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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是谁杀了你,我那素不相识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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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天,警官找上门,告诉她,你爸之前没死,最近才死,而且你妈是嫌疑人。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5:是谁杀了你,我那素不相识的父亲


第一场

戴宛如昨晚才准备睡下,就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吵醒。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的走廊里,站着两名警官。

“戴女士,听说您母亲失踪了。”田警官说。

戴宛如点头,“我已经报过警了,但民警说我母亲可能是外出串门,叫我再仔细跟亲戚朋友联络一下。”

“您如果能联络上当然最好,”田警官说,“不过,目前您母亲的失踪案,已经并到刑警队了。”

能让警方重视母亲的失踪案,当然最好不过,但并到刑警队,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我母亲她……”

“我们还不知道您母亲现在的下落。我们是发现,冰场谋杀案的受害者,也就是您之前说跟踪您的那个男人,曹建军先生,是您母亲的前夫。”

如同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

“母亲的前夫,也就是我的……”

“这个目前还不能确定,如果您想的话,我们可以为您验一下DNA。”

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最终,她们从戴宛如这里取走了一根头发。

“我需要跟您明确一件事,如果您母亲之后联系您,麻烦您务必告知警方,这样我们也能尽快洗清您母亲的嫌疑。”临走前,田警官对她说。

尽管话说得很委婉,但戴宛如听明白了。田警官这是在告诉她,她的母亲如今已经被警方列为了头号嫌疑人。

这下,戴宛如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没有回卧室,而是转身去了书房,甚至还顺路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

以往,在戴宛如家,“父亲”这个词,是带有禁忌意味的。

念幼儿园时,学校组织亲子活动,别的小孩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来,只有戴宛如身边,只跟着一个戴君梅。几个看出端倪的小孩,便喜欢在活动课上围着戴宛如吵,骂她没有爸爸,怂恿其他小孩不要跟她一起玩。

戴宛如按照戴君梅教的那样,抡起彩笔盒,哐哐往说闲话的小孩后背上一顿砸,砸得对方咧嘴直哭,之后他们也就老实了。

但疑问却像种子那样,在戴宛如心底埋下。那段时间,戴宛如逮着机会就会问。

“妈妈,爸爸呢?”

一开始,戴君梅还编故事哄戴宛如。说什么你爸爸去环球旅行了、出国执行任务了、上太空当飞行员了之类的。

但后来,大概是被戴宛如问烦了,她把戴宛如拉去墓地,站在一块无字碑前,说:“看到了吗?你爸就住在这底下。如果你以后想来祭拜他,我不拦着。但你听好,你爸是个王八蛋,抛弃妻女,还酗酒赌博。他死了,是老天开了眼,从今往后,你只有妈,没有爸。”

戴宛如那天被母亲给吓住了,也可能是那天天气的原因,公墓里阴风阵阵,总之之后二十年,戴宛如没去祭拜过所谓的父亲,也再没有在戴君梅面前提起过他。之后再有人拿这件事编排她,她也早就把应付的对策背得滚瓜烂熟。

结果,突然有一天,警官找上门,告诉她,你爸之前没死,最近才死,而且你妈是嫌疑人,戴宛如觉得自己没有当场晕过去,已经够给面子了。

第二场

坐在电脑桌前,戴宛如啜一口咖啡,在电脑搜索引擎上输入她刚刚得知的那个名字:曹建军。

跳出来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有测曹建军名字能打几分的,有当副市长的曹建军,还有当教授的曹建军,唯独没有那个惨死冰下的曹建军。

她不知道他生前是怎样的人,只记得他在死前三周,曾经跟踪过自己。这样看来,那次跟踪绝非偶然。

他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吗?是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因为他单纯地想要认回自己?

戴宛如不得而知。但如果说是戴君梅杀死了曹建军,戴宛如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如果母亲要杀了他,二十多年的时间,她早就动手了。更何况,戴宛如忘不了那天母亲把自己带去墓地时的神情——那样疲累、无望,分明是不愿与眼前这人再有半分瓜葛。

如果不是母亲,又会是谁?难道真像职工大院里那些叔叔阿姨们说的那样,是武爱仁吗?

少年坠楼案事发时,戴宛如就在现场。她看到了那名少年是如何坠落,又在烈火的灼烧下痛苦地死亡。少年是被武爱仁逼上绝路的,曹建军又是他叔叔,应当也与武爱仁结下梁子了吧?

那母亲呢?母亲的失踪会与武爱仁有关吗?如果戴宛如没记错的话,艺歌苑歌舞厅似乎也坐落在城南吧。

于是,她在搜索引擎里删掉了曹建军,反而键入了武爱仁,在他之后,还加了两个标签,分别是辽矿集团和辽市纺织厂。

这一次,信息倒是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她眼前。

在满屏芜杂的消息中,一篇贴有新闻简报截图的文章吸引了戴宛如的目光。那是某周刊做的一次以“下岗”为主题的非虚构报道,主要回溯了从国改私浪潮席卷伊始的这三十年。其中尤为着重提及的,就是那处国营纺织厂。

据说,那曾是东三省最大的纺织厂,厂房占地面积近万平,最鼎盛时期拥有工人万余名。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受到市场化浪潮的影响,加上贪污腐败现象猖獗,纺织厂一改往日辉煌,进入亏损状态。与此同时,辽市支柱产业煤炭业也因资源短缺等问题岌岌可危。经济断崖式下行,辽市不得不断臂自救,首当其冲的就是臃肿庞大、持续亏损的市纺织厂。

文章中说,尽管当年纺织厂国改私是为了提振辽市经济,但实际上在收购过程中,纺织厂领导层与资本勾结,低价转让厂房和地皮,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至少五千万。纺织厂被私人接收,转型成为地产公司,更名为德强地产。老板李德强,据说正是当时主管纺织厂国改私项目的副区长的儿子。

此后六年,德强地产依靠低价得来的地皮不断扩张,开发了辽市第一批电梯房,还在城南建起气派豪华的别墅区。德强地产发展壮大,赚得盆满钵满,可当年的下岗职工却一个也没有被接收。他们拿着被砍半的安置费,在酷暑寒冬投入没什么胜算的劳动市场,无数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从那时起,就有一部分下岗员工不满上级安排,商量上访。他们找到区一级,又去市一级,还跟以李德强为代表的德强地产进行了多次协商谈判,但最后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德强地产象征性地发放了一部分补贴,但依旧拒绝接收工人,也拒不归还地皮。

于是,上访员工成立小组,虽然没再有什么明显的举动,但也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文章配了一张图片,厚厚一沓文档,夹在一只皮肤皲裂的大手里,纸张已经泛黄,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断裂、湮灭。

1999年,德强地产在城南的别墅项目正式宣布立项。剪彩仪式当日,鞭炮齐鸣、人头攒动,半个辽市的人挤破头,都想要看看沙盘里搭就的辽市第一片别墅楼盘,究竟能气派成什么样。

当然,还有一部分是曾经的纺织厂职工。他们居住的城南职工大院面临征地强拆,因不满这一决议,赶来抗议,但被安保力量拦在外围,无法入场。

剪彩照片里,李德强穿一件夹克衫,三七头,戴墨镜,大剌剌地揽过他妻子。他妻子穿一套修身西装,脸被另一个人的手臂遮挡住,在李德强的衬托下显得瘦小。他们背后,德强地产的彩虹门迎风招展,彩条挂满身,笑容定格在镜头下,延宕二十余年。

这一刻,大概就是德强地产最为辉煌鼎盛的时光。主管经济的副市长来视察,赞叹李德强有望成为带领辽市经济向好发展的领军人物。市里电视台也来采访,各家媒体蜂拥而上,无数画面记录下了这个年轻男人的意气风发。

但一年以后,李德强失踪,德强地产同期宣告破产,武爱仁所属的辽矿集团宛若巨鲸,把这家新兴地产公司收入囊中。为站稳根基,他放弃别墅项目,城南的职工大院因此得以存续二十余年。直到不久前,建高铁的消息春风般传入,武爱仁才终于把自己的触角伸向那片土地。

文章最后一张已经泛黄的配图,是工友们的大合照。彼时,纺织厂还没有走向末路,年轻的工人们互相揽住彼此肩膀,在新年聚餐的饭店里,对着摄像机,露出一口白牙。

人群正中央,那个放声大笑的女人,一身黑白条纹毛衫,发胶固定的大背头,打扮很时髦。尽管辨认得很艰难,但还是有一种熟悉感穿透戴宛如心底。那是田庆兰,三十年前的田姨,目光中满是希冀,望向未来,神采飞扬。

在无数个被田姨叫去家里喝茶的黄昏午后,戴宛如曾听她絮叨起那些前尘旧事。下岗后,田姨蹬三轮车、蒸馒头,后来馒头不好卖,就去工地卖苦力。冷水冻坏了她的手,关节膨出发炎,手指也随之变形。蹬车和卖苦力压弯了她的腰脊,腰间盘突出,疼起来只能睡地板。她双膝染上风湿,双腿被疾病拖累,拽成O字型,很难再直起来,走路时,鞋底蹭在地面上,沙拉沙拉。

这些时候,她还会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吗?

就这时,手机传来一声震动。那篇刊发“艺歌苑火灾”的内容平台给她发来一条消息提醒。

那个ID为“老孟”的作者回复了她的私信。

“你问我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第三场

今天上午九点,市体育场举办活动,市委宣传部牵头,辽矿集团主办,要求全市官媒务必派人手到场。戴宛如生熬了一夜,一点瞌睡都没打,等到天光乍亮,整理好材料,洗了把脸,就准备出门。

体育场四周,围满警车,武警、特警、刑警、民警,纷纷列队,等待命令。

印象中,体育场已经许多年不曾有此盛况了。

这个体育场始建于1957年,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曾经是无数中小学召开运动会的场所,也是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武术等无数大型演出的举办地。十年前,港台歌星来辽市举办演唱会,美妙的歌声就在这个能容纳五千人以上的大型场馆上空盘旋。

但同样也是那次演唱会,由于观众人数过多,主办方缺乏组织管理经验,在退场时发生了大型踩踏事件,最终不幸造成两人死亡,五人受伤。

不知是出于某种深植于骨髓的忌讳,还是因为城西废弃的矿坑上新建了一座体育馆,从此,这一片就没落了,连中小学的运动会都换地方举办。

同事早就赶来,还带了一架无人机。作为辽市最老牌的官媒,她们今天主要负责航拍镜头和武爱仁的采访。

想到这个,戴宛如便觉得热血沸腾。她已经把凌晨时分从网络上搜集到的信息滚瓜烂熟地刻在了脑子里。等她拿到采访机会,她想,自己一定要把疑惑的问题统统问个遍。

“戴宛如。”有人叫她,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扯出来。

是一个年轻男人,剃平头,戴眼镜,眉目清秀。

刘明远。他们昨天才见过。他坐在一辆白色迈巴赫车里,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你怎么也在?”

“我在一家评估公司上班,主要做发放问卷的,等下活动结束了,要请大家帮忙填下问卷呢。”

“听起来是份很厉害的工作。”

刘明远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比得上你们记者厉害。”

“没想到你也回辽市了,我以为你会留在北京或者上海。”刘明远说,“昨天我都没敢认。估计你也没认出我吧?想着小时候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了?那时候你还天天追我屁股后面喊‘馒头’呢。”

提起馒头,戴宛如不禁莞尔。那个形象在她记忆中无比鲜活,跟她同岁,长得白白胖胖,谁见了都想捏一下。

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他们两家是邻居,戴君梅和刘曼平常抱他们到楼下小花园散步遛弯,两人一起玩过很长一段时间。让戴宛如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湾湖蓝色的池水。有一个男人,有着宽厚的胸膛,带着他们两个,训练他们呼吸、憋气、划水、蹬腿。戴君梅就站在岸上盯着,不时向她招招手。

后来,刘明远家搬走,两人就失去联系,直到念小学,才发现身边坐着的这位同桌,有点面熟。那时,戴君梅开始筹备开一家小吃店,每天忙着选址和准备菜谱,无暇再顾及戴宛如,就任由她自己撒野。戴宛如性格活泼,跟班里的男生女生都混得开,她带着刘明远,很快跟班里的核心团体称兄道弟起来。

夏天周末,朋友们约好去游泳,戴宛如一下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度过的那些酷暑,和氯气味道浓重的那一汪池水。她很骄傲地说,“刘明远爸爸游泳可厉害了,是他教会我跟刘明远游泳的。我会蛙泳和仰泳,刘明远还学会了自由泳,是不是?”

刘明远点头,眼神里藏不住飞扬的神采。

朋友们都很羡慕,他们张大了嘴巴,说:“到时候一定要给我们露一手。”

“没问题。”戴宛如仰头说。

等到约定那天,戴宛如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泳衣,她已经很久没穿,裙子有点勒得慌,泳帽也要费很大力才能箍到脑袋上。她看到熟悉的水,只不过是碧绿色,还是露天的,风一吹,就泛起褶皱。

“你们俩先来。”朋友说。

戴宛如毫不犹豫,一跃跳进池水。“刘明远,快来啊!”她在水中招呼。

刘明远也一跃而下,溅起的水花撩到她脸上。

她把身体裹进柔顺的水中,深吸一口气,扎了个猛子,一下游到十米开外,先用蛙泳热身,再慢慢屏住呼吸,放松肌肉,使身体完全漂浮在水面上。

她正打算抬腿打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沉了!刘明远沉了!”

她一个回身,赶忙往回游,只见刘明远已经沉到水下,吐出一圈圈泡泡。

看到那具被救生员拖上岸的躯体,戴宛如吓得面色惨白,止不住地掉眼泪,任谁也劝不住。朋友们也被这场景吓坏,都没有兴致再游,等刘明远醒转过来,大家就早早散场了。

等到第二天上学,那群曾经与他们勾肩搭背的朋友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再搭理他们。“戴宛如,你是个大骗子。”他们说。“刘明远不仅不会游泳,他还没有爸爸。”

“刘明远怎么没有爸爸?我见过他爸爸不止一次。”戴宛如辩解。

“你们都没有爸爸,我爸爸不让我们跟你们玩了。”朋友撅着嘴,说。

戴宛如推刘明远一把,叫他解释,但刘明远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只说:“戴宛如,我讨厌你。”就带着泪跑开了。

从那天开始,戴宛如的小学时光变得煎熬起来。她课间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做小组作业也一个人。她改掉了活泼的性格,不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尽量一句不说。

那段时间,恰好刘曼平来小吃店的频率也减少了。戴宛如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戴君梅,她只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用缄默将自己紧紧封闭。

戴君梅注意到苗头,说:“这孩子咋还变内向了呢?”但她也没再说别的,戴宛如就这样一个人长到初中。

“其实事后我回想起来,还觉得挺对不起的。是我自己感觉羞愧,却把气撒到你身上。后来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但也一直没抹开脸。”刘明远说。

“不重要了,”戴宛如说,“当时都是小孩子嘛。”

“看到你现在怀孕了,家庭应该也挺幸福的,我就放心了。”刘明远说,“不然我还真怕你会不愿意见到我呢。”

戴宛如笑了。“哪有那么夸张,都过去多少年了。”

刘明远也笑了。“宛如,”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建军叔吗?”

戴宛如倏地收起笑,身子颤了一颤。

“曹……建军?”

“对啊,他之前总带着我们一起玩。我记得,二十二年前,我妈还带我参加过他的葬礼。”

戴宛如没应声。她顺着刘明远的话头细想,一起玩、葬礼,她都没什么印象。刘明远为什么记忆力比她好那么多?怎么那么久之前的事,他都还记得?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再死一次呢?”刘明远做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其实我总会做梦,这段时间梦得尤其多。我梦到自己上了一座山,山上云雾缭绕,盘山道一圈一圈,绕着山峰,蜿蜒曲折。我还梦到一辆轿车,白色迈巴赫,很漂亮的车型,在盘山道上飞驰。但突然,腾起一片火光,火光那么耀眼,以至于把整座山都吞噬掉。我好像就被埋在山下,一直在哭,一直在尖叫,却没人理我。”

戴宛如察觉到自己在后退,她的身体裹在保暖性能极好的羽绒服里,却依旧感到寒意丛生。而刘明远在一步一步逼近,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他距离戴宛如,只剩下一个鼻子尖的距离。

“宛如啊,”他又笑了,笑得比前一次还灿烂。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车祸?”

第四场

局里的电视机屏幕上正在直播体育场的盛况。

体育场里,众人列队,各家媒体长枪短炮,一架无人机缓缓起飞,试飞了一百米,又缓缓降落。武警官兵在砖红色的跑道上手持盾牌,严阵以待。还有两条黑色的警犬,在教导员的指引下,围着队伍打转。

与警方列队相对的,是几十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踩在草坪上,手里的横幅耷拉在地上,横幅上用红色大字写着诸如“抵制强拆”“血债血偿”之类的标语。

“武爱仁可真够不要脸的,把所有人都叫来陪他一起唱大戏,现在局里事情这么多,搞得连个帮手都没有。”王若飞抱怨道。

“你就知足吧。”田爱真说,“起码我们没有被抓去站岗。要是一周内破不了案,高市长高低剥掉我们一层皮。”

王若飞撇撇嘴,目光又转回到电脑屏幕上。

昨晚问讯过戴宛如之后,田爱真与王若飞赶回局里一夜未眠。她们把目光死死锁在电脑屏幕上,把眼前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地过。

多亏所谓的天眼系统,燕归来小吃店门外四个监控头,东南西北各路口都能拍得到。监控保存时间为一个月,她们就从一个月前开始过。

戴君梅打扮得很朴素,总穿一件黑色长袄,戴一顶灰色毛线帽,把颀长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直筒布料里。她每天早晨固定四点钟下楼,骑一辆电动车西行,那边有一座农贸市场,五点回来,电动车后座上驮满米面蔬菜和各种肉类。

小吃店固定六点开门,门上的招牌伴随分针秒针都归于十二的那一刻点亮,熹微的白色,与初亮的天光一般。

从早晨六点开店,到晚上九点关门,其间顾客人来人往,那个名叫黄志莲的帮工也总是几度进出,或是出门倒垃圾,或是跟门口理发、修车的邻居扯两句闲嗑。但戴君梅一直深居简出,直到晚上闭店,才出来锁门,然后便快步拐去单元楼门口,身影隐没进幽暗的走廊。

偏差从11月12日开始出现。

那天晚上十点二十三分,戴君梅破天荒地在闭店后骑电动车外出,接近零点才回。这之后,11月14日下午三点,她离开小吃店,两小时后返回。此后三天,她出门时间恢复正常。

直到11月17日,她开始以每天一次的频率,不定时离开小吃店或自己家,离开的时间在两到三小时之间。这样持续到12月4日,那天,她于下午四点三十七分离开,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与曹建军死亡时间进行比对,戴君梅确实有一段外出时间与之吻合。11月28日晚九点,她锁好店门,骑车外出,十点左右返回。从视频画面上看,她神色如常,手里也没有多出什么包裹或行李,如果不是时间过于巧合,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这段时间有犯下命案。

“28号下午约曹建军见面,捅死他然后抛尸,清洗干净血迹,再骑车赶回来,一个小时时间,可行吗?”王若飞问。

“骑车二十分钟到细河,再二十分钟回来,除非她对杀人这件事很在行,否则很难处理得这么干净利落。”

“对杀人很在行……”王若飞翻阅卷宗,指着文件上一行字。

“二十二年前的车祸案,算吗?”

车祸案的卷宗田爱真早就熟读多遍。2000年11月28日早晨七点三十分,辽市北侧木图山盘山路上,发生一起车祸事件。一辆白色迈巴赫在爬升到第三层时刹车片失灵,撞向U型弯外围,跌落山崖,引发大火。大火导致车体框架和车主尸体被烧毁,仅能通过储物盒里的证件来辨认身份。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曹建军,警方也叫了曹建军家属——也就是他的妻子——戴君梅来辨认身份。尽管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但通过身高、体型、残存的衣物,还有左臂上的那处纹身——德文das sein zum tode,她很肯定,这个人就是自己丈夫。

根据保单,戴君梅拿到五十万赔偿,没人知道她把这笔钱拿来做了什么,这起车祸案也封卷结案,直到曹建军的尸体在冰场中被发现,才重新浮出水面。

田爱真不好下判断。即使一个女人为了骗取五十万,就与丈夫合谋杀人,那她是如何精准算出迈巴赫一定会在那个位置坠崖,还提前把丈夫的身份证件藏进储物盒?又是如何算准车祸一定会导致起火,而大火恰好烧毁尸体,却能保证储物盒里的身份证件和那纹身完好无损?

田爱真眼前笼罩着一团迷雾。她再次低头看卷宗里的照片,das sein zum tode,一模一样的图案,一模一样的位置,甚至连大小都基本一致。

向死而生。

究竟是谁想要向死而生?

“爱真姐,先来吃点东西吧。”王若飞从食堂揣来两个包子,递给田爱真。

电视机屏幕上,近乎静止的画面终于活动了起来。

体育场外,三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在等候多时的人群里,引发一阵骚动。他们活动着已经近乎冻僵的腿脚,重新站直了身子。

警官举起防暴盾牌,媒体架起摄影机,无人机开始在低空盘旋。草坪边缘,几十个男人女人,也把双手从衣袖衣兜里探出来,升起早就写好的横幅,泼墨大字,在空中格外惹眼。

轿车稳稳停在体育场中央,最先下来的是一名男秘书,撑一把黑伞,恭敬地拉开车门。

江铃身披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面色比在冰场时更加丰盈、动人。秘书把伞撑上女子肩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后两辆轿车,三个男人紧随其后,只要稍看过新闻就能认得——辽矿集团财务总监、辽矿集团下属地产公司总经理,还有拆迁项目组组长。

江铃往跑道方向挥挥手,笑着跟赶来的人群说:“辛苦了,大家寒风中赶来,真是辛苦了。等下我有要事宣布,大家先开始吧。”

辽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把圆滚滚的身子裹在一件笨拙的军大衣之下。他吹响口哨,静止的人群开始有序行动。

“嘿,武爱仁竟然躲起来了。”王若飞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田爱真也觉得蹊跷。这次活动可是为了武爱仁的名声而办,最要紧的人物却临阵脱逃,也不知活动还办得有什么意思。

“得亏我们没被抓去。”她又一次感到庆幸。

第五场

穿便装的群众列队站好,高举横幅,以上面血书的大字为口号,向前行进。警方手持盾牌,机械地喊着“后退,后退”,缓速向群众方向逼近。

一名男子突然从队伍里蹿出,往警方队伍投掷了一枚易拉罐烟雾弹,浓重的白烟喷涌而出,在体育场上空徘徊。蓄势待发的警犬立刻扑上来,将男人摁倒在地。第一排武警涌上,把男人制服,掏出手铐,准备逮捕。

江铃跟她身后那几个男人,神兵天降一般现身,很做好人地把那男子从地上搀起来。男人身上那件灰黑色棉袄侧部,被雪花染上一片白。

“近来,不少人都看到了针对辽矿集团的负面传闻,说我们非法拆迁,逼死了一名少年。”江铃说,“现在,我就在游行抗议现场,现场群众情绪都很激动,但我还是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首先,对于曹磊的去世,我们深表遗憾。武总当天从会议室赶到楼顶,早就叫秘书起草好合同,决意只要能救下这名少年,辽矿集团不惜一切代价。但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在双方达成和解后,曹磊脚下打滑,失手抓住短路电线,这才引发火灾和坠楼。

尽管意外的责任不在公司,但辽矿集团也积极进行赔偿,我们也派法务草拟了赔偿协议,正处在跟曹磊家属协商的阶段。但谁也不会想到,半个月后,会发生那样的惨剧。这绝对是辽矿集团不愿看到的局面,在我们的采冰仪式上,竟然会出现一具尸体。

对此,辽矿集团绝不会推诿责任,对于警方的一切需求,我们会百分百地予以配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辽矿集团会对那些捕风捉影的阴谋论和过激行为视而不见。

我知道,很多老职工,都对当年的收购不满,认为其中存在猫腻。但我还是想提醒各位,当年与市纺织厂签订收购协议的,并非辽矿集团,而是德强地产。德强地产的老板跑路了,辽矿集团才接管了这个烂摊子。这么多年,辽矿集团一直致力于社会公益,为辽市缴纳税款十几亿,我相信,这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城南,自古就是辽市经济腹地,只不过因纺织厂破产,才沦为荒地。此次征地,辽矿集团意在把这里打造成为新的经济聚集区,带动辽市经济发展,提高市民生活品质。同时,作为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辽矿集团对群众的诉求一向十分重视,我们内部领导班子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开会商议,决定对拆迁协议进行部分调整。

三天后,是冰雪乐园的开工典礼,届时,辽矿集团将在冰雪乐园大酒店举办一场规模空前的发布会,诚邀媒体和各界人士参加。武爱仁董事长也会出席会议,亲自向各界人士阐明辽矿集团解决问题的决心,并公布我们的讨论结果。

至于这位工友兄弟,相信他也是为生活所迫,还请警方放过他吧。”

闪光灯不断响起,江铃的笑容占据了全部画面。三天后将会召开新闻发布会,这个消息马上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这座城市。

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复苏?有多少势力暗中伺机而动?

一个未知数。

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打了个欢快的响指,又吹响一次口哨。

“再来一遍!”他的命令中气十足。

王若飞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肚,喝了口水,“完蛋了,爱真姐,三天后又有得忙了。”

田爱真冷笑一声,“三天后咱还在不在队里都两说呢。既然监控已经看完了,那就以车祸案为突破口,进行下一步吧。”

王若飞搬来一摞文件——针对2000年末和2001年初失踪者名单的汇总已经初具眉目。从十一月初到次年二月末,辽市共接到失踪人口报案437起,其中找回销案102起,余下335人,至今不知所踪。

335个失踪者中,老人、小孩、妇女268人,其余67人为成年男性。

根据报案人提供的身份信息,通过与二十二年前的车祸案卷宗进行比对,田爱真和王若飞锁定了几个人名:任鹏飞、马志觉、蒋来港、李德强、王若胜、肖爽。身高一米七五,左臂有纹身,自己家或亲戚家有车,拥有驾照。

田爱真准备带着王若飞,这两天把这六个人的家属都拜访一遍。说不定,他们的妻子或父母还能记得当年往事,记忆残片里还存留着戴君梅或曹建军的音容。

“先从这个开始吧。”田爱真指着任鹏飞的名字。

她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匆忙滴了两滴眼药水,披上大衣,招呼王若飞跟上。

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是通信公司。

从艾经理那里要来曹建军的电话号码后,她们第一时间拜托通信公司调取曹建军生前的通话记录。今早,对方才上班,就给她们发来答复。

“11月28日下午,曹建军手机分别拨出、接入一通电话。拨出的那通电话在下午三点二十三分,拨出对象在通讯簿里标记为‘戴’,通话时长四十三秒。接入的那通电话在下午四点五十二分,通话时长两分二十四秒。接入的这通电话在通讯簿里没有标记,显示为陌生号码,IP地址为辽市。我们已经通过后台,查到了这个号码的号主……”

忙音声越来越响。窗外下雪了,一片、两片、三片,再次把整座城市染白。田爱真看向王若飞,只见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格外严肃。

警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尽管聚集在辽矿集团门口的人群还没有散,但大概是体育场活动的缘故,他们口号声喊得没那么卖力,也没什么气力再拉着过往行人进行宣传。

王若飞坐在副驾驶位,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向田爱真复述。

“1996年生,北京高校法律系毕业,毕业后回辽工作,目前在一家与政府有密切来往的私企工作。”

“有没有过违法记录?”

王若飞摇头,“不仅没有违法记录,还是党员呢。看家世还是个公子哥,不像是会跟曹建军那种人有联系的。爱真姐,你觉得呢?他有嫌疑吗?”

“有没有嫌疑,带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警车稳稳停在路边,体育场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她们要找的人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刚把手里的一叠纸整齐摞好,放进公文包里。

田爱真带着王若飞,走到男子面前,把自己的警察证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刘明远是吧?”她问。

面前这男子神色看起来有些慌乱。他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11月28日下午四点五十二分,你往曹建军的手机上打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长两分二十四秒。你们当时,都聊了些什么?”田爱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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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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