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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世界之间:爹住院了,女友跑了,我忙着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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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因为生活不允许两个人都随心所欲。这就是笑笑最后留给我的答案。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两个世界之间:爹住院了,女友跑了,我忙着追凶


一 现实

在我刚满二十九岁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我爸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在某天夜里忽然昏厥,最近的120开了十五分钟,等到了医院,各种我从未见过的先进仪器一涌而上。

人到底救回来了,检查也顺带做了全套,最后病根落在脑袋里,是块形状不规则的肿瘤,良恶暂不明确,但医生明确告诉我,坏细胞太多了,人体无法自主消化,想活,必须做手术。

金额不小,几张银行卡全部囊中羞涩。我考虑卖房,但我爸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彼时他五十二岁,刚刚还完近二十万的贷款,提前退休,却一天福也没享地入住三人间。按照他的话说,大半辈子都在为房拼搏,到头来又为了治病而卖掉,这算啥?前半生不都白过了?他说得斩钉截铁,我心里不是滋味,知道他这房完全是为我换的,所以不舍得。

当时我有一个交往七年的女朋友,叫笑笑,大学认识的,条件各方面都不错,情感也到位。我妈一直催我俩结婚,趁自己身体还行,早点给我们带孙子。我私下跟笑笑提过,她家态度暧昧,不明确答应,也没拒绝,就说想要结婚,保底条件是得先买套房。我爸知道后,跑了好几家楼盘,最后定下现在这个,九十八平米,十六楼,两室一厅,主卧朝阳,小区紧邻本市重点初中,绿化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工期短,年底就能交付。去验收那天,我爸妈挺满意,笑得合不拢嘴,俩人一顿规划,这放冰箱,那摆彩电,连婴儿房的设计都想到了。

但他俩不知道的是,我和笑笑在一周前就已经分手了。这是第二件大事。

即便已经不在一起,我还是要坦诚地说,我的前女友,笑笑,她是一个优秀、上进,聪明又解风情的女人,长的像《阿飞正传》里的刘嘉玲。我们是在大学选修课上认识的,整整一个学期都没说过话,期末抽签结组,搭伙做了课题作业,意外发现彼此审美出奇地吻合,她喜欢红辣椒,而我是林肯公园的忠实粉丝。找借口约了几次会,关系迅速升温。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新闻学院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从小到大追她的男生可以从北京排到埃塞俄比亚。

和她交往的这七年里,我几乎每一天都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直到今天也没能琢磨出个答案,于是战战兢兢,感觉侵占了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当她向我坦白,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个卓越、进取,精明又懂浪漫的男人,神似《无间道》里的梁朝伟,所以必须要永远地离开我身边时,我竟如释重负。那种解脱感大于被分手的伤悲。

我们友好地吃了最后一顿饭,在必胜客。饭桌上,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七年的问题,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跟我在一起。笑笑卷起一缕意面,动作十分优雅,口红一丝一毫都没有被影响。她说,徐老师,你身上有股劲,和其他人都不一样,那就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谦卑地说,展开讲讲。笑笑思考了几秒,很难形容,你好像根本不在乎别人在乎的东西,一直随心所欲地生活。我问,现在还这样吗?笑笑点头。

我把勺子放下,无不落寞,可是你还是爱上别人了。笑笑抿了下嘴,又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回了一条消息,做完这一切后,才郑重地抬头看向我,对不起,因为生活不允许两个人都随心所欲。

这就是笑笑最后留给我的答案。

保险起见,先谈一下我自己。

在大多数的时候,我是徐谦,男,将近三十岁,白羊座,自由撰稿人,喜欢绿色,日常爱好是看书和听音乐,偶尔运动,以游泳为主。在某些气氛良好的场合,我也可以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读者,以在公交车上观察别人为乐趣,喜欢火锅,讨厌香菜,脖子后面有一块长达三厘米的疤,是小时候淘气和同桌打架留下的,原因是因为他喜欢贝吉塔胜过孙悟空。而在互联网上,我是笔名为深海鱼的作者,擅长写悬疑小说和非洲动物百科,坐拥两千五百三十二个粉丝,头像是一只闭目小憩的浣熊,定位埃及。

我混沌地把自己撕成片状生活,却在即将迎来三十岁的这一年,无可避免地被拽到了深层现实中:我急需用钱,为了我爸的病。

在当自由作家的这五年里,就像笑笑说的,我很少考虑金钱,一篇稿子,五百卖,五千也卖,五万是异想天开。总有人觉得小说家和编剧一劳永逸,敲一个字符能顶别人半个月工资,那是刻板印象,是谬论。虽然我也无数次期望这种谬论成真。这么多年,挣得虽然不稳定,但富裕和贫穷各有各的活法,想要饿死也没那么容易,所以等真到用钱的时候,才猛然发现,银行卡上的数字竟如此可怜。我不禁开始疑惑,自己过去的这几年到底都干了什么?

刷朋友圈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很久不见的故人消息,他们每一个都在人生轨道上飞速前行着。初中最喜欢打小报告的女生X出国了,意大利,读设计,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打卡了威尼斯水上长廊,照片上她穿着吊带,戴一副咖色墨镜,很难想象此刻照在她身上的太阳,和我头顶的竟是同一个。高中倾慕已久的学姐D,前年跨专业考取了名牌大学研究生,现在正每天穿梭在田间地头,分析实验数据。那样一张脸必须历经风吹日晒,想想真是暴殄天物。而大学经常凑在一起吹牛的舍友Y,国考三年,终于上岸,成了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公务员,在点开他的头像前,我一直以为最适合他的干的是房地产中介。世界好像在我意识之外的地方独自运转着,徒留我一人静止。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主动联系上我。其实也不算朋友,只是恰巧一起吃饭,恰巧一起喝多,恰巧一起吐在了人家的饭店大厅。我对他的了解仅停留在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秃子,单身,铁岭人,肠胃不太好。这位朋友说,自己现在当执行制片,有个外包项目,需要找几个编剧,共同完成创作,资金已经到位,演员正在商榷,至少是八位数级别的投入,夺奖率很大。我问,啥主题?朋友说,悬疑,现在时兴这个。

提案我搂了一眼,大概就是主角父母离奇被杀,他为此踏上复仇旅程的故事。具体还需要和出品方商讨,但灵活度很高,可以充分发挥咱写作者的主观能动性,之前饭桌上就觉得你才华出众,绝非一般人,咋样,有兴趣没?我装模作样扯了几句,随后直入主题,稿费能出多少?朋友笑了。虽然隔着电话,但我觉得他正在微笑。就等你问这个呢,我是这样想的,一集八万,但最多不能超过二十集,要不不好备案,剩下的枪手你自己筹备,钱你想咋分咋分,反正我一百六十万先放这,如何?

我犹豫了。朋友察觉到我的犹豫,咋的,没空呗,还是看不上?我说,那不能,主要我爸正住院呢,事挺多,得考虑考虑。那边顿了一下,世俗了啊老弟,都圈里人,跟哥玩这套是吧?这样的,凑个整,两百万,两周之内出个大纲,过了咱就签合同,一次性付清。朋友一场,其他的先不要再说了,我先去个厕所,随时联系。

随着滴的一声,谈判结束,我感觉自己的精神正在缓缓复苏,天无绝人之路,马上又联系我妈,让她暂时不用再找人借钱,要是顺利的话,两周后我爸就能做上手术。

挂断电话,时间紧迫,但还来得及,这类外包活我干过挺多,有经验,首当其冲需要组建一个团队,拿出个正经内容来。上班的就先不考虑了,历经八小时工作(如果真的这么准时的话),应该不会再有精力创作。好在现代社会,自由从业者和无所事事的人同样多,尤其是搞传媒和影视的,一块大空地,被放逐的不少,基本靠网线就能存活。

我在几个群里发了项目信息,不到两个小时,申请人数就超标了。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仔细筛选,最后留下三个人,各有特色,缺一不可。

张洁,北京土著,传媒大学导演系,同时兼任某视频网站博主,专攻生活区,平日里到处旅游,拍成VLOG上传,反响不错。为人机灵,注重细节,主要是异常有活力,能够调动团队氛围。而且我看过照片,长得令人心旷神怡。

刺猬,南方人,曾参与过某著名院线文艺片的创作,好多大厂曾试图挖他去上班。无奈本人社恐严重,难以面对面跟人交流,且怪癖很多,下午两点之前从不起床,说话也神神叨叨,一段日子后生意惨淡,被我低价收入囊中。

最后,老郑,东北人,一个开出租的二十五岁青年,小学获得过一次新概念作文大赛纪念奖,除此之外,无任何从业经历。选老郑的原因是因为他爸几年前也失踪了,不告而别,而他正试图以开出租车的方式找寻父亲。巧合,但是又非常巧妙,我感觉是命运使然,最高级的写作技巧便是成为人物本身,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把他留下了。

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平均年龄二十七点二五,所在地连起来贯穿中国南北,彼此之间虽素未谋面,但已建立基本社会信任。一个奇特的创作团队就此诞生。

在正式工作前,我独自去了趟北京,会见出品方班底。公司定位在顺义,十五号线坐到终点站,下来还得步行将近二十分钟。我走在路上,像是逆行时间长河,高楼大厦消失不见,麦秆田原隐约浮现。周围的景观一路从20年倒退至08年,最后,我踌躇着,在97年停下脚步。

是一处平房大院,刚进去就看到一条七八米长的横杆,手腕粗,悬挂两墙之间,上面挂着件纯色涤纶外套,没拧干,湿答答还往下滴水。空地上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有小葱,胡萝卜,韭菜,以及某些一眼看上去无法辨认的东西。墙角还堆着一摞苞米,小山似的。可能能够一口气掏出千万资金的人,也许就需要环境上的返璞归真。

会客室在最里面,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资方代表来了三个人,准确来说是三位老师,两男一女,男的都戴眼镜,都抽烟,都喜欢眯着眼睛看人,都坐边上。女的不好形容,挺有韵味,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三位老师从左到右分别姓夏、丁、崔,职业分别是导演、制片和文学顾问。

我有点局促。夏导演在椅子上蠕动着,摸出一根烟,又放回去,徐老师,对吧?我说,不用老师,叫我小徐就行了。夏导演说,好的,小徐老师,先找地方坐。我寻了个空竹椅,拉过来坐下。坐下更不得劲了,人家在一排上,我在对面像被三堂会审。

夏导演说,这次叫你来没别的,主要是彼此了解一下情况,你之前的作品我看过了,不错,挺有天赋,尤其是那篇《活在影子里》,是不是借鉴了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我说,不是,这取材于我朋友小时候真实经历过的故事,他老家就在内蒙古,也有一片大草原。夏导演说,嗯,不过写作方式上肯定模仿了一下,对吧?我张了张嘴,忽然懒得再争。村上春树能被我模仿,是他写作生涯的耻辱。

丁制片说,不好意思,我先打断一下。夏导演默许,面部不自觉流露谄媚,一时间多了几分电影中总管太监的神态。她向我投来一个微笑,小徐,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公司刚刚成立,基础设施还不够完善,看上去简朴了点,但我跟你保证,参与制作的都是资深从业者,行业大拿,钱绝不是问题,这次不动用大编剧的原因,也是因为想扶持新生代,碰撞出一些新想法。我是从意大利留学回来的。说到这丁制片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以为她被口水呛到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应该在跟我展示意大利语。我举起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鼓掌。

紧接着,她又换回中文,旁边这位是夏导,别看他年轻,张艺谋亲自带出来的,形同父子。夏导对外不想公开,怕被说是蹭热度,忽略本人真实才华,但俩人确实是师徒,还拍过合影呢,就挂门口墙上。去年夏导被派去好莱坞公费学习,技术又精进不少,差点就被留那了,也是秉持着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连夜逃窜回来的。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还有这位,丁制片的身子侧向另一边的男人,这是崔顾问,《霸王别姬》,知道吧?段小楼和程蝶衣对着镜子化妆,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那块,本来本上没有,那是崔顾问现场加的,一下就成经典了。李碧华都没想到,被崔顾问逮着了。

崔顾问咳嗽了一声,摆摆手,意思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丁制片收到讯号,微微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反正我就说这么多,资金和实力,那都明摆着的。既然干就干大的,我们也没必要骗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钱,对不对?

崔顾问又摆了摆手,丁制片不说话了。他用杯盖把浮在表层的茶叶梗抚开,啜了一口,上下打量我几眼,故事大概走向,掌握多少了?他讲话口音很重,结尾的音调总往上走,听不出具体是哪地的方言。我赶紧回答,就知道是个悬疑剧,围绕主角为父母寻仇这个主线展开,别的还不明确,等待指示。崔顾问点点头,前面是复仇,中间需要点戏剧性,结局你自己想,总之期限是两周,之后超过一天扣一万,还有问题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把竹椅往前拉了一下,这次来北京的车费找谁报销?崔顾问第三次摆了摆手,我怀疑他并非是想做动作,而是患有神经性痉挛。

丁制片赶紧接过话茬,后续这个流程会有人跟你联系的,对了,大纲里尽可能要提到诸葛牌白酒,这是咱们最大的赞助商。

我点了两次头,庄重地表示明白。

返程的高铁上,我把这次的北京之行简化了一下,删去一些可疑细节,转述给另外三个合作伙伴,叮嘱他们剧本先各自思考一下,三天后语音开会,争取周末前出一个大纲。三人先后回复了收到。

下车后,我没去医院,那有我妈盯着,直接打车回家,先冲了个澡,又洗了根黄瓜吃了。晚上九点,打开电脑,盯着屏幕看了将近半个小时,只敲下一个回车。暂时没有灵感,灵感这东西很难琢磨,不是你坐在这努力就能把握住的。忽然间很想喝酒,但工作的时候不应该饮酒,清醒地承受痛苦才比较好意思拿钱。

二 剧本

自由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实际上,那只是我的片面之词,时间正以唯物主义的速度均匀行进着,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快速耗尽的只有我贫瘠的脑细胞。我算比较自律的人,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十一点睡,七点起,抛去吃饭洗澡的时间,几乎全部都用来工作,每天过的如同复制粘贴,毫无新意。

星期三晚上八点,我点开群聊界面,准时发送一则问候消息:都有空吗?

刺猬:1

张洁:在呢。

老郑:刚送完一个长途,正好准备搁这休息一会。/调皮

我:咱们的时间很紧迫,现在三天过去了,我有点想法,但不够成熟,只能先说一下大概思路,集思广益。你们如果有更好的,可以替换,当然也可以在我的基础上修改,这只是一点拙见。

老郑:/微笑/强

我:首先,主人公设定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孩,也许很瘦,黑眼圈很重,颧骨很高,也许长得跟我一样。这天,主人公醒得很晚,那天本来是他二十岁生日,他没有设闹铃的习惯,平时都是家里人喊。他走出卧室,发现家里异常安静,紧接着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父母。他赶紧上前查看,发现已经没气了。俩人致命伤一个在脑袋,一个在腹部,不是自杀,证据很明显。有目击者,是附近干活的一个环卫工人,耳朵不好使,平时都带助听器,但不是哑巴,会说话,还一股外地口音。他告诉主人公,凶手杀完人之后就往北走了。于是主人公揣上一把水果刀,马不停蹄地上路,赶往北方,决心找到凶手,还父母一个公道。这是开头。

张洁:很有吸引力,但我有一个问题,为啥不报警?

我:他向来不信任警察,也许小时候有创伤,这个后续可以提一嘴。主要是按照套路,警察应该只在结局的关键时刻出现。

张洁:我觉得不光是行踪,凶手的长相也应该也被目击到,不然没法找,北方是很辽阔的。

我:有道理,耳朵差的人一般眼睛都好使。@老郑,你上次做梦,带走你爸的人长啥样?

老郑:穿棕色风衣,戴红色帽子,脸上有三道疤。

我:不错,这个形象很好,有画面感,也比较好认,大家先记一下,我接着说。主人公寻凶路上做了很多事,这是旁枝,专业术语应该是渲染,刻画他这个人物性格的。他可以扶老奶奶过马路,也可以抢小女孩的零用钱,怎么着都行,有待商榷,但绝对不能完美无缺。这一点交给张洁来写。

张洁:收到。

我: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某天,主人公来到一座临海小城。他是内陆人,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海,一下子就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就短暂停留了几天。中途,他偶遇了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烫一头棕色小卷,布娃娃似的。她当时正在超市门口卖酒,酒是诸葛牌,销量挺高,传奇品质,百年醇香,喝多不上头,试过的人都说好。这女人口才极为出众,人称小诸葛,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升华成五彩斑斓的,好多人明面上买酒,实际上是为了找她唠嗑。

张洁:为啥非得是诸葛牌?

我:资方要求,广告位植入,这很重要,是一切的起源。你别打岔。主人公想买酒,但是没带手机,付不了钱,只能离开。当天晚上,女人主动给主人公送了两瓶酒,没要钱。主人公就请她吃了顿烧烤。两个人在饭桌上把酒全喝了,醉得一塌糊涂。女人好奇主人公前往北方的目的,问了几次,他差点就要说出来了,结果烤茄子比真相更先一步来到喉咙。他是个有素质的人,强忍着跑到外面才吐。女人摇摇晃晃,也跟着从店里出来,伸手拍拍他的后背,递过来一瓶苏打水。就这一个动作,主人公沦陷了,瓦解了,心里的桎梏和踌躇融化了,一条涓涓细流淌遍全身,直接汇入爱河了。俩人可能还结婚了,度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生活。

张洁:喜欢,好浪漫。

老郑:有点不合常理。/惊讶

刺猬:生孩子吗?

我:什么?

刺猬:主人公和这个女的生孩子吗?

我:生吧,响应国家生育政策,减缓社会老龄化。

刺猬:我有一个想法。孩子一出生就不爱喝奶,三岁开始就会用筷子沾白酒,醉的时候出口成章,清醒时也比同龄人聪明,还有点艺术细胞。这是一种隐喻,证明这个孩子是上帝的礼物,也是枷锁,是为了挽留主人公,阻止他继续冒险的。

我:可以,但我到时候还得问问,是不是不能出现未成年人饮酒画面。但这个隐喻很好,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主人公此时觉得人生已值,愿意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奋斗一辈子。

张洁:可惜这样专一的男人只存在于影视剧中。

老郑:不一定。我外甥,贼老实一孩子,搁警校毕业的,结婚七八年了,孩子都生了,夫妻感情好得还跟谈恋爱似的,成天腻歪。/抱拳

张洁:你才二十五,你外甥怎么怎么结婚七八年的?

刺猬:不对,主人公既然已经甘于这样平凡的生活,又怎么突然萌生出继续寻找凶手的想法?

我:问得好,这就需要一点戏剧性。主人公从小就爱看电视,不过从来不看新闻,只看电影频道。一天早上,女人送孩子上学,主人公自己在家看电视,但忽然找不到遥控器了,换不了台,电视停留在启动后的第一个节目上,那里正好放着一则新闻。新闻讲的是什么无所谓,记者讲话的时候,一个穿着棕色风衣,带着红色帽子,脸上有三道疤的三人从后面经过,还看了镜头一眼。就这一眼,给主人公看愣了,看傻了,看毛了,酒醒了,里面被美化过的真相露出来了。他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他们还未曾安葬,冬天很长。于是主人公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把水果刀,就是他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一把,沉默着出了门。没通知女人,也没通知孩子,就这么直接走了,忤逆命运,重新踏上了前往北方的旅途。

刺猬:有点意思。

老郑:这是结局了吗?/疑问

我:不是,到这里大概是四分之三,结局是什么我还没想好,那个凶手怎么也得露个面,交代一下杀害他父母的主要原因。

刺猬:凶手露面的话是悬疑片,不露面就是文艺片。

老郑:/强

接下来,群里就悬疑片和文艺片之间的差异展开了热烈讨论,基本上是刺猬主导,老郑捧场,他俩好像很合得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虽努力运转大脑,但精神一度涣散,思维的瓦解不受身体控制。这是以前写剧本留下的阴影——无论开始讨论地多么精彩,最后拿到甲方那,总被改得一塌糊涂。前年我经人介绍,写过一个家庭小说,花了很大精力,设计了各种细节,起承转合,台词也都尽量压着往下写。结果到了公司那,负责人大手一挥,所有我自认为精彩的地方全部被删,换成狗血的捉奸出轨,情节堆得满满当当,一点留白的余地都没有,每一个主角都像是欲求不满的世纪愤青。

我气不过,隔着网线跟人对峙。对面的领导,头像是个留着长发的胖子,喜欢发五十九秒语音,基本不打字。他以过来人的语气教导我,一看你就是新人,愣头青,现在的观众都是傻子,不喜欢动脑,看电视就图一乐呵,设计那么多东西没有必要,人看得懂还好,看不懂还要反过来骂你装逼。

我当然无法苟同,在屏幕这头痛骂出声。纯粹为了发泄,因为除此之外无其他办法解决。我以个人名义接活,没有公司,也就没有靠山,更不会有打官司争取主导权的精力。

最后,我改了个笔名,曲线救国,现在想想,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播出后的编剧一栏,根本没有我的名字。我只是偌大生产环节里必不可少,又完全不重要的一环。久而久之,我身上那种创作时应有的激情也跟着消退了:反正都是要改的。

忽然,小窗跳动,我退出一看,是张洁,她发来私聊,叫我徐老师。张洁说,徐老师,怎么不在群里说话了?我说,抱歉,正琢磨情节呢,没来得及。张洁说,徐老师,我特别喜欢这个剧本。我受宠若惊,打下一句谢谢。张洁回了个笑脸,而且我能感受到,你其实不光想表达一个肤浅的悬疑故事,这里讲的其实是一种人物对世俗生活的反抗与挣扎,对不对?

我问,何以见得?张洁说,外界的一切都希望主人公可以走上正轨,朝九晚五,结婚生子。他失去了父母,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命运只想拼尽全力把他留在既定的轨道上。只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睦的家庭,那么即使是已经死去的父母,也会在另一个世界欣慰地笑出声。主人公的确动摇过,也因诱惑停止过,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拿着一把弱小的水果刀,勇往直前,即便是流浪,即便铤而走险,也要抵达自己内心深处的终点。

我盯着这段话,想了想,感觉好像还真能往上靠。阅读总是比写作更具想象力。我小时候最讨厌做阅读理解题,短短一句话,非得给拆开了碾碎了分析琢磨。事实证明,不是所有作者都需要有那么多感情需要抒发,不然我也不能干上这行。

对面打字很快,没等我回复,就又发来新消息,其实我感觉,我身上某些特质就像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样。一毕业,我本来可以去电视台的,学历够,家里也有认识的人,但是我不愿意。那就是个鸟笼子,每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当孔雀,点头哈腰,七点从家里出来,挤一个小时地铁,然后固定在两三平米的工位上,能看到的除了格子间就是同事的后脑勺。我现在虽然接撰稿的活,但其实是为了攒旅游经费。我想当全职博主,说走就走,多自由啊,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就是现在粉丝基础还不够稳定,暂时还不能盈利。徐老师,你看过我的视频吗?

张洁不但自来熟,说话还喜欢一句一句往外蹦,整个屏幕被她的白色对话框覆盖。话题跳跃太快,我不是很适应,正琢磨呢,我妈忽然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医院。没说具体因为什么。我预感不太好,想快点结束聊天,草草回复道,挺好的,现在干这行的人也变多了,时代不同了,条条大路通罗马。

临关机前,我保存了刚刚的群聊记录。屏幕彻底变黑的瞬间,我忽然想到《死亡与指南针》里的一句话: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都是罗马。

三十岁还没有稳定工作,交往了七年的女友因出轨而提出分手,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躺在苍白的三人间病房,而我正在用文字企图和病魔竞争赛跑,怎么看,都不像是走在前往罗马的路上。可地球在转,我又必须要走,所以姑且挪动了一点。

三 现实

我经常会把事情发展的态势往更差的方向上想,好在这次没有灵验。我爸依旧活蹦乱跳,甚至还能和隔壁床的病友打斗地主,一连出三条顺子,把其他两个人气得骂娘。

我妈着急叫我过来,是因为预定手术需要补签亲属手续,而她一向恐惧和医生交流,没有勇气面对有可能发生的将来。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妈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发呆,我想把她扶起来,却被反过来拉住。几天下来,她穿着五年前我淘汰下的外套,好像瘦了一圈,老了一层,靠在走廊生锈的排椅上,像是马上就要遁入另一个世界。我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掌心握住她颤抖的手。

别担心,妈,我安慰,爸肯定没事的。我妈程序化地点头,眼眶又红了,伸手抹了两下眼泪。上个月你爸还说,等退休了,就自驾去云南,好多年没旅游了,怎么着也得把中国给走一趟。我说,去,咱全家一起去,到时候多玩几天,我给你俩多拍几张照片。我妈说,你爸身体一直都好,不抽烟,就喝点酒,平时换季都不带感冒的,这么大岁数的人,一口气能跑五公里,每年单位的体检也按时参加了,怎么就能走到今天这步呢?

我鼻子一酸,赶紧抬头看天花板,别想这么多,医生都跟我说了,等手术做完,按时吃药,多补充点营养,马上就能恢复健康,没啥大事。我爸能是那么脆弱的人吗?他多厉害啊,小时候我不懂事,叛逆期,你还记得不?学校威胁说要找家长,我还在那横呢,说你找呗,普天之下除了钢铁侠,老子谁也不怕,给我们老师气得发抖,马上就打电话了。我爸一进办公室,气场特足,二话没说,啪就给我一大嘴巴,吓得连我们老师都不抖了,上来第一句话问的是,您就是钢先生吧?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总不能跟自己泄气,只能扯点别的转移话题。我妈眼角本来挂着眼泪,听到这也乐了,那肯定得记得啊,当时也不知道你为了气谁,好好的考试,一个题都不答,把什么卡的小说默写了一遍,那卷子,密密麻麻,非说这是对教育体系的宣战。我说,卡夫卡。我妈说,对,卡夫卡,给你爸气坏了,打得比哪次都狠。打完他自己都懵了,你当时硬扛着,脸肿老高,愣是一滴眼泪都没往下掉。你爸回家说,这小子够犟,未来肯定能成事儿。那篇作文我现在还没舍得扔,后来特地去图书馆,让你小姨用电脑查,竟和原文一字不差,特别震撼,那么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那个时候就觉得你有天赋,没准咱家以后能出个大作家,还真叫我给说成了。我说,啥作家啊,一破写小说的,成天就在家呆着,穷琢磨,说出去让人笑话。

琢磨琢磨挺好。我妈抬起头,路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现在跟我们那个时候也不一样了,自己闯,好坏赖不着别人。她出神地盯着空气中一个虚无的原点,恒久的,专注的,像是那里隐藏着什么未曾被发现的秘密。又过了一会,我妈眨了下眼,谦儿。我嗯了一声,听见她轻声说,钱的事,知道你有主意,但我跟你姑也提前打过招呼了。他们刚拿到一笔回迁款,手头也宽裕,都是亲戚,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妈过去一直看不上我姑来的,觉得人家穷得瑟,过年聚餐的时候都岔着坐,这应该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我姑打电话。

我嗯了一声,忽然很想道歉,手心冷不丁被捏了一下,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

回到病房,另两个病友都不见了,只剩折叠的被褥上一个浅浅的人形。我爸也不玩了,而是蜷在床上,在来苏水的味道中陷入熟睡,呼吸之间,变成薄薄一片。我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尽量不去吵醒他。医院和家离得挺近,我徒步回去,拿换洗的衣服。

下午四点,工作日,街上人少,偶尔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初中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学,勾肩搭背,凑得很近,像是在谈论什么大事。后来发现,是在共用一个手机打游戏。过天桥的时候,又碰到一老人,戴墨镜,盘腿坐地上,前面铺一张一米宽的镇纸,手里把玩两个油光水滑的核桃。很明显,算命的。我好久没看到这种在路边支摊算命的人了。现在五线地区也搞创城,流浪汉都被收容了,我家门口卖煎饼果子的老板,每天被城管追着到处跑,练出一招行进中摊饼的绝技。这老头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这铺纸摆摊,莫不是因为算出了自己的运数?

各种心情作祟,我站在摊前看了一会。老头抬眼,来一卦?我说,多少钱?他晃晃脑袋,故作玄虚,不准的话,一分钱都不要。我说,你干这个,一天能赚多少?老爷子警惕起来,挺直后背,上下打量我几眼,不是城管吧?我说,不是。他咂咂嘴,买饭倒是够了,别的不能奢求,毕竟是泄露天机,不得招摇过市。我说,现在大学生摆摊卖凉粉都能月入过万了。老头转过脸,谁说的?我说,网上,微博热搜。

扯他娘的犊子,他吐了口唾沫,你到底算不算?我往地上一蹲,算,我九四的,三月三十号下午四点二十五生,有什么讲头?老头一边在地上铺卦纸,一边说,平时做事挺冲动吧?我很诧异,这么快就算出来了?老头说,猜的,你白羊座,上升处女。

我抬腿想走,老头一个激灵,伸左手把我拦下,右手快速从竹筒里抖出几个东西。圆圆的,中间铸空,四边带字,像是铜币,零散地在画布上排开。我又重新蹲下。

老地雷复卦,六合,官爻空,他扫了一眼,揉着太阳穴,虽然现在看还没有工作,但长远来说,事业运不错,贵人挺多。我打断他,我有工作。老头笑了笑,装作没听到,世伏兄,朋友不少,世临子水,搞创作方面挺有想法,是不?我不说话了。又看了一会,老头发出吁声,大过卦变天风姤卦,感情最近不是很顺利啊。我掏出手机,可以了,不用再说了,多少钱,我转给你。老头贼兮兮补了一句,没事,我看你面泛桃花,这弦最近应该还能续上,有相好的不?我说,上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异性,还是给我爸查房的护士,你说呢?老头嘿嘿一乐,护士好,护士好啊,懂得多。我失去耐心,撑腿站起来,赶紧的,着急回家呢。老头讪讪地把二维码从脖领里翻出来,给一百得了。

东西都是收拾好的,到了家,直接拿上就能走。屋里最近没人打扫,虽然乍一看还算整洁,但好多地方都落了土,经不住摸。门口放着两个快递,我拿进来,懒得找剪刀,用钥匙尖划开。第一个是上海发过来的,一本无名杂志,另加一封退稿函,我没有打开,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反正都是一样的内容,看过几百次,先感谢你对本社的关注和喜爱,投稿已经阅读完毕,也许是基调,也许是氛围,也许是节奏,反正总有一个模糊的条件,跟整体出版风格不符,很可惜,最后鼓励一番,期待下次作品。挺假的,但现在这年头还有人搞这种书面流程,不容易。之前都给人邮箱里投,再熟一点,从微信上发,只要对方保持沉默,就代表拒绝,我也不追问,彼此都保留点颜面,挺好。有时候还有那种明确拒绝了,但下个月你一看,人家换了个作者名,发了篇同主题同架构的文章,一分钱没花,变自己东西了。委屈,生气,也没处说理,人家毕竟不是照搬全抄,只能口头奸污一下对方的亲人,还不舍得拉黑:万一下次过了呢?

第二个快递,挺沉,打开之后,里面东西品类繁杂,但又都眼熟。我看了眼寄件人,是笑笑,立刻回忆起来,这都是过去我送给她的礼物。我在里面翻了翻,没啥值得给自己留下的东西。有一副小小的塔罗牌,盗版的,但不便宜。笑笑有选择恐惧症,还有点信佛,平日里做不了的决定,小的掷骰子,大的求玄学,买实体水晶,敲电子木鱼。不知道她在决定跟我分手前,有没有再找人算算,如果有的话,又是什么样的牌面。我以前经常笑话她,用知识武装自己的人,怎么会仰仗这种东西,不过是些笼统的暗示性说辞,掩盖生活里繁琐的选项。结果自己刚刚也犯了同样的毛病,白搭一百块钱,还不如买份锅包肉给我妈送去。

想到这,回忆作祟,我从微信翻出笑笑的名字,鬼使神差地按下了语音。电话响了两声,被挂断。又打了一次,这回就持续了一声。我不死心,又从通讯录里找到了她的电话,十一个数字拨过去,对面机械的女声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理论上,随着时代的进步,我可以通过无线电和卫星联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可以的话,我甚至可以在此时此刻给施瓦辛格打跨洋电话,询问他的演出档期。可是无论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对方不愿听到我的声音,那么就连宇宙信号也形同虚设,起不到任何作用。

此刻即是如此,我只好作罢。

她比我想象中更绝情。

回医院的时候,赶上下班点,路上车辆明显增多,步履匆匆的行人接踵而来,满脸疲态。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个肇事人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各自靠在车上,给自己的保险公司打电话。我逆向行走,再一次路过了天桥,算命老头正弯着身子,拾掇地上的东西,看起来是要收摊回家。我没忍住,问了一句,明天还来吗?老头转身瞅我一眼,不来了。我说,生意不好吧?他说,不是,一三五才摆摊,二四六在网上接单,O2O。我说,什么土偶?他有点鄙夷,Online To Offline,这都不懂,还九四年生呢。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老头在我的注视下,拎着挎包,急匆匆朝桥下走。刚迈没几步,停下身子,折返回来。我本以为他是落下了什么物件,还低头帮他在地上找了找,没想到他伸出手,径直扯住了我的胳膊。我说,您劲挺大。老头说,我知道。我看着他反光的墨镜,什么指示?

老头说,我刚想起来,刚才给你算的卦象里,还差一副没说。你最近正往游魂上走,说白了,就是有上当受骗的风险。这段时间最好别投资,少做买卖,也避免重要决定,反正谨慎一点总没坏处,别被表象迷惑了。我说,明白,谢谢您。老头这才松开手,谢啥啊,钱都收了,话不能落我自己肚子里。说完,他小跑着下了楼梯,闪身钻进路边一辆违规停放的SUV里,扬长而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两个穿制服的城管就晃到了附近,应该是那场车祸间接引来的。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老头真的提前算出了什么。我默默把这一幕塞进脑子里,一个对于创作者来说,专门储存细枝末节的文件夹。那个剧本,为了复仇而踏上旅途的主人公,需不需要也遇到一个这样戴着墨镜,指点迷津的角色?

想到这,肠胃不太好的制片朋友打来了语音。我按下接听,电话那边非常嘈杂,几个声音同时糅杂在一起,他几乎是用军训喊口号的音量,大幅吵嚷。资方那边临时调了档期,他说,不是两周了,六天,你大纲整出来没有?我不由自主也喊了起来,差不多,缺个结局。朋友说,很好,我先给你们建个群,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仨老师,晚上你们约下时间,明天视频聊,不用跑北京了。我说,辛苦。制片摆摆手,虽然是电话,但我感觉他应该摆了摆手,这有啥的,都是哥们,记住,两百万已经在向你招手了!

挂断电话,我从天台上向下望。车辆和人群再一次散开,红绿灯一闪一闪,倒计时的十三秒,指挥着整个十字路口的停行活动。留给斑马线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四 剧本

我简单把故事大纲和夏导演,丁制片以及崔顾问讲了一遍。夏导演的网很卡,还总喜欢在镜头前动来动去,脑袋一度冒出来几个犄角,我尽量不去看,怕维持不了应有的严肃。崔顾问的脸在屏幕里显得稍微年轻了一些,应该是开了美颜的缘故。至于丁制片,她在视频上看和本人区别不大,可能眉宇间更松弛一点,没有面对面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

大纲讲完后,整整一分钟,三个人均没有说话。我心里十分忐忑,故意咳嗽了好几次,中途还一度想去拿手机,刷刷天气预报,缓解尴尬气氛。我无法适应,或者说恐惧这种电子性沉默。面对面的话,即使不开口,多少也能做些动作,实在不行还可以观察观察陌生人,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可一打电话或者视频,这种沉默就显得非常突兀,好像放大了几十倍,顶多盯着自己屏幕上的脸,照镜子似的,像是陷入空洞无望的深渊,摸不到底。

过了一会,夏导演终于开口了。他说,有点意思。崔顾问说,差点意思。我紧张地晃了下身子,不知道两位老师什么意思。

崔顾问率先发问,你作为创作者,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几个词概括一下。我稍微想了想,说,有关复仇,酒以及找不到的遥控器,也可能夹杂着一点点命运与巧合。丁制片点点头,接过话茬,整体思路没问题,但是细节需要稍微调整,咱先讨论着,你随时做记录。我先开个头啊,抛砖引玉。故事开始的设定很好,节奏很快,目的性强,市场就吃这套,但我觉得死这个场面,太沉痛了,观众上来就看这个心情不好,我提议换成失踪,效果一样,还有钩子。戴着红帽子的神秘男人,领着主人公的父母走了,一去不回,下落不明,是生是死还是半死不活,都不知道。

我一边在本上画画,一边说,合理,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失踪,贴近现实。

夏导演说,那拿刀就有点不符合常理了,人没死,用刀不礼貌。我说,总得带点啥,刀还能防身。夏导演说,可以是呼唤团圆和爱的东西,全家福?崔顾问说,不好,太俗。夏导演说,那就奖状,孩子在父母的关爱下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三好学生,有纪念意义,小时候都贴墙上,后来胶带受潮,掉电视机后面了,再没人捡起过。崔顾问说,这个行,奖状代表了这个主人公在家庭中的一种困境,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隐喻作用,发人深省。

我要是观众,肯定觉得这个主角特别傻逼,但是当着三位行业翘楚的面,经验告诉我,最好还是闭嘴聆听。

想想两百万也行。

夏导演思考片刻,还有,咱这电影不能树立一个坏人形象,得正能量,主人公这一路上必须做好事,最好紧跟热点。这阵有啥社会新闻吗?算了,不重要,他在一路救死扶伤中拯救了那个女人,和她坠入爱河。我说,必须得有拯救吗?夏导演说:必须得有,爱需要过程,一见钟情会让观众疑惑。丁制片插话,这个女人得区别于其他的女性角色,首先从外貌上就要出众。夏导演说,像丁小姐这样的就可以。丁制片保持微笑,崔顾问冷哼了一声,声音很小,只有我能听到。

夏导演说,除此之外,这个女人还得夹带一些悲惨的身世,现在整个角色太单薄了。比如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父爱缺失,母亲嗜酒如命。女人喜欢读诗,天性敏感却无可倾诉,独自一人潜逃出门。遇到过几个男人,都没有结果,被其中一个强奸,妄图轻生,却被男主搭救,意外收获真正的爱情。崔顾问接茬,二人结婚后,度过一段欢乐时光,不要太长,三年足矣,也不要描写细节。三年后,女人和孩子一起死亡,暂定为车祸,后续也可设计插入另一场凶案,扑朔迷离。直到家破人亡,主人公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才可毫无牵挂地离开,否则会被批判为不顾家庭,不讨喜。

我说,如果有一点巧合,就无须死亡。崔老师连连摇头,死亡可以很多,巧合最多一个,不然会被观众耻笑,这个巧合已经用到爱情桥段上了。

见我不说话,丁制片问,记下来了吗?我点头,记下来了,差个结局,还没想到。崔顾问文曲星附体,不肯再让他人发表意见,我给你想一个。主人公走了很多的路,他从秦皇岛,你是秦皇岛人吧?一路向北,经过辽宁,吉林和黑龙江,直达漠河。到了漠河,还是不够北,横穿俄罗斯,登陆北极,终于在一块浮冰上看到那个凶手。丁制片插话,崔老师,这里就有点玄幻了,实景采不着,成本有点大。崔顾问略作思考,也许可以采用旁白的方式,意识流。主人公见到凶手之后,二话不说,两个人有一场追逐戏,先用车,再用跑,天不冷的话进海里游几个镜头也是可以的。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就开始打,赤手空拳,两败俱伤。主人公奄奄一息之际,从怀里掏出那张三好学生,满血复活,最终战胜凶手,问出父母下落。

父母用死吗?我问。崔顾问说,死,必须死,大喜大悲,方得始终,观众看的时候跟坐过山车似的。不光父母死,凶手也死,凶手是被主人公活活打死的,临到了说一句,你父母不是我杀的,对不起,埋下一个伏笔,然后咽气,咽快点,节奏别拖。主人公听到之后,知道真相还没有浮出水面,于是坐在尸体前沉默不语,拿着奖状,等待下一部剧本指挥自己。

我陷入了深思。崔顾问好像对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才华很满意,首次绽放笑容,脸上的皱纹积在一起。夏导演插嘴,既然要出续集,我有一个提议,最后再补几个镜头。女人的孩子其实没死,女人保护了他,孩子经人指点,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程。就这样,三代互寻,首尾呼应,下一部就用这个孩子的视角展开。崔顾问本想反驳,思考了一下,公正地通过了这条建议。丁制片说,小徐,都记下来了吗?我说,记下来了,回去就改。夏导演说,改完发一份看看。

崔顾问说,我再多问一句,如果现在问你,这是一个关于什么的故事,你要怎么概括?我调整摄像头,正襟危坐,这是一个关于亲情,爱情和出生入死的故事,夹杂着一点点技巧和对观众的讨好。崔老师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挺灵的,记住,内容必须具体,艺术才能抽象,巧合一概不需要,明白了吗?我说,特别明白。

会议结束,夏导演和崔顾问率先退出了群聊,我刚想点击关闭,丁制片叫住了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故事的女主不要卖酒了,那个品牌撤资了。我说,那女主怎么登场?丁制片说,骑电动车,新的投资商是卖电动车的,到时候我们多给几个特写,把LOGO做大点,古有王熙凤声到人未到,今有咱们人没到车到。我忍无可忍,打断她,要不主人公寻仇路上也别坐其他交通工具了,直接骑电动车去漠河得了。丁制片想了想,说,也可以,说完就把视频挂了。漆黑的屏幕上再一次映出我的脸,胡子拉碴,比上周瘦点。

七点了,一点没觉得饿。但力气依旧还是没有,于是守着椅子,一动不动,直到黑暗彻底将我吞没。我这人高度近视,还伴有很严重的夜盲症,稍微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到东西,只能摸索。这样很好。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阶层,这个圈子,我在里面本来就没看清过任何东西。我现在连自己创作出的故事都看不清了。

手机屏幕亮起,刺猬发过来一条消息:徐老师,我对这个剧本很有想法,除了大纲后半段,人物小传也由我来写吧,行吗?

我:求之不得,但是先别动笔,有些细节需要改动。

刺猬:哪里?

我:首先,女主已经开始骑电动车了。

五 现实

修改大纲的这段时间,我爸的病情控制得挺稳定,日常老跟另外两个病友吹牛逼,炫耀自己当初在耀华厂的时候玻璃切得多么出神入化,多少机器都比不上他。等房间就剩他自己的时候,就抱着手机刷短视频,明明耳朵好使,声音还是开得贼大。他最近迷上一个吃播,两百多斤的胖子,一口气能吃五包螺蛳粉。我爸非说等自己病好了,也挑战一下,也拍视频,吃得肯定比那个人香。我妈好像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两点一线地跑,有时就住在医院,跟着食堂吃盒饭。偌大的家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睡觉打字之外,没什么可做的。

工作上,刺猬和老郑各司其职,一个主攻人物小传,一个负责捧场打气,交流基本全在群里。倒是张洁,时不时就找我小窗私聊,一般以讨论剧情为开端,中途某刻忽然变质,最后又总落到奇怪的话题,没法往下接。我实在糊涂了,等她第十次私聊我的时候,没忍住,多问了一嘴。张洁的头像下面显示正在输入,随后消失,紧接着又出现,就这么重复了几次,发过来一句,徐老师,我感觉自己已经爱上你了。

当时我正在喝水,看到这句话,吓得杯子都没握住。五百毫升的速溶咖啡,一滴也没浪费,全洒在电脑上,后者直接闪屏关机。一瞬间,心疼大于惶恐,赶紧又去检查手机,要是两个一起坏掉,跟把我这个人当场肢解了没什么两样。还好,除了有些卡顿之外,手机没什么影响。电脑是无法自我恢复了,我只得穿上衣服,把东西送到楼下的数码店。

维修师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黢黑,刚剃了个寸头,每说三句话,就要伸手胡噜下脑袋。我说,能修不?他点头,能,拆开了换几个零件就行。我问,得多久啊?师傅说,起码七八个小时吧。我递过去一根烟,能加急吗?晚上还得工作呢。师傅把手抬起来,经过我递烟的手,摸了摸后脑勺,不是就你急,前面排着的都着急,这东西分先来后到,哪能说加就加?我盘算了一下,明天就是大纲截稿日,今晚可以说是最后期限了,不能再浪费时间。

我把电脑留在店里,付了押金,出门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会就先不去医院了。挂了之后,我在胡同里走了几圈,找到一家网吧。门帘挺大,小二层,进门连身份证也没要,就给我开了台机子。

今天是周六,网吧人不少,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但空气依旧混沌,不太好闻。我旁边坐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穿挺潮,一打水的国际名牌,头上扎个小辫,戴耳机,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眉头紧皱,瞳孔直睁,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叨咕,身体时不时还抽动一下,好像鼠标漏电。我在旁边拉开椅子,坐下,开机,全程男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重新登上微信,在文件传输助手里找到了之前上传的故事大纲,点开,继续修改。

没写两句,张洁的消息再次弹了出来,这次内容很简洁,只有一个问号。

我赶紧解释,不好意思,刚才电脑坏了,没来得及回复。张洁说,徐老师,这理由太拙劣了。我说,真的,我现在就在网吧呢,旁边是个使MK47的大学生,感觉身体不太好,老抽抽。张洁不接茬,徐老师,你是不是讨厌我?我说,这个绝对没有。她说,那就是喜欢。第一次见这么明目张胆的言论绑架,有点无奈,发了个表情包过去。这话有点太绝对了,现实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还有很多其他的选项存在。你有才华,我们合作很愉快,我看过你的朋友圈,长得漂亮,生活丰富,我挺喜欢你的,但绝不是男女恋爱之间的喜欢,明白吗?而且你压根就没见过我,说那种话,挺没着落的。

张洁完全不退缩,反问,徐老师,你没网恋过吗?

我忽然理解了夏导的话。爱需要过程,一见钟情会令人疑惑。很有哲理,果然是好莱坞进修回来的,道理具有普遍性。

虽然我们没认识多久,但几乎每天都在聊天,张洁说,我特别喜欢和你讲话,没有我周围人那种千篇一律,故弄玄虚的东西。好多事儿我在家都不愿意提,但是就特别想分享给你。我感觉我对你的感情比对我妈深。你要是太忙,或者不愿意跟我见面,那光在网上,每天就跟我聊聊天,逗逗闷子也行。我说,电子宠物。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小时候没玩过那个吗,塞电池的,半个手掌大小,十几块钱一个,有个屏幕,下面几个按键,屏幕里是兔子、鸡什么的,马赛克画质。你每天给它喂食、洗澡、陪它玩,定时督促它睡觉,生病了还得喂药。我当时觉得这玩意特别傻逼,说是宠物吧,看得见摸不着,看见的那部分也非常抽象,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个,后来发现,原来是能打发时间,有个念想,还提供情绪价值。说实话,你跟我网恋不如养电子宠物。

张洁那边沉默了一会,就在我怀疑她已经把我拉黑的时候,对话框又蹦出一句,你可真有意思。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好像不是褒义。出声又读了一次,更觉得是在骂人。

旁边大学生终于结束游戏,屏幕毫无意外显示胜利。他长舒一口气,把耳机摘下来,瘫在椅子里,活动手腕。但我当时正陷入迷茫,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轻微地左右摇晃。我发现摇晃这个动作非常有助于缓解情绪,就好像一杯滚烫的热水,晃几下就凉了。男孩见状,搭了一句,怎么来网吧发呆呢?

我转过头,正式看清他的脸,单眼皮,高鼻梁,长得挺秀气,估计在学校里也属于招女孩念叨那种类型的。我说,哥们,你帮我分析分析,要是一个人说你可真有意思,那她是啥意思?他问,男的女的?我顿了一下,女的。大学生两手一摊,玩完了呗。随后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咋了,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有点羞涩,赶紧解释,不是女朋友,网友,见都没见过。他瞬间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网恋是不。我来不及否认,他又说,那都不靠谱的,之前我就上过当。我问,你网恋过?他撇撇嘴,谁还没有个寂寞的时候呢?那个时候我特爱打游戏,当然现在也爱打,那个时候打得更凶,也不去上课,那女的就是我从游戏里认识的。她玩得贼菜,战绩回回垫底,我看不过去,每次让几个人头,挡几次伤害,一来二去就加了微信,第三天就谈上了。我有点诧异,这么快?大学生摆摆手,你是不知道,哥,她朋友圈那照片绝了,长得跟明星似的,眼睛大,身材也好,还会弹钢琴,我一下就陷进去了。那阵我俩老聊天,有时候她发条语音,我魂都没了,天天吃饭睡觉都想着人家。后来舍友提醒我,说这照片好像在别处看到过,会不会是盗的网图,我一搜,还真是,但又吃不准,毕竟还有点感情基础在。但第二天我给她点外卖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跟外卖小哥说,帮我看看对面长啥样。

男孩讲得绘声绘色,我跟听评书似的,忍不住追问,然后呢?他说到这,猛一拍桌子,动静挺大,后面好几个人伸着脑袋朝这边看,以为要打架。那他妈本人跟朋友圈发的都不是一物种,男孩挺愤懑,至少谎报三十斤,年龄不对,身高也不对,反正哪哪都不对,特邋遢一人。给我气坏了,回去直接就拉黑了,还好也没谈多久,各方面损失都不大。打那之后就忌了,宁可相亲也不网恋。我说,还是因为脸呗?男孩手一挥,那不能这么说,信任是两个人交往的一切前提与基础,当然,脸也很重要,但她骗我这事本身就不对,弄虚作假的东西,绝不能容忍。他说得振振有词,完全没有失恋的难过。我有一瞬间忽然想,那个顶着别人面貌在互联网生活的女孩,会不会在某刻也觉得恍然与悲伤,觉得这一切要是真的就好了。

趁我走神的时候,男孩看了眼手机,飞速抻着椅子坐了回去,先不聊了,哥,来单了,我得陪人打游戏了,等这把结束,给我看看你那网恋对象长啥样,我帮你参谋参谋。说完他就把耳机戴上了,屏幕亮起的时候,他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到另一个世界,仿佛这边才是偶然停憩的站点。

我忽然很想抽烟,刻不容缓,于是起身走到网吧外。这胡同里没灯,放眼看,十几米开外都是黑咕隆咚一片,但人们穿过小巷的时候,从来不会相互碰撞,因为能识别出手机的光亮。偶尔也有我这样拿着烟的,细小的火苗一路颤抖着。世界再也不会陷入一片黑暗了,于是月亮失去功效,隐匿云层之中。我揉揉眼睛,做了做眼保健操第二节,还是干涩得厉害。今晚估计是睡不成觉了,一会还得定个闹钟,明早给老爷子买饭。

熄灭烟头,回到网吧,一个一个的正方形荧光,照亮了对应着的千篇一律的脸。我坐回椅子上,大学生在旁边又抽了一下。群聊蹦出条提醒,告知有人退群。我心里一惊,以为是张洁在赌气,被拒绝后的愤怒掩盖了对文字工作的热情,后来才发现不对,网名不对。

不是张洁,是刺猬。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跳动的对话框正一刻也不停地闪烁在荧幕上。

六 剧本

两天过去了,我邀请了刺猬不下五十遍,他还是没有接受。

群里剩下的几个人,对刺猬不告而别一事持有不同看法。张洁认为,刺猬本来就是个骗子,可能根本不是真人,冒名顶替。最坏的情况是他拿着我们既有的创意,透露给其他影视负责人,因为在此之前我们谁也没有签过保密合同,程序上容易钻空子。如果是这样,我们三个一分钱也拿不到,没准还得惹上官司。老郑则觉得,不该把人想得那么坏,他跟刺猬交流最多,觉得他是个挺善良的人,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是来不及解释的突发状况,这才导致与我们失去联络。

他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我觉得都有道理,可无论我怎么骚扰刺猬,他都再也没有回复过。我心情沉重,这段日子好像总有很多人跟我失去联系,他们突然来到我的房间,走上一遭,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再也联系不上。现在不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了吗?为什么总是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想不明白。但时间还在流逝,不因插曲而静止,这个节骨眼上,来不及找新人,于是刺猬遗留下的工作,平均分配到了我和张洁两个人的身上。老郑有点过意不去,但我当初把他加进来,本来也不是为了他的写作水平。

我一直以为,刺猬在某天还是会回来的,他对文字和创作所表现出的热情,绝不像是仅为了表演给我们几个看的。

这个想法止步于警察找到我的那个上午。

不要紧张,这是例行问话,两个警察同时说。我手足无措,慌忙把他们请进客厅。

这两个警察,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文雅一点,一个粗俗许多,活像某些港片电影里的最佳拍档。相互对立的人物性格最容易塑造冲突,我的脑袋里忽然浮现这一知识点。为了便于区分,我在内心分别为他们取了代号,瘦的那个是眼镜,胖的则叫双节棍。我想去厨房倒两杯热水,被眼镜拦住了。

不用这么费事,我们问完话就走,眼镜说,你对赵振东了解多少?我说,赵振东是谁?双节棍有点不耐烦,别装傻,后台记录我们都能看到,这两天你光给他发微信了,问他还回不回来干活。我说,刺猬?眼镜嗯了一声,你俩是什么关系?我说,网友,兼雇佣编剧,不过没签合同,也从来没见过。具体来说是我从朋友那接个外包活,找他当枪手,加我一共四个人,各司其职。前天晚上他忽然退群了,当时我正在网吧,没他电话,联系不上,只能发微信问问,工作还耽误了。他怎么了?

眼镜低头在本上写着什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提问。双节棍接过话茬,你俩在一个城市,就从来都没想着见一面?我愕然,他不说他是南方人吗?眼镜说,籍贯而已,赵振东搬家挺多年了,住的地跟你就隔一个区。双节棍打断,你跟他说这个干啥啊。眼镜也没搭理他,看来眼镜不光是不在意我的提问,连搭档的话也会选择性过滤,我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

眼镜继续问,之前你们聊天的时候,他有没有说过一些奇怪的话,比如提到要去某个地方,或者你觉得他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我说,没有,挺好一人。主要我对正常的定义比较笼统,我个人认为,不当众脱衣服的都算正常。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讨论剧本,生活上的情况基本不谈,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聊天记录,一句都没删。说完我才意识到,以人家的身份,估计早就在后台把对话打印出来,逐字逐句研究过了,再问一遍是为了跟我套话呢。

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眼镜和双节棍对视一眼,都挺失望。双节棍扫了一眼客厅,冷不丁问道,家里就你一人啊?我说,目前是,我爸上周住院了,过几天做手术,我妈跟着陪床,我一个人在这看家。双节棍说,啥病啊,严重不。我说,不一定,好坏各一半,得最后拿出来才能知道。眼镜叹口气,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这样,啥事儿都是具有两面性的。

俩人绕过茶几,并排往外走,临出门前,眼镜又回了次头,故事写得不错,挺有意思,但有一点,警察也不全都是在结局才出现。我心里苦笑一声,赶紧猫腰点头,指导的是,一定妥善修改。

关上门,我脚下发飘,刚准备在群里汇报,琢磨琢磨又删除,一想到我现在发送的所有消息,都会受到警方的监视,连最基本的沟通欲都湮灭了。

还是打语音吧,我直接拨通了制片人朋友的电话。

三声过后,电话被接起。啥事啊?他在那边说,环境比上次嘈杂,话音刚落就有人单钓二筒自摸,牌磕在桌上,哗声一片。你先等会,他说。旁边有陌生女人插嘴,咋的了,咋还站起来了呢,输钱就急眼啊。朋友说,没急眼,来个电话,工作上的事,我出去说,你们玩着。女人说,等会,先把钱给了。朋友啧了一声,咋的,还能跑了啊,我差你那仨瓜俩子吗?麻将机重新洗牌,女人说,赶紧的啊,手气正好呢,再给我耗没了。朋友敷衍着,换了个相对清净的地方,能听到细小的水流声,可能是去了厕所。这帮不是人的玩意儿,他骂道,打个牌跟拼老命似的。我问,你认识刺猬不?朋友说,那咋能不认识呢,哺乳动物,东北五大仙家之一,白三爷,咋的,你找它办事儿啊?我说,不是这个刺猬,编剧,圈里人,好几年前获奖的那个片,《热气球》,记得不?他说,没听过啊,不出名吧,有点名的我肯定都记得。我说,这次你给我介绍的活,我找他当枪手,但好像出了点情况,警察刚找过我,但也没说具体的,你帮我打听打听呗。朋友顿了一下,行,过会儿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我心情挺沉重,一起工作了七八天时间,我却对刺猬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不提,我也没有问的打算。都是有个称呼就行,没人在互联网上刨根问底要真相。虽说素未谋面,情感没到那个地步,但好歹相识一场,万一出点啥事,我心里肯定还是过意不去。想到这,我赶紧又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敲下刺猬二字。他获过奖,算半个公众人物,网上多少应该有点新闻报道。可一圈下来,得到的信息寥寥无几,百度百科上只有短短一行的介绍:刺猬,男,福建泉州人,曾获第十四届中小学生电影节最佳故事奖,代表作《热气球》《我乘风飞向北方》。我把网页拉到底,连一张领奖时的照片都没看到。

不应该啊。

二十分钟后,朋友的电话打了回来。

失踪了,他说。我啊了一声。大前天晚上就找不着了,他跟他爸一起住,老爷子一点声没听到,晚饭还一起吃的,睡一觉起来,人没影了。刚开始还以为出去玩了,后来一天一夜也没回来,电话也没打一个。他爸急了,主动打过去,这才发现儿子连手机都没拿,衣服银行卡什么的也没动,翻遍整个屋子,就丢了一把刀。他爸害怕了,赶紧挨个给亲戚打电话,谁也没见着,最后只能报警了,现在还没找着呢。我说,一把刀?水果刀?朋友说,那我也没问那么细致啊,但我多说一句,你找这枪手挺瘆人啊,不光这一件事,还有不少前科呢。

手机轻微发烫。我糊涂了,啥前科?朋友说,就好几年前,他给人写剧本,策划会上,出品方提了几个修改意见,完了他一声不吭,东西也不改。制片急了,当场说合作不了,要撤资,这人二话不说,站起来直接扇巴掌。我倒吸一口气,扇制片?朋友说,那没有,扇自己,一边扇还一边说,不改了行不行,尊重创作行不行?给现场所有人都吓坏了,以为他犯羊癫疯,第二天就给开除了。后来只能接散活,那也没人敢找,太极端,怕闹事,你咋还能用他呢?我说,没觉得啊,挺好沟通一人。朋友不置可否,要我说,这人忒轴,不懂变通,跟付钱的人较啥劲啊,艺术没有钱呈现,那还能叫艺术吗?那顶多是意淫。本来干这行都是抢单接活,僧多粥少,一年上边才给发几个龙标啊,听说好长时间不挣钱了。我感觉他脑子指定有点毛病,不然都二〇二三了,谁他妈没事还玩失踪啊,哪哪都有监控。

朋友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太阳穴隐隐作痛,赶紧打断,行,知道了,麻烦你了啊,先挂了。他插了一句,剧本写咋样了啊?我说,还行,正改呢。他点了点头,我说过了,即便隔着屏幕,我好像也能知道他所进行的动作,那是一种细微的感触,能通过分子传达。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家中恢复岑寂。我坐在岑寂中思考。

刺猬能去哪呢?

我再一次点开了我和刺猬的对话框,抛去我这几天单方面的追问不说,我和他最后一次交流,是在失踪的前一天,他主动找的我,早上九点五十分。

这本来就不寻常,他几乎从来不在上午出现的,只是我当时没能发现。

刺猬:徐老师,醒了吗?

我:刚醒,咋了。

刺猬:我昨天睡不着,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我就是剧本里的主人公。

我:不错,意味着你已经进入角色了,人像合一,这对刻画人物性格很有帮助。

刺猬:不是的,不是代入,是替代,我替代了他。

我:有什么区别吗?

刺猬:区别很大。如果我替代他的话,就不会再有后面的剧情。那个女人一出现,无论是卖酒也好,骑电动车也好,只要她来了,我就没有再往下走的勇气了。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也只能到这了。就算打开电视,蹦出凶手的脸,那对我来说也只是一则新闻,一个背景,转瞬即逝,什么也不会再发生。

我:也是一种结局。

刺猬:不,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出门的勇气。

我:可情节总要发展。

刺猬:我今年三十四了。

我:那我得管你叫哥,我九四的,马上也三十。

刺猬:从业十年,这应该是我最后参与创作的机会,你觉得它能火吗?

我:别这么说,三十四岁很年轻,未来无限可期。至于火不火,得看运气,还有大环境。

刺猬:咱们这种搞艺术的,总爱把责任推给大环境。资本时代,数据倒影,文字的确已经没有力量了。我应该启程,启程往回走。

那天我没有回复这句话,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好像是在医院里,给我爸排队买饭,要了一个鱼香肉丝,一个小炒肉,两个馒头,花了二十四。都挺难吃,舍不得放盐。吃完之后我出去买烟,把刺猬对我短暂的敞开抛之脑后。

我盯着屏幕。警察在后台也看到这句话了吗?往回走是回到哪里,我们还能回到哪呢?想不出。转身看看,身后是堆满衣服的床头柜,还有一堵薄薄的隔断墙。

七 现实

还没来得及跟资方汇报突发情况,丁制片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徐老师,她说,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管我叫老师,大纲写完了吗?我受宠若惊,差不多了,正准备往群里发呢,您电话就过来了,什么指示?丁制片说,你先别发,有一小处需要修改。

我说,资方又换了?丁制片说,那倒不是,电动车还是很看好咱们这个项目的,不会轻易撒手,主要是情节上的问题。我说,情节上有什么问题?丁制片说,咱们这个故事最开始设定不是悬疑剧吗?这块改一下,不悬疑了,这个赛道现在比较饱和,需要另外的突破口。我们内部讨论了一下,决定把主角换成那个女的,走爱情救赎路线,悬疑变成第二位。

我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又放回去,不好意思,您再说一遍?丁制片很有礼貌:知道这事很突然,但是我相信徐老师的能力,咱们主线基本不动,还是失踪案,还是刀疤男,只是主角换一下。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女人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骑电动车路过男主呢,再说了,骑电动车路过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就是这个女人被卷进故事中呢?大家都很好奇,对不对?稍微扩展一下就行了。而且之前我跟你提过那个女人的设定,生性敏感,喜欢读诗,你把她不幸的原生家庭描绘一下,很简单的。

我说,丁制片,之前的修改意见起码还遵循主线,现在完全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改起来比较麻烦,可以说是全套换血,我的时间虽然不值钱,但也禁不住这样折腾。要是方便的话,这两天我去趟北京,咱们当面唠,不行我就在你们公司写,沟通也方便,你看可以吗?丁制片顿了一下,那也行。

电话里短暂沉默了片刻。我主动提问,咱们男女主有拟定人选吗?丁制片犹犹豫豫,暂时还没,你有想法?我说,女的刘嘉玲,男的梁朝伟,反正咱们不差这点实力,你看行不?

丁制片又顿了一下,电话很快就挂了。好像每次打电话,我都是被挂断的一方。

八 现实和剧本的交汇处

我爸的手术很顺利,四五个小时就被推了出来。病理结果暂时还没出,但从医生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应该危险性不大。钱是我姑掏的,趁着我妈出去接热水的功夫,直接塞进了饭盒里,晚上去食堂的时候才发现,银行卡差点就被宫保鸡丁给盖上了。我妈百感交集,当场给我姑打电话致谢,信誓旦旦地保证,等报销下来了,先拿一部分还回去。我姑说,不着急,都是实在亲戚,这么外道干啥。但我知道,这件事不会过去,它将会在未来十年里,无数次地被搬上饭桌。我妈再也不能故意找借口跟我姑岔着坐,她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家族中最牢固,同时也是最貌合神离的一对姐妹。

至于剧本修改的事,我跟老郑和张洁说了。老郑说,怎么越改越扯了呢,该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我说,不能,人家公司还在那呢,等过两天我去看看,当面对质。张洁说,干这行都这样,仗着隔一条网线,看不见摸不着,啥过分要求都敢提,我遇到过好几次了,要不是秉持着一颗热爱自由的心,肯定坚持不下来。徐老师,你来北京的时候联系我,我给你接风。

我暂时没有去北京。刚做完手术,我爸的身体挺虚弱,虽然这两周瘦了不少,那也是个将近一百五十斤的成年男性,我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得搭把手。那段日子我们仨展现了难得一见的家庭性平和。等我爸精神恢复差不多,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我才跟俩人请了个假,提出再去趟顺义。我妈挺高兴,以为我活干得不错,还特地叮嘱我,多待几天没事,这有她守着,别惦记。

我没拿行李,穿了和上次一样的衣服。等到了北京,从火车站出来,辗转坐上十五号线,下车后,先往北,再向南。我记忆力很好,在偏僻的小路上拐了几次,很快望见了那座熟悉的平房。大门依旧敞开着,院子里也还挂着一周前看到的横杆,只不过这次没有衣服了。地里的植物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浇过水,叶子黄了几片,干干巴巴,了无生气。苞米倒是全都不见了。我往里走,屋门也没上锁,连接处生了锈,推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像在指责我的不请自来。

挨个屋转了转,不出我所料,都是空的。不光是人没了,上次来时看到的精美茶杯、镶框照片,以及各种打印机、碎纸机,办公设备,全部都不见了。地上遗留着几截网线,会客室的桌子落了薄薄一层灰,一只不知名的虫子被我惊扰,正快速逃窜。

我掏出手机,给丁制片打了个电话,关机。拨给夏导演,空号。我没有崔顾问的联系方式,于是打给制片人朋友,二十秒后,无人接听,系统自动挂断。

转身回到入口,坐到大门台阶上,我摸出一根烟。这里称得上是郊区,视野很好,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三五米。如今已是四月,万物都在复苏,但冬天特有的萧条在北方仍旧坚挺,灰蒙蒙之中只能看到零星几片绿色。不远处,瓦砾和砖泥累积在一起,很难想象这是印象中繁华的北京。城市徐徐扩张,留给自然的余地越来越少了,但总有人活在余地里。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抽完了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人远远驶了过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是辆快递车,前面坐着的人挺年轻,比我还得小上几岁,穿棕色工装外套,戴一红色棒球帽,挺显眼。他把车停得稳稳当当,在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跳下来,打开后备箱,从里面翻出一个袋子。他先低头看了看地址,又抬头看了看我,视线碰到一起,又快速把眼睛移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他终于迈开脚步,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您好,他说,是丁春花家吗?我往旁边挪了挪,可能是,这本来是有个姓丁的,我也不清楚,我也是来找人的,现在这家没人。快递员啊了一声,伸着脑袋朝院里看了看,面露难色。我说,大门没锁,你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然后给收货人打个电话就行了。

快递员照做。他调出后台的虚拟号码,按键拨了过去,电话通了,但没人接。我说,开免提,再打一次。这回响了三声,接了,一个女人小声问,你找哪位?快递员说,是丁春花吗?你有一个快递,我看你家没人,给你放院里石桌下面,你回来记得拿一下,点个签收。丁制片语气里流出迷茫,我没买快递啊,你送错了吧?快递员问,是尾号9527不?是就没送错。丁制片犹豫了一下,里面寄的啥东西啊?快递员有点无奈,那我哪知道啊,但我寻思是挺重要的东西,文件啥的,不然也不能送加急。

丁制片想了想,那我给你个新地址,你给我送这来吧,就望京这边,到时候补你点邮费,快到了给我打电话。

烟盒已经空了,我捏扁揣进兜里,把玩剩下来的打火机。红光窜起,又熄灭。快递员从兜里掏出盒利群给我,我看了他一眼,没拒绝。他也抽出一根,顺道在我旁边坐下,叹了一个沉重的、长达五秒的气。我给他也点上。

不干活了?我问。他吐出一口白烟,满脸疲态,干,一会再干,休息会。我点点头。我们两个沉默着,享受了一会1.5%尼古丁所带来的安慰与镇定。

快递员朝后院看了一眼,你找这人干啥的?我把烟灰抖落,我是编剧,严格点讲是写小说的,现在插足影视圈,反正都是和文字谈判,都是讲故事,一码事。我来这谈活儿。他说,那咱俩算半个同行。我有点诧异,我动手,你动腿,差得有点多吧。他摇摇头,不是,我以前不干这个,我是学画画的,毕业之后在一家影视公司做视觉设计,就是平面海报之类的。

我说,那还真算是圈里人,咋还干上快递了?他说,去年不是疫情吗,北京有阵挺严重,居家办公三个多月,太累。以前上班是到地方打了卡才觉得累,这回可好,每天睁眼就觉得累,无时无刻不得回人消息,沟通成本还增加了。领导怕我们偷懒,动不动就开会,工作量不减反增。就这么干了三个月,好不容易疫情结束,解放了,结果又裁员,首当其冲把我给踹了。我寻思干点体力劳动过渡一下,这不就送快递来了。

我说,都这样,大环境影响,公司效益不好,开源节流,理解理解。他又摇摇头,我刚开始也这么想的,后来发现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公司从国外买了几个数据模板,我他妈是被AI给上位了,AI你知道是啥不?我说,知道,人工智能,一六年李世石就被它们给打败的。他说,对,现在这玩意升级了,全领域入侵,不光下围棋了,啥他妈都干,设定好程序,三五分钟就画张图,效率比人高多了。我说,略有耳闻,但是这东西毕竟是吸收重组,用到商业渠道,不合法吧?快递员弯腰,把烟头按灭,不直接用,直接用不是伤害人类自尊吗?AI负责提供个基本模板就行,在这基础上换人工修改,反正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不算犯法。以前跟人斗就算了,现在还得跟机器斗,这帮逼养的资本家,一点不干人事儿。我拍拍他的后背,都这样,啥事都是同时具有两面性的。这话算不上安慰,快递员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一条流浪狗从面前经过,夹着尾巴过来讨吃的,发现我俩什么都没有,又悻悻离开了。我扭头看了眼旁边坐着的人,你是东北的吧?他很轻易又高兴起来,哎妈呀,听出来了哥?我这还压着说呢。我说,本来没听出来的,你刚才一骂人,口音明显不少。快递员笑了,来北京好多年了,感觉日常交流还是得说普通话。我叫郑明,你叫我老郑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我。

老郑,我重复了一遍,你多大岁数?他说,二十五了,看着不像吧?这几个月风吹日晒的,老了不少,有时候一照镜子,都给我自己吓一激灵。

我说,你家里是不是有人开出租车?他眨了眨眼,好像受到了惊吓,哎呀妈,咋的哥,练过啊,料事如神呢,我爸就是开出租车的,开十好几年了,哈尔滨模范司机,现在还在家开着呢。但是我跟他关系不太好,好几年没联系了。

快递员喋喋不休。我感觉脑袋很乱,想说些什么回应,思维和语言又全盘脱轨。我现在还是在三维宇宙里吗?还是说我也成为了某个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

我迷茫地抬起头,脚下的烟蒂,远处的废墟,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雁影,以及我身后平房里枯萎的植物,这些东西无一不在证明,这里的确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可既有的信息像麻花一样绞成一团,巧合太多,答题纸又太窄,我无法自控地将互联网上那些真实性有待考证的东西,牵扯到现实世界里来,两者界限模糊不清。

哥,快递员忽然开口,把我的精神稍微拽回来一点,你干这行,挣得多不?我晃晃脑袋,一般,挺不稳定的。男人掰了两下手指,我也想做这个呢,钱多少的无所谓,感觉挺自由的,不打卡,不受气,想干活就干活,想偷懒就偷懒。我看好多自由职业者都是一边旅游一边工作,往藤椅上一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今天在上海,明天就飞乌鲁木齐,想去哪去哪,是这样不?我转过脸,谁说的?快递员说,网上,小红书。扯他娘的犊子,我吐了口唾沫,感觉这段对话似曾相识,这东西就是围城。

快递员兴奋起来,他这个年龄段总是很容易变化情绪,《围城》我知道,读过的,钱钟书,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去,是不?老有哲理了。那要是不自由,挣得又不多,你为啥干这个呢?因为热爱?

我斩钉截铁地摇头,不,那是张洁。

他顿了一下,张洁是谁?

我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我也学会了眼镜的秘诀。我感觉我的喉咙在自主震动,下一个否定句也跟着脱口而出,也不是因为被集体环境抛弃,那是刺猬。快递员抖了一下,刺猬又是谁?

我看了眼时间,让快递员重新给刚才姓丁的女士打一个电话。他虽疑惑重重,但还是照做了。电话很快接通了。丁制片问,到附近了?快递员迟疑一下,没有,还有点距离。她急了,那你没事打啥电话啊。我抬了抬下巴,快递员把手机递过来,我没接,光把脑袋凑近了,丁制片,你好,我是徐谦,咋还不接我电话了呢?群里也没人回消息,非得我用这么曲折的方式联系您。那边忽然没声了,万籁俱静那种。我看了一眼屏幕,没挂断,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跳动。我说,丁制片,关于这个剧本,我又有了些另外的想法。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开始很小,然后忽然嘈杂,像是失手按下音量放大键,中间没有过渡,令人猝不及防。很多人的脚步声掺杂在一起,重物落地,又有什么东西坍塌,身体与身体触碰,发出绵密的回响。老实点!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再接起的时候已经换了个人。

你好,警察。是个非常粗粝的嗓音。

快递员惊愕地看了我一眼,手一抖,下意识挂断了电话。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是骗子呢。

快递员看了我一眼,哥,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快递不用送了,这我寄的,徐谦,尾号8531,没骗你吧?里面是一沓好几十页的文件,全都是打印的聊天记录,你扔了也行,拿回去垫茶几也行。这东西没用了,别再折腾了。

我一个马上三十岁的人,怎么说也在社会上打拼五六年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反诈APP也下了,怎么能被这样糟糕的演技骗过去?制片,导演,文学顾问,徒有虚表的名号,无限放大的谎言,两百万的报酬,怎么可能落到我身上。

快递员还是一动不动,保持着刚刚挂断电话时的姿势,好像掌心握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一枚极具危险和破坏性的定时炸弹。不知他对刚刚我说的话理解多少。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平庸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钱,地位,魅力,才华,一概未曾出现过,岁数也不算年轻,但不知为何,世界好像总能从我身上再剥掉一些东西。父亲患病,女友离开,房子不让卖,既定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袭来,我需要马上抓住点什么,才能证明我没有消极应对生活。什么合乎逻辑,什么谨小慎微,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需要维持自己在持续运转。即便最后一无所获,起码也可以说,我曾挣扎和努力过,不愧对于地球的公转。于是,我每天蜗在家里,在一台二手电脑前敲敲打打,汇聚了几个同样思想复杂的同伙,佯装忙碌,佯装在创造价值。至此,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作为剧本的创作者而存在着。

那条流浪狗又回来了。似乎是在附近绕了一圈,一无所获,饿得肋骨更加突出了。它犹豫了一会,摇着尾巴,朝我们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打火机和烟盒,哪一个扔过去都会被说是虐待动物,我只好把包裹从快递员的怀里抽出来,平放到地上。狗的眼睛湿漉漉的,它垂着脑袋,谨慎地过来嗅了嗅,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转头看向快递员,他的精神多少恢复一些。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刚才是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干这一行来的?

二〇一五年,我刚刚毕业,夏天如同泄愤一样散发炎热,我还没来得及向自己的青春告别,就被投放进社会,像一只无头苍蝇,空空如也。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想做的事有很多,和实际挂钩的一个都没有。一个上海朋友向我伸出橄榄枝,于是我稀里糊涂地写了一个爱情小说,不到十万字,内容轻浮,价格也低,封面是完全可以被指控涉嫌黄色产业的程度。小说发布到网上,又被另外的编辑看中,通过私信,发来新的约稿邀请,于是又投身于另一轮风格的写作之中。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某天,不知是哪个喜欢起名的社会学专家,心血来潮,想要卖弄自己的文化水平,创造了数字游民这个词,于是我自然被框进了这个领域。前几年挺顺利的,新兴行业,同样的产出,省了五险一金的保障,企业乐得自在,订单源源不断袭来。可再往后,大量的人涌入这个框架,并花费毕生的词藻美化它,有些东西很快就变质了。无数先锋的人察觉到商机,开始创立第三方网站,直播卖课,传授电子思维,目的就是教会大家如何乘上互联网的这波浪潮,足不出户,月入桶金。

我本以为,逃离了抹杀个性的学校,可以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事,但后来发现,无论是成长还是进步,不过都是从一个制度投身另一个制度的过程,跟科技,互联网,世界局势和生产水平关系都不大。我唯一改变的是从打架变成了打字。在长达十六年的求学生涯中,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你赖以追求的自由,其实意味着被放逐。再也没有人追在你屁股后面,只为了教会你一元二次函数的解法,有的只是近乎病态空想的甲方,转瞬即逝的泡沫,不断升级的骗局,以及对下个月生活费无尽的担忧和迷茫。

快递员点了点头。我把打火机放回兜里,解释,其实我也可以去做电工,做销售,做房地产开发商,做面包店业务员。选择一份靠互联网和文字谋生的工作,不是因为洞察商机,也不是因为妄图成为时代潮流的掌舵手,而是命运施舍了一些必不可少的运气跟巧合,我懒得改,于是顺其自然。

说完这番话,我静静看着旁边的男人。每当我诚实地说起这些理由,总有人要持否定态度:你肯定是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卓越的天赋,比如初中就可以默写卡夫卡小说的全文;你肯定是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氛围,Z时代,不愿意被朝九晚五的时间束缚;你肯定是社恐、抑郁,无法出门跟人交流,没准还当着老板的面扇过自己巴掌;你肯定在工作中受过伤,心灰意冷,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悲惨过往……

我为什么不能只是被时代推着走呢?

但快递员什么也没问。他木然地站起来,走向那辆孤独的三轮车。我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他驶向了正在降落的太阳。我目送他消失,然后看了眼时间,预定的高铁还有两个小时检票。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准备按照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故事到这里就迎来了结局。说实话,这算不得一个完美结局,因为我最后也没能当面戳穿那群骗子,还失去了一个肠胃不太好的铁岭朋友。我现在确定这是现实世界了,因为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常态。但我爸不好的病已经拿掉了,我还认识了三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刺猬,张洁,老郑,两个老郑。更可贵的是,我没有听从任何一方的修改意见,我甚至依旧让警察在接近末尾的时候才出现。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极为奢侈的礼物。

故事告一段落,而在回程的高铁上,我已经想到了下一个阶段的目标。我要找到刺猬,他是值得见证时代的灵魂。世界很大,但是互联网的力量足以覆盖人类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角落。眼镜说的对,事情总是同时具有两面性。我会找到刺猬的,因为我们还有更加荒诞的剧本要写。我不会再被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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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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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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