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赎回爱情的五爱街富婆

2022-06-23 11:59:29
2.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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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娜的跳舞教室开业,门口铺了一袭长长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边。红毯两边全是鲜花篮,上面缀着红色飘带,写着“开业大吉”、“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

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对丈夫说:“你瞧现在的人,开个跳舞的教室不是应该写‘坐育英才’之类的吗?竟然明目张胆写什么‘财源广进’。如果我是个明白家长,这样的舞蹈教室就不来报名了。”

徐娜眼睛尖,大老远就看见我,赶忙迎了上来。开业这天,她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名贵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饰品:宝石项链、胸针、钻石腕表、黄金手链、钻戒,甚至在脚踝上还戴了一条铂金镶钻的链子。那闪闪发光的链子随着高跟鞋起起落落,小幅跃动着,显得她的脚都熠熠生辉。

徐娜走近,我忙遮挡住眼睛,说她身上的首饰和她的美快要把我的一双老眼给晃瞎了。徐娜听到这样的恭维很高兴,“咯咯咯”地笑起来。

徐娜的老公也走了过来。他外号“老六”,年近花甲,穿一身丰雷订制西装,里面套一件水红色丝绸衬衫,手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镶绿宝石黄金戒指。他用黯淡、长有黑色斑点的嘴唇咬住香烟,几步越过徐娜,热情地朝我伸出两手,含糊不清地说道:“啊呀,欢迎欢迎,这么老忙还来捧场!多谢多谢!”

又有新客人到,徐娜挽着我胳膊的手缓缓松开,低声在我耳边说:“姐,我老师来了。我过去一趟,咱都是自己人,招呼好自己啊!”

“梁老师!太感谢您了,谢谢您能来!”徐娜娇嗲清脆的声音高高响起,她夸张地张开双臂,两根白膀子露出大半,将那个约摸40多岁、保养得十分年轻的富态女人紧紧搂抱住。随后又喊:“张老师也来了?真感谢你们没有忘记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学生。”

老六陪在我身边,吸着烟,眯起眼睛看徐娜,像一个画家在欣赏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看一会儿后,他夹烟的手朝前随意一挥、再顺手一指,十分轻蔑地吐出一句话:“没有我,她哪里有今天?没有我,别说她中途退学没毕业了,就是毕了业,也不见得能请得动这些老师吧?”

我顺着老六的目光望去,见徐娜正挽着两位老师的胳膊,在红地毯上朝前走。老师们在来宾处签了名,之后徐娜招呼员工赶紧将她给老师准备的纪念品拿过来——是某品牌的珠宝。

老六与我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见徐娜,她应该还在上大二。

一张清汤挂面脸,白色连衣裙下是一双白晳而紧致的小腿,白色学生鞋里没有穿袜子,露出玲珑的脚踝。她局促地坐在我对面,甚至不敢抬头跟我的目光对接。

“几个月了?”我轻声问。

“5个月。”

“怎么还是这么瘦?”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真凉。

“冷吗?”我问她,但旋即意识到她可能只是太过紧张。

我站起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告诉她放轻松:“是第一次产检?以前从来没做过?”

她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医院以后,徐娜一直面色惶然,我让她在候诊区找张椅子坐一会儿她也不肯,说坐不住。她眉毛微微颦起,脸上写满焦虑,踱来踱去。我看着她想,如果我们互换身份,也许我也会像她一样烦躁不安——自己的命运被紧紧地攥在别人的手心儿里,这滋味一定不好受,更何况她这一把赌得太大了。

我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劝她不要担心。我说自己生过孩子,是有经验的,“你肚子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个男孩儿”。徐娜两手轻轻地放在微凸的肚皮上,脸却烧起来,又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这时,5号彩超室的门开了,我挤进去对小护士说我找韩超医生。韩超跟我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更何况已经有人跟他打了招呼,他直接从彩超室探出头来,用下巴示意我进去。

进去后,韩超跟我客气两句,就让徐娜躺到检查床上去。他往她微凸的肚皮上抹凝胶,刷刷几下过后,给她扔过来两张纸,让她擦干净。

徐娜迫切地想知道彩超结果,一面整理衣服,一面问:“是男是女?”

韩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她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说男女都一样,医院不允许医生透露胎儿性别。

我紧忙扯了一下徐娜,示意她闭嘴。徐娜焦急而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出来后,我告诉她不要急:“彩超室里还有其他人,你可以明目张胆地问,但他决不能明目张胆地答。有些事儿可以做,但是不能说。”

徐娜小声道歉,说她不懂这些。我笑笑,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瘦削的肩膀,说能理解。

我陪徐娜来医院完全是受人所托。委托人就是老六。他是最早一批在五爱街发迹的老商户,生意做得相当大,在广州还有服装工厂。当时老六还没有跟原配离婚,他告诉我,有个学跳舞的女孩儿怀了他的孩子,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性别:“我没有儿子,这你知道,一直想要个儿子。你老嫂子那边我已经摆平了,如果这女孩儿怀的是个小子,就跟我离婚。如果不是,再说。现在已经5个多月了。”

老六跟我开口,我不能不给面子,但这种事听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太舒服。我反问他:“是女孩儿就打掉?”

老六平静地点点头。

“你说她是个大学生?毕业了吗?”

“没有。退学了。她上大学,将来毕业不也是为了挣俩钱吗?现在不上学就有钱挣,不挺好的嘛?说好了,怀的是儿子我就跟她结婚,不是儿子我给她钱。”

我笑着爆了一句粗口,说这“买卖”对那女孩儿来说风险未免太大。如果不是儿子,学也上不了了,那点儿钱能花几天?老六咧开嘴“嘿嘿”干笑两声,低声央求我,让我无论如何陪徐娜走这一趟。他说我这个人办事准成、有分寸。

我心说:那也得分啥事儿啊?干这助纣为虐的事儿,“准成”好像也不是啥褒义词吧?但嘴上却已经答应了他。

去医院之前,我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女孩的样貌,见到徐娜以后,我偷偷给老六发过去一条短信:“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老六对我的冷嘲热讽并不感冒,随即回过来一条:“我眼光不错吧?”口气里颇有献宝的意思。然而,谁是宝呢?钱?老六自己?徐娜?还是徐娜肚子里那个未知性别的孩子?

这时,我的手机在包里一震,我伸手掏出来,是韩超给我发了条短信,上面只有一个字——“男”。我迅速把手机屏幕拿到徐娜眼前,她眼睛一亮,双膝一软,一双白细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姐!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好像是我让她怀了男孩儿一样。

我随手将信息转发给老六,没多长时间,老六那张激动的老脸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真争气啊!”气喘吁吁的他调整呼吸,神态庄重地俯下身体,用短粗的手指温柔地抚摸徐娜微凸的肚皮,“真争气啊!”他再一次赞叹。

随后,老六站起来,对着徐娜大手一挥:“走,看房子去。看完房子我带你去吃大餐,你想吃什么?”

2

而今,他们的儿子已经6岁了。结婚后头3年,徐娜在家相夫教子,后来待不住,一直吵着要开间舞蹈教室,但老六不给她钱,也不知后来老六是怎么被说通的。

一天,徐娜找到我,说了一个秘密——老六近年来在夫妻生活上渐感力不从心,还不到30岁的徐娜对此相当不满,两人经常为这事儿吵架干仗。自觉地位稳了的徐娜,时常拿这事儿讥讽老六,老六吃不消,觉得徐娜如果能有点事儿干占个手,兴许对那方面的兴趣就能减弱点,这才吐口拿钱出来让徐娜“搞搞自己的事业”。

“开始那阵子忙,还真没顾得上,但现在舞蹈教室也上轨道了,学员也没那么多,再说还雇人——姐,你说我这个岁数,从此以后都要守活寡吗?”

这种事我怎么好插言?只好保持沉默。徐娜见我不作声,又拿薄肩膀轻轻推我:“姐,我听说你认识个中医大夫,挺有名,你帮我找找那人呗,找一天我带老六过去瞧瞧。这事儿不敢看西医,怕西医伤身体。”

我拿眼瞟了她一下,心想,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见我沉吟不语,她又推推我,让我搭个线。实在推不过,我就替她约了时间。

那天我早一步到,当时诊室外面正排着人龙。我在候诊室门口等,老大夫一见我,就叫后面的人先等一等,笑着把我迎了进去。不久,像花蝴蝶一样的徐娜出现了,她一手挽着老六,一面兴高采烈地朝我猛烈挥手。

徐娜跟我客气个没完,老六则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见老六脸上有些挂不住,徐娜就冲他撒娇,把身体拧成八股绳,说:“哎呀,有什么的呀?这又不是外人,谁还能笑话你是怎么的?”

老六朝她一梗脖子,嘴硬道:“谁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总不好使。”

我一笑,带着他俩进了诊室。老大夫号了脉,诊了症,又给开了药,说要调理3个月。徐娜脸上的表情又生动又纠结,生动在老六的病情康复有望,纠结在于“需要3个月呐?!”

后来我见到徐娜,会跟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每天都在月历牌上画对号数日子。徐娜也不生气,她姣好的面孔微露羞赧,而那种羞赧早已不似我们初见时的那种,而是多了一种成熟的韵味。

我脑中突然冒出舞蹈教室开业时,徐娜跟老六站在一起的画面,越想越觉得不协调。但那时的五爱街也好,社会上也罢,年轻小姑娘都乐意找年龄大一点的、有一定物质基础的男人,说是既会疼人又不需要艰苦奋斗。

但说到底,这世间哪一种投机取巧没有后遗症呢?

3个月疗程未满,老六却先酒后驾车肇事了。人没有生命危险,但撞折了一条腿,打了钢钉,下了钢板,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形象也挺吓人。受伤后的老六生活不能自理,徐娜要顾家、顾孩子,顾生意还要顾舞蹈室,自然不能24小时贴身侍候,于是就在医院里请了一个看护。

看护大姐叫凤霞,40多岁,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嘁啦咔嚓,干活煞愣,一看就是个爽利人。她护理经验丰富,会吸痰、拍背、按摩、还会下胃管、打流食。她在那间医院混得年头也够足,也能在病房里偷摸做个饭、熬个汤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她长得相当一般,这让徐娜很满意。

临走时,徐娜交待凤霞大姐好好干,还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红包。面对这样慷慨的雇主,凤霞大姐照顾得自然很上心。老六看电视她给调台,上顿排骨下顿鸡汤,端屎端尿从不含糊。病号服追着护士给换,贴身裤衩子一天一洗,半夜随叫随时能立马清醒,搞得老六一见徐娜就让她给凤霞大姐加工资。

快出院时,老六那条老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大夫建议他回家好生休养,如果有条件,再做做针灸、康复训练什么的。老六是差条件的主儿吗?脸上卡一副墨镜的徐娜更是一脸不在乎:“做!在哪儿做都行。就是医院离家有点儿远,能不能提供上门服务?”

医生对这要求爱莫能助,只告诉他们康复门诊怎么预约就撤了。还是凤霞大姐给力,她帮徐娜和老六联系了一个可以登门做针灸的针灸师。联系完这些,凤霞大姐还帮忙把老六住院的用品往汽车里搬。

这服务到哪里都说得过去,弄得徐娜起了要将凤霞大姐请回家里的心思。她跟老六商量:“反正你搁家也得有人侍候,她懂得还多,还知道怎么照顾你,不行让她在咱家干一段吧。但是不能按护工的工资给,护工工资也太高了。”

老六一瞪眼睛,说:“我差钱吗?再说端屎端尿都是埋汰活,你能干吗?”

徐娜一想也是,一咬牙一跺脚,就跟凤霞大姐商量:“你能不能跟我回家继续照顾我老公?我家住XX花园,200多平的房子,有你住的地方。吃喝随便,我们吃啥你跟着吃啥,工资照现在这标准,年节另算。你需要跟家里商量商量不?”

凤霞大姐一听,巴不乐得:“那我还商量啥啊?我离婚这老些年了,一个人在沈阳,就一个行李卷,走到哪儿卷到哪儿。”

有轻微洁癖的徐娜听了,赶忙说:“这样吧大姐,除了身上这身儿,你啥也别带。我家有全套的被褥,你说踏花被还是羊毛被,春秋冬夏各有铺盖,你自己的就先别拿了。”

于是,凤霞大姐赶紧跑上楼安排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物品,拿个手提包就跟着老六夫妇回家了。

3

等我们几个熟人结伴去徐娜家里看望老六时,凤霞大姐已然鸟枪换炮:她不仅背上了名牌包,用上了徐娜淘汰的进口化妆品,穿着真丝的家居服,还抹了淡淡的口红。这么一倒饬,气质就上来了,而且那架势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一山不容二虎,我们都看出凤霞大姐和徐娜之间有些明争暗斗,双方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气,就等爆发的那一刻——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几天,徐娜哭哭啼啼地找到我,想让我劝劝老六。她说,老六和凤霞大姐在医院就扯上了,回家后不久,她看出了点端倪,但还没把握、不太自信。没想到他俩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明目张胆,有好几回差点儿让徐娜撞见。

一开始,徐娜明里暗里敲打,凤霞大姐矢口否认,还又哭又闹。俩人一路闹到老六那里,老六在那儿装腔作势,还骂徐娜年纪轻轻就思想肮脏,往劳动人民脑袋上扣屎盆子,又借故给了凤霞大姐不少好处。徐娜见势不妙,自己手里又没确凿的证据,只好以老六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为由,坚决要辞退凤霞大姐。

没想到老六不同意。这一次,“这个老不死的”把话挑明了,说自己已经离不了凤霞大姐了。而凤霞大姐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他们俩其实在医院里就已经暗渡陈仓了,徐娜和老六想占了自己便宜再让自己不黑不白地卷铺盖走人,那肯定不能够:“当时我是不愿意的,为了留条后路,我把证据留下了——徐娜你想不想看?如果想看我现在就拿出来。”

徐娜的脸气得通红,哭闹自然免不了,她让老六自己把屎屁股擦干净。不过,半生潇洒的老六并不认为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面安抚徐娜,一面怪罪她找老中医把自己的难言之隐给治好了,却并不经常去医院里看他,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忍受那么长时间的孤单寂寞?于是就饥不择食了。

徐娜哭着问现在该怎么收场,老六就劝她:“先拖着呗,过后大不了给她一笔小钱。”

但徐娜很快发现事情不对劲——摊牌之后,老六反而愈发没有顾忌了,有时在家里甚至公然想要左拥右抱——这让徐娜无法忍受。她再次跟凤霞谈判,说老六不会给她任何结果,最多只会给她点小钱了事。

凤霞大姐却告诉徐娜,老六跟自己说的可完全不一样——老六说,自己跟徐娜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没了新鲜感,在他看来徐娜只是个人样子,是个摆设,不会伺候人,没啥大用。他还对凤霞许下承诺:如果徐娜真受不住跑了,他就把凤霞“扶正”。

两个女人找老六当面对质,老六恼羞成怒,他不理解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冲动之下说的那些哄人话当真,索性让她们自己决定谁留下,“谁留下都行”。

“姐,你说他说的是不是人话?他还是个人不是?我大姑娘的时候就跟着他,他除了有点儿钱,哪一点儿能配得上我?”那天徐娜说着,就开始“呜呜呜”的哭天抹泪。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老六是不是老糊涂了?不说徐娜还给他生了儿子,就是没有儿子,徐娜和凤霞大姐往那儿一站就高下立判啊。但我也知道,男人的脑回路有时千奇百怪,这么多年我在五爱市场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我安慰徐娜,让她先别忙着哭,冷静一点再想对策。

这时,有知情人听到风声,提醒我少管老六家的闲事,说徐娜在外头也不干净——在老六住院期间,她跟一个学音乐的男大学生扯上了。那人还说:“我女儿原先就在徐娜那里学舞蹈,就因为这事儿,我女儿已经不在徐娜那里学了,我怕女儿被带坏了。”

我细想,觉得这事并无不可能,就决定还是少去掺和为妙。

4

徐娜平常为人清高,老觉得五爱街那帮粗鲁的女老板不配做她的朋友,所以这回出了事,也没请来多少外援。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枪口转而向内,家里3个人常常爆发大战。

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最先扛不住的还是已经年老体衰的老六。在一次剧烈的冲突过后,老六突然中了风。这下,两个女人暂时休战,侍候老六的重担又重新落在了凤霞大姐身上。

凤霞大姐很得意,觉得这是逆风翻盘的大好机会。她比从前更卖力气了,还一直在老六枕边吹风,让他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跟徐娜离婚,把她给娶了:“你还没看出来吗?光有个漂亮的脸蛋儿有什么用?你有事儿还能指望上她吗?你儿子我给你带,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就算她带走,那永远也是你老六的种。”

商海半世浮沉,老六见多了人情冷暖,再加上生病脆弱,虽没有明确答应凤霞大姐,但心中的天平还是往能照顾自己的人身上倾斜了。徐娜当然看得出这种变化,这次她十分果断,直接以女主人的身份将凤霞大姐给辞退了。

“你看老六已经出院了,后续就是在家里养着,这两年你在我家也辛苦了,但咱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徐娜丝毫没提那段风流往事。

凤霞大姐冷笑着看徐娜,没吵也没闹,继续侍候老六,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娜将工资塞进一个信封,放在鞋柜上,限定她在一定时间内收拾好自己的个人物品离开。凤霞大姐不屑一顾,态度安然地端着饭碗走进老六的房间。房间门没有关,徐娜听见她对老六温柔地说:“给你熬了大骨头汤,补补。一会儿你乖,听话,多喝两口,往下咽,知道不?你瞧,我把表面上的那层浮油都给你撇干净了。”

徐娜气鼓鼓地打了报警电话,说自己辞退保姆,也不欠她工资,但她就是死赖着不走。见了警察,凤霞大姐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镇静起来。她说雇佣自己的是男主人,“六哥下命令让我走我才走”。还说如果她要是走了,就没人像她那样侍候六哥了,那样没几天,六哥可能会被这个欲求不满的年轻小媳妇儿给糟践死。说着说着,她还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说她看六哥是个好人,自己不能眼睁睁瞅着六哥遭害。

警察就势问了老六的意见。口歪眼斜的老六虽说口齿有些不清,但理智尚存、意识清楚。他可能也十分害怕凤霞大姐所说的情况会成为现实,于是极力表示不想让凤霞大姐离开。

凤霞大姐这颗悬着的心才偷偷着了陆,挑衅地看着徐娜。徐娜冷着脸,说自己是老六的合法妻子,而且已经替丈夫找了新保姆,明天就可以到岗。她走过去问老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难道这点儿主还作不了吗?摸摸自己良心,我那么小就跟着你,给你养了那么大个儿子,你不为自己以后想一想吗?咱仨才是一家人,她始终都是个外人。要不是给她高工资,你想她能免费伺候你吗?”

警察也劝凤霞大姐离开:“你一个保姆,也不是人家自家人,人咋伺候,伺候得好不好跟你也没关系。人家也不差你钱,你在哪儿干不是干啊?”

凤霞大姐先是一愣,后索性往地上一坐,开始撒起泼来。她一面哭喊,一面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好在警察处理这种事情的原则是一码归一码,不管怎么样,凤霞大姐被“强制清场”。出了徐娜家的门,凤霞大姐在小区里骂了半个多点儿不带歇气的,搞得徐娜又报了一次警。

丢人是真的,不过这尊大神总算是被彻底请了出去。

从此,徐娜再也不敢雇佣保姆了,就连娘家的女性亲戚说要来照顾老六她都不同意。她说老六这人实在太色,管不住裤腰带,身边恐怕是个母的他都不会放过。她不想再惹祸上身,宁可自己累一点。

那天,我上门探望,正赶上徐娜喂老六吃饭。老六跟她闹别扭,将碗打翻在地,徐娜看着碎在地板上的碗与撒得到处是的饭,崩溃大哭:“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在外面多辛苦?回来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

老六气得急赤白脸的,嘴里“呜啦呜啦”的乱吼一气。我明白他的意思,应该是:“谁他妈让你这样干了?咱也不是没有钱,找一个保姆,最好是年轻漂亮的。”

徐娜收拾完碗筷,安顿好老六,我俩就坐在客厅里聊天。徐娜突然说起,她今天接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那同学家境贫寒,读书时跟她关系不错,人家现在已经留校任教了。

“如果当初我能挺一挺,是不也可以像她一样?”徐娜偏过头来问我。但问完这话,她却没等我回答,又低下头去笑了:“我又开始发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徐娜很早就跟我说过,那些使她“再也受不了”的苦日子。

因为家里穷,她高中的时候,每天早上4点多就得起来赶“小公汽”到沈阳某教授家里学舞蹈。冬天,她到了老师家里,手脚都已经被冻麻了。她原本以为上了大学就好了,谁知上大学后,才发现自己是真穷。

一次,她在五里河市场买了一双仿版的彪马白色旅游鞋,跟同学说是真的。穿上的第二天下起了雨,她到市场里去买一张2块钱的牛肉大饼,回来的时候,鞋底子就掉了大半,里面的袜子都被黑色的泥水浸透了,她永远无法忘记同学们拿什么样的眼光看她。

“穷,就是一种罪过。”她当时总结说。

穷真是一种罪过吗?穷,还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急到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想要立竿见影地变有钱才是一种罪过吧。毕竟谁没有穷过呢?

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徐娜说出这番话。我拍拍她的手,告诉她生活原本就困难重重,没谁会一帆风顺,但没有一件事永远过不去。老六体格好,迟早会康复,只是时间问题。

徐娜没有说话,只目光复杂地看向老六住的那间敞开门的卧室。

徐娜留我陪她吃晚饭,说家里太冷清了,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晚饭时,她先喂老六,老六用含糊不清的口气交待:“肉,肉,肉。”我笑了,我知道老六一直是个无肉不欢的人,但因为中风,医生让他少吃肉,尤其不能多吃肥肉,他经常因为吃肉的事儿跟徐娜闹。

徐娜先是脸色一沉,肩膀一端,看样子马上要训斥了。但可能是碍于我在场,她的肩膀又沉下去,松了手腕,偏过头认真地看着老六,低声而温柔地说:“看你,一块肉馋成这样。想当年你不这样啊,你像个英雄一样。不就一块儿肉吗?有什么了不起?吃一块儿肯定死不了。”

徐娜回身夹了一小块儿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进碗里,将肉的汤汁在饭里浸了浸,然后夹起来,轻轻递到老六嘴边。老六像八百年没吃过肉一样张大嘴,脖子拼命向前伸,浑身都跟着使劲,样子急迫极了。

我看了有些不忍,想着做那样大生意的老六到了晚年,最大的需求与满足,竟然不过只是一块肉而已,人这一辈子到底图啥呢?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老六一声呛咳,抬起头来,看见徐娜已经将碗放在巨大的红木餐桌上,然后站起身,笑骂老六没出息:“一口肉至于吗?你慢点儿。以后每天都给你吃肉好不好?姐你看他,越老越没出息,不知道老了后我们会不会也跟他一个样。”

她站起来想要给老六捶捶后背,我低下头刚扒了一口饭,然后就听见老六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是徐娜急促的声音,调子都变了,“姐,姐,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我迅速抬起头,就见老六一翻白眼,头一歪。我哪见过这种阵仗,“嚯”一下站起来,绕过餐桌跑过去。徐娜又是捶后背又是抹前胸,又是掐人中,我也跟着瞎忙活,但老六眼瞅着就没气了。

等120来了,医生给出的初步断定是,老六因食物呛入气嗓子导致死亡。徐娜木然地配合着医生,我也不敢相信这戏剧般的事实。

等把老六安顿进殡仪馆,一切都忙活完,已经是星月满天,徐娜让我陪她,说她不敢一个人回家。

到了家,她怎么能睡得着?我就陪她坐在沙发上。她家客厅顶棚奢华的水晶吊灯射出耀眼的白光,她脸色比那光还要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后来我困得实在不支,裹裹衣服想打个盹儿,她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姐,你相信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老六死了吗?我现在想想就后怕,如果你今天不在场,我说他是这样死的,会有人相信我吗?他家亲戚不得吃了我?”

说完,她捂住脸哭了起来,眼泪顺指缝溢出:“他死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把我扔下,我怎么办呢?他有口气在,我和儿子还有个依靠,谁也不敢把我们娘俩怎么的。你别看他已经口眼歪斜,现在他这口气没有了,我和儿子可怎么办呢?”

过没一会儿,徐娜停下不哭了,整个人似乎陷入沉思。约摸20多分钟后,她又开始哭:“你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一辈子呀。”

她再次捂住脸,我伸手抱住她,她就势整个人跌倒,趴在我腿上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姐呀姐,是他害了我,还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呀?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老哇,没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我也哭了。人世间那些一直让我们纠结于心的爱恨情仇,到头竟然会以如此这般奇妙的方式烟消云散。爱也好,恨也好,什么都好,原来都会过去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5

老六的后事处理完,徐娜快速变卖了手中的资产,离开了沈阳。走前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等旁人跟我说起时,我发现她已经换了手机号。

3个月后,徐娜联络了我,她当时嗓子很哑,开始我甚至没听出来是她。她说了两遍:“是我啊,姐,是我。”

我才意识到她是徐娜,就问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啊,姐,我离开沈阳了。你原谅我走时都没有跟你说一声,毕竟你曾经帮我那么多。”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些小忙,再说我能理解。换我是你,也可能像你那样做。”

她又哭了,我就问怎么了。

她没头没脑地说:“姐,我跟你说,钱能买来爱情的。”

她说老六把她的爱情买走了。他人虽然已经死掉化成了灰,但当初那买卖还算数。她说自己一直以为老六人一死,这买卖就彻底结束了,原来并不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从徐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她说那话的起因:她承认自己曾婚内出轨,那时她盼望过老六死,以为老六死了,她就可以跟年轻的情人双宿双栖,过正常女人该过的日子。事实上,她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是跟对方在一起后,她老疑心小情人像她当年一样,不过是图她的钱,于是俩人经常为钱爆发冲突。就在给我打电话的前一夜,小情人对徐娜说,自己受够了她的神经质和所谓的“缺乏安全感”,然后彻底而果断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好在徐娜也不过是想跟一个人倾诉倾诉而已。

那之后,我跟徐娜断续有联系,但不紧密,有时一年也就通一个电话,有时一年也就互相发个拜年的短信而已。后来,我听说她在某个沿海城市混得相当成功,已经跻身政界,成为代表,还筹谋成为委员。孩子也安排得很好,被送入一家国际学校念书。

一次,在徐娜的极力邀请下,我去了那座城市游玩。她开着一辆黑色宝马带我吃喝玩乐,又带我去了一家很有名气的本土民营企业参观。那家企业的老板跟她关系应该不一般,我去时,他正让手下的行政人员安排所有当地的员工为徐娜写选票。

那时的徐娜可真是光彩照人、志得意满,似乎之前生活、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她跟我感慨,说当初离开沈阳算是离开对了,还力邀我过来跟她一起发展:“我在这地方算是打开局面、吃得开了,如果你过来了,我就可以报答一下你了。”

我笑笑推辞了,盘桓几天后就回到沈阳。没多久,她给我传来当选的喜讯,我自然恭喜。

这之后半年间,我们没什么联系,直到年底的某天半夜,徐娜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正睡得迷糊,眯眼一看是她,感觉该是急事,就一面接电话一面下了床,却听见她在电话另外一头对我崩溃咆哮:“你觉不觉得自己像个老鸨子?当初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骂完,没等我反应,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隔两天,徐娜又给我打来电话道歉。我内心虽然很气愤,但表面装得十分平静,我说自己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而且明白她的处境,这些年她过得一定也很艰难:“我理解你,人要想活得好,有时怪怪别人,总比怪自己要好过一点。”

我再次听见徐娜崩溃哭泣的声音,但我完全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跟她通电话。

徐娜是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的,据说现场很惨烈。凶手很快就被抓捕归案,是她老家的青梅竹马。

两个人的故事并不复杂:多年后初恋意外重逢,重温旧梦,男欢女爱。男方心思比较复杂,一来得偿夙愿,二来觉得跟富婆徐娜好有利可图;但徐娜还做着那场青春期没有做完的美梦,她固执地认定对方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一直且始终都是自己。她漂泊半生,认为自己的爱、灵魂、身体、甚至财产都需要有个完美的归宿,这是命运给她的额外奖赏,她想跟对方白头到老,想让对方离婚娶她。

事实却是残酷的,那个男人并不打算离婚。有钱又寂寞、不想面对现实的徐娜纠缠不休,最后她威胁对方,说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她不但要让对方身败名裂,还砸钱伤害他的家人。

也许徐娜只是嘴上说说,但那个男人却信以为真。他觉得徐娜能干得出来那些事,更何况她还那么有钱,于是在一次激烈的冲突过程中,对她痛下杀手。

得知这个消息,我第一感觉是震惊,觉得那样活生生的一个美人就这样死掉了,简直难以置信:“就为了所谓的爱情?她不是已经十分清楚有些东西卖掉就是卖掉了吗?为什么还会去强求,不是找死吗?”

男方被捕后,对警方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娶徐娜,杀她是因为她逼得太紧了。他说自己对她只有欲望:身体上的欲望、金钱上的欲望,以及报复当年自己因贫穷而遭抛弃受辱的欲望。这些欲望足以驱使他背叛家庭,但也正因为有对家庭心存愧疚,所以保护家人免受伤害才更显得理所当然。

徐娜死后不久,她的公司开始清算,竟然凭空生出很多债权人来。算来算去,公司竟然资不抵债。黑压压的人去她的公司里讨账,她娘家人什么也不懂,只能任凭那些人摆布。

她苦心经营了半生,终究成了一场空。

后记

这一生,我再也看不见那个跳舞的徐娜了。

她那样美,美得像夜空里的月亮,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然而年轻时的她又那样贫穷,这贫穷像是一条长在她的“美丽”上的伤口,虚荣、贪婪、空虚……就像细菌,通过伤口狡猾地钻了进去。

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不要命的特质,最终要了这个美丽女人的性命,断送了她的一生。如果她可以像那个同样贫穷的同学一样,忍一忍,等一等,结局是否会不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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