。”

“你答为了给乌力吉报仇,开着重卡,创死了三个人,你妹妹就是匪首的女儿,扔在戈壁滩上,你答给捡回来了。”

张福林把半截烟屁股弹到地上,长吁口气:“唉……总说遗传,我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你跟你答一样,心思密,重情义,还能忍,为了完成目标,脸上恭敬着呢,面上都能给人家下跪,心里却琢磨着咋能把人弄死。”

“爸,你到底要说啥啊!”冉强心里的小九九被点破,有点慌了。

“不过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戈壁沙漠里讨生活了,城府深,不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张福林扶着儿子的肩:“等寻见秦军,你听我的,不要激动,我不想你变成冉春生。”

第十七场

技校附近不愁找个网吧,父子二人进去,开了台机子,冉强立刻用入职表上的手机号搜,果然发现这个手机号注册了个小众论坛,里面基本都是直男分享AV和如何谈恋爱的内容,这厮的昵称没变,还是“野狼”,粉丝有一万多人,两天前还发布了动态。

冉强点开动态,原来是秦军把自己跟妹妹相亲的全过程都发到上面了,过程相当详细,从2022年底疫情解封,长期没有固定收入,还缺了条腿的秦军在网上认识了个婚姻中介,主营业务就是帮着秦军这种又懒又穷的大龄单身男找对象。

当然,正常女孩儿不可能看上秦军这种臭屌丝,中介给牵线的,基本都是智障或是毁容、残疾的女孩儿,招上门女婿。根据女孩儿家庭情况的优劣,中介费也分成三六九等:

“中介给我介绍的这家人,是呼市跑大车的,有钱,说姑娘也漂亮,只要结婚,就能给三十多万和一套房陪嫁,不过中介费也高,要一万块。我当时急啊,再不结婚,JB都不硬了,就刷信用卡给转了,不过半个月才又找来,我都以为是诈骗,差点报警。”

这条帖子下面的评论都是:没图你说个毛?女方长啥样啊,发个照片来康康!版主三天没更新了,估计真是诈骗,弟兄们撤了吧!

冉强继续往下翻,帖子更新时间来到2023年3月,也就是秦军上家里相亲那天:弟兄们!我赚了!这家的傻女儿长得真好看!俩腿真白,奶子也大!满满都是肉欲!不瞒各位,我单身已经20多年了,就没处过对象,极度饥渴,就是这傻子他哥不待见我,胖的跟他妈猪板油似的,还要揍我,要不是为了操他妹妹,老子才不忍!弟兄们,等我拿下,帖子在更新!

帖子上还附带了一张照片,是秦军偷拍的,张睿婷坐在沙发上,丰满雅致的身材一览无余。底下的评论也炸了,足有两千多条,细下里一翻,基本都是下流话。

等帖子再更,是五天之后:弟兄们,上床了,她很害羞,就是不爱说话,都不敢看我,看着好像也不是傻的样子,估计有对这事儿有啥童年阴影吧?不管了,反正我感觉这个女的我能随便拿捏,肯定很听话,而且身材很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关键是岁数还小,才二十,水就那么大,让干啥就干啥,也懂得配合,弟兄们,我这段时间性福了!

同样,这篇帖子依旧带着照片,是妹妹的半裸像,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依然抵不住下面一万多条的污言秽语。

看到这,张福林气得不行,干脆去网吧外边溜达。冉强继续压着火翻,接下来都是秦军发上床的事,啥也敢写,估计有两篇尺度太大,被网站管理员下架了。看到两天前的帖子,原来是有粉丝问他,是不是真要娶这个傻女人,秦军被捧得太高,都忘了保密,直接说实话:兄弟们,我去这家人相亲就用的假身份,就是为了骗财骗色。前几天刚忽悠着这傻女人从家里偷出银行卡,绑到微信上,要不是信用卡逾期着急还,老子还得在享受几天这个女人再撤。

这次下面的评论不一样了,这帮色批虽然侮辱女性,但基本的正义感是有的,纷纷表示他这是盗窃诈骗,留神进局子。

不过评论里大部分人,都是要“中介”的联系方式,这小子竟然表示先加微信,要中介联系方式五百块,要那“又傻又骚”的女人联系方式一千块。

怪不得自从秦军把妹妹删了以后,微信上突然有几个人加她好友,申请方式也是脏话。冉强眼睛里已经氤氲出杀意,把微信设置成“三天可见”,防止秦军看朋友圈认出自己,然后加了好友,备注“跪求联系方式”,对面秒通过。

五百块转账过去:大哥,要一下中介联系方式呗!

对面收了钱,发来一个广西钦州的电话号码。

冉强又转了一千块:大哥,我也是内蒙的,就在呼市,能不能见面聊一下?

对面收了钱,把妹妹微信号发来,但很警惕:见面聊啥?

冉强捏着嗓子:“哥,我憋的厉害,你能不能把那姑娘约出来,让我‘抬’一下,她本来是个傻子,肯定不会报警,完事然后我给你三千,行不?”

对面这次终于发来语音,是秦军的声音:“哥们儿,你饥渴我能理解,但我刚把人家删了,还卷了钱,难往出约啊。”

“所以说,咱俩见面细聊呗。”冉强依旧捏着嗓子:“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到时候给你四千!”

秦军很奇怪:“你是干啥的?既然这么有钱,为啥不出去找小姐?”

冉强说:“嗐,我家是开矿的,找小姐怕染病,这个傻女人漂亮,还干净。”

“行哇,那哥就给你想想办法。”对面发来个位置,就在巴特镇:“不过价钱说好,五千,愿意就过来。”

冯改珍带着婷婷回家,掏钥匙开门,就见张福林和儿子都坐在客厅,正在研究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

“哥哥,爸爸!”

婷婷见到亲人很开心,连鞋都没换,就直接扑到爸爸怀里撒娇,冯改珍把女儿拖鞋拿到客厅:“你们甚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坐大巴回来的,就在山西住了一宿,找到那个灰货的身份了,打算今儿个去派出所报案,到呼市给你打电话没接。”张福林指着桌上的笔记本:“刚我联系了派出所的包警官,让冉强整理好电子证据,待会儿拿过个。”

冯改珍摸出手机,果然有三个未接来电,解释:“刚带着婷婷在妇幼医院检查了,医院声杂,没听见。”

说完,冯改珍又从包里找到检查单放在桌上,张福林拿起来,不舍得看,只瞟了一眼,就放回去:“你直接说吧。”

“早孕,医生不建议生产,毕竟孩子是智障的几率很大,我自作主张,给婷婷约了明天的人流手术。”

婷婷穿上拖鞋,又依偎在“母亲”怀里:“我想当,妈妈,也想让你,当奶奶,不要,流产。”

这个低智女孩儿从小到大,都感受不到别人的恶意,有时候这种懂事让人又恨又气又心疼。冯改珍忍着泪:“你是不是妈妈的好孩子?”

“我是,妈妈,好孩子!”

“那咱们不当妈妈,我也不当奶奶,行吗?听妈妈的话,明天去做流产手术,你就是妈妈的好孩子!”

婷婷没有丝毫迟疑,依偎在怀里:“我听话,流产,会疼吧?”

话说完,婷婷又嘤嘤嘤地哭起来。冉强看不得这个,把笔记本合上;“爸,弄完了,咱走哇,去派出所。”

冯改珍从茶几上面巾纸盒抽出两张给女儿擦泪,指着桌上的一沓化验单,说道:“你俩先别走,看看最后那张报告,这事儿你们得知道。”

张福林又拿起化验单看,找到最后一页,是张感染四项结果,梅毒呈阳性,越想越气——年轻时开大车,张福林就见过因嫖娼感染梅毒的司机,最后脸都烂了。

由此证明,秦军那个王八蛋,应该爱好嫖娼,竟然他妈带着梅毒,还不做安全措施,传染给了婷婷。

“爸,这是啥意思?”冉强没看懂化验单,但感受到了父亲的愤怒。

张福林好不容易把儿子劝回来,没去巴特镇,可不能因为这个再让他起杀心做蠢事,只好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没甚大事,婷婷有点感染,吃点抗生素就好了。”

“哦。”

父子俩放下化验单,出门赶到派出所,包警官已经等候多时,看完冉强从论坛上截出的图片,心里也淤着团火,说道:“你们找到刘金宝的身份信息和位置,还能过来提供线索,没去找他麻烦,这很好。放心,我也有个女儿,一定会抓他。”

张福林有点急:“为甚现在不去?”冉强也跟着问:“再晚点,我爸的钱就让这小子挥霍光了!”

包警官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那就告诉你们吧,这是一整条产业链,中间涉及到好几个省份的残障女性强奸案和拐卖案,刘金宝只是最下线,我们要抓整个犯罪集团。看在你们确实不容易的份上,这跟你们说了,也请你们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放心,到时候你的钱,大概率能追回来。”

第十八场

深夜,张福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其实下午从派出所回家,本觉得心里应该踏实许多,毕竟后面牵扯那么大案子,包警官一定会全力侦破,自己和婷婷那三十多万养老本肯定能追回来,可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张福林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怕得厉害:婷婷的亲生母亲,就是个智残女性,被杨二楞这种人霸占后生了娃,最后惨死在重卡轮下。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残障女性。最近跟冉强学了“开源”以后,张福林就在网上搜关于“智障女孩儿”的内容,由于智残女性先天的生理构造,导致她们只能是受害者,搜索栏里蹦出来的,也大都是介绍智残女被强奸后怀孕,乃至被虐待致死内容。

最令张福林震惊的一条消息是,大洋彼岸的美国,有位上了岁数的智残女父亲,为了自己去世后女儿不受苦,竟然让医生切掉了女儿的子宫。

“妈的。”

张福林回想起这些,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

“咋了,睡不着?”

自从冯改珍“表白”过后,二人终于搬到一起同床共枕。大概是到了更年期,亦或是最近糟心事太多,冯改珍的睡眠很轻,身边人稍有动静,她就会醒。

“没甚事,你睡哇。”张福林蠕动偏瘫的屁股,把自己挪下床,摘掉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我突然想起个事,去打个电话。”

冯改珍没有怀疑:“嗯,早些睡。”

张福林小心踱步来到客厅,女儿和儿子也都在屋里睡了。现在是凌晨十一点二十,这个时候打电话略有冒昧。

没想到对面很快接通:“喂?这么晚打电话,啥事啊?”

“婷婷出事了。”

“啊?”

塔娜其实也睡了,只是最近孙子夜惊得厉害,需要经常起来哄:“我就说这晚上眼皮老跳,老张,你慢点说,具体啥事?”

自从脑溢血后,张福林的语言功能也受到影响,躲在阳台说了快二十分钟才讲清楚。塔娜急得把孙子交给儿媳,同样躲在阳台,愧疚得很:“这事闹的……怨我,当初应该好好考察来着。”

“你是不是也是从网上看的?”张福林问。

塔娜解释:“对,其实特校学生和家长有类似这种‘相亲群’,也在婚恋网上发布信息,我就在群里和婚恋网站上把你闺女的信息挂出去,没过多久,就有个广西的号码联系我,由他介绍,又引荐了秦军。”

“是一伙人,冉强已经找到那边联系方式了。”张福林问:“我想帮着警察把这个欺负弱智女孩的团伙抓了,你能帮我不?”

塔娜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啥?就靠咱俩?一个六十来岁老头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随后张福林说了自己的计划,其实很简单,让塔娜借助自己特教校长的身份,去和这伙人接触,说她现在有好多没人管的年轻智残女孩儿,找他们“出手”,卖个好价钱,争取把团伙老大骗来,然后通知包警官来抓。

“这能行吗?”塔娜教了一辈子书,安稳惯了,不太敢想这种“刺激”的营生。

毕竟张福林年轻时就在戈壁滩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心态倒是平稳:“能不能行,试试。”

“行,我这老骨头就跟你疯一把!”

塔娜还是同意了——不仅是出于对婷婷的愧疚,还有特教老师的风骨。

这个粗糙到好像“闹着玩儿”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可能是疫情过后,甭管正行还是歪道,都急需业务,以至于“中介”那边落实了塔娜的身份,反过来还给她宽心:“老太太,你就放心啦!好多省的孤儿院和特教学校,我们都有业务往来,这是完全合法还能积德的活计!咱们帮那些无家可归的智障女人找个老公,双方都高兴,咱们拿些中介费,很正常啦!”

“那……那介绍一个,能给多少钱?”塔娜壮着胆子问。

“这个东西,看质量啊,长得漂亮的,不太傻的货品,自然价格就高。”中介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快找补:“不好意思啦,说货说习惯啦,老太太,你放心,介绍成一个,最低给你三万块的中介费,到时候你就等着收钱了啦!”

电话挂断,塔娜心怦怦直跳。张福林赶快问:“塔老师,咋样,对面来吗?”

塔娜抄起桌上的茶杯猛灌几口,让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说道:“那人说,就这几天,他和老板亲自过来验货。”

“好!弄了这帮卖拐女人的畜生!”

张福林兴奋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台上的不锈钢水壶嗡嗡直响:“等这帮乃求货都来了,就通知包警官抓人!”

塔娜科普:“不是卖拐女人,是拐卖妇女。”

“你能理解甚意思就行,我先回家,晚了改珍要起疑,有情况微信联系。”

张福林从塔娜家出来,打了个车,刚进门,冯改珍就凑上来,眉头皱成疙瘩,眼睛里都是焦虑,倒是没怀疑他去约会旧情人,说道:“老张,冉强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总说店里忙,我今儿个专门去了一趟,卷帘门也拉着,隔壁烟酒店老板说已经两天没开了,他的车也不在了,就怕去巴特镇找秦军麻烦,你跟儿子关系好,要不打个电话问问他?”

张福林站在门口换拖鞋,心里隐隐不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咱去问问婷婷,这兄妹俩感情好,要是冉强真要干点啥,肯定要和婷婷说!”

医生说过,张睿婷的智商只停留在九岁,所以整间闺房小屋被布置得温馨软糯,就是有点低龄,床上铺的还是迪士尼动画片风格的被褥。幸亏姑娘爱干净,总把房间收拾的利落,每天唯一的爱好就是专心伏在桌上刻皮画。

“乖女儿,作甚呢?”张福林笑容满面,走进屋里,开始套话:“这几天哥哥不在,想他不?哥哥跟你说甚了没?”

“画哥哥。”婷婷把手里雕好的蒙古皮画给父母展示,天分很高,惟妙惟肖:“我,想哥哥,画这个。”

张福林和冯改珍已经被牛皮上的男女交媾画面震惊了——躺在下面的玲珑少女肯定是婷婷,而上面那个肥胖的男人,只能是冉强。

“忘了,哥哥,不让我说,也不让我画。”婷婷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上依旧是天真灿烂的笑容:“爸,妈,你们,不说,好不好?说了,哥哥,生气。”

冯改珍被气得身体直颤:“这个愣货,咋甚事也敢做……”

张福林示意妻子控制情绪,艰难半蹲在女儿身前,依旧笑眯眯的,只是这笑容苦涩的很:“婷婷,哥哥没说去哪个了?”

婷婷把画放下,想了好久,才说:“哥哥,梅毒,我有,他有,他去,消毒抗疫啦!”

毕竟新冠疫情刚过去,“抗疫”“消毒”这些词汇深深刻在这个智障女孩儿脑子里。夫妻俩很容易联想到,所谓的“消毒”,大概就是去找秦军麻烦。

毕竟是猜测,还是需落实一下。这段时间张福林已经变成“电脑通”,来到儿子卧室,点开浏览器,果然搜索记录中有一条记录:梅毒是什么病。

百度问诊,癌症起步。已经得知梅毒是什么的冉强,绝对起了杀心,才会突然消失。

“我那根布鲁棒呢?”张福林忙问。

冯改珍已经崩溃了,正在打女儿,手上力道不大,边打边骂,却把自己打哭了,气血上涌,差点晕过去,完全没听到丈夫在说啥。

张福林赶忙给儿子手机拨过去,却是关机状态,也顾不上安排家里了,匆匆穿好衣服出门,路上还不忘通知包警官。

打车来到通达南站,让相熟的司机师傅路过拉煤线把自己放下来,站在路边,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拦住辆去巴特镇煤矿的前四后八重卡。

现在的重卡车厢装饰豪华,已不似当年粗粝,宽敞的后座整个软包,摆得下一张床,甚至还有台笔记本电脑。

张福林很奇怪:“后生,咋路上拦车你们就停?”

开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嘴上斜叼着烟,显得很轻松:“嗐,这有甚了,我老能遇上从外地来内蒙戈壁滩徒步的驴友,就拉他们一段,也不碍事儿。”

“驴……友?带驴作甚?”张福林听懂了,更加疑惑:“随便就拉驴,你们不怕抢劫?”

“驴友,就是旅游。”其实在蒙西的晋语方言下,这俩词没太大区别。

年轻司机反应过来:“大爷,你以前也是跑大车的哇?听老司机说过,二十多年前,这片戈壁滩确实乱,据说都有土匪窝。不过现在不一样啦,哪还有抢劫的了!对了,你去巴特镇作甚个呀?”

张福林正要回答,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塔娜打来的。

“南方那伙贩卖智残女的犯罪团伙已经到内蒙了,不知道为啥去了巴特镇,应该是个矿区,你抓紧通知警察收网吧,咱们这回立大功啦……对了,你在哪儿?”

张福林苦笑:“去巴特镇路上,估计还有四十来分钟就到。”

塔娜死活想不明白:“你咋也要去?那地方是戈壁,风大,你身体不好,别吹出点啥问题。”

“是不是那伙人在矿业家属院?”

塔娜惊了:“老张,你去学萨满了?未卜先知?”

“那就是了。”张福林又跟身旁的年轻司机要了根烟,点上,让烟气顺着车窗飘进内蒙燥热狂暴的大风里:“肯定有问题,哪儿出的问题,就在哪儿解决。”

挂断电话,张福林望着眼前的戈壁大漠,原本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已被大片太阳能光伏发电板替代,热浪从沙丘冲挤出来,混着蒙古高原的冷空气,变成狂风,努力冲刷着那些高耸如云的风力发电机叶片——这是片本该熟悉的荒芜,如今却如此陌生。

第十九场

靠煤矿起家的巴特镇如今的支柱产业是旅游,重卡只能开到镇口,就不让进了。年轻司机把张福林扶下车,见他心事重重,特地嘱咐:“老爷子,年代这么好,没甚事过不去。”

“后生,谢谢!”

张福林目送重卡离开,打个出租,来到矿业家属院三号楼一单元一楼西户。这曾是冯改珍的房子,他们离开的时候,婷婷一岁,冉强两岁,对这地完全没印象,张福林却过了小半生。

“咚咚咚。”

张福林用手里拐杖砸了三下门,意料之中,开门的人是冉春生。

他胖了不少,也老了许多,满头白发,不过精神矍铄,见到故人很高兴,立刻迎进来:“张哥,我就猜到你能找见我。”

张福林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屋,窗帘都拉着,房子里的布局家具和当年完全一样,甚至那台松下大屁股电视和下面的VCD机都在,只不过都是新的。

“载是我花大价钱改回来的。”冉春生拉开椅子,说话口音已经完全变了,但依旧有乡音:“99年我买载房子,才花了四千,再买回来,三十七万,这价涨的,吓人。”

张福林坐下,桌上摆着一盆土豆炖羊肉和两瓶草原白。

“咱兄弟当年就喜欢吃这个,上次吃还是03年春节,你,我,老乌,三个人喝了八瓶酒,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冉春生很高兴,也坐下到桌前,腰里硌得慌,便摸出支黝黑光亮的54式手枪,摆在桌上,顺手抄起酒瓶拧开,却又放下:“哦对,张哥,你这是脑溢血,不能喝酒,可惜了,别愣着啊,动筷子。”

“你咋会做这种营生?”此刻陈年回忆都翻涌出来,张福林毫无食欲,盯着面前的男人:“你做这种事,不怕损阴德连累儿子?”

冉春生自顾自地举起酒瓶喝:“张哥,我哪有儿子?那是你儿子。”

张福生忙问:“我儿子在哪儿?冉强毕竟也是你儿子,你不会害他,你听我的,待会儿警察来了,别反抗,我给你作证,算自首。”

“冉强没甚城府,几句话就被我下药灌醉了,正在屋里睡得憨。放心哇,那药没甚后遗症,我们以前老用这招迷晕女人卖掉。”冉春生用手里吃了一半的羊肋骨指着桌上的54式手枪,开始解释:“我身上的事儿,自首也留不住命,咋闹也是死刑。当年我在监狱里认识个大哥,他在南方做偷渡营生,判决后遣回原籍服刑,看上我了,让我以后跟着他干。就在我减刑出狱那年,他保外就医的时候跑了。”

张福林很急:“你都出狱了,为甚还要犯罪?”

冉春生仰头把整瓶白酒喝干,整条食道就像火烧似的,辣得龇牙咧嘴,但还笑道:“哈哈,张哥,你不知道吗?我出狱去找冯改珍,发现你俩竟然住在一起了!我下跪让你照顾他们娘俩,可没让你照顾到床上啊!我气得不行,当天你脑溢血,我还有点大仇得报的感觉,冯改珍倒是忙前忙后的照顾,还告诉我,你其实是个‘骡子’,根本没功能,我才明白,爱情可以没有性,冯改珍宁愿选你,也不找我,我认了,可冉强也不认我这个爹,我没家了,就去南方找保外就医潜逃的大哥。”

刚到广西,冉春生和监狱里认的大哥就开始搞“越南新娘”的生意,这行涉及人口买卖,两国查得很严,有次组织偷渡,还没出国境线,就被越南边军围了。

越南人民军手狠,大哥直接被乱枪打死,冉春生和仅存的两个小弟捡了条命,侥幸回国,觉得这行风险太高,干脆放弃“越南新娘”的营生。不知为何,大难不死的冉春生那几天脑子都是婷婷,就想出个介绍屌丝男给富家傻女当上门女婿的生意,还能钻法律空子。

但手下觉得这样来钱慢,竟然绑架智残女拐卖给老光棍,亦或是把东南亚的正常女人用药搞成痴呆,再卖到国内。冉春生怕吃枪子,坚决不同意这么干,于是团伙内部发生了火并。

“疫情前两个月,缅北还热的厉害,我那个小弟从当地军头手里买了四个女人,都是中国人,被折磨傻了,打算偷运到国内卖掉,我不同意,那混球开枪偷袭,都被我反杀了。”冉春生话里竟带着骄傲:“毕竟咱内蒙男人,从小生活在戈壁滩上,甚苦也受过,当年能打下半个地球,对付这帮南蛮子绰绰有余。”

这事儿过后,冉春生回到巴特镇,高价买了这套唯一承载记忆的房子,开始远程遥控团伙作案,没过几天,就遇到疫情,“业务”停摆三年。等再开张,第一个生意,竟然做到了婷婷身上。

“哥,我从不和客户见面,真不知道是婷婷,不然这生意肯定不会做!”

屋外突然警笛大作,装备精良的特警队正要破门,冉春生拎着手枪,跌跌撞撞地起身,拉开窗帘晃了一下,对面楼上的狙击手看到,赶忙又把人撤了回去,换成包警官拿着大喇叭,冲屋里喊:“冉春生,放下武器!咱们好好谈谈!”

“求你了,老冉,投降吧,你赢不了的。”张福林还在苦劝:“咱们找个好律师,能保命,等你出来,咱弟兄再喝酒!”

“如果当年在巴特镇煤矿,我没找你换岗,去给张书记当司机,估计也不用过这种日子。”冉春生把手枪别在后腰,示意张福林跟自己过来:“哥,我最后送你个礼物,就当还人情了。”

张福林将卧室门推开,冉强在床上睡得正酣,而秦军,哦不对,是刘金宝,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头上破个大洞,鲜血和脑浆混着流了满地。

“哥,你别说,老乌做的那把布鲁棒真管用,打狼头一下就能碎,更别说这种怂人的天灵盖啦。”冉春生酒劲儿上来,走路都不稳,情绪也很失落:“我赶过去的时候,冉强已经把这怂人绑起来了。这孩子随我,包里带了好多家伙,下手真黑啊,要不是我拦着,他就杀了人。我原本打算用老乌那根布鲁棒吓唬他,没想到轻轻一下,就把人打死了。不过这货侮辱了婷婷,死的不冤。”

张福林没想到这事儿会闹成这样,问道:“所以是塔娜演砸了?”

冉春生解释:“哥,你忘了?咱公司当年有辆‘塔娜’啊,我就是开着‘塔娜’撞死了杨二楞和他的傻子跟班,二十多年后,又有个塔娜联系我小弟,要做长期‘买卖’,事儿咋可能这么巧。”

可事儿就是这么巧,冉春生盯上智残女孩儿挣黑钱,竟然间接害了他当年从戈壁滩上捡回来的那个女婴,也害了自己的亲儿子和张福林。

“张哥,陪我出去自首。”冉春生很诚恳地说道:“这次叫你过来,我是赎罪的。”

张福林不敢相信这话,生怕他反悔,拖着半身不遂的残腿冲到客厅,把大门打开,刚走出楼道,走在后面的冉春生就把54式手枪掏出,对准张福林的后脑。

“哥,再见。”

“砰!”

对面楼顶待命的特警狙击手开了枪,子弹都没来得及被戈壁滩上滚滚而来的大风吹偏,就精准地打中冉春生的眉心,带走半块脑壳,钉在身后的红砖墙上。

张福林这才醒得回头,只见冉春生仰面倒在地上,脸上还挂着解脱的微笑。

警察们冲上来把现场团团围住,包警官捡起手枪,拉了下套筒,奇道:“咋是个假的?”

“是呢哇,我咋才想起来,这是送兄弟儿子的玩具,咋能是真的。”

话说完,张福林就哭了。

这是他六十年人生里第一次哭,哭得相当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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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弛

四种推理,三流写手,二等鹰犬,一身正气。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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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8 14:58:29
2024-04-28 16:3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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