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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归山林:这个杀手不太冷,心里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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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郁松在“四眼张”手机里看到一条未能发送的威胁信息,里面提到“六年前”的事。这会与女儿的死有关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乌鸦归山林03-04:这个杀手不太冷,心里苦得很


前言

“四眼张”死了,警察势必找上曾与之纠缠的侯郁松。尾巴还没甩掉,前路又被堵死了,会出现什么新的转机呢?我们接着看。

第七场

出租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前方就是载着女孩的那辆大巴。大巴即将驶下高速公路,侯郁松指使司机也从路口驶了出去。大巴车和出租车先后进入一座加油站。出租车停下,侯郁松匆匆下车,跑到了正在加油的大巴车门口,要求开门。司机很恼火,骂骂咧咧。侯郁松好言解释一番。在众人的责难声中,丛雪飞下了车,她嘴巴里倒腾着糖果,嘴角还洋溢着一丝得意。大巴车很快离去。

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儿,侯郁松也不好发作,他沉着气说:“拿出来吧。”

“什么啊?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丛雪飞翻着白眼球。

“还耍滑头?”

“是你送我走的,现在又叫我下车,怎么是我耍滑头?”

侯郁松二话不说,翻遍了女孩的口袋,但什么也没搜到。丛雪飞一脸淡定,眼睛望天,“大义凛然”。

“还走不走?”出租车司机催促。

“你打你的表,不少你的钱!”

“嘿,这人,帮你追车,还冲我了。”司机无奈地摇摇头。

侯郁松扯了丛雪飞的胳膊,走得离出租车远了一些。

“听着,丫头!”他把手压了她的肩上,“知道你昨天看到了点儿事儿,你猜对了,是你想的那样。”

丛雪飞的目光忽然也变得认真起来。

“你弟弟死了,你恨,恨得要命!可我们的事儿不一样,你弟弟的死,那是意外。六年前,连广生赔过你家一笔钱,很大一笔,你家的事儿已经了了。”

“我才不信。我爸说了,他才不会要那样的钱,我弟弟的命不是拿来换钱的。”

“那是骗你的话。”

“反正我就是不信。”

“不信就给他打电话!”侯郁松拿出了手机。

“我不打!”

“不打你也不能跟着我了,你在误我的事儿。”

“就不,就要跟着你。”

“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你不让我跟着,那我就把你的事儿嚷出去,让你干不成。”

“你试试?”

丛雪飞忽然大喊“救命,杀人啦”,这一喊,惊得出租车司机马上跑来查看。侯郁松好一阵火烧火燎,这孩子分明是在逼迫他,掌控他,她已经和他耗上了劲儿。

司机关切道:“没事吧,老弟。”

侯郁松忙慌乱地抚弄了一下丛雪飞的头,“没事儿,没事儿,小孩闹脾气。”

“是你闺女吧。”司机笑道,“我家也是闺女,一样霸道得要命,打不得,骂不得。”

侯郁松含含糊糊回应:“是。”可他哪里还有女儿会长大到像眼前这死丫头这么大?

路边是成片的甘蔗林,风吹着蔗叶,发出细碎的声响,翻滚着两人交叠的心事。侯郁松在穿透着女孩的心思,女孩也在穿透着他。昨晚在街面上晃荡的时候,丛雪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电修理铺,鬼使神差朝里观望时,不经意看到了侯晓强爸爸把玩枪的举动。她以为那只是玩具枪,可转念一想,孩子才玩玩具呢。她躲在窗下,好奇地望着,却不小心撞倒了靠墙堆放的杂物。侯晓强爸爸走到窗前朝外观望时,她就缩在黑暗的墙角,她看清了他脸上的紧张。仅靠这一点,她断定侯晓强爸爸把玩着的一定不是闹着玩儿的东西。难道那支枪就是用来杀人的?当想到“杀人”两个字时,丛雪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攥着强烈的好奇在黑暗里等待了下去,直到十点多钟,侯晓强爸爸开车驶出院门,就在侯晓强爸爸去关院门的时候,她飞快地跑到车下,顺利地爬进了车斗。回想起来,她都忘了是怎么做到的,简直太离谱了。

她要报仇,自弟弟死去那天,这想法就在身体里种下了。她绝不会忘了弟弟被人从下水道里抱出来的样子,他像小虾一样蜷曲着,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平,最后是大伯指使人硬生生才把小小的身体给抻开的。她无法忘记妈妈在那一刻发出的惨叫,好似是她自己被活活抻开了一样。那年,她十一岁,还是个幼稚鬼,还很难理解妈妈的悲痛欲绝。直到弟弟被埋葬后好多天,悲伤才一点点找到她,她哭惨了。

“路边不让停车,有违章拍照。”司机说。

三人回到了车上。

车行驶起来的时候,侯郁松忽然感到悲伤难耐,想到自己的女儿瘦小的身体被打捞上岸的情形,猛然,心口又像刀绞了一下。起始,他以为只是溺水,最后查明竟是被人杀害。他以为溺水的只有女儿,儿子只是因没有找到妹妹,怕挨骂,躲了起来,却不知道儿子的身体竟也从河水里浮了出来。惨烈的死亡将家中两个老人双双击倒,母亲中风瘫痪,从此一病不起,之后是父亲。再然后,父亲竟先于母亲离世,留下瘫痪的母亲苦挨了三年。去年冬天,母亲最后活着的那些日子,他每日都盼望她早点儿死去。母亲自己也是这样的期待,总是有气无力说:“郁松,你在我枕头底下藏点儿镇定片,你走,你离开。等你回来,我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他不离开,死活呆在母亲身边,直到母亲病入膏肓,水米不进,挂着吊瓶,守了她整整十四天。

侯郁松默默吞咽着泪水,他好久没这样过了。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颗“糖”,是女孩悄悄塞给他的。他捏了捏,却不是糖,而是糖纸包裹起来的车钥匙。他无力再和这丫头较劲,把钥匙收了起来。他摸了摸口袋,想找块槟榔,却没找到。女孩从袋子里找了一颗真正的糖给他。她看清了他润湿的眼角,她选了颗最大的,这是此刻她唯一能做出的幼稚的补偿。侯郁松把糖剥了,糖含在嘴巴里,却品不出甜来,品到的只有无尽的苦和涩。

出租车开回农贸市场,他让女孩先回了车上。他需要去采购一些食物,以防在山上待太久。另外,这孩子的校服太扎眼,他得帮她买件衣服,避免她的“失踪”招来警察。既然她想“报仇”,就让她跟着他过点儿表面上的“瘾”,但他绝不会让她参与进来。一个傻丫头,根本不会理解“复仇”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儿。

“老实呆着,别乱跑,听懂没有?”

“哦。”

侯郁松向市场走去。

车上,丛雪飞无聊地折着糖纸。回想着昨晚扒车的情形,仍恍如做梦。侯晓强爸爸真的会去杀人吗?她到现在也说不好,反正心里很是快慰。车的储物槽里放着部旧手机,她拿过来看了看。手机脏极了,屏幕上布满划痕,她点了点,手机是关机状态。她尝试着开机,想着最好给谁打个电话,不然她的“失踪”非得搅得满世界都来找她,回头爸非得骂死她不可。

手机开机,屏幕上显示出图案解锁的圆点,她试验了两个图案,便轻松解锁。她在学校里是体育生,除了父母的号码,她能记住的号码只有体育老师于文辉的。她把号码输入数字盘,拨打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她告诉于文辉,因为胳膊受伤,心情很不好,所以去了福州,要下个礼拜才能回学校。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充分,足够她在外边呆上很多天。

于文辉骂了她一通,说:“昨晚宿舍找不到你人,你们班主任都去报案了,你知不知道?”

“啊?不会吧。我错了,老师,下次不敢了。”

“赶紧给我滚回来。像你这种情况,还不够立案资格,人家警察都懒得理。”

“那我爸我妈知道了吗?”

“你觉得呢?你自觉点儿回来吧,保证不会通知他们。”

“可我已经在车上啦。”

就在这时,侯晓强爸爸走了过来。丛雪飞忙把手机挂断,丢进了储物槽。她假装规规矩矩坐着等待。侯晓强爸爸打开了车门,把衣服扔给了她,“穿上。”

她乖乖把衣服穿上了,心虚得冒汗,生怕侯晓强爸爸发现她打过电话。猛然看到,手机忘了关机,屏保画面在浮动。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两人同时吓一跳。丛雪飞慌乱地抓过手机,挂断,又丢了回去。

“你动过手机?”侯郁松盯紧了她。

“我给于老师打了个电话,我怕有人找……手机就放那里……我以为能用,就试了一下。”

侯郁松突然扬起了巴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巴掌落下去,摸过手机,看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谁的?”侯郁松快速把手机屏幕转向丛雪飞。

“于老师的……”

“刚怎么和他说的?”

“我说去福州找我妈,下礼拜才能回来。”

“接!”侯郁松粗暴地把手机塞进丛雪飞的手,“告诉他,手机是借大巴车司机的。再惹事,马上滚蛋!”

丛雪飞哭丧着脸,划开了接听键,只听于文辉问:“你用的是谁的手机?”

侯郁松押准了,对方一定得这么问。丛雪飞虚弱地看着侯郁松,按照意思说了,谁知于文辉马上说:“我不放心,你是一贯爱说谎。你把手机给司机,我和他聊两句。”

侯郁松不得不接过手机,假装大巴车司机和于文辉聊了几句。

“放心吧,老师,一定把孩子安全送到福州。”他匆忙结束了和于文辉的通话。

他把手机关掉,丢进了储物槽。

“我错了,叔叔。”

“滚后边去!”这死丫头已经让侯郁松烦透了。

丛雪飞默默下车,打开后门,爬到了后座上。不一会儿,后座上传来抽泣声。街面上在堵车,鸣笛声此起彼伏。

第八场

跟随师傅和梁黑脸奔波一整日,唐静早已是疲惫不堪,她不停地擦风油精醒脑。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天光黯淡,太阳半死不活挂在西天。距离龙田镇七八公里的宝泉溪,河床的石头缝隙里发现一颗断掉的牙齿。线索是龙田镇派出所的副所长老郭汇报上来的,说是死者曾在这里与人发生过肢体冲突。目击者是位放鸭子的老人,老人很肯定其中一位就是死者,但对另一位就比较含糊了。

宝泉溪所在的村庄叫小堡村,梁建波在村中展开了走访调查。小堡村山多地少,爱“玩”两把的有很多,即使是在白天,也能捕捉到“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据查,死者就常来小堡村玩麻将。死者在村中还有个姘头,名叫楼春樱。看到照片上肿胀的尸体,女人先是吃了一惊,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他吗?真是邪了门,说死就死了。”梁建波听出女人话里有话。原来死者和女人最后一次见面曾开过一句玩笑,说要是很多天没见他回来,那就是让人弄死了。

“肯定是哪个债主搞死了他。”女人说,“一个个缺德的东西,还跑来找我要人,我把他们都打了出去。”

“他牙是让谁打掉的?”

“没说,反正就说手机让人抢了,还把我的旧手机拿走去用了。我借了他一百,让去办张新手机卡,也不知道办没办。”

“都十来天了,你倒是一点儿不担心。”

“我们这种关系算什么啊,我才懒得问呢。”女人叼着烟,一直在吞云吐雾,“他要出去躲债,比这失踪的时间长。”

接着聊下去,如同推断的那样,死者的矛盾关系多集中在债务问题上。女人提供了七八个债主的信息,都不完整,有的甚至只有绰号。小堡村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梁建波一行没回县城,专案组就临时驻扎在了龙田镇派出所,方便及时去走访调查。唐静师徒也原地待命,等待着新线索的出现,如能发现第一现场,他们也好及时进入。

梁黑脸圈着一群人在开会,多数都在抽烟,会议室里像着了火,房间里就冷溪镇的女所长陈凤竹和唐静两个女警,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陈凤竹也曾在刑警队工作过,唐静一直叫她陈姐。陈姐不抽烟,但足够有耐受力,唐静实在没能忍住,悄悄俯下身体,从会议室后门溜了出去。她找了位置,打算看看手机,不想却阴差阳错,误拿了陈姐放在桌上的手机,摸一摸包,自己手机就在自己包里。算了,待会儿再还给陈姐。她看了看微信,不由自主翻看起赵楠的朋友圈。赵楠转发了一篇题为《关于不典型心梗的临床分析与治疗》的SCI论文,唐静浏览了一下,忍不住点了“赞”,却又自感唐突,忙又把“赞”消掉了。谁知竟马上被赵楠发现。

赵楠的私信又弹了出来,“又在摸鱼啦,唐警官?”

“哈哈,是啊。又叫唐警官,该打!”

“该打!该打!那是大牛写的一篇论文,很前沿。”

“学习了。”

“要对你的工作也有帮助的话,回头多分享你些。”

“好啊,好啊。”

就在这时,陈姐的手机忽然响起。唐静着实懊恼,也不好把响铃的手机拿回会议室给陈姐,让梁黑脸听到,一定发怒。又怕是重要来电,犹豫一下,只好划开了接听键。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陈所长吗?”

唐静说:“不好意思,陈所长现在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和我说。”顺便抓紧给赵楠发信息,说了“回头再聊,拜拜”的话。

女人说:“行,那你告诉她一下,就说我是一中教导处的,就说那个叫丛雪飞的孩子已经回电,坐大巴去了福州。”

“哦,是这回事啊。”此前在冷溪镇时,唐静听陈姐说起过这事儿。

女人又说:“你要不要记一下大巴车司机的号码,让陈所长再去核实一下?”

“好的,你说。”

唐静迅速找到纸和笔,记录了女人提供的大巴车司机的号码。唐静核对一遍,这才把电话挂断。会议还没结束,唐静接着看了会儿手机,又怕师傅挑理,于是又滑到了办公室后门,打算溜进去。就在这时,梁黑脸忽然从把门打开,走了出来,吓得唐静忙闪到了一边。

梁黑脸正在打电话,说:“你再重复一遍,信号差,刚没听清……”老郭和陈凤竹随后也跟了出来。

梁黑脸“嗯啊”一阵,终于挂断,目光锐利地看向老郭,“是技侦那边给的线索……上午十一点十七到二十七分,死者的手机开过机,有过一次通话记录,基站位置就在你们这儿的农贸市场附近。”

老郭的脸皮一紧。“应该是个问题吗?”

“也许。已经过了七个多小时。”梁建波看看表,“但你还是马上带人去。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好,我这就去。”老郭带着人匆匆离去。

梁建波手心捏一把汗,不知这线索是否会一击命中,将嫌疑人定位。他叼着烟,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去沉淀思路。

唐静这时才想起把手机还给陈凤竹,同时把一中教导处的来电说了。唐静把写有号码的纸撕了下来,说这是大巴车司机的号码,“教导处的老师说,您可以再核实一下。”

“好。”

陈凤竹打算拨打,但忽然一惊,紧张地看向唐静,“确定号码是大巴车司机的吗?”

唐静也被搞得紧张起来,“没错,就是这个号码。”

陈凤竹忙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迅速在一页写有电话号码的文字记录上找了找,上面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号码。那号码不是别人的,正是属于死者张军利。陈凤竹快速走到梁建波身边,说了这一情况。梁建波也是大吃一惊。仔细这么一分析,使用死者手机在农贸市场打电话的无疑就是那个女孩子了。

“那孩子是谁?”梁建波问。

“就是六年前死了儿子的丛南庆的女儿。”

梁建波忙给老郭打电话,说明了这一情况。半个小时后,老郭就有了惊人发现,冷溪镇上修家电的侯郁松的确在农贸市场出现过,且和一个女孩子呆在一块。

“按照死者手机通话的时间段,刚刚在监控里看到,那个女孩子恰好也在打电话……之后,又看到两人好像在闹别扭……”老郭已是语无伦次。

老郭发来数张监控截图,女孩打电话的情形清晰可辨。

就在这时,放鸭子的老人也打来电话。老人说:“我记起来了,那个打人的家伙开辆带斗的车,好像是个收旧家电的。听说姓侯,冷溪镇过来的。”

一系列线索攒成了巨大的疑问撞在了梁建波的额头。

晚八点,几名与张军利有债务关系的赌徒接到电话,自动来派出所做笔录。其中一个三角眼对侯郁松频繁找过张军利的事儿非常清楚。三角眼说:“前段儿,傻瓜孩子连成斌不是回来了吗?四眼张有一天喝完酒扯闲话,说自己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说什么侯郁松的小孩压根不是那傻瓜孩子害死的,是警察抓瞎,才把事儿推到傻瓜身上。”这像极了对梁建波的羞辱。

“操他妈的!”梁建波爆了粗口,“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三角眼一缩脖子,说:“没了,就这些。”

唐静看到,梁建波的脸已经黑得快燃烧起来了。又看看师傅李宗强,师傅的脸色竟也难看毁了。当年,侯郁松两个小孩的尸检都是师傅做的,证据链算是非常完整,除了男孩侯晓强的右脚的鞋穿到了左脚上这一点。侯郁松却抓着鞋的问题不放,做了很多让警方头疼的事情。

梁黑脸拍拍师傅的肩膀,故作轻松,说:“老李,你看吧,就那么一个小尾巴,还在支愣着。”

两人冒着烟,像两管大烟囱。此刻,师傅的脸上失落笼罩。显而易见,那是个遗憾。

第九场

黄昏的东林寺,侯郁松举着香,跪在了香炉下。佛眼在大殿垂落,平和地关照了他的心事。谎言不会支撑太久,警方很可能会注意到他的深夜出行,死者的那部手机更会为他招来麻烦。他恨那丫头,更恨自己,恨自己粗心大意,更恨自己没有早点儿付诸行动。丛雪飞站在院里的柳树下,等待着。他起身,走出了寺门,丛雪飞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山路拉长了各自的悲伤,越走越黑,越走越寒。

山下的停车场,暗黑里有些香客在歇息,聊天,香烟寂寞地明灭着。两人上车,回到了矿场。

侯郁松把车开到了废弃的泵房。泵房停放着一辆二手面包车,是上次来租房时花五千块钱买来的。为了行动方便,他可谓费尽心机。现在,他不得不提前启用这部用来作案的车子。他把皮卡车停进泵房,把二手车开了出去。那丫头站在门口,眼睛在失神,像在琢磨事儿。他绝不会去理会她,去讨好她,更不想叫她卷进来,哪怕她把事儿都抖搂出去。他已经计划好了,他会把她送去福州她父母那里去,按照她和体育教师的说法,她无论如何也该在今天到达福州。他想赌这一把,赌这孩子的良心。他已经说给她够多了,如果去行动,那便算是复他们共同的仇,她总得守点儿秘密。

他打开车门。他懒得开口,招招手,叫她上车。女孩却指了指泵房的墙根,说:“那里有只小兔子……我想去看看,行吗?”她竟学会了征求他的意见。

“你事儿挺多。”他扭头朝泵房看一眼,但车窗挡住了视线,什么也没看到。

她仍乞求似地看着他。

“去吧,别磨蹭。”

丛雪飞蹑手蹑脚走到墙根。那兔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时在眨。兔子是很小的一只,还是只幼兔。就在刚刚,侯郁松发动车子的时候,兔子受惊,猛一下从车底盘窜了出去,一不小心竟在撞在了墙上。丛雪飞看在眼里,既好笑,又心酸。小兔子一定把脑袋撞蒙掉了。她蹲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兔子的脑袋,又忍不住抱起来,放在了怀里,揉了揉它硬硬的头顶。她本想抱一抱就放下,但还是忍不住抱回了车上。

“兔子好玩?”侯郁松看到了兔子。

“它受伤了。”丛雪飞可怜巴巴望着他,“我想抱它一会儿。”

“想抱就抱着吧。”

侯郁松发动了车子,他实在没心思为一只兔子和女孩掰扯。车向着矿场宿舍开去。远远地,他看到有辆摩托车停放在场院门口。他慌忙让丛雪飞躲到了车的后排座位下边。仔细一看,是房东来了。

侯郁松忙叮嘱丛雪飞,“躲着,先别出来。”

“哦。”丛雪飞抓紧爬到了后座,躲在了座椅下。

侯郁松缓缓把车开了过去。房东迎了上来。侯郁松熄火,下了车。

房东说:“寻思你租房子好多天了,来看看。住这儿还成吧?”

“还成。”侯郁松递支烟。

“那就行。”房东接过烟,侯郁松帮他点了。房东说:“那会儿打过你电话,也没接通。”

“在山上,信号差。”侯郁松也点了支,掩饰着紧张,他很怕房东发现那丫头。

房东恍悟似地说:“怪不得,想也是。打猎有收获没?”

“刚下网,哪能那么快。”

“也是。弄着这玩意也得靠耐心。”

“对头。”

房东扫一眼他的车,“我记得你上次来,开的是辆皮卡吧。”

侯郁松假装轻松地冒着烟,说:“我哪有皮卡,就这辆面包车。”

“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房东停顿一下,“听没听说,扎龙渡水库死了个人?”

“早上去镇上听说了。”

“荒山野岭的,你也要注意安全,可别碰上杀人犯。下午,有治安员还来我家那片儿问了,问有没有看到过一辆皮卡车,还说车上可能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说要是看到,马上告他们。我心想,难道是杀人犯开一辆皮卡?”

侯郁松的后背收缩一下,他忙在脸上堆出假笑,说:“老哥也不是专门来看我的,是打探这儿住没住一个杀人犯。”

“哈哈……”房东干笑两声,“没那意思。你要真是个杀人犯,我还真不能租给你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瞧你说的。”

房东逗留着,一直不肯离开,过了会儿,终于说:“是这,老弟,我把房租退给你,你暂时就别住这儿了。这房子本来就不适合租给人住,万一警察找过来,我说不清楚,还得罚款呢,咱也犯不上,你说是不是?你往山下走一走,那儿有的是能住人的出租屋。”

“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真是怕惹事儿。你说你是来这里打猎的,不是也不合法?大哥说话直,你别挑理,回头下山,咱哥俩喝点儿,也算交个朋友。你看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侯郁松没时间和房东啰嗦,说:“酒就不喝了,房租你也不用退,再帮我在山下找一个地方,房租照付,贵点儿没事。”

“那没问题。”

两人又闲聊几句。侯郁松说:“你先回家,我回山上把下的野猪网子收掉,省得给你添麻烦。”

“那妥了。”

房东愉悦地骑着摩托车离去。

看着房东走远,侯郁松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回到车边,打开了车门,见那丫头还趴在车座下。

“出来吧。”

丛雪飞动作笨拙地爬起来。这么会儿工夫,她已满头是汗。

侯郁松上了车,不冷不淡地说:“都听到了吧?警察已经知道你跟着我。”他只觉疲惫,除了这孩子能够拿捏他,再没别人了。

丛雪飞不说话,默默坐回副驾驶。

侯郁松说:“你最好去福州,今晚上让你爸妈看到你。”

丛雪飞仍没回应,迷茫地看着窗外。

“说话。”

丛雪飞这才说:“那你呢?”

“操你自己的心。”

丛雪飞低下头,扒开衣服看了看小兔子,发现棕红色的小眼睛已经泛灰,鼻头也凉了。刚刚躲起来的时候,她因捂得太紧,小东西已经让她给捂死了。

“把车门打开,放了吧。”

“死了。”

侯郁松转头看一眼,四条腿松散,无力地耷拉在毛茸茸的肚皮上,的确已经是只死兔子了。

丛雪飞忽然就泣不成声了。

第十场

侯郁松儿子的鞋至今保留在会中县公安局的物证资料库,师傅带唐静去看了看,只是一只普通的男孩旅游鞋。鞋底存留着干裂的污泥,鞋的海绵帮是拆解掉的,和鞋底几乎完全分离。当年,为了排除疑问,李宗强试图从鞋子的海绵布里提取到物证痕迹,便只能把鞋拆了,但被水冲刷过的鞋子又能提取到什么呢。六年来,李宗强时不时总要想象有那么一个人,是他将男孩右脚的鞋穿到了左脚上,或者男孩落水前出现了某种状况,是他自己错把鞋子穿反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只能是水鬼所为了。

漫无边际的猜测也于事无补,男孩溺亡的事实绝不可能改变。这些年,李宗强遇到案子上的难题时,总会来资料库看看这只鞋子。如果真如赌徒张军利所说是“冤假错案”,那无疑会是莫大的讽刺。

自从入职跟随了师傅李宗强,唐静还从来没看到过他有这么低落的时候。平日里,师傅总是笑嘻嘻的,即便是在解剖台上,也常会开些关于死人的玩笑。

“没事儿,小妹,人无完人嘛。如果真是冤假错案,咱也只能认,是吧?”李宗强苦笑着,把鞋收了起来。

师徒二人又要去做“开舱门”的工作了。死者离异,有个抚养权归了前妻的儿子前来处理后事,男子同意进行全面的尸检。在“开舱门”之前,师徒二人再次对死者的身体皮肤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在胸脯部划切割线的时候,唐静有了一个细小的发现,距离死者肚脐眼下腹部,有个细小的如同针痕一样的小伤口,很像是做过腹部的皮下注射。唐静取了放大镜,指给师傅看,两人细细观察起来。通常,这种注射是糖尿病或是心血管相关疾病的患者才会采用这种给药方式。询问了死者的儿子,并不曾听说死者患有糖尿病和心血管之类的疾病。当然也不排除死者有可能会对家人隐瞒病情的状况。

“开舱门”之后的工作繁琐且复杂,唐静师徒忙碌了近四个小时才停歇下来,死者胸腹腔器官并无器质性损伤和病变,除了有轻度肝硬化这种老年症,再无别的问题。至于死者是做了何种药物注射,还需要进一步化验。现有的检测设备并不足以支撑更复杂的尸检工作,病理切片和血液样本将送往市局物证鉴定中心。

阿宾的婚礼就在今天举办,唐静没能去,让沈小卉帮她随了礼。离开殡仪馆之后,她和师傅去小餐馆吃素食。通常是白粥和开胃小菜。每次“开舱门”之后,唐静总会感到莫名的失落,但她从没和师傅交流过。师傅应该能理解,他总是叮嘱她,离开尸检室,就好好投入到烟火日子里,尽量减少反刍和工作有关的问题。但死者腹部的针痕还是穿透着唐静薄薄的对死亡的敬畏,也许细小的小孔里终会蒸发出真相。忽然又想起赵楠转发的那篇非典型心梗的SCI论文,死者会不会就有其中某一种非典型心梗的病理特征呢?

师傅拿筷子敲一敲唐静的碗边,“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唐静忙拿起勺子,把一口粥填进嘴巴。

“阿宾的婚礼,你也没能去。遗憾吗?”

“本来也不爱凑热闹。前天就去看过了,乱糟糟的。”

“不乱怎么能叫婚礼?图得就是个乱劲儿。你呢,有眉目没有?”

唐静愣了一下。

“这两天不是和一个男孩儿聊得挺勤?”

唐静假装生气,“师傅,你又偷看我。”

“还用得着偷看?脸上都写着呢,聊天的时候,嘴角都是往上提的。没事儿,好好谈,争取早点喝你的喜酒。”

“算了吧,我还是保持独身。”

唐静翻看起手机,微信上忽然弹出赵楠的信息。赵楠说:“阿宾的婚礼上没看到你啊。”

师傅逮着问:“是那男孩吗?”

“才不是。”唐静故作镇定。等吃完饭,她才假装不慌不忙回信息,说自己工作太忙,才没去。

赵楠说:“没关系。晚上下班要有时间,咱们单独见见。”

唐静既想答应,又怕有工作任务突然降临。案子如今还没破,随时可能会有新的状况要去解决,简直左右两难。

唐静犹犹豫豫,直到下班,才给了赵楠回复,说可以见面。单纯就是对这位老同学有好感而已,并无非分之想。现实的方面来考虑,赵楠在大城市福州工作,她则在偏远的老家县城,能不能交往到一块还两说着呢。但在离开家门去见赵楠时,她还是换了好长时间的衣服。换来换去都不合适,最终仍是把平日里最普通的运动衣套在了身上。她不想太刻意。

赵楠把地点安排在了县里最热闹的商城。可怜的小县城连家咖啡店都没有,见面之后,两人只能去了一家有座位的奶茶店。由于在微信里已有过聊天的基础,谈话倒是很自然地进行了下去。两人每人点了一大杯奶茶,从七点钟一直喝到了九点钟,直到商场打烊。

两人接着去街心广场走了走,又把美好的高中时光回忆了一遍。

唐静问:“现在还弹吉他吗?”

赵楠说:“早就不怎么弹了。也就医院年会的时候,临时抱佛脚摸两把,凑一凑节目,也没什么意思。”

“那时的元旦晚会,我可是你的粉丝啊,还举过海报和灯牌来着。”

“记得,记得。”

“是不是太傻了?”

“是有点儿。”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在广场走了三五个来回,连跳广场舞的都散了,两人仍聊得意犹未尽。

唐静提起了那篇SCI论文,说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赵楠很耐心地做了解释。

赵楠笑说:“难不成这些信息对你们破扎龙渡的案子有点儿用处?”

唐静也笑了笑,说:“破案哪轮得上我这种警界小白兔啊。打打下手而已。”

“听说人是被杀?”

“不清楚,也许吧。”

“是要讲证据的对吧?”

“那肯定是。咱不聊工作,好吗?”唐静很正式地看赵楠一眼。

赵楠笑说:“对,对,你们警察有警察的纪律。”

“也不完全是。”唐静伸出手给赵楠看了看,“当这双手总是和人的遗体打交道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可能打消别人的好奇和偏见。”

“理解,理解,我们做医生的,也常常要面对死亡。面对同一种情景,工作场合不一样,人们的看法也会不一样。”

话题一旦转变,两人都有些词穷,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赵楠开车送唐静回了家,说最近还要在家住一阵子,有时间再约。唐静说,好。

这晚,唐静半带着美好睡去。法医学所培养出冷静和理性也并不能磨掉她对异性的特别感受。但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要克制。

第十一场

死兔子在丛雪飞的怀里躺了一路,一直到达福州。凌晨四点多钟,侯郁松的车停在了丛南庆夫妻小吃摊点的附近。灯光朦胧中,夫妻二人已早早在准备早餐生意。沉默着坐了片刻,侯郁松让身旁的女孩下车。

丛雪飞转头看了看他,说:“叔叔,你真会去干那件事吗?”

“别想了,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后头,你听消息,要是那傻瓜真不在了,那肯定就是我干的了。”

丛雪飞问他以后要去哪里。侯郁松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她是问他以后该怎么办。坐牢,逃亡,一了百了,三选一,也许一了百了是最容易选择的那条路,这样一来,他便能够早点去另一个世界和父母、儿女团圆了。妻子、小妹,他和她们隔膜太久,也许他死,他们也不会感到遗憾,反而对她们来说是种解脱。六年前,他干了太多让她们痛恨的事,尤其是一双儿女至今还埋在连家的院中,无论如何,那是个时刻在释放刺痛感的地方。妻子、小妹不愿意和他来往是说得过去的,他把她们的心都伤透了。

女孩赖坐着,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到底没有和她说出心里话,只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好好的吧,别让大人太操心。”他是个从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人,何况他和这孩子呆在一起还不到两天时间,但此时此刻,他想说。如果他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那这孩子就是最后一个和他交心的人了。她守住秘密也罢,守不住也罢,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个人正在见证他即将要去做的一切。

“下吧。”他探过身,把女孩一侧的车门打开了,“别和你爸妈说我来送过你。”

丛雪飞点点头,抱着死兔子下了车,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说:“叔叔,能帮我把兔子埋了吗?”

“拿来吧。”

丛雪飞把死兔子小心翼翼放在了副驾驶座上。兔子早已经死硬了,瘦瘦的,像一截被丢弃的手套。女孩把车门推上了,然后手插口袋,徘徊着向灯火闪烁的小吃店走去。

侯郁松带着死兔子驶上了返回的路。中途,他找到一个青草茂密的地方,把死兔子埋了。

他在车上眯了一会儿,接着上路。他回到了龙田镇。他能预估到“危险性”,但还是选择了回来。他的枪和皮卡车还藏在矿场泵房。但他没回矿场泵房取车,而是在龙田汽车站附近找到一家便宜的混住旅店。他很担忧警察通过车子将他找到,那他就再也难动弹了。店里乱糟糟的,一群糙汉缩在床铺上打扑克。他找了个上铺的位置,直接躺下,没半分钟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大亮,睁眼,房间里就只剩他一人。

坐在床上,他合计了一下,决定想去趟小堡村。他知道“四眼张”有个姘头住在那里。他想,如果警察已经查到女人那里,那就意味着“四眼张”挨打的事儿很可能已被警方掌握,手机在他手中的事儿也很可能败露。

那日,他和“四眼张”只是偶遇,无意中才拿了他的手机。他因生意不好,做起了收家电的业务,经过小堡村时,在赌桌上鏖战一整天的“四眼张”正好要回冷溪,于是便搭了他的顺风车。他提起了“冤假错案”的传言,试图让他给他点儿线索,谁知“四眼张”财迷心窍,竟索要起线索费。他气极了,停车,将人拖下去,打了他一顿。离去之后,他发现“四眼张”的手机落在了车座上。他索性把手机带走,研究了一遍赌徒所有的聊天记录,想着能从其中找到点儿蛛丝马迹。他太渴望获得新的真相,如果能有比傻子是凶手更好的真相,他宁愿让那样的真相再伤害一次。

他本来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在细致查看聊天记录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条可疑的未发送成功的信息:

“你要是不给钱,老子就把六年前的事都说出去!”

发送对象是“胤峰诊所”。

“胤峰诊所”已将“四眼张”拉黑,无法再进行添加。

他开始疯狂联想,“六年前的事”会是什么事儿,会不会就是他的儿子和女儿的死?又是什么事儿会将“胤峰诊所”死死拿捏?

他查找了会中县及周边区域的地图,并没有找到“胤峰诊所”这个地方。又驱车到处实地去找,也没有找到。扩大范围,才在江西上饶发现一家“胤峰诊所”,他专门去了一趟上饶,期待有所收获,但诊所里根本就没有微信号名叫“胤峰诊所”那样一个人。

或许“胤峰诊所”根本就不是个诊所,就只是个奇怪的微信名而已。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找张军利询问,但赌徒却在消失半个多月后离奇地成了死人。他到底何时遇害,又因何遇害,侯郁松太想知道。他甚至在想,四眼张的遇害会不会和他的大嘴巴宣传“冤假错案”这件事有关?

他离开旅店,在街边借了部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是法医李宗强的电话。六年前,他们就互留过电话。在侯郁松接触的警察里,他对他还有点儿好感。他期望李宗强能解答他的疑问,同时试探一下警方对他的态度。拨打之后,电话很快接通,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侯郁松。李宗强吓了一跳,说:“你跑哪里去了,一直关机。梁建波正在找你,你赶紧去他那里露个面儿,把你打四眼张的事儿说一说。”

“你愿意相信我?”

“我百分之百信你,你不可能和他的死沾上。但你打了人,这又是事实。”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就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你还是不要知道吧。”

“是让人杀了吗?”

“只能说可能性很大。”

“是哪天?”

“我不会和你说。我现在要把电话打给梁建波,你去问他。”

“那算了。”

“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有个孩子和你……”

话还没说完,侯郁松已把电话挂断,他拒绝和警察黏到一块。

他去了东林寺。吃过了斋饭,他打算挨到天黑,再去小堡村。在寺院凉亭坐着的时候,忽然看到山路上出现几名穿制服的身影,于是,他匆匆离开寺院,抄偏僻的小路下了山。等到了山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穿制服的只是山上的护林员罢了。他已变成惊弓之鸟,还没有付诸行动,竟先把自己给吓倒了。

第十二场

赵楠再次发来信息,请唐静晚上看电影。唐静期待了一整个下午,但同时又在担忧晚上是不是会有工作要做。如果梁黑脸又要组织专案组开会,那肯定是走不脱了。她掐着时间,等待着下班。这会儿,她注意到一个事儿,师傅李宗强在接完一个电话后,脸上残留着一点儿若有若无的心事。她问他是不是在想尸检的问题,师傅犹豫了一下,说:“和你说了,先不要和梁黑脸说。”

唐静奇怪,“是有什么后果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吧,还是不要分散他的精力。那会儿,侯郁松来过一个电话给我,我没有及时汇报。”

唐静小小地吃了一惊。

李宗强皱皱眉头,说:“侯郁松,这人我了解,他怎么也不可能和死者矛盾大到要杀掉他。他还光明正大去他家帮忙喂狗,更能说明他和命案没关系。还有就是,如果是他作案,他怎么会打来电话给我,问我四眼张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可他打了人。”

“这确实是个问题。可问题出在四眼张随便乱说话。梁黑脸找侯郁松也没什么用,何必要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警力。侯郁松跑不了,他能跑到哪里去?他的小孩还埋在连家院里,他总要回来解决问题。”

既然师傅不打算告诉梁黑脸,那唐静也只好站在师傅这边。只是一个电话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已接近下班的点儿,看唐静心不在焉的样子,李宗强说:“去吧,去约你的会。”

唐静内心一震,好像她和赵楠在手机上聊天,师傅全程都呆在一旁看到似的。

“您怎么知道的,师傅?”

“看表都看多少趟了。”

“那您放我走,我可溜啦。”

“去吧。”

唐静飞快地收拾了背包。到了商城,赵楠已在门口等待,闪烁的霓虹晃在脸上,越发让约会显得暧昧。幸亏死党沈小卉还不清楚这件事,否则她一定会把他们的约会细节扒得清清楚楚,且要好为人师地指导一番。电影是六点半开场,他们先去吃了点儿东西,又分别去楼上的服装和鞋帽卖场逛了逛。唐静看上了某家店的衣服,赵楠还帮她参谋好半天。在赵楠的建议下,唐静愉快地把衣服买下了,她愿意听他的。

电影快开场了,两人去了三层的影院。幽暗的灯光下,唐静看到了一对一对亲密的情侣,撩人的情景到处可见。唐静看了看电影票,这才发现是部爱情片。手指忽然痉挛一下,赵楠竟从容挽了她的手,她轻轻挣脱一下,但还是被赵楠捏死了。于是,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进了影厅。整场电影看下来,唐静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余光总是控制不住会去看旁边的赵楠,频频在感受着他身体细微的动作。赵楠似乎看得很投入,时不时会随轻松的剧情发出爽朗的笑声。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唐静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一看,是师傅打来的。唐静忙离开座位,走出去接听。

“师傅,您说。”

“我刚想到一个事儿,四眼张的遇害会不会和他的大嘴巴有关?”

唐静还沉浸在和赵楠的约会中,脑子怎么也转动不起来。

“什么大嘴巴?”

“就是关于冤假错案的事儿。你现在回来吧,梁黑脸通知开会,到时候,咱把这个猜测提一提。”

“非要我去吗?”

“要去。许多信息得及时同步到咱们这儿,咱们也好把尸检方面的分析及时加入进去。”

“好吧。”

这时,赵楠也走出了影厅。唐静马上对赵楠说:“我得回去工作了。”

“还是扎龙渡的案子?”

“对。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送你回去。”

唐静没有拒绝,坐了赵楠的车。

路上,赵楠很好奇人是怎么死的,唐静没说。普通人的猎奇心理总是带给她困扰,别人可以轻松地聊起自己的工作,她不可以,这便形成了她与人交往的隔膜。大学时选择了法医专业,一半是有当警察的理想,一半是因母亲的早逝而激发出的对死亡的好奇。两者融合,法医专业便成了她的首选。

下车时,赵楠说:“有空再约。”

这一次,唐静并没有产生愉悦与期待,反而产生一丝莫名的难过。她说:“再说。”简直有点儿不近人情。她知道,再美好的感受也总有消逝的那一天。等赵楠回了福州,还不知什么状况呢。

会议室里,一张监控截图投射在了白色幕布上,上面是一名在夜雨中行走的男子,男子穿雨衣,戴口罩,目光怪异地盯着镜头。因夜晚光照条件不佳,两只眼呈现出“红眼”光斑。这是龙田镇的老郭在走访时获取到的视频线索。嫌疑人抛尸的深夜,龙田镇一户养蟹的村民反映,紧挨着扎龙渡水电站的蟹塘丢失一块塑料布。因损失不大,村民并没有报案。蟹塘安装有监控,案发当晚的监控视频,村民做了保存。视频记录了男子行窃的全过程。经这位村民辨认,包裹尸体的塑料布恰与他丢失的相符。

梁建波将截图放大,放在了男子的脸上,噪点密集,十分模糊。梁建波摁住鼠标,将光标移动到男子所穿的鞋上,这是一双黑面红底的时髦旅游鞋。梁建波用红色涂鸦笔圈了一下,强调了这一特征的重要性。接下来的会议便胶着在男子身份信息的判断上,激烈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深夜一点多钟。侯郁松的名字也标记在了张军利的人际关系图上,只是被梁建波放在了边缘,后边打上了问号。从嫌疑男子模糊的面貌特征来看,他断然不会是侯郁松的年纪。嫌疑男子要更年轻。唐静注意到,当梁建波提到侯郁松时,师傅的脸上布满了紧张。

会议结束后,唐静说:“您没有说您的推测。”

师傅说:“还是不说了,可能也不重要。梁黑脸那人挺自负的,也不会太重视。”

师傅是甘当附庸的人,在这方面,唐静和师傅挺像的。可人总不能只当配角,在和赵楠的两次约会里,唐静才有了点儿主角心态。虽然美好,但也许短暂。就是如此悲观。

专案组的群里,梁建波已将嫌疑人的监控截图进行了群发。唐静点开看了一下。一到深夜,疲倦的眼睛便开始散光,照片点开的瞬间,忽然就觉得嫌疑男子脚上的鞋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仅仅是一闪念。

第十三场

侯郁松去了小堡村,找到女人楼春樱。楼春樱并不曾见过他,他自称是“四眼张”的债主,来讨债。女人说:“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人都死了,才来讨债。他让人杀了,你没听说?”侯郁松假装惊讶,女人毫无保留把对警察说过的话和他说了一遍,又说了“四眼张”在村子附近的河边挨打的事儿。

“听说是个修家电的。都在传这个修家电可能就是凶手。”

说得侯郁松心里顿时一紧。这么看来,警察显然已将他盯死,想付诸行动,更没那么容易了。他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女人忽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起侯郁松,说:“你说你是债主,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你看起来可不像混牌局、摸麻雀的那种人。”

“你可能都见过吗?”

“也是。”

“你刚才说,他那天出门是去找财神爷。谁是财神爷?”

“他把能借钱给他的都叫财神爷,那谁知道。”

“他真说过要是回不来就是让人害了的话?”

“我还能骗你是怎的,我图什么啊。”女人点了烟,冒了一口,“运道太不好了,让命案搞这么一下,小堡村的牌桌都得散摊子。有什么赚钱的路子没,兄弟?带姐玩一玩。”女人飞着媚眼。

“没有。”

女人的脸立马冷淡,“瞧你这样,也不像有路子。”

侯郁松没有多逗留,生怕待太久,有人会认出他。上车时,不经意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女人正拿手机对他进行偷拍。他猛一下转头,女人立刻把手机放了下去。

侯郁松下车,返了回去,二话没说就把女人的手机夺了。一看,果然录了视频,镜头还推近了车牌号和他的脸。

“你拍这个干什么?”侯郁松质问。

“拍着玩,不行吗?手机还我!”

“你拍我的车牌号,这也叫拍着玩?”

楼春樱这才显出点儿心虚,说:“就拍你了咋了?警察交代了,说来找四眼张讨债的人都要报给他们。你是杀人犯吗?你不是吧。还怕我举报?”

“财神爷是谁?说了,手机给你。”

“谁他妈知道?手机还我!不还,我借个手机也把你给举报了!”

侯郁松没和女人废话,直接拿着手机回到了车上。女人冲到了车边,一把抓住了车门框。侯郁松下车,抓住女人的胳膊,直接把她推到副驾驶位置上。女人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出了很远。女人恼怒地捶打着车座,说:“你这人怎么像个土匪?抢劫吗?我不举报你了还不行?放老娘下去,老娘的门还没上锁呢。”

“坐着,别折腾。”

“谁折腾?是你折腾我才对吧。哦,我回过味儿来了,你好像就是冷溪镇那个收家电的吧,就是你把四眼张牙打掉的。听人说,你找了他半个多月了。如今是个死人了,怎么,还打算去地府找他呢?”

侯郁松拒绝和女人对话。车一直飙上了高速路,猛一下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下去!”

女人一探头,到处漆黑,“你神经病吧,把我丢到这儿?”

“下不下?”

“我有毛病,要听你的话?”

侯郁松降下车窗,把女人的手机丢了出去。楼春樱慌忙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她快速捡起手机,又把身体横在了车前盖上。

“你把我丢这儿算怎么回事,混蛋?”

“闪开!”

“大黑天的,路上这么多大车,你要让我死路上吗?不是想去找财神爷?我知道一个。”

“别蒙事儿。”

“蒙你是小狗。财神爷不是姓赵吗?我带你去找个姓赵的。”

“叫什么名字?”

“你先让我上去,我再告你。”

“上来。”侯郁松重新打开了车门。

楼春樱得逞,得意地坐回车上,说:“我记得四眼张有三次没钱付赢家,让我去找一个人要钱。那人叫老赵,叫赵什么元来着,县书法家协会的。去了以后,老赵直接就把钱给了。这两天,我想来想去,觉得财神爷可能就是这个姓赵的。”

“和警察说过没有?”

“还没呢。”

“去哪里找人?”

“先去龙田镇上。龙田镇不是有个石雕加工厂,到那儿,我再帮你指路,地名忘了。咱可说好,我不能白跑,陪你一趟,至少得给我两百。不然,我可打电话举报你。”

侯郁松没和女人计较,说:“可以。”

两人到达镇上,先去了石雕加工厂。在女人的指引下,两人去了一个偏僻的街巷,女人指了指一个明亮的招牌,说:“到了。”那是家中医诊所,名叫“老赵中医诊所”。

侯郁松一惊,诊所招牌上竟还有一行晒得发白的小字:原胤峰诊所。从来没人说清“胤峰诊所”在哪里,世界好似刻意作对,他找了那么长时间,竟意外遇上。

楼春樱说:“你进去有事儿说事儿,别提我,我可不想沾上事儿。”她不是怕沾上事儿,是脸上挂不住,她找老赵那几次,瞒报了钱数,把多拿的装进了自己口袋。最后那次,老赵已有察觉。

车停下以后,侯郁松先下了车,楼春樱也下了车,躲到了旁边的黑暗角落。望着诊所的招牌,侯郁松迟疑一下,心里攥紧了“六年前的事”,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曾找到过这儿,却忽略了那行小字。

楼春樱催促:“你能快点儿吗?我还有事要去办。”

侯郁松走了进去。进门是药房和诊室,里屋是病房,老赵在里屋忙碌,有两三个人在打点滴,他正为他们一一调节着止流阀。侯郁松看一眼墙上的营业执照,老赵名叫赵培元。

老赵转身,发现了侯郁松,“来啦?坐。”

侯郁松点点头,坐在了诊桌旁。他观察着忙碌的老赵,白大褂晃来晃去。为了避免太过刻意,目光时不时落在诊桌旁边的墙上。墙上悬挂着老赵和妻子的婚纱照,是中老年在结婚纪念日会为自己补拍的那种。婚纱照旁边有块烫金小佛像,佛像下的方形鱼缸里摇摆着数条活泼的风水鱼。过了几分钟,老赵总算走了出来。侯郁松从未见过他,脸是如此的陌生。老赵看起来儒雅,淡定,脸上散发气定神闲的光芒。他大概有六十岁。

老赵坐下来,和气地问:“是有哪儿不舒服吗?”

侯郁松把右手伸了出去。前几日洗碗时的划伤,伤口始终未能痊愈。这不重要,他只是临时找个小毛病,把局面打开。他得好好认识一下老赵。

“伤口总好不利索,老是痒。”他说。

老赵认真地查看一下,说:“没事儿,小问题,擦点儿拔毒的药就好。”

老赵起身,去架上拿了药膏,白大褂明朗,轻快,像是在飘。老赵很快飘回了诊桌边,把药膏往桌上轻轻一丢。

“多少钱?”

“甭给了,不值钱。”老赵和悦地笑笑。

“那谢您了。”

“别客气。”

“是以前的胤峰诊所吗?我看牌子上这么写。”临时门时,侯郁松假装随口问。

“哈,是。名字改好几年了。”五年前,老赵自县中医院退休,才开了这家诊所。胤峰的胤字生僻,人们都不太爱叫,便改换成了更好记的“老赵中医诊所”。

侯郁松只是初步探一探。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得找个没人的时候,再找老赵聊六年前的问题。

“您忙。”

拿着免费的药膏,侯郁松走出了诊所。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给钱吧。两百,别赖账。”

楼春樱要钱的样子既可怜又可恶。女人拒绝转账支付,她更喜欢把纸钞捏在手里的感觉,回头三缺一,直接压在码子上。侯郁松带她去了自助取款机,取了二百给她。女人自动离去,消失在一家霓虹闪烁的KTV。

侯郁松回到混住旅店。打开手机看了看,微信里弹出数条妻子和小妹发来的语音信息,她们劝他不要去干出格的事情。这种话是警方塞到她们嘴巴里的,他根本听不出真诚劝说的意味。夫妻、兄妹的感情尽断,如有藕断丝连,那便是他们共同的亲人的死,以及共同的仇恨。她们不理解他那是她们的事,终究,她们会理解。但他一定要警方知道,他们失过职,他们没有给过他完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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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虎

以虚构之力治愈躺平的前患者,现在靠写字站着。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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