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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鼓:我的女儿,永远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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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你独自去医院生产的那个雨夜,是不是有过彻底结束一切的念头?”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阿姐鼓06:我的女儿,永远七岁


第一场

回婆婆的居所离大会不远,肖蕾走到近处时才发现门没关。院落里的景象与上次别无二致,透过窗户,屋子里空无一人。

那个男孩呢?他和回婆婆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肖蕾最疑惑的地方。那孩子既然能自由出入,绝不可能如他所言没见过回婆婆。

她的目光落在祠堂上。听村民讲过,访客要先在祠堂里摇铃三声,接着虔诚祈祷,如果与回婆婆结缘,她就会从祠堂后面走出来。如果回婆婆并没有出来,就证明来者近期沾染的劫难与霉运颇多,必须立刻离开,另择吉日再来。

清脆铃声在空荡的祠堂内不断回响,想见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过了良久,肖蕾烦躁地撇下摇铃,转念一想,既然她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她好了。

想到这,她抬腿跨过供桌,一把推开了祠堂后门。

太阳透过门缝斜照进来,如圣光般尽数播撒在地面上。脚下的路延展成一道宽敞长廊,地面铺满锃亮的大理石板,两侧支柱是红木的,三角顶上雕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走廊末端是方方正正的小砖房,粗略观测大约一百平米。肖蕾看得有一瞬间恍惚,这里的装潢与刚才外面那些截然不同,让她有种回到自己家的错觉。

她正准备走近,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开门的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人,红绳束黑发,在脖颈位置编成马尾辫,斜垂在肩头。她眼角下方生了颗泪痣,抬起眼眸却又掩埋在茂密的睫毛丛林里。

她胳膊上戴着袖套,左手拎着水桶,里面的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似乎正在打扫房间。

“你好,回婆婆住在这里吗?”肖蕾直奔主题。

女子点了点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是见肖蕾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又连忙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肖蕾立即恍然大悟,说话声音也变得轻柔不少:“我是纪录片导演,想拍一部关于回婆婆的纪录片,方便进去探访吗?”

女人撂下水桶,将手背贴在颌骨下方。肖蕾明白这是“等等”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目送女子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她又走出来了,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肖蕾进去以后,女子从外面阖上了门。

室内飘出淡淡的香火味,房间远比肖蕾在外面看到的要大许多。鞋跟踏在米白色地砖上,依稀能传出回声,站在桌前的女人正对着肖蕾,银黑相间的长发如瀑般倾泻到腰身位置,正在低头沏茶,窗外一缕阳光映在她脸上,隐约能看见她白皙的面孔。

肖蕾惊愕出声:“回……婆婆?”

女人抬起头来,高颧骨,低鼻梁,宛如一潭秋水的眼睛,既深邃又神秘。右脸有道暗红色疤痕,像是被人挖掘后又忘记填埋的沟壑。除了这一美中不足之处以外,容貌几乎无可挑剔,皮肤也保养得很好,和肖蕾想象中的“婆婆”差别很大。若不是看到她层层叠叠的颈纹,恐怕会将她错认成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

“来这边坐吧。”

回婆婆摆了摆手,示意肖蕾在旁边的红木茶几落座,自己先行端着茶壶跪坐在地毯上。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新中式风格,茶具呈现出古朴的砖红色,旁边放着精心栽培过的绿植,香炉散发出清幽的甘甜味,令人口舌生津,心旷神怡。肖蕾忽然间有种到了总裁办公室的错觉,仿佛自己即将采访的并不是神婆,而是企业老板。

如今天气已经快到零下,肖蕾在来的路上冻得手脚冰凉,回婆婆这间空旷的屋子却出人意料的暖和。肖蕾动作利落,盘腿坐在女人对面,一股暖流沿着双膝涌上全身,将冷冽寒风与湿气全部隔绝开来。

奇怪,也没看到这屋里有炉子啊?肖蕾心里犯起嘀咕。

来回村还没安装天然气管道,村里人取暖一般还在靠着架煤炉这种老旧且危险系数高的方式。先从砖墙较高的地方打一个圆洞,将连接在煤炉上的铁管沿着墙壁,摆出一个长长的七字形,再从屋内透过圆洞伸向屋外。炉内烧火时生出的黑烟就会顺着铁管飘到外面,风一过,散得一干二净。

“您家用的是地采暖吗?”肖蕾有些诧异。

回婆婆垂下眼眸,刮去茶水表层的泡沫,而后又盖上壶盖。“我年轻的时候挨过冻,落了病根,天一冷就容易出问题,煤炉和暖气片暖不热这么大的屋子,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说着,她倒了两杯茶,将茶壶里所剩无几的茶水浇在一个娃娃模样的棕色茶宠上,棕色表皮从头顶开始消散,逐渐露出藏在里层的彩色光泽。而后她离开座位,将热水壶放在电炉上加热,不一会儿,屋里就响起咕噜咕噜的煮水声。

品茶环节没有任何纰漏,举手投足尽显典雅,而且全然听不出来回村的口音,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她在来回村里养成的习惯和做派。

肖蕾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被正厅供桌前的遗像吸引。她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这个是……”

“一个故友。”回婆婆嗅了嗅茶香,抬头问道,“找我很久了吧?”

肖蕾拿茶杯的手一顿,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怎么知道的?

“你刚来村里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了。那时候正忙,一户家里的事要连着好几天操办,闲不下来。今天正好有时间,有什么事可以现在说。”

见对方这么坦诚,肖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其实这次来的目的,主要是想给您做个专访。我之前听朋友说起过你的事迹,觉得非常神奇,所以就想拍个纪录片让更多人看到。毕竟国内像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果到最后都留在山里隐姓埋名,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损失。”

回婆婆想了想,偏头揉了揉太阳穴:“今天请神耗费了太多精力,拍摄的事暂缓吧,不如我们先聊聊。”

“嗯嗯,没问题。”肖蕾笑着回应。

许是地暖太热的缘故,肖蕾的额头开始浸出涔涔薄汗。她抬起手肘胡乱抹了一把,紧接着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等接过回婆婆沏好的茶后,她按开笔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您是来回村的本地人吧?”

“不是,我也是年轻时候从别的地方来的这里。”

“从城镇吗?”

回婆婆吹了吹茶,眼神不自觉向上瞟,似是陷入了回忆:“已经好几十年了,来的时候城里住的还是筒子楼,这里还是用土堆的房子。”

“那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嗯,这种……”肖蕾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只能用双手蜷缩成团,摆成“回”形手势,“特殊文化的?”

回婆婆轻轻颔首:“姑娘,你倒是很会说话。我这也算不上什么特殊文化,不过是些治病的小手段而已,充其量就是个半吊子的医生。这个村自打修建起来,就是奔着自给自足的方向走的,外面的人不容易进来,里面的人也很难出去。生了病想去医院,还得先爬几座山,再坐摩的去镇上,大多时候人在半路上就没气了。要想活着,就只能找些别的法子。”

“您太谦虚了,村民们如此敬仰您,说明您一定有您的过人之处。”肖蕾话锋一转,“况且我记得这村里有个正儿八经的村医,叫王腾不是吗?”

“他是个好医生,只不过好像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你也知道,病人看病的时候就喜欢问东问西的,不为别的,就图个心安。医生不说话,反倒只会让他们往坏处想。”

“可是据我了解,村里人不喜欢他,好像不是因为治病的原因。他是个好大夫没错,就是他哥王华……好像有点败人缘。”

肖蕾不禁回想起王华的种种行径,这么多年打过交道的男人也不少,好的坏的都见过,但像王华性格这么恶劣的真是头一次见。这种人就像是她小时候在小区里养不熟的野狗,暴躁、癫狂,骨子里有种缺失脑干的愚蠢。

回婆婆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她的后文。

“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最主要的。”肖蕾忽然变了语气,目光笔直地看着回婆婆。回婆婆重新沏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转动,看着杯底的花纹,“王华再混账,村里也有人跟他打交道,和他玩得好的人也不少。我觉得他不受人待见,也不单是因为人品不行,而是有别的原因吧。”

“家里闹鬼吗?”回婆婆抿了口茶水。

“你知道?”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

肖蕾面无表情地盯着回婆婆,身子却像是火烧一样,脑子越来越沉,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她手里按压笔盖的速度越来越快,咔哒咔哒的声音与烧水声形成混响,吵得人心烦。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帮王华家驱邪?”

对面的人没有回话。肖蕾难抑心中的烦躁,语调抬高了几分:“不敢吗?”

“因为不是自己安排的,所以怕去了治不好露馅吧。”

回婆婆放下茶杯,对上肖蕾咄咄逼人的视线。她突然笑了起来,右侧面颊凹陷成一片沟壑,半晌又重新恢复严肃。

“这么关心别人的家事,可你女儿的病,又要怎么治呢?”

咔哒!

笔盖被摁断,瞬间弹飞出去,在空中翻转一周滚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肖蕾眼珠转动得飞快,哪怕心脏狂跳不止,表面上也佯装神色如常。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恕我直言,你不应该生下她。”回婆婆的语气依旧平稳舒缓。

笔在手心里咯吱作响。不知为何,肖蕾感觉浑身越来越热,如坐针毡。桌上的香炉、茶具、盆栽似乎都因这句话产生了某种共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摇晃着,看上去岌岌可危。

肖蕾刚要发问,回婆婆却抢先一步开口:“七年前你独自去医院生产的那个雨夜,是不是有过彻底结束一切的念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肖蕾猛然站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眼前一切景象都化成重影。

她两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第二场

肖蕾感觉自己正倚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脸上满溢幸福。

她与丈夫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放映的是她最新的纪录片,背景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山峰。俊宁眼里含笑,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

“蕾蕾,把这个孩子打掉吧。”

肖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在脸上凝固:“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还是把这个孩子打掉吧。”

俊宁低下头静静看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她挣脱了俊宁的怀抱,转过身来,凝视着这张脸。

其实他的相貌并不算出众,但为人本本分分,给人一种憨厚可靠的感觉。如果说自己的性子像火,热烈而急切;那么俊宁的性格就像温水一样,既有包容一切的胸怀,又能给予身边每个人一丝暖意。就算遇到面对朋友们提出来的无理请求,但凡他能帮上忙,都会咬着牙一口答应下来。

也正因如此,肖蕾才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她沉下脸来,颤抖着发问:“为什么?”

肖蕾感觉头晕眼花,连带着眼前这个人都变得陌生起来。记忆中的他并不是这样的。

五年前,她与眼前的男人在酒桌上相识,两人一见钟情。肖蕾的家境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的确比他稍微富裕一些。俊宁家境贫寒,他出身农村,通过自己努力考上大学来到城市,但现在也才是一个初入社会,一穷二白的毛头小子。

二人眉来眼去,很快就在一起了,谈起了一场并不被看好的恋爱。很快,双方的家庭也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反对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停止过。那段时间,二人与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却让这段爱情变得更加坚不可摧。无论是来自家庭的矛盾,还是来自现实的压榨,他们从未想过抛弃彼此。

肖蕾思虑良久,不顾周边外力劝阻,毅然决定帮丈夫一起创业,为此辞去了当地电视台的编导工作,要知道,这份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稳定。她为了拉赞助,磨破了无数双鞋子,暴瘦了二十斤,甚至还因此患上了胃病。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赚到了第一桶金。

眼见男朋友的事业做得蒸蒸日上,家人的反对声渐渐变小,结婚这件事也就提上了日程。在结婚典礼上,宾客们都笑称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排除万难,如今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真是羡煞旁人。

她还记得那天俊宁满脸醉意地搂着她的肩头,向外人吹嘘炫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曾几何时变了呢?

俊宁凑过来,用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热的掌心,她却感受到刺骨的冰冷。

“把孩子打掉吧,反正是个女儿。”

“凭什么!”

肖蕾大喊一声,一把扫落桌子上的热水杯,瞪大眼睛,死盯着被热水浇湿衬衫的丈夫。

第三场

肖蕾猛然睁开双眼,屋顶皲裂的墙皮在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神智也慢慢回笼。

额头传来湿热触感,被温水浸湿的毛巾轻轻擦过眉毛和鼻梁,最终落在面颊上。

她偏头,看见徐凡坐在床头边。

肖蕾神色一顿,喉咙里涌上酸涩,酒精与食物残渣混杂的呛人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她低下头,发现身上穿的衣服被换成了花格衫,冲锋衣则不知所踪。

“刚才你吐了一身,这件是我的衣服,你先凑合穿一下吧。”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沙哑着嗓子问道。

“大会上你喝醉了,村长送你回来的。”

“村长?”

肖蕾蹙眉,记忆停留在拜访回婆婆那会儿,当时只觉得屋子里温度越来越热,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难道后来村长去了回婆婆家,把自己送回来了?

肖蕾抬眼看了一眼徐凡,女人面容上的淤青和伤痕,很快让她回想起昨日厨房里二人那场不愉快的争吵。

“昨天的事对不起,我不应该指责你,是我太冲动了。”

徐凡神色一滞,而后轻声回道:“没事,都过去了。”

这句说完,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寂。这个时候总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肖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凡姐,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

“呦,这么说我还比你大两岁呢,”肖蕾笑了笑,“看来以后得叫你小凡了。”

徐凡抬眸,明白这是在给彼此找个台阶下,于是迎合着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肖蕾松了口气,脑海中突然浮现回婆婆的话,眸色一黯。

“小凡,你觉得回婆婆是什么样的人?”

深秋时节的夜晚,乌云遮月,寒风呼啸侵袭了树枝,惹得不少树叶飘零落下。窗户在狂风中吱呀作响,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

徐凡走过去,关了窗,背对着肖蕾回了一句。

“我文化程度低,说不上来。”

“那你信她吗?”

“村里人都很信她。”

肖蕾凝眉,自己明明问的是她的个人看法,回答时却要带上村里人,不免让人觉得违心和勉强。她还想再问,就看见徐凡板着脸走回来,似是不愿再聊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传来震动声响。肖蕾赶紧打开微信界面,在看到消息以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原来是微信运动的弹窗。她滑动到最上面,只有一个置顶的长条框,头像换成了黑白灰配色的油画,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张结婚照。

她点进去,屏幕上是与丈夫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是自己发送的:对自己的女儿都能这么无情,你睡觉能安心吗?

再往上一条,是丈夫前天发来的:这个孩子有问题,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已经超过一天的时间,却仍然得不到回应。

肖蕾关掉了聊天界面,屏保上是自己和女儿的合影,年岁五六的小女孩戴着小熊耳朵的发卡,扬起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她不禁亲昵地抚了抚屏幕上的脸。

“好可爱的姑娘,是你女儿?”

肖蕾一愣,回头时正好看见徐凡端着水盆直起脊背,应该是弯腰时无意瞟到的。

“是啊,今年都七岁了。”她垂眸笑了笑。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比较依赖父母,你离开这么久,她肯定很想你吧。”

“我也不想的。”肖蕾轻声回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她一出生就得了罕见病,这么多年都治不好,医院快成了她的第二个家。现在医生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配型,我需要钱来救她的命。”

徐凡抿了抿下唇,将水盆搁在地上。

“我女儿今年也七岁了。”她走过来,手搭在肖蕾的肩头。

“只是,她在九年前就去世了,永远留在了七岁。”

徐凡离开后,肖蕾在床头坐了良久。

她将内存卡插进了读卡器,随着调节播放软件的进度条,时间回溯到昨天下午。

17:25,徐凡站在祠堂里给灵位上的人上香,碰巧被王华看见。期间说了几句话,二人的脸色看起来都不算太好。

17:30,王华一巴掌将徐凡扇倒在地,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香。

肖蕾看得瞳孔一缩,死命地咬紧嘴唇,呼吸变得急促。镜头里的女人被王华一脚踢倒在地,来回践踏。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一个男人对女人进行这样的虐待?

肖蕾眉头一皱,更换了另一段卡带。看到徐凡坐在书桌前低头在本子上写字,她立刻按下了暂停键,放大了这一帧画面。

书的封皮十分熟悉,是她随身携带的红色笔记本!

肖蕾按下播放键,仔细寻找画面里不合常理的地方。徐凡从早到晚都在做家务和外出照看果园,除此以外,根本没有消遣娱乐的方式。匪夷所思的是,这个红色笔记本她几乎随身携带、随时记录。在餐桌上、洗手池旁、厨房里、甚至在辅导孩子功课时都会出现。

而且有一点肖蕾觉得蹊跷,自从刷碗那日她撞见这个笔记本之后,只要自己在家,徐凡都会将笔记本锁在主卧的柜子里,就像是刻意防着一样。看着镜头里伏案写字的女人,肖蕾不禁拧紧了眉心。

最后一张是主卧门口的卡带,王华习惯在正厅里看电视,王阳的房间则在隔着院子正对面,于是她直接开了八倍速,看着镜头里的小人在眼前极速闪过。

时间来到深夜,肩膀突然泛起一阵酸痛,肖蕾张开手臂活动了一下关节,视线短暂离开屏幕。再次回过神来时,王阳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她身体前倾,调整回正常倍速,将时间往前倒了几秒。

3:48,镜头下的王阳走到王华的房间门口,拍了拍门。无人应答,于是王阳加重了自己手上的力道,使出了浑身解数拍门。

3:50,王华拧着眉头开了门,拉门动作非常迅速,看起来颇有怨气。在看到儿子的面孔时,眉梢的皱纹瞬间被熨平。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打扰而生气,反倒蹲下身子,抚摸儿子的头。

3:55,王阳的嘴巴开合了几次,之后就拉着爸爸的手想往外走。王华闻言色变,下意识抽出了手,神色惊恐地朝四处张望,又朝卧室回看一眼。看见父亲并不应允,王阳从衣袖里翻出一个物件,递了上来。

肖蕾眯起眼睛,镜头里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吊坠。

4:01,王华一把将东西夺过来,死死地攥在手心里,面色疑惑地动了动嘴唇。王阳什么都没回答,一溜烟跑了出去。

结合其他几张卡带,肖蕾看见镜头下的父子,从跳房子玩到丢沙包,从夜幕玩到黎明,从精力充沛玩到萎靡不振。当然,萎靡不振的只有王华,儿子还在叫嚣着再来一次。这让肖蕾“噗嗤”笑出了声,暗自感叹世间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王华对徐凡说话时趾高气昂,自己却被这么一个小皮猴子来回折腾,报应不爽。

正当她准备关上镜头的时候,镜头里的画面瞬间好像被什么遮挡住。

定睛一看,一只眼睛正死死地怼在镜头上,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画面短暂失去聚焦,漆黑的瞳孔变得重影、失真,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眼球里长了双瞳。

第四场

阿几一直觉得自己生错了性别,她恨自己是个女孩。

自从她记事起,阿爸对她就没摆过好脸色。逢年过节更是一场噩梦,亲戚们免不了指着阿妈评头论足。阿几从来没见过阿爸维护,反而有时还会附和着伯伯婶婶说教阿妈。

阿妈性子软,耳根子更软,说话办事没个自己的主意。为了求个男宝,别人说什么都信,什么偏方怪方都敢尝试,哪怕损伤自己的身体也在所不惜。

谁家添了男丁,在村子里是值得敲锣打鼓、大摆筵席的喜事。阿几六岁那年,弟弟出生了。她就坐在角落里,听着鞭炮声传遍大街小巷,头一次看见阿爸脸上有了笑容。

那是释然的笑,宣告自己终于卸下了传宗接代的重担。

正如阿几担心的那样,自打弟弟出生,阿妈的身体就垮了。月子里怎么也调养不好,腰酸背痛成了家常便饭。家里骤然少了干活的主力,养家糊口的重任一瞬间落在年幼的阿几身上。她白天学着插秧苗、栽果树,晚上补学堂里落下的功课。阿几想,只要自己变得更优秀,阿爸阿妈就会像宠爱弟弟一样,分给自己多一些呵护。

这个念头是从什么开始破灭的呢?

大概是她从果树上重重地跌下来,胳膊大腿紫了一片,回到家却看着一家三口享受着天伦之乐,自己却仍要被阿爸责怪毁了树苗的时候;亦或者是她抱怨糙米饭不解饱,想讨一碗弟弟手里的肉粥,却刚好对上阿爸不屑眼神的时候。

至少阿爸还愿意供她读书。阿几从不抱怨什么,只是多了些对语文课本里那些美好画面的憧憬,阿爸阿妈的疼爱,只存在于她幻想中的一隅之地。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在阿几十二岁那年,弟弟遭遇车祸意外离世。阿爸突发心脏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大不如前。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阿妈两只眼睛都快要哭瞎了,愁得一夜白了头。

阿几在旷野坐了一晚上,决定放弃念书,专心照看果园。她剪掉了累赘的麻花辫,换上男孩子常穿的格子衫,这样或许会让父母心里好过一点。

每到傍晚时分,阿几就会乘着月色偷偷溜进学堂里。虽然早已辍学,她却仍旧对读书有着莫名的执念。她翻窗进了教室,目光朝四处张望,最终落在一张整洁的书桌上。

书本依照尺寸大小整齐罗列在抽屉里,桌面一角摆放了本红皮字典,封皮右下角被磨掉了皮,白纸已经微微泛黄。阿几用手摩挲着,想起自己遇到生字的时候也会认真去查。共有的小习惯让她瞬间对书的主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阿几从书桌里抽走两本书带回了家,书本每一页都认真记录了随堂笔记,字迹娟秀,书面也非常干净整洁。她一边翻一边想,这一定是个心思细腻的女生。

转天太阳还未升起,阿几又把书送回了教室。

之后每天都是这样,阿几晚上回去温习功课,趁天亮再翻墙把书送回来。她做得很谨慎,还书的时候会按照记忆里的顺序摆放好,避免让人发现异常。

过了大概一个月,月色刚爬上枝桠,阿几又如往常一般翻墙钻进学堂。奇怪的是,今天她总觉得有东西窸窣作响。

阿几把手伸向书桌抽屉时,突然被一股强力摁在地上,手腕被紧紧钳住。她仰面,对上一双璀璨如星河的眼睛,只是此时少年的瞳孔里满含警惕与戒备。

“你是谁?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

被逮个正着,阿几顿时慌了,嘴巴动了动想解释,可头脑里却一片空白,最后支支吾吾地憋出来一句话:“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书。”

谁料少年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你,你是女生?”

阿几面露诧异地点了点头。

她被扶了起来,与此同时她惊讶发现,少年竟拄着一副拐杖。

“不好意思,刚才把你看成了男生,所以才……”

少年的话没继续说下去,阿几已经惭愧地垂下了头。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明明是自己的错,这人还抢着道歉是什么道理?

还在沉思的时候,少年已经从抽屉抽出了几本书,递到她面前:“我的书可以借你随便看,以后你就不要翻窗户了,这样太危险了。”

阿几神色讶然地抬起头,看见少年冲她笑了笑。

一来二去地,二人就这样熟络了起来。少年会在傍晚放学后给阿几温习功课,阿几则会给他带些自己做的饭菜。

家里的大黄狗对所有陌生人都充斥着敌意,唯独对少年没有。少年蹲下身抚摸大黄时,它会温顺地用鼻尖贴上他的手背,亦或是舔舔他的手心。

少年虽然是邻村的人,却经常会出现在她走过的乡间小路上,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二人结伴而行,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又送她回家。

他带阿几听仲夏夜晚的蝉鸣,摘金秋时节的枫叶,赏凛冬的红梅初雪,闻春日的百里花香。阿几也为他留长了头发,开始学着梳妆打扮。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荒芜已久的心田在少年的悉心滋养下终于发了芽。

阿几十八岁那年,少年考上了重点大学,而且是近十年来全村唯一一个。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隔了三个村的人都上赶着来庆贺,顺带着沾沾光。

“等我毕业以后,就带你去城里生活。”

临行前,少年留下这个承诺,随后轻轻在阿几的额头落下一吻。

他不知道的是,只因这个承诺,阿几捱过了五载严寒与酷暑。

起初少年还会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看看她,后来课业繁忙加之路途遥远,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了,但是每个月都会给阿几寄来一些当地特产和几本书籍。

但在少年走后没多久,阿妈便开始频繁给阿几说亲。

阿几不愿意,憋着股倔劲儿独自在山里待了一宿,逼得阿妈实在没办法了,相亲这事这才暂时作罢。眼看离少年归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连乏味枯燥的农耕生活都变得异常有趣。

——如果故事写到这里戛然而止,阿几会和她心爱的人终成眷属。但残酷的现实世界并没打算放过她,从来都没有。

一个男人的出现,将阿几彻底推入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第五场

时至年初,槐树枝头覆上了层层雾凇,从城市里打工回来的青年陆续返乡。

起初是阿几发现有人在跟踪她,长相和少年有些相似,以至于让她有些恍惚是不是少年回来了。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那人比少年看起来要健壮,且拥有健全的四肢。

男人发现跟踪败露以后,就经常活跃在阿几的视线范围之内,甚至还大张旗鼓地跑来她家里示好。阿爸阿妈欣喜得不行,他们只希望她快点嫁人生子,至于将来日子能过成什么样,那都是阿几上辈子修来的命。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听到这话的男人眼里就像布满了煞气,逼近一步:“是谁?”

阿几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她没想过要伤害眼前的男人,只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她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确保发出的声音依旧冷静镇定:“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一气之下离开了,后来接连几天真的从她眼前消失不见了。阿几还以为危机解除,慢慢放下了警惕心。

那天,阿几干完农活已是黄昏时分,从果园回村里大约要走三公里的路,再跨过一条冗长的窄桥。路与桥交界处的路灯坏了,不想摸黑前行,就得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去。

阿几刚走到桥头,就听到两侧的灌木丛里传来异响。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她心里咯噔一声,是那个男人。

男人的走路姿势摇摇欲坠,扑鼻而来的酒精味呛得人头晕,眼球因为充血变得通红,就像被遗忘在深山里的孤魂野鬼。阿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转身想跑,可她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被拽回来,狠狠地摁在地上。

男人嘴里喘着粗气,肥硕的身体下一秒压上来,膝盖碾着她双腿,衣服被尽数撕成碎片。

倏地,田间响起一阵异动。阿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双手双脚拼命扑腾,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身上的男人也发了狠,摁住了她的脖颈,逼迫她不能发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脖颈上的桎梏才得以消失,阿几终于能大口喘息。

与此同时,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酷刑终于停止了,男人一手撑地爬起来,提起裤子起身走了。

阿几仰面朝天,想要擦拭眼角,却发现泪水早已干涸,黏腻在脸颊上。身上混杂着腥臊的气味,让她连连作呕,她想站起身清洗,腿却软得没有力气。

皎月遮蔽在层层云雾里,连同她瘦小的身躯,一齐被昏暗彻底笼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村子里的,只觉得村头那桥竟如此漫长,连接果园和家的那条小路上,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阿几把自己锁死在房间里,开始闭门不出。起初那一个月,噩梦会在夜晚如期而至,那个恶魔的脸,一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她只能裹紧被子瑟瑟发抖。她厌恶自己的身体,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也开始惧怕和任何人接触。

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家里,阿几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敢来。她想拿杀猪刀狠狠劈过去,直到剁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可真的看到那张布满横肉的脸时,她就浑身战栗,她不敢。

男人给她带来了一筐苹果和几斤腊肉,无论阿几是拳打脚踢还是恶语相向,他都像只落汤鸡一样垂着头,怏怏地道歉。

从此之后的每日清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阿几家门口,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陪她去果园。挖穴堆肥、剪苗修枝的苦活累活,他一个人统统包揽。等到黄昏时刻,男人再跟着她回家,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阿几每次看见都会躲得远远的,可到底胳膊拗不过大腿,无论她干什么活,男人都会抢先一步做完,在村民眼里,她的推诿逐渐变成半推半就的矫情。

她心里有过打掉孩子的念头,可无论是村里还是镇上的诊所,医疗设备根本不足以完成打胎手术。她之前听说有些孕妇病急乱投医,让人暴力捶打自己的腹部,到最后却落得一个母子双亡的下场。

她开始尝试腰带束腹。可随着肚子一天一天变大,怀孕的事情无论如何都瞒不下去了。

村子也传起了流言蜚语,有人说听到她在草丛里跟男人厮混瞎搞,结合怀孕的事传出去,什么水性杨花、搔首弄姿,一时间都成了她的代名词。

阿爸扬言要打死她和肚子里的杂种,阿妈则日日以泪洗面,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她觉得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少年的电话。

少年课业繁重,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刻,她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良久,终于拨通了。

她努了努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要说给他听吗?即便是全说出来,他能包容自己经历的一切吗?

“喂?”

一道甜甜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霎那间,阿几木然地愣在原地,

“喂?你是谁,有什么事——”

没等话说完,她就撂了电话。

遥望尽头,她和村里大多数女人都一样,永远只有一条命定的路。但少年的前程还有无限可能,自己又怎能和他相提并论?

后来没过多久,男人突然上门提了亲。阿爸那如释重负的脸色让她明白,自己的意见已经不重要,只要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就行了。

那个男人于她而言是恶魔,于她家是绝望之际的救赎。

这天夜里,阿妈和她促膝长谈了良久。

“婚姻这东西,有没有感情不重要,慢慢培养就好了。我和你阿爸不就是这样嘛,一辈子过得也挺好。”

这话说得没错。弟弟出生以后,阿妈身体就落了病,早就丧失了干活的能力,可阿爸却从未想过抛弃阿妈,一直悉心照顾着。

“没有男人做依仗,你将来的日子会过得很苦的。况且那小子将来很有希望当村长,生下孩子,好好过日子,那一家人不会亏待了你。”

阿几有些茫然。她没考虑过这些,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不对。既然自己四肢健全,为什么还要事事依靠男人?书里告诉她,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更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总要给孩子安个家。”

她神色一滞,手不知不觉间伏在小腹上。那孩子像是感受到了呼唤,肚皮微微凸起,又很快回缩。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体里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到底是因为面对少年不信任自己,而产生的报复心理占据了上风,还是对那未出世的孩子多了些憧憬,她分辨不明白。总之一个月后,她和男人成亲了。

锣鼓喧天的清晨,阿几坐在男人的二八自行车后座,在众人的欢送声中逐渐远离家乡。迎着鞭炮声,她走到男人家门前,婆婆端来火盆搁置在她脚下。

“跨火盆,驱厄运,将来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阿几低头看了一眼,这火盆不大不小,刚好摆在自己脚下。她一言不发地跨过去,面色没有任何起伏。

婚宴不算隆重,来的人大都是男方的亲戚好友。那些姑姑婶婶摸着阿几隆起的小腹,嬉笑着说:“肚子冒尖了,是个男娃娃。”婆婆听到这话也乐开了花。阿几拢紧身上的红袄,是个男娃娃也好,不用再经历自己所遭遇的种种偏见了,她想。

阿几跟随男人挨桌敬酒,却一眼看见了混在人群里的少年。他的桌上空了四五个酒瓶,说话间他又续了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走到面前时,少年缓缓抬起头,曾经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不到了,取而代之是无尽的空洞与混沌。他晃晃荡荡站起身来,撑着桌子勉强稳住身形,举起手边喝了一半的酒瓶,却最终摇摇脑袋,放了下去。

事已至此,他们缘分已尽,似乎除了沉默,真的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第六场

阿几原本觉得后半辈子也就是得过且过了,没想到那个恶魔般的男人竟对她还不错。

与男人成亲以后,阿几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清晨,男人会做完早饭端到她的床头,去果园干活,晌午时回来给她做午饭,下午又去地里锄草,然后赶在五点之前回来做晚饭。那一阵子,连只有过年才会登场的大鱼大肉,都会变着花样端上饭桌。

生产那日,她难产大出血,折腾了两天两宿诞下枚女婴。

不知道为什么,女儿浑身长满了黄斑,头发、嘴唇,就连眼球都是黄色的。她的哭声尖锐刺耳,听得人心惊肉跳。这让原本来看孩子的村民都退避三舍,纷纷摇头离去。

看着男人在床沿闷坐着不说话,阿几拉起他的手轻轻抚慰。

“别急,女儿的病会好的。”

男人愣了一下,猛然抽出手,一语不发地走出院子。阿几还以为他是惊吓过度,便放任他去静静心。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回来了,阿几闻到了他满身刺鼻的酒气,忍不住悄声提醒。

“去洗个澡吧,别熏着孩子。”

“屁大点的孩子她能懂什么!女娃子就是娇气矫情!”

这是男人第一次冲她发火,吼声直接吵醒了熟睡的女儿,尖锐刺耳的哭声再次传遍整个院落。他骂了句脏话,愤然离去。

月子里的饭菜,男人做得越来越糊弄,整日的饭菜都是清汤寡水,见不着一点荤腥。后来,男人又开始拿养家糊口当借口出去整日喝大酒,一回来就醉醺醺地栽倒在床上。

阿几好言好语劝了几次,男人就变本加厉,每日只备些蔬菜和馒头,往厨房里一撂就拍屁股走人。她只能下床自己烧菜,忍受浓烟往鼻尖和喉咙里钻,整日整夜咳个不停。

她听着自己肚子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声,每次都硬生生扛过饿劲儿,实在饿极了就煮萝卜白菜勉强对付几口,没几天就饿出了问题,营养跟不上,女儿吃了奶水就开始发低烧。阿几只能抱着孩子去敲邻居家的门,祈求人家能给口热饭。等邻居端饭过来的时候,阿几早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连怀里孩子的哭声都发蔫了。

等阿几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胳膊上埋着细针,头顶挂着玻璃吊瓶。女儿躺在她旁边安稳地睡着,烧已经退了。

曾经的少年坐在床边,曙光就照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反被一把按住。

“别乱动,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少年从药箱里拿出几盒药,放到床头柜上,“这些都是补充营养的,记得按时服药,早晚各一次,每次两粒。”

阿几推开他的手,将头偏向另一侧:“东西你拿回去,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就当是为了孩子。好好保重身体。”

阿几还没说话,就听门外传来趿拉拖鞋的声音,男人身上只披了件单薄外衣,敞胸露怀,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晕,看样子又喝了不少酒。他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在这里,脸色一点点暗下去。

少年嘱咐了几句起身走了,男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砰的一声踹上了门。

阿几下意识去看孩子,见没被吵醒才松了口气。

“这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跟他说话就是有的聊,每次我跟你讲话时就一脸不耐烦。”男人的腔调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有事吗?”阿几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复,转了个身,背对着男人回答道,“没事的话我先休息了。”

这句话就像是点燃了引线,男人猛然将阿几从床上拽起来,狠狠甩了一巴掌:“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都比不上那个瘸子?”

阿几被这情形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张盛怒的脸,听着源源不断从丈夫嘴里吐露出来的污言秽语。愣神期间,她的肚子上狠狠挨了一脚,肩膀撞在桌角上,心口隐隐传来绞痛的感觉。失了智的男人好可怕,密密麻麻的拳脚落下来,好像是用巨大的石磨反复碾压她的骨骼。

阿几早没了说话的气力,在男人重拳落下的间隙,耳边回荡起女儿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这一刻她很想告诉阿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好运的,婚姻是场豪赌,而自己已经走错了路。

自此,阿几不再寄希望于丈夫,为了嗷嗷待哺的女儿,她开始独自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但阿几越发觉得,男人对自己有着几乎病态的掌控欲,自从上一次瞧见自己与小叔子独处以后,他无时无刻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起初她还能带着孩子去城市打工,后来不知怎么,男人开始搅黄她的工作,在异性面前败坏她的形象,逼迫她带着孩子回村。最后一次逃出村被带回来的时候,她挨了男人怒不可遏的一顿暴打,和女儿一起被锁在房间里过了一天一夜。

从那以后,阿几就不敢再逃了。她回到家乡,照看两家的果园,从清晨到日落,回到家,继续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那些怨言都藏在心底,统统化作对女儿的疼惜。

可她万万没想到,被自己捧在心尖上宠了七年的女儿,竟然也会离自己而去。

她死都忘不了那一天,在半山腰的老槐树下,她发现了女儿身首异处的尸体。尸体伤口处淌出的鲜血还未干涸,在残破的身体之下染成了暗红色的湖泊。

阿几看得目眦欲裂。在村民的谈论中,她得知了丈夫曾带着女儿上山,却又独自一人下山,可每每问到当日发生的情形,男人却始终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若非心里有鬼,又怎么会不敢面对?

——不要放过他,要让他不得好死,要让他下地狱给女儿赎罪。

第七场

故事已经读到结尾,肖蕾沉重地叹了口气,眉心紧拧。

正值深夜,她站在窗口过了过冷风,感觉头痛有所缓解,可心中的疑虑却不减分毫。

阿几的名字不言而喻,大概率所指的正是徐凡本人。按照徐凡所写,她觉得王华是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那笔记本后面没拍到的内容就是她的复仇计划吗?

还有,摄像头里王阳拿出的吊坠到底是什么,竟然能让王华如此惧怕?

院子里传来毽子落地的声响,是王阳独自在院子里玩,她想也没想就走了出去。

“阳阳,阿姨能跟你聊聊天吗?”肖蕾笑着蹲下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紫色棒棒糖。

王阳回过头来,睫毛忽闪忽闪地眨,面露疑惑。

她将棒棒糖塞到王阳手里,轻轻掸掉男孩领口的尘土,语气极尽温柔。

“你今年多大了?”

王阳将整根糖囫囵搁嘴里,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八岁。”

“阿姨刚才听见你在和谁说话,她是谁呀?”

“……”

见王阳不说话,肖蕾自顾自地接下去:“是姐姐吗?”

王阳点点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姐姐一起玩的呢?”

男孩没有回答,只有腮帮子里的糖果从右颊滑到左颊,因碰撞到牙齿发出清脆的声响。

肖蕾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却从未消减。她缓缓站起身来,朝他走近一步。

“姐姐陪你玩这件事,妈妈知道吗?”

啪哒一声,棒棒糖被随手丢在地上,碎裂成几瓣。

“不好吃,我不想吃了。”王阳不自然地垂下了头,眼神竭力避开目光。脚步向后方挪动,看起来是想找机会溜走。

肖蕾眼疾手快地将王阳拽回原地,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将男孩整个人遮蔽在自己的阴影里。她眼底的温柔一扫而空,语气瞬间降至冰点,厉声质问道。

“你告诉我,是不是妈妈让你装的,她想让你对爸爸做什么?”

“不是……”王阳脸上惊恐万状,脖颈猛地朝后方缩去,手肘奋力挥动,想要挣脱束缚。

肖蕾怕一脱手,孩子就会摔在地上,只得用尽力气牵制住他。

倏地,耳边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与此同时,王阳的手肘突然停止了挣扎,双侧的肌肉开始持续性收缩。他的瞳孔开始不自觉上翻,露出骇人的白色眼球。他的头颅朝一侧歪斜,整个身体软绵绵地朝后仰躺下去,脚尖毫无知觉地摩擦着地面,两条胳膊像大摆锤一样在空中来回摇晃。

短短几秒钟时间,原本活蹦乱跳的孩子瞬间变成一个失去意识,任由旁人摆布的提线玩偶。肖蕾整个人都惊呆了,她赶紧蹲下身,将孩子平躺着放在地上。

屋内灯光骤然亮起,两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卧室奔向正厅,紧接着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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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笔文登

情绪稳定,创作激情,善于观察世界的阴暗面,立志将抒写的故事都改编成游戏。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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