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新闻中心 > 热点新闻 > 正文

雇佣家人:被真女儿嫉妒的假女儿

0
分享至
扮演家人这事应了那句话:生活就是一出不拉幕布的大戏。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被真女儿嫉妒的假女儿

前言

影视寒冬,十八线女演员展敏无戏可演。又一次试镜失败后,她和同样落魄的老演员周望庆、导演谢冬心组了个临时剧组:演雇主的亲戚(活着那种)。雇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这事蛮奇怪的,但,孤独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雇佣家人》将以单元形式连载,不定期更新。作者陆雾,忙着搞科研,欢迎大家催更。

第一场

展敏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瘦窄的小尖脸,荡着水光的圆眼睛,挺拔的直鼻,鼻头微微下拉,像是待吻的唇,颜色略显浅淡,但在上妆时算个优点。她上周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可就她的工作而言,已经是快要老了。她是个演艺学校毕业的演员,至今只演过一个偶像剧的小配角。

娱乐圈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地方,可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将,等成了枯骨时,抽身也来不及了。今年是影视寒冬,原本演主角的人降格成了配角,原本演配角的就变成了查无此人。原本想混不到电影就演电视剧,演不到电视剧还有网剧,最差还有广告。没想到她上次试镜的一个巧克力广告,15秒的镜头,就有三百人竞争。难怪她有些想得开的同学已经转行去当主播和网红。

展敏是想不开的那类,对演戏有种使命感,并不全为了钱。

所以她租着房子,闲时当淘宝模特,有机会了就去剧组试镜。半年下来,她的试镜是毫无结果,但当模特的淘宝店倒是生意不错。可惜只合作了一个季度,就有更“物美价廉”的白俄模特换下了她。

展敏是个尴尬的演员。论美貌,她确实好看,却不至于美得倾国倾城。论演技,她似乎是有的,比瞪眼念数字的要好,但总是缺乏感染力。更糟的是,她没有签经纪公司,一开始是看不上,拒了几家限制太多、抽成太厉害的。等毕业一年后,知道经纪公司的厉害了,再去联系对方,人家已经有了更鲜嫩的候选人。没有经纪人为她鞍前马后的,她能依仗的只有自己在寒风中的一腔孤勇。

这天下午,展敏找同事代了个班,匆匆忙忙赶去一场试镜会。虽然是小剧组的配角,但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前面有四五个在补妆。她忽然生出一种悲哀,镜子里的她与她们并无多少差别,不过是一把娇嫩的青春。

她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因为昨天睡得晚,到后面支撑不住,索性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再醒来是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小姐,醒一下,已经叫到43号了。”

展敏恍惚中睁开眼,面前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福,微秃,面容和善却平淡,像是影视剧里常见的主角父亲模版形象。她一望手里的号码牌,急忙起身,一边道谢,一边匆忙推门进去试镜。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灯却开得敞亮,光从头顶浇下来,让人不由生出胆怯。正对着展敏是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制片、副导演和选角导演。制片稍稍一昂下巴,示意她打开桌上的试镜剧本。

展敏吞了口唾沫,手不自觉一抖,险些没拿稳。她定了定神,飞快地从上往下读,这个场景不算难。角色是个二十多岁的富家千金,性格嚣张跋扈,苦苦追求的男人却爱上了一个邻家女孩。她和他大吵一架后,得知了母亲突发心脏病过世了。要演的是她在医院看到尸体的一幕。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展敏自认为能演好。她把眼睛一瞪,调子猛地一提,就嚎了起来,按理说是要表演撕心裂肺地痛哭。可她哭不出来,光打雷不下雨,脸倒是因为做表情而发酸了,整个人像是触电般,一抖一抖的。

展敏表演得很卖力,选角导演却急忙叫住她,说道:“可以了,可以了,你回去吧。你这死得不像是亲妈,像是后妈。就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流两滴眼泪,不然和你爸不好交代的感觉。”话音未落,响起几声窃笑。

展敏嗫嚅道:“真的有这么糟吗?”

制片人挥挥手,说道:“你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展敏垂头丧气地走了,在走廊又遇到了那个小老头,却不是巧合,他特意等着她。他说道:“没成是吧?别担心,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我叫周望庆,你叫我老周就好。我这里有个角色,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展敏一抬头,将信将疑道:“是去试镜吗?你是制片人吗?”她不敢完全信他,圈子里假借试镜的名义胡来的事数不胜数,由不得她不上点心。

周望庆笑道:“我不是制片,也是个没什么戏演的演员。我现在待的组里缺一个女主角,你可以来试试。这样吧,你先加我个微信,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和我说一声,我带你去见导演。不过先说好,不是什么大制作,而且很辛苦,什么都要演。”

展敏道:“什么叫什么都要演?”

周望庆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会让你做不好的事。什么都要演,就是什么角色你都要试一试,别人的妹妹,女朋友,阿姨甚至妈妈,你可能都要演。”

展敏诧异道:“要一人分饰这么多角色吗?是单元剧吗?还是那种一集一个小故事的?”

周望庆道:“等你去了剧组,见了导演就明白了。”

展敏失魂落魄回了家,现今她演艺事业的最大阻碍是房租。她刚一进门瘫坐在沙发上,房东的电话已经追过来,“是展小姐吧?我是房东郑阿姨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啊?”

这是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三十平米不到,卫生间是从厨房里隔出来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市区的一套房子出租,近郊的一套用来养老。展敏对他们并无多少好感,总觉得有许多精刮的地方,连开空调时房门虚掩着,房东撞见了也要唠叨几句。

展敏猛地一惊,从沙发上弹起,说道:“我没说要搬出去啊。”

那一头倒还轻声细语的,继续道:“不是这个意思啊,展小姐,你已经一个月没交房租了,那我就以为你不在这里住了。这房子我已经挂出去了,过几天就有人来看房。”

“可是我完全没有地方住啊,你把房子租出去了我怎么办?”

“那你今天把这个月的房租补上啊。”

展敏带着点哀求口吻,说道:“我上次说了,多宽限一个礼拜就好了,下个礼拜我就发工资了。”

“展小姐,你也要为我考虑啊,谁知道你下个礼拜能不能给钱,人家过来看房,那是马上就交定金的。我这房子小归小,地段还是很好的,很热俏的。说句难听的,你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总是不对吧。你个小姑娘家家,总是要顾及点面子的,不要弄得太难看。”

展敏心头一阵委屈,嘴唇一哆嗦,竟忍不住要哭出来,“我下个礼拜一定给钱的。”她胡乱擦着眼泪,倒还能抽出半分思绪想,以后试镜时再哭不出来,回忆一下现在就好。

她把电话掐断,趴在沙发上,脸埋进手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眼泪流干了,人倒也清醒过来,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拿出手机看剧组招工的消息。

现在再要找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算找到了,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当押金,她也是拿不出来的。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入组,许多的剧组在影视城拍摄,方便赶进度,都给工作人员就近住旅馆。条件再差些,好歹也是容身之处。展敏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再乱的剧组,只要有包吃包住这一条,她都愿意多看一眼。

可是就算放低了身价找,也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段时间开工的剧组都想着节省开支,男女主角一定,剩下的配角都去学校拉学生,再不行,群演里找几个平头正脸的也好,要的就是一个价廉物美。

展敏只能把周望庆的微信调出来,尽量装得半推半就道:“我明天倒没什么事,如果你们这里方便的话,我就来试镜。”

周望庆回复了她,“好的,明天早上十点过来就好。”他发了一个定位,是在一处居民区的三楼。展敏不由得起疑,担心事情有诈。她顺手点开周望庆的朋友圈一看,倒确实像个正经演员,出演过了几部热播的电视剧,展敏也看过,却记不得他的脸。毕竟大多是偶像剧,观众都留心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没人会关心女主角的父亲。

展敏猜招人的剧组是确有其事,但显然不是什么正规剧,说不准就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要拍毕业作品,所以随随便便拉个草台班子。借着试镜占演员便宜的事情是常有的。但事已至此,展敏也是无从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到明天,只要她有机会留在剧组,要么是找机会包食宿,要么就是预支酬劳,再找一处房子。

展敏心底压着事,一阵梦,一阵醒,睡不安稳。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灯一开,镜子里的人满脸憔悴。她简单冲了个澡,又喝黑咖啡消肿,用卷发棒把头发卷开,敷完面膜再上妆。试镜常常要求是素颜的,但真正素颜去的演员很少,多少要扑个粉,到最后反而成了化妆技巧的比试,看谁的妆容最是了无痕迹。

展敏按着地址摸到一处旧校区。这儿虽然比她现在租的地方明快敞亮,但也算不上什么高档住宅,栖身在这种地方的剧组自然是谈不上钱的。她的心又沉了沉,但本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她还是决定上楼,赌一赌运气。

房门虚掩着,她叩一叩门,得不到回应,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第二场

展敏先看见的是一双拖鞋,一前一后甩在地上,像民政局门口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拖鞋的主人就躺在沙发上,毯子一个角垂在地上,睡得很不安稳,沙发不够长,他的腿只能架在扶手上,袜子是黑色的。

展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沙发下的男人便坐起了身,温驯的眼睛望过来,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问道:“请问你是来找谁的?”

“你来啦,快坐快坐。这位是我们的导演。”周望庆从阳台走进来,热络地给展敏倒了一杯水,又扭头对男人道:“这就是我昨天说的女演员,过来试镜的。”

“你好,我叫谢冬心,你是展敏展小姐吧。”他客套地同她握了手,像是被父母领来见相亲对象。

展敏咬着嘴唇,不动声色地打量谢冬心,觉得他有些特别。她见惯的落魄导演大致有两类。一种是自命不凡的艺术家,秉承艺术要从头做起的原则,先留了个邋遢的长发,看不起国内一切成名的导演,言必称库布里克和基耶斯洛夫斯基。至于他自己的旷世杰作,尚且酝酿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要先以女演员为缪斯,纵情云雨一番,才有灵感继续创作。

另一种是交际障碍患者。外表上没有定式,但拘谨的神色是甩不脱的。常常戴着眼镜,驼着背,连基本的寒暄都要花吃奶的劲儿才能说出口。不求吃,不求穿,对自己的作品却有一种决绝的执拗,哪怕删减两分钟都能要了他的命。

谢冬心却完全是另一类人。

他的眼睛微微往下垂,眉毛也贴着眼眶弯,配合着他轻声细语的说话腔调,总有种低眉顺目之感。他的长相是一种妥帖的好看,中等身高,偏瘦,轮廓虽深却不嶙峋,鼻子虽高却不尖锐,脸上找不到一处咄咄逼人的地方。气质偏于文雅,又有些疲倦,像是个宿醉未消的科研人员。总而言之,他是个女演员愿意心甘情愿接受他潜规则的导演,只是他看着不会情愿。

谢冬心问道:“你知道过来是试什么戏吗?”

展敏摇头,“只是知道有个机会就来了,是拍毕业作品吗?”

谢冬心轻轻叹口气,转向一边拉高调子问道:“老周你没和她说清楚吗?”

周望庆翘着腿在窗台边喝茶,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清楚了怎么把人骗来啊。我就和她说是来演戏的,大差也不差。”

谢冬心皱着眉,道:“是这样的,展小姐,我们确实是个剧组,但是并不拍戏,我们是给别人当假亲戚的,不过一切按照拍电影的流程来。”

“不好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算了,光说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跟我来就好了,就当是试镜。你把这张纸上的东西读一读。”谢冬心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说道:“你把这上面的角色设定看熟,然后表演一下。”

展敏定睛一看,纸上的要求是一个二十五到三十岁的女性,身高体重无限制,性格沉默寡言,学习优异,乖巧听话。有一位退休前当老师的父亲。虽然表面上沉默寡言,但其实很关心父亲。

展敏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她重新走到门口,绷紧脸,神色漠然地闯入屋内,把包往沙发上一甩,下巴朝上一昂,不屑于正眼瞧人。

谢冬心叹气,无可奈何道:“错了。”

“哪里错了?”

“表演的核心是生活化,对人物的理解也是复杂化的,你不应该只着眼于她沉默寡言的地方,即使是冷淡的人也是有热情的地方。”

“所以你不准备用我?”

“不,我让你再试一次。你和老周配一下戏,更好地模拟和父亲相处时的表现。”

展敏似有所悟,一个跨步冲到周望庆面前,抓着他的手,嚷道:“爸,我回来了!你还好吗?怎么看着老了这么多了?”

周望庆一愣,只喃喃道:“我还没死呢?你这像是去太平间给我认尸啊,不至于,不至于。”

谢冬心左手扶住额头,完全是哭笑不得,他轻轻拍拍展敏肩膀,说道:“你起来吧,跟我走,我们出去一趟。”

展敏不明所以道:“出去?出去试戏会更有代入感吗?”

谢冬心摇摇头,“不是,我是直接带你去见客户,如果不成功,我就不接这个单子了。顺便你可以考虑一下改行的事情了,像你这样一般漂亮的演员很多,一般漂亮也不会演戏的演员更多。所以多你一个不多。”

展敏自觉受了侮辱,忍不住回呛道:“像你这样没本事又自以为是的导演也很多。”

谢冬心倒不觉得冒犯,仍是微笑道:“你说的没错。”

谢冬心有一辆黑色的奥迪A7,开车送展敏去见客户。他穿着一身偏大的西服,配衬衫,却不打领带,比寻常的保险人员多了一份悠然气度,但依旧不像是电影导演。展敏为先前的话过意不去,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谢冬心点头,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自顾自道:“一会儿去见客户,要是对方认可你。你就算加入了我们了,我也并不与你签合同,社保也是不交的,工资日结,做一天拿一天的钱。你以后要是有更好的出路,只要和我说一声,随时走就好。”

“钱不钱的,我现在不在意,我现在是缺地方住,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你有地方给你住吗?”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包食宿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安排你住。”

展敏急切道:“那我能住下吗?我看你这里还是有个空房间的,就当借我应急,实在不行我可以不要酬劳。”

谢冬心面露尴尬,说道:“酬劳还是拿着吧,毕竟也没多少,你也是要吃饭的。我这里是不要紧,腾一间房间给你也可以,但是你自己先考虑好,毕竟异性之间同居,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穷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可以还是不可以?”

谢冬心含糊道:“那先等你和客户见过面再说。”

展敏错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算当导演没戏拍,也不用给别人当假亲戚。我看别的导演都改行当婚庆摄影师了。”

“因为我很缺钱,我的一部电影的版权不在我手里,我需要四百万再买回来。我也在做别的兼职。给人当假亲戚主要时间比较自由。”展敏努努嘴,暗自觉得好笑,兜兜转转原来谢冬心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还是那第二类导演,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

“缺钱干嘛不卖车?”

谢冬心笑道:“会卖的,已经和中介说好了,只是现在不准备卖,要不然很多事不方便。”

“为什么会有人找到你们?”展敏望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小得有些不真切,“我是说雇佣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蛮奇怪的。”

“是有点奇怪,但是孤独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奇怪。有的是形势所迫,有的是失去了想再得到,比如这位客户。”

这位客户姓张,退休前是一所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兼教导主任,五年前已经退休了,二十年前丧偶,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大,但女儿却在几年前意外离世,没说明死因。他现在上了年纪独居,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去医院有诸多不方便,就想雇个女儿陪着。这是最明面上的理由。谢冬心猜测里面定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展敏无暇细想,但莫名有些怕。她还没有对着人演过戏。

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落在身上,是沉甸甸的。演员拍戏,是站在镜头前的,镜头后面才是人的眼睛,多少有一层阻隔。可现在直接是眼睛对着眼睛,连话剧都不是,直接把舞台摆在面前,聚光灯都省了,演员和观众共处一室,难分彼此。反倒应了那句话,生活就是一出不拉幕布的大戏。

张老师住在六楼,好在是配有电梯的新楼盘,周边的环境也算鸟语花香。展敏不由羡慕起来,转念一想,倒也正常,毕竟这样的人才有闲钱来雇假女儿。

谢冬心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人,远比展敏想象中更憔悴。她望定他的眼睛,脱口而出道:“爸,我回来了,我今天忘拿钥匙了。”

张老师一愣,见谢冬心在旁边微笑着点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是雇佣来的女儿,接话道:“哦,那你进来吧,下次别忘记了。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

第三场

张老师独住两室厅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桌面上只零散摆着两本书,一副老花镜和几个茶杯。靠东面的墙上是一个矮柜,放着他亡妻的黑白遗照,微笑的脸尚且年轻。亡者的青春如同积雪的反光,照在同时代的活人身上,愈加显出他的衰老。他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张老师请他们坐下,又忙着斟茶倒水,“来,喝水,你请坐。”

展敏觉得气氛不对,他的客套里带着拘束,显然不完全相信眼前的情景。她对此倒有经验,配角演得多了,常与群演搭戏,知道新手心里总有一种‘演’的意识在,便不能入戏,需要从旁引导着。她便故作随意道:“爸,怎么了?我这么久不回来,你都把我当客人,太生疏了吧。”她知道张老师认识谢冬心,但刻意还要介绍一遍,“这位是小谢,我的同事,是他送我回来的。”

谢冬心自然也接住了这戏,规规矩矩道:“张叔叔好,我是小谢。”

张老师盯着他们,张张嘴,欲言又止。他皱着眉,显然是矛盾的,旧有的印象和眼前的场景在激荡冲突着,他越是迫切地要相信展敏是自己的女儿,越是在心中增添一层迷惑。他终究是叹口气,说道:“不行,不行,我不习惯。”

展敏还是露怯,脱口而出道:“我演得不好吗?”

张老师道:“不是,是我还没把脑筋转过来,我女儿不长这个样子,她是单眼皮,脸胖胖的,你长得太好看了。”

展敏咬着嘴唇笑道:“哦,谢谢,长得太好看这个缺点我也没办法。”

谢冬心从旁接话,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下午让道具组的同事过来,把您家里的照片换成她的,应该会更有代入感。又或者可不可以给她几件您女儿的衣服。我们会洗干净了再还给你,这都是不额外收费的。”

“这个可以。”张老师点头,“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明天我估计能习惯了。”

出了张老师家的门,展敏带着点小狗摇尾巴的得意劲,问道:“我演得还可以吧?至少刚才进门的那一下,他还是当真了的。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谢冬心只淡淡道:“我也没说你差劲。”

“喂,明明是你刚才说我不适合当演员的,不能赖账啊。”

谢冬心望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导演总是很坏的,有时候为了效果要吓唬一下演员。你不算天赋型演员,但只要善于观察生活,就会有进步。”

“那还行,你不是我见过最坏的导演。上次我跟一个组,导演听说演员家里的死人了,立刻让他保持住这个情绪去演苦情桥段。”展敏眨眨眼,摆出撒娇神态,软着嗓子道:“我觉得我留在你身边进步最快,你让我试试吧。”

谢冬心不置可否,把车又开回了他自己家。与张老师的家相比,谢冬心的家是另一重天地,可谓乱得别具一格。他的房子兼具工作室、杂物间与栖身之地三重功能。客厅地上一摞摞堆着书,书房的电脑里剪辑正做到一半,客厅有个小放映机,餐桌上有一叠分镜草稿,显然是用不上了,因为周望庆正用来放瓜子壳。

周望庆听展敏说今天出师不利,嗑着瓜子说风凉话,道:“那老头也是不会享福的,丑女儿看习惯了,一下子来个漂亮的,就知道不是亲生的。”

谢冬心不接话,只是递给展敏三百块钱,说道:“今天麻烦你来一趟了,明天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再打给你。”

“那房子的事?”

谢冬心轻声细语,带着些哄骗的口吻说道:“你再先等一下吧,你就算要搬过来,也是下个月的事情,既然付了房租,还有几天的房子也不要浪费。”

展敏知道他在拖延,可毕竟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戳穿,只能低头看手机掩饰情绪。谢冬心是个闷人,不主动与他搭话,他是绝不会开口的。他沉闷木讷的气质甚至让他的脸也显得暗淡无光。

周望庆倒是很多话,但是他那种街头下象棋老头似的活跃,带着丝狡猾,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展敏对这两人全无好感,可又不想主动离开。她小坐了片刻,正巧谢冬心也要出门,就说顺路把展敏捎回家。

展敏知道他也是出去给别人扮演家属,就随口问道:“你是演什么?”

谢冬心略带调侃道:“你去叫别人爸,我去给别人当爸。”

展敏笑道:“这么看还是你赚了。”

到了晚上,谢冬心打电话来,说张老师想约她再见一面,但如果这次还不满意,就不必再上门了。说得很客气,但对展敏当前的处境不算客气。她接电话前刚把两个陌生人赶出去,房东已经找人来看房了。她这两天就算不用露宿街头,家里也成了个免费的博物馆,可随意供人参观。

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她就算找新的落脚点也来不及了,预算少,时间紧,要求高,她估计连地下室都租不到。展敏决心破釜沉舟,明天见面时务必要让张老师入戏,接下来搞定谢冬心,别说是假扮女儿了,就是胸口碎大石,她都愿意一试。

第四场

第二次上门前,谢冬心特意带来了衣服和假发,让展敏暂且先扮上。还拿了张老师女儿生前的照片,让她看着多揣摩。照片里是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女孩,穿着校服,剪一刀齐的刘海,确实不好看。道具昨天已经换上,张老师家的相框里都摆着展敏的照片。从旁辅助的工作都已到位,接下来全看展敏的发挥了。

谢冬心对她还是不放心,临出门前简单同她说了戏。他说道:“表演说到底就是方法派、表现派和体验派。体验派,我觉得你是没希望了,这要看天赋。表现派,你容易弄巧成拙。方法派还是能努力的,你先完全放松,然后集中注意力,回忆你自己的经历,集中到具体的一个点上。你有在学校里训练过晒太阳吗?”

展敏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就是你坐在椅子上,想象手或者大腿被太阳晒着,有点烫有点热,集中在这个部位,回忆自己曾经被太阳晒的感受。一旦你完全沉浸入自己的回忆,身体就会被自然而然调动。你会觉得背上微微出汗,眼睛有点睁不开。表演也是这样,集中于一个点,一通百通。你明白吗?”

“好像有点明白。”

“还有一点,你对角色是有绝对掌控的。虽然客户对女儿的形象是有自己的定义,但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总是好的,如果真的按照他的喜好来表演,反而不真实。父母也清楚,自己的孩子没有那么十全十美。所以你要清楚,这个人物在这种家庭,这种处境中究竟应该是什么性格。”谢冬心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展敏颇感意外,发现他在专业领域倒是个健谈的人。

“我不是很明白。”

“这个客户是个很拘束的人,一板一眼,还是教导主任。他对自己的女儿肯定寄予厚望,同时也会让她感到压抑。那个角色要求是他自己写的,并不完全符合现实。这种家庭环境下的孩子不可能是千依百顺的,要么叛逆,要么拘束,或者两者都是。”

“为什么你会一下得出这么多结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头发和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都是特意烫过的,衣褶都平了。他头发虽然秃了,可是特意打理过,往两边梳开再定型。”

“你怎么看得这么仔细的?我完全不记得。”

谢冬心无奈道:“这是导演的基本功,也应该是演员的基本功,电影就是对生活的提炼。”

这个回答很一板一眼,展敏忍不住想逗他,“你说得这么认真,可惜你太高了,要不然我看你自己戴个假发扮女的去演算了。”

“如果你失败了,我大概会考虑的。”谢冬心敷衍地笑了。

假发的质量很一般,弄得展敏的头皮发痒,她努力忍住了,手却不断扯着外衣上的毛球。这次谢冬心只把她送到楼道口,让她自己上楼。她敲门时没想好该露出何种表情,所以见到张老师时是面无表情的。张老师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客套地点头微笑,像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不熟悉的同事。

张老师把展敏请进屋,给她倒了一杯茶。他们在升腾的热气里互相打量着,一时间都无从开口,因为不清楚该用何种身份交谈。

张老师的全名张志宗,头上一片狼藉,只剩稀稀落落几根头发铺开,无论是从前往后拨,还是从后往前拨,都显得不够用。他有一种资深老师的气质,不算平易近人,是背着手偷偷在操场抓早恋的那种。他坐在沙发上,背倒是挺得很直,但肚子还是鼓了出来。老年的发福是只胖肚子不胖四肢的,连身上的肉都显出一种虚浮感。她与展敏的父亲不是一类人,她也很难对他感到亲近。

张老师举起杯子喝茶,嘴里吃进去一片茶叶,他慢慢嚼着,嚼烂了再吐出来。展敏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有这样一个习惯。展敏的父亲是个机灵人,长得体面,处世又圆滑,在个二线城市的事业单位当科室主任,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周全。展敏小时候去父亲单位玩,人人都夸她可爱,抢着请她吃点心。后来展敏父亲和一个女同事出轨,母亲一怒之下举报到单位,事情闹大了,展敏父亲只得辞职,当起了个体户,离婚倒是没有离,但父亲从此成了一道黯淡的影子,久不在家,回来就是一身的烟味。像是出于报复,他和女人的交往更加没有分寸了,母亲事后后悔,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当初睁一只闭一只眼,一个总比许多个好。

成年后,展敏对父亲的印象是割裂的。有一半的印象留在十岁以前,那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让她骑在自己肩上去公园玩。然后她长大,他变老,变成一个肥胖臃肿的男人,背过身躲在厨房里抽烟,后颈的肉层层叠叠皱起来,背影笼在烟雾里,模糊一片。展敏不是不爱他,只是没办法全身心去爱。成年人的生活里注定有杂质。

一旦生出这一层感悟,就像是开车穿过隧道,眼前出现了亮光,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家人相亲相爱,但未必彼此尊敬。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不必太恭敬,有抱怨,有烦躁,但都有血缘兜底,真正的家人都带着点有恃无恐。

展敏放松下来,话便很轻易地顺着嘴边淌出来,抱怨道:“你不要总是这样啊,这样子很不卫生的。直接把茶叶吐出来就好了。”

张老师一愣,像是把这番话在嘴里也嚼了嚼,才说道:“这个茶叶嚼嚼也有味道啊,不要浪费。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和我们那时候又不一样。也不是我要忆苦思甜,所谓从奢入俭难,你要懂这个道理。”

“嚼个茶叶你都能说出这么多话来。”展敏微微别过头。

“你又觉得我烦了,烦是有点烦的,但我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展敏不耐烦道:“是,我知道了。你没事的话我回房间躺一会儿。”她起身,径直往卧室去。一开始不熟悉房子的格局,险些走到主卧去。她来到次卧,把门一关,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她担心演得太过了,惹恼了张老师,直接被赶出家门。客厅里一直没动静,大约过了半小时,张老师才来敲门,说道:“今天我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展敏松了一口气,跟着张老师往外走。这一片是老城区,东面不如西面热闹,又总是在修路,一阵风吹过,卷起灰尘一片。过马路时,展敏拉着张老师避开一辆转弯的车,嘴里说着,“小心车,爸。”

张老师点点头,别过头咳嗽了两声。等过了马路,他瞥一眼展敏的外套,说道:“我和你说过不要穿这件衣服,女孩子干嘛总穿黑色,老气横秋,像个老姑婆。”展敏发现他不太愿意看自己的脸,显然还没有完全习惯。

“黑色显瘦啊。”

“你又不胖。都瘦得干巴巴了。”

展敏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偷偷反驳,在演员里她算是中等体型了,镜头能把人显得浮肿不堪。为了上镜好看,女演员没有不节食的,催吐的也有不少。展敏以前的室友就总是在洗手台吐,事先喝一大杯掺了水的牛奶做润滑,吐出来后,整个寝室都是一股泛着酸的奶味。展敏为这个和她吵过几次,可后来她因为心悸入院,展敏还是主动去探病。演艺圈像是画皮里的妖怪,最喜欢吃人心,圈子里的人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心脏。很多时候要救都救不过来,可就是这样无数人还是前仆后继。展敏也没资格说别人。

他们来到一家面馆,张老师应该是老顾客了,一落座老板就迎上来招呼,嘴里寒暄道:“今天带女儿来吃饭啊,张老师。”他瞥一眼展敏,继续道:“女儿长得好看啊,像你的。叫什么名字啊?”

张老师顿一顿,说道:“张颜,颜色的颜。”

展敏在旁听了偷笑,对男人,不管孩子长成什么样子,都要说长得像他,以免无故引起家庭纠纷。同时她也笃定起来,觉得张老师这头已经稳了。

张老师叫了一碗面加块素鸡,展敏点了番茄炒蛋面。端上来她却没有胃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搅动一块疲软的番茄。这一碗面都是主食,她不敢多吃,晚上要做半小时俯卧撑才能消耗。她掏出手机,消磨时间,想看看朋友圈里有没有新的剧组招工。

张老师在旁边叫她,说道:“你快点吃,不然面就要坨了。还有不要总是玩手机,很伤眼睛的。”

展敏随口道:“我视力很好的。”话出口,她才想起照片里张老师的女儿戴眼镜,急忙找补道:“我今天戴了隐形眼镜。你没看出来吧。”

张老师郑重道:“隐形眼镜多戴眼睛要瞎掉的。”
“你听谁说的?”
“网上看到的新闻,那个小姑娘还挺年轻的,就和你差不多大,好像视网膜都摘除了。”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吓小孩的口气。
“你不要总是看朋友圈,很多就是骗人的。”

张老师反驳道:“要是朋友圈都是骗人的,那你们干嘛一直都看?”

展敏无言以对,就低头吃面,心里算着热量,估计晚上要绕着小区跑圈。吃完面到前面一个路口,两人作别。张老师忽然客气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不好意思啊,让你听我唠叨蛮久了。”

展敏想,亲疏远近有时真的很奇怪。按理说,家人是最亲近的,可相处起来反而无所顾忌。可一旦找个陌生人花了钱,反而小心翼翼起来。

第五场

送走张老师,展敏就迫不及待发微信向谢冬心邀功,暗示自己要是没地方住,就不能长期与他合作了。谢冬心的回复倒很简单,只问她准备什么时候搬来,要不要帮忙。

展敏的东西买得廉价,丢得轻易。挑挑拣拣一番后,只剩下几个宜家买的小家电,一袋子日用品和两大箱衣服要带走。谢冬心到晚上开车来接她,亲自把行李搬上车。

正巧房东带人来看房,还称赞说,这个男友不错,可以和他住一起。展敏懒得解释,心里对房东有怨气,本想朝她竖个中指,却没这个胆子,只能阴阳怪气说大妈再见。

谢冬心的房子也是租的,不过是三室两厅,有无限制的热水供应,出入便利。一个寻常的三口之家,指望的也不过是这样的房子。

谢冬心在门口问她,“你在这里无亲无故,住到我家里完全没有保障,你都不担心吗?”

展敏笑道:“本来是有点怕的,但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倒不担心了。我这人一个优点,胸大胆子大。”

话虽如此,展敏洗了澡,就早早躲回房间,睡前不忘把房门反锁,再用椅子抵住。

平心而论,谢冬心是个和善的好人。他没收房租,张老师给的劳务费也全交到展敏手里,只意思意思收了两百块伙食费。但展敏和他亲近不起来,觉得他的脾气不讨厌,也不讨喜。他沉默寡言,表情略带嘲讽,总像是在冷眼旁观,又太轻易能看透别人,而不屑一顾。他是个躲在玻璃后面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存在,可以交流,却不能亲近,伸手摸上去,就是又冷又硬。但与客户相处时,又显得人情通达,机警敏锐。展敏冷眼旁观,只觉得同情,看看讨生活多难啊,逼得社交障碍患者都出来揽客了。

展敏偷偷搜过他的名字,他的处女作是部文艺片,叫《私人的皮格马利翁》,听名字就够曲高和寡。电影在first青年导演投创会拉了投资,然后就再没消息,估计是导演和投资方有矛盾。这在圈子里很正常,投资方坑导演的故事汇总起来,可以写部一千零一夜。有个笑话是,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中十个人,有九个是失去剪辑权的导演,剩下一个是失去署名的编剧。

第二天,展敏在老时间与张老师见面。她已经驾轻就熟了。演戏就是这样,进入一个角色时最难,可一旦入戏了,就像是顺着一条河往下漂流,有一种顺其自然的轻松感。

这次他们绕着一所高中散步,就是张老师退休前就职的那所。他从代课老师一步步做起,四十年,大半辈子轻飘飘就耗在里面。路上张老师总是在咳嗽,原本他雇个假女儿也是为了上医院方便,但他迟迟不愿提这事。老人和孩子一样,上医院总是能拖就拖,展敏也不方便主动开口。

到了学校门口,张老师抱怨说,这几届的学生已经不认识他了。好在保安还记得他,很恭敬地叫他张老师,轻易就把他们放了进去。张老师领着展敏在操场外散步,一群穿草绿色校服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旁边站着个体育老师,很用力地吹了声哨子,示意他们走开些。

张老师连忙拉着展敏走开,悻悻道:“这是个生面孔嘛,之前没见过,估计就是这两年来的。”

绕路到一号教学楼,正巧有个女老师回办公室,碰上他们,就热情地打招呼,说道:“张老师,你今天回学校看看啊。”她略带好奇地望向展敏,问道:“这是女儿啊?和读书时不一样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张老师顿了顿,说道:“还行啊。”

那个女老师倒没起疑,对展敏殷勤道:“你高中也是在这里读的啊,学校也变了蛮多了。是不是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是那种很热情的性格,但也因为太热情,反而略显造作。

展敏顺着她的话,故意四处打量,问道:“教学楼的外墙是不是重新刷过了?”

女老师笑道:“是的啊,去年全弄过了,实验室也整修过了,你们读书时是没碰上好日子。可惜这两年条件好了,生源反而不行了,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张老师显然不赞同,带点硬邦邦的口气反驳道:“关键还是要用心教,用心了就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女老师讪笑着,又同他们寒暄了一阵,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王雨霞怎么样了?是不是快放出来了?”

张老师勉强道:“我不知道,我和她没联系了。”

女老师感叹:“她还真是可惜了,你待她这么好,资助她读书,结果弄成这样子。所以说人啊,真的很多时候料想不到。你说是吧,张颜?她也是你同学吧,你们以前玩得挺好的。”

“嗯。不过现在也不怎么来往了。”展敏偷偷瞥她眼色,似乎是故意戳张老师痛处。

果然刚走出校门,张老师就气不平,忿忿道:“她以前总是不好好上班,三点钟就溜出去买菜,让我抓到好几次。现在有个儿子在美国,她就觉得不得了了,扬眉吐气了,什么人啊。”

展敏原本好奇王雨霞的事,但还是忍住了没追问,毕竟张老师如今是她的衣食父母,比亲生父母更得罪不得。但她回去后还是和周望庆聊起这事。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给她出了主意,说道:“如果真的人关进去了,你去中国裁判文书网搜一下这个名字,说不得能找到当时的审判文书,就知道是犯了什么罪。”

展敏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按着读音搜了几个大众化的名字,再按年龄筛选,竟然当真有发现,三年前有个叫王雨霞的交易员因为内幕交易,被判入狱八年,缓刑四年,她当时只有二十七岁。

晚饭时,展敏兴致勃勃地和谢冬心聊起这事,说道:“你说,这个张老师还蛮可怜的,亲生的女儿死掉了,资助的学生又坐牢了,标准的一个孤寡老人。我是不是应该对他更温柔一点?”

谢冬心道:“你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比较好,你只是被雇佣的家人,不要涉及客户的家事。这种时候入戏太深,没人会觉得你敬业,只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展敏对着他把眼白一翻,低头闷声喝汤。她知道谢冬心的话说得不错,但讨厌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凡事总往最悲观处去想的态度。

昨天也是晚饭时,展敏与他聊起一条娱乐新闻,是某男星示意保镖推搡粉丝,被拍了视频,惹得议论纷纷。展敏之前和这个男星有过接触,对他印象极差。当时她还是大二,被拉壮丁去剧组当群演。上午结束后,她坐在台阶上吃盒饭,男主演从旁走过,瞥一眼盒饭里的肉菜,半开玩笑道:“给群演吃这么好的菜,再拍下去,钱要不够了。”

到下午,有十多个他的粉丝来探班。一群女孩等在门口,穿着裙子冻得瑟瑟发抖,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保安去赶人。他只拍了几个钟头,就坐上保姆车赶下个场子了,晚上他有个时尚活动要走红毯。

展敏幸灾乐祸道:“这家伙本来就是靠粉丝吃饭的,这次他就要倒霉了。”

谢冬心淡淡道:“这未必,他把投资人打点得很好,经纪人也很厉害。他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公司应该会保他。这件事要压下去不难,人都是很健忘的。”

展敏觉得他的猜测太悲观,但事情发展果然如他所料,隔天某知名女星被爆离婚,闹得沸沸扬扬,风头盖过了先前所有的娱乐新闻。经纪公司再花钱到各大论坛删帖,封锁消息,他的丑闻就无声无息平息下去了。

谢冬心是对的,而且一副对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展敏看不顺他,暗地里和他赌气,她偏要和张老师搞好关系,弄清他家里的纠葛。

第六场

展敏偷偷调查着张老师,其实也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就是上网搜了搜张志宗这个名字,又和上次的女老师私下聊了聊。她也没查出什么内情,就知道张老师是个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做事负责,对学生用心,就是为人死板强势。学生对他又敬又怕,老师对他敬而远之,又和副校长闹不和,所以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教导主任。

张老师认死理,高标准的性格,展敏已经领教过了。相处不过几天,张老师就对表演提了更高要求,追加了许多细节。真正的张颜不爱吃鱼,喜欢喝排骨汤,冬天也吃冰激凌,听一个他也叫不出名字的日本乐队,喜欢猫,有洁癖。为了最后一条,展敏撩起袖子给张老师打扫了一次卫生。展敏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额外服务,但张老师过意不去,多加了钱。

张老师道:“这个合同里只写了给我扮演女儿,没说别的事情,你这个也算是额外劳动了,我这辈子从来不会占别人便宜。”

展敏笑笑,不吭声,知道一推脱张老师肯定和她急,觉得受了侮辱。其实她已经发现了,谢冬心让客户签的一系列合同和条例都是废纸,没有法律效力,只是让客户觉得这是合法雇佣。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就是个野路子的私人小作坊,连营业执照都没有,更不可能有法务。

谢冬心会想到干这个,也完全是意外。一次喝喜酒时他被老同学请去,连哄带骗让他假扮新郎在瑞士定居的哥哥。原来新郎是上门女婿,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想找人假扮厉害亲戚充面子,还编了一个哥哥是同性恋,和家里人闹翻的故事。事后为了封口,新郎给了谢冬心一大笔钱,他顿时明白这生意可做。

谢冬心发动关系网,私下一打听,想雇佣假亲戚的大有人在。他就拉了周望庆入伙,归根结底一句话,有钱不赚王八蛋。不过涉及别人家务事很容易惹麻烦,严重了还会被告是诈骗。所以谢冬心拟了一堆毫无法律效力的合同,让客户不敢胡来。他还很谨慎地挑选客户,不找太穷的,也不找太有钱的,基本都是熟人介绍,像张老师,就是谢冬心大学室友的高中老师。展敏知道了内情,对谢冬心倒是刮目相看。

这人看着不声不响,其实胆子大,人又狡猾。为了攒钱买回他的电影版权,可谓不择手段了,要是科技更发达些,给钱让他去火星拓荒,他估计都愿意了。

展敏其实也没考虑好要不要长久做这一行。毕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搞不好还要担风险,而且和张老师的相处已经让她心生厌烦。

张老师不是个讨喜的老头,至少远没有周望庆讨喜。周望庆时常会给展敏带些瓜子花生,讲一两个在剧组里听来的八卦,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会多问别人的家事。张老师却毫不客气地问她,“你家里人同意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什么意思?”

“我说这句话,你不要觉得不好听,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无依无靠的,你爸妈也担心你。娱乐圈又很乱,你陷进去了要脱身都难,全是潜规则,要是你被拉着做一点违法乱纪的事,跑都不了。还是早点转行比较好。”

听他的口气,展敏差点以为自己在贩毒。她出于好奇问了张老师心目中的正经行当。模特演员一类吃青春饭的自然不行,导演画家作家一类的艺术家也容易饿死,互联网这样的新兴行业不够稳妥。公务员事业单位国有银行职员,这种给政府打工的职业,他最为青睐,但对券商颇有偏见,认为那个环境会带坏好人。王雨霞以前就是做证券交易。

展敏没有戳穿,只是随口附和了他几句,觉得他可怜又可笑。有一次他们在路上碰到张老师以前的学生,对方认出是他,远远地就转身跑了。

第二天是阴天,张老师的风湿犯了,打电话问展敏愿不愿意跑个腿,帮他去邮局寄封信。展敏犹豫了一下,想反正也是闲着,就拿了信坐公交去邮局。

信是写给王雨霞的,寄到东面监狱,展敏一路上和自己的好奇心做殊死搏斗,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拆开偷看。她猜张老师一直和入狱的王雨霞通信,只是不好意思和旁人说。展敏终究是个外人,让她知道倒也无所谓了。

张老师犯风湿,只能卧床休息。展敏放心不下他,特意买了点水果又绕回他家。张老师没料到她会回来,正用热水袋敷着腿在沙发上看相声。电视机开着,他的头一点一点,似乎是盹着了。听到展敏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道:“噢,你回来了啊。”等到彻底清醒后,他的神色又有片刻黯然。

展敏疑心,他那一瞬间是弄假成真了。

张老师不好意思收她的水果,就让她从冰箱里拿一只冷冻的鸭子回去。展敏一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盒速冻饺子。张老师这才想起,鸭子在月头就吃掉了,他这段时间都是用青菜下面条,偶尔配一碗饺子。

展敏忽然想起了自己父母,回到住处急忙给家里打了电话。一如往常,是母亲接的,她在电话那头叫嚷道:“女儿打电话回来了,你把电视开轻一点,我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

“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饭吃了吗?”母亲的声音热切里带着点不知所措,似乎有许多话要涌出来,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就是正好有空了,打电话回来和你们聊聊。你们最近有好好吃饭吗?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吃得很随便,什么青菜下点面条就凑合了。这样不行的,知道吗?”

“没事,我和你爸吃得挺好的,今天吃了牛肉。”

“牛肉挺好。牛肉长力气。”

“你怎么了?怪怪的,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不是,就是今天在剧组里看到一个老头,六十多岁人了,还是演个配角,当演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指望了,外面还接别的活赚钱,回家就吃个水煮面条,怪可怜的。我就想到你们了。”

展母嗤笑道:“你真是想多了,我的退休金管够的,不会这么瞎抠门的,到时候一身的病还要再花钱。这个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七搞八搞的有什么意思。演戏当明星这种事,是留给你这种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的。你最近在剧组里拍戏,累不累?”

“还行,我最近有个女二号要演了。”

“那是什么名字啊?电视剧还是电影啊,我们家的电视能不能收到啊。”

“不一定能播出,这两年堆了好多剧都播不出来。反正就算不播,我也一样拿钱的。”

“你现在钱够花吗?”

展敏故作轻松笑道:“够啊,我不是说了,我有新戏要拍,片酬肯定先给一部分的。对了,忘了说了,我刚换了一个地方去住,搬家了,宽敞了一点。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那我下个礼拜把水果寄给你。你要记得加衣服,我看天气预报,你们那里突然降温了,你不要感冒。”母亲顿了顿,问道:“你要和你爸爸说话吗?”

“下次吧,他反正在看电视,就不叫他了。”挂断电话,展敏趴在床上忍不住哭了。她有满腔近于荒唐的委屈无处倾诉,又觉得辜负了自己的父母。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抽着鼻子去客厅喝水。谢冬心坐在椅子上,把她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他要到傍晚才回来,也不知他把她的哭声听去了多少。

展敏尴尬道:“原来你回来了啊。外面天阴沉沉的,在下雨吗?”

他倒是若无其事道:“没有下雨。今天晚上包馄饨,我买了皮子和馅料。你要来帮忙吗?”

第七场

当天晚上,展敏辗转难眠,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青春已经快枯萎。二十五岁,是研究生毕业的年纪。可放在娱乐圈,是演纯情女主的最后期限。过了三十,市面上适合的角色只剩一半了,三十五之后,只有女主的妈妈可以选了。这两年再混不出来,她的演艺生涯基本就完了。

展敏的惶恐里混杂着愧疚,她不愿意承认母亲是对的。她当年要考电影学院时,母亲反对。母亲宁愿她上个末流二本,也不同意她当演员。怕她学坏,也怕她挨饿。但展敏一意孤行,她不单是为了理想,还充满野心。她不想当泛泛之辈,做什么倒是其次。

小城市里风言风语流传得广,谁都知道她爸爸外面找女人,让家里的女人举报了,弄得一家都难堪。有人说她妈妈傻,有人说她爸爸奸,总之她就是在指指点点里长大的,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可在读书上,展敏是没指望的。她有一个优点,就是睡眠质量好,更具体些,就是一看到数学书就犯困。好在她会唱歌会弹琴,长得出挑,走野路子不至于毫无指望。

在当演员这事上,父亲是支持她的,却不是对她寄以厚望。他多年的积怨还没发泄干净,故意要在这事上和妻子对着干,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意。学校方面考艺术生,要家长签字,就是父亲背着母亲签的,也是他买的火车票送展敏去北京面试。

可真拿到录取通知书,父亲反而懵了,反觉事情真的往无可挽回中去了,他有了无可推卸的责任。母亲哭过也骂过,倒也想开了,后来逢人便说自家女儿争气,以后要当大明星了。展敏唯一演过的电视剧,母亲特意录下来,一遍遍看她的出场镜头,还把她的定妆照打印下来,夹在相册里给亲戚翻看。

展敏知道父母是害怕的。单以最世俗的观点看,养儿防老,父亲的退休金少,母亲的身体不好,以后都要依仗她。但她也没钱,又在外漂泊着。父母越是怕,越要装得若无其事。

她其实也怕。

展敏没睡好,清晨吃早饭时带点恍惚,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当演员?我要不回老家找工作吧,婚庆公司里当主持人据说钱也不少。”

谢冬心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演员呢?”

“因为不甘心,我长得好看,又有天赋,要是一辈子埋没在一个小地方,太浪费了,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谢冬心苦笑道:“这世上大部分人会被浪费,一个人的大部分人生也会被浪费。”

“所以你是劝我回家去吗?”

“我没有建议,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你要走的话,记得这几天的伙食费结一下。”

展敏撇嘴,问道:“我看网上的资料,你好像是摄影出身。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当导演呢?”

“因为害怕。”谢冬心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起身离席,把碗拿去厨房冲洗。

第八场

一周的阴雨后接着一周的大晴天,张老师的风湿好转了,但咳嗽更厉害了,展敏给他买了点药,吃了也不见效。展敏有一次撞见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在搜索引擎里打字,‘老人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是不是肺癌’,她别过头,假装没看到。

拖了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他只能让展敏陪着去医院。医院里现在已经用电子挂号了,老年人完全不会用,张老师也不例外。展敏为他把相关手续办妥,回来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和一个老阿姨聊上了,还不无得意:“你不会弄的话让我女儿帮你弄,他们年轻人擅长弄这个。”

展敏看到他的炫耀神色不禁感到悲哀,都说老人像孩子。张老师此刻的神情和炫耀父母的幼儿园孩子并无不同。她拿着医保卡为阿姨代办了预约挂号,又耐心为她指了路。

她走后,张老师感叹道:“人老了来看病,没个年轻人在旁边陪着,要被人欺负的。所以还是要有小孩,养儿防老有道理的。”

展敏笑笑,不置可否。这话她只听一半。她已经学会了与张老师的相处之道,听爱听的,剩下的装聋子就好。反正在家里她也是这样。

医院里人头攒动的,他们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看诊。医生让张老师去拍CT。于是他们拿了号,继续等。片子拍出来肺部有阴影,可能是癌,也可能只是炎症,医生又让张老师做了一系列检查,开了药,让他三天后来看结果。

回去的路上,张老师装得满不在乎,说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又不抽香烟,哪里这么容易得癌症。要是癌症,我早就这里痛那里痛,哪有这么太平。”他顿了顿,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种事情也难说,我以前办公室有个女老师,四十岁就去了,也是肺癌。她也不抽烟,可是家里的男人抽得厉害。不过我家里也没人抽烟,应该不要紧。学校里那些不算,一点点。”

展敏附和了他几句,知道他还是怕的。他们路过一个公园时,张老师忽然道:“那边有个秋千,你要不要去玩?我帮你推。”

展敏觉得好笑,她早过了这样的年纪。原本想要笑着拒绝,可猛然间又明白过来,父母总记得孩子童年时的事,因为那时他们也正年轻着。

展敏点头,坐上秋千,由着张老师喘着粗气给她推。一阵冷风吹过,他们都冻得鼻子通红,缩缩脖子就回家了。

第二天展敏提着袋水果去找张老师。在楼道口见有个女人站在门边玩打火机,短发,浓妆,穿皮衣,搓着手却不愿上楼去。擦身而过时,展敏打量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名字,便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女人说道:“我叫张颜,以前住在这里的。”

展敏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我知道,我看过你照片。可你不是死了吗?”

张颜叹口气,很疲惫地笑道:“谁和你说的。我爸吗?原来他是这么想我的啊。”

展敏一紧张,就把雇佣家人的事和盘托出。张颜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么漂亮,我爸花这么点钱让你来演我,倒是占大便宜了。不过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意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
她说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张老师是个好老师,却不是位好父亲。因为他总爱把学校里的一套规矩带到家里来。张颜读初中后,张老师就限制她和朋友出去玩,强迫她在家里自修,每天布置额外的卷子给她做,不写完不准睡觉。
张颜的学生时代过得格外苦闷,同学都不爱和她往来,一个人总是形单影只的。这种情况一直到高中才有改善,倒不是张老师转了性子,而是他资助来班上的一个贫困生王雨霞。王雨霞的父亲做水产养殖,母亲开了个杂货铺,原本家里还过得去。可是高一下半学期,她父亲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家里一下子就困难起来。
王雨霞成绩优异,每次统考都名列前茅。张老师惜才,怕她辍学不读,就主动提出要资助她到大学毕业。王雨霞和张颜同级不同班,原本不算熟悉,但受了资助后,王雨霞每天约张颜一起吃午饭,放学一起搭公交回家。王雨霞性子温和,人又开朗,张颜很快就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约好以后要考同一所大学。
三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乍一看,还算是个温情故事。但其实矛盾已经在水面下浮动了。张老师拿管教女儿的方式管教王雨霞,她私底下有怨言,可是毕竟受了恩惠,不能恩将仇报。她只能偷偷对张颜抱怨几句。
张颜幼年丧母,平日也没有朋友。王雨霞因为家境不好,从小比同龄人成熟。对她既像是姐姐,又是唯一的朋友。张颜近于病态地依赖她,虽然她隐约也猜到王雨霞接近自己有更复杂的动机。
他们保持着跷跷板一样微妙的平衡,直到高三时的一次名校自主招生。一个年级有五个名额,选的是统考前五名,张颜是第六,王雨霞是第三。但王玉霞主动提出放弃,把名额让给了张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的意思,没敢去问。到填志愿时,张老师劝王雨霞考师范学院,一样有985能选,毕业后方便找工作,可以贴补家里。王雨霞却坚持要学经济,吵到最后,她摔门出去。这是张颜第一次见她发火。

张颜参加自主招生却没被有录取,高考失常只上了个普通一本。王雨霞则考入了名校的王牌经济系,她们的大学不在一座城市。

读了大学后,张颜脱离了父亲的管束,交了新朋友,学会了抽烟,也渐渐与王雨霞生疏了。她依旧问心有愧。再见面已经是四年后,王雨霞回张家吃了一顿饭,敬了张老师两杯酒,说自己工作后会尽快把张老师资助她的钱都还上。这话听起来像是要划清界限,张老师借着酒劲发了一通火,闹得不欢而散。但王雨霞还是每个月都把钱汇到账上。

张颜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长也不超过一年。父亲在学校里待了一辈子,让她对安定有一种天然的惶恐。王雨霞则在外面混得如鱼得水。她每年都会抽几天回来看望张老师,每次都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礼品。她没有刻意露富,但一身都是名牌,包里还有车钥匙。有知道的内情的人都说张老师好人有好报,福气要来了。

福气就是王雨霞很快被捕入狱,涉及内幕交易,金额在两百九十万,属于情节极为严重。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金额这么大,王雨霞是为上面人顶包。但她是被实名举报的,原本就逃不过,只是判几年的差别。举报人就是张老师。王雨霞受审时,张老师作为证人出庭,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张颜彻底同父亲闹翻了,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简直毁了她一生。”

张老师理直气壮,道:“她错了就是错了,又不是我让她去犯法的。我是一直让她好好做人,她要是去考个师范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张颜道:“我不想听你讲道理,你的道理讲得这么好,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过得有多好。”她当天晚上就提着行李走了,认定父亲举报王雨霞完全是出于私心,他不接受她们的忤逆。

这之后,张颜就再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第九场

展敏问道:“那你现在回来是为了看看你爸爸吗?”

张颜冷笑道:“没那么高尚,是昨天突然有个以前的老师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和我爸在一起。我说没有,她说我爸老年痴呆了,拉了个陌生人说是自己的女儿。没想到是你。”

展敏仔细打量着张颜,发现她比照片上瘦了许多,眼窝凹陷,下颚锐利,便好奇她是怎么减肥的。

“青春期胖过的人这辈子都不敢胖,我靠抽烟节食。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一天能抽两包烟。”她斜了眼展敏,阴恻恻一笑道:“不过胖的时候不好看,瘦下来也不一定好看,我可不像你,我可不像你,怎么样都好看。”

“你不上去找你爸爸吗?”

“不用,我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会儿。”

展敏无言以对,她本就觉得尴尬,被张颜阴阳怪气的态度一激,愈发觉得难堪,只把水果往她手里一塞,就近于慌乱地逃走了。

回到住处,她把前因后果和谢冬心说了,他倒不意外,只是说道:“事情倒比我想象得更复杂,还好你没有陷进去太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颜还活着?”

谢冬心承认道:“我不会选完全不了解的客户,也不会只听客户的一面之词,我有事先托人打听过,好几个同学还和张颜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找到她。她现在在给乐队当经纪人。不过她这次回来得很突然,我也没想到。”

展敏一摊手,故作轻松道:“反正和我没关系了,现在真女儿回来,我这个冒牌货就要撤了。”

“不过你忘了说最重要的话。”

“什么?我可不会说什么煽情的道别,很肉麻的。”

“不是,你忘记问他们什么时候付尾款。”

尴尬归尴尬,吃饭还是要紧事。没钱就没饭吃,展敏只能硬着头皮发消息给张老师,让他尽快结清尾款。可是大半天都不见回应,打他手机也不通。展敏想起体检报告的事,隐约觉得不安,还是匆匆往张老师家跑了一趟。

张老师不在,开门的是张颜,她卸了妆愈发显得苍白。展敏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就站在门口和她说了一阵客套话,把先前借出的衣服装在袋子里还给她。

张颜有些不耐烦,问道:“这些衣服我早就不穿了,你丢掉也无所谓。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请你多留了。”

展敏讪笑道:“其实我是来要钱的,之前雇我的尾款没付清,因为你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我爸的手机坏掉了,电充不进去,他就是瞎省钱,买了个二手机。他也不是有意不给钱,估计是忘记了,你留个微信给我,我转给你吧。”

展敏点头,问道:“对了,你爸的身体怎么样?之前肺里好像有阴影。”

“没事,就是肺炎,吃点药就好了。”

“那就好,你在家里准备长住吗?”

“这和你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我爸雇了你,又不是我雇了你。他要是觉得我这个女儿不好,换一个好的,我也无所谓。”张颜作势就把门一关,展敏苦笑一声,转身就往楼下走。刚出小区大门,正巧撞见张老师提着些熟食回来。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不由分说,就把展敏又请回家吃饭。

一张方桌坐三个人,各坐一边,怎么样都是不平衡的。张颜的脸阴沉沉的,展敏不敢多看她,就埋头喝汤。

张老师偏要火上浇油,对张颜道:“这段时间你不在,小展帮了我不少忙。张颜啊,你起来谢谢她一下。”

张颜白了一眼,道:“谢什么谢,又不是没给她钱。”

“你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快点起来,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人家是客人,说一声谢谢。”

“我不想说。”

“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了?平时我怎么教你的?快点,听话。”

张颜无奈起身,敷衍着展敏道了谢。展敏连忙说太客气,只觉得自己要折寿。

张老师给女儿盛了一碗汤,讨好道:“你小时候最喜欢排骨汤,我特意给你买的。”

“以前是以前,我早就不喝这个了,又腻又没有营养。”

“怎么会没有营养呢,骨头汤是补钙的。”

“补钙是假的,只有嘌呤和脂肪。”

“以前都是说补钙的,人家生小孩坐月子都是喝这个的,肯定有道理。你不要听别人瞎说,那都是伪科学。你看你,饭都不好好吃,所以脸色也难看。不要闹脾气了,快点趁热喝掉。”

张颜漠然道:“我脸色差是因为我得肺癌了,和吃不吃饭没关系。”

张老师猛地把脸一沉,说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是肺癌,你要把我检查报告给你看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看你?想得美,我回来是为了看医生,户口在这里,医保能多报一点。”

“你真的得肺癌了?早期还是晚期?怎么会这样子?”

张颜眯起眼,带着点报复的快意冷笑道:“因为我抽烟太多了,你不让我抽,我偏要抽,我现在要死了,你满意吗?反正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好让你再去找一个更满意的小孩。学生里挑女儿已经不够你选了,是吧?现在花钱也要找个更好的。”

张老师慌乱道:“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哪有什么病不能治,你这个是早期的吧,肯定是早期的啊,你这么年轻啊。”

“早期的癌不是癌啊,你干嘛要说我死了啊。”张颜把碗一摔,猛地站起身,瞪着张老师。展敏以为她要哭,或是要闹,偷偷连纸巾都准备好了,却根本没见闹起来。张老师只抬起头,静静凝视她,不说话,以一个老师及父亲长久的威严说道:“你坐下,吃饭。”

张颜咬着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逞强,可又从潜意识里天然生出一层畏惧。她身影晃了晃,仍旧站着,态度却不算坚决了。

张老师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抽烟是不对,我和你说的没错吧。你现在要听话,快点坐下吃饭。”

张颜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忽然间,这家人就成了比展敏更高明的演员,很熟练地演起了若无其事。

张颜埋头吃饭,张老师给她夹菜,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说她以前的同学,谁谁谁找不到工作啃老,谁谁谁抑郁了要自杀,好像过得都不好。张颜举起碗要喝汤,张老师给她盛了。

父母好像总有这样的本事,越是小的事情越是讲得惊心动魄,越是大的事越是轻飘飘接过去。展敏想起,自己母亲去举报父亲的那个早上,也不过是在家里下面条,多给她加了个荷包蛋。

张老师把碗递回去,轻轻往她背上拍了一下,提醒道:“别把背驼着,坐直一点。以后也别化妆了,都是重金属,对身体不好。”

张颜轻轻嗯了一声,把背挺直。

展敏离开时,张老师嘱咐女儿道:“去送送人家,上门都是客。”

张颜一声不吭跟着她下楼,脚步声也没有,像是一道郁结的影子。到楼道口时,展敏说道:“我想和你说一些我自己的事,是我突然想到的。”

“我不想听。”张颜懒得看她。

“随便你听不听,反正我要说。有一段时间我爸失业了,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学校里订牛奶,一个学期一百五十块,每周两瓶。我很想喝,我妈不同意,说这个牌子对身体不好,其实就是舍不得钱。我很想喝,就偷偷问同学要,喝完了把盒子放在书包里。我妈晚上翻我书包看到了,狠狠把我骂了一顿,说再穷也不能问别人讨东西。其实她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折腾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现在看到这个牌子的牛奶,就想起这事,就觉得恶心。我到现在都不喝牛奶。家人很奇怪,就像是一座山,很多时候挡着你,让你不方便,可是有一天消失了,忽然又让你觉得空荡荡的。不知不觉里,你已经被他们塑造好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害怕吧。”

“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吧。”展敏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走远,就又被张颜叫住,追问道:“你抽烟吗?”

展敏道:“不抽。”

“不抽就好,以后也别抽,对身体不好。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

张颜转完钱就把展敏拉黑了,展敏也无从得知这对父女之后的事。展敏问谢冬心,“你说张颜会留下吗?”

“不知道,就和我无关。”

展敏自顾自道:“我觉得她不会走,我看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张颜没必要为了王雨霞再怪张老师,我看到张老师还给牢里的王雨霞写信。”

谢冬心劝她不必多想,说道:“人在叙述时总是会把自己美化,你就不好奇,张老师怎么会知道王雨霞进行内幕交易。她显然不会亲自和老师说这种事。”

展敏问道:“你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有这个机会的人也只有张颜,她和王雨霞毕业后还算朋友,多来往一下,总能知道些内情,有意无意就能和她爸说了。”

“你是说张颜故意想让张老师举报王雨霞?可是为什么啊,她们不是朋友吗?”

谢冬心道:“可能是无心之失,也可能是嫉妒。你是个假女儿,王雨霞也是个假女儿。张颜嫉妒你,也会嫉妒她。把孩子当学生抚养,孩子就会像学生一样竞争。”

“既然这样,张颜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她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

“有些事外人能猜到,父母怎么会猜不到。张老师喜欢当道德家,留在他身边,张颜就成了个污点证人。孩子总以为离开父母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其实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过旧生活。”

谢冬心自嘲一笑,说道:“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你不必当真。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你还准备继续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谢冬心道:“那你慢慢想,尽量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回复。”他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展敏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是第一次听他开玩笑。他顿一顿,继续道:“先出去吃饭吧,今天太晚了,来不及做饭了。”

展敏自告奋勇道:“我来做饭吧。”

“不用了。”

“没事,不麻烦。”展敏热切地抓过他的手,左顾右盼找围裙。

谢冬心抽出手,说道:“不是麻烦,是我肠胃不好,所以还是出去吃吧。”

他们吃的是馄饨,附近小吃街上价廉物美的一家店。是一家夫妻店,老板娘在前面收银,老板在后面下馄饨,一掀开隔热帘,腾腾的白烟往脸上扑。

展敏一口气吃完,让热气熏得脸颊发红,望着谢冬心,郑重道:“我还是想当演员。求你帮帮我,再让我住下来吧,我也愿意继续演假亲戚。”

谢冬心轻轻点了头,他不吃葱末,正用勺子一片片往外捞,脸上似乎有些朦胧的笑意。等白烟散尽,又看不见了。

馄饨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他们旁边,有个女孩挂断电话,正趴在桌上哭。有个母亲在教儿子数学题,有个房产中介在推销地铁旁边的一套房子,有个高中生在插着耳机听音乐。他们在吃馄饨。对面的商铺在卖糖炒栗子,有个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边走边吃,捎来一阵软甜的风。

第一单元 完

作者:陆雾

科研人员;擅长社会派推理和家庭故事,反套路

责编:赛梨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

相关推荐
热点推荐
干咳不发烧却透不过气,男子送入抢救室后被确诊为患罕见肺炎

干咳不发烧却透不过气,男子送入抢救室后被确诊为患罕见肺炎

澎湃新闻
2024-04-28 17:50:33
布林肯刚走,菲律宾的对华态度也变了,否认与中国达成南海共识

布林肯刚走,菲律宾的对华态度也变了,否认与中国达成南海共识

有凤Talk
2024-04-28 18:00:50
落马正部级唐一军,被撤销全国政协委员资格

落马正部级唐一军,被撤销全国政协委员资格

极目新闻
2024-04-29 15:34:37
汪小菲卖北京豪宅!内部照PO网「品味超谜样」 满地大S私物被看光

汪小菲卖北京豪宅!内部照PO网「品味超谜样」 满地大S私物被看光

ETtoday星光云
2024-04-29 12:16:17
大S和具俊晔外出吃饭被偶遇!大S节俭持家主动打包,不避嫌!

大S和具俊晔外出吃饭被偶遇!大S节俭持家主动打包,不避嫌!

娱圈小愚
2024-04-29 14:39:32
俄罗斯人爆料:ATACMS导弹对克里米亚塔尔汗库特岬防空部队的打击

俄罗斯人爆料:ATACMS导弹对克里米亚塔尔汗库特岬防空部队的打击

老马拉车莫少装
2024-04-28 23:31:25
不可思议!五一假期还没开始,包括美国,韩国,俄罗斯,法国,西

不可思议!五一假期还没开始,包括美国,韩国,俄罗斯,法国,西

布拉旅游说
2024-04-29 04:53:55
保定楼市全军覆没,保定莲池区房价从11000降为9800,降了1200

保定楼市全军覆没,保定莲池区房价从11000降为9800,降了1200

有事问彭叔
2024-04-27 10:40:55
回顾女子带老公一起住娘家,被母亲训斥:想让你弟弟找不到老婆?

回顾女子带老公一起住娘家,被母亲训斥:想让你弟弟找不到老婆?

佑宛故事汇
2024-04-28 16:20:05
专家建议:五一过后,取消教师带薪休假。教师欢呼,快点实施

专家建议:五一过后,取消教师带薪休假。教师欢呼,快点实施

糖逗在娱乐
2024-04-28 16:13:01
姐姐去天安门广场游玩,偶遇站岗的弟弟,很激动!被网友评论笑喷

姐姐去天安门广场游玩,偶遇站岗的弟弟,很激动!被网友评论笑喷

校长侃财
2024-04-28 12:35:21
报复真快!保加利亚放弃中国动车,西班牙无法交付,连累项目取消

报复真快!保加利亚放弃中国动车,西班牙无法交付,连累项目取消

户外小阿隋
2024-04-29 09:24:02
对决时刻到来,美国动真格,宣布将制裁中方银行,军事部署也到位

对决时刻到来,美国动真格,宣布将制裁中方银行,军事部署也到位

深蓝航迹
2024-04-28 15:07:49
切割完成!与辉同行主播全体去东方化,俞老师说不用斗!网友懵了

切割完成!与辉同行主播全体去东方化,俞老师说不用斗!网友懵了

娱圈小愚
2024-04-29 14:19:50
解放前,一侦查员将被处决,房东送断头饭时悄声道:这饭要仔细吃

解放前,一侦查员将被处决,房东送断头饭时悄声道:这饭要仔细吃

百年历史老号
2024-04-25 19:23:29
董宇辉和娱乐明星在河南安阳狭路相逢,一眼就分出了胜负!

董宇辉和娱乐明星在河南安阳狭路相逢,一眼就分出了胜负!

郑丁嘉话
2024-04-29 10:52:57
投靠古天乐也没用!baby为复出走极端,剪超短发cos华晨宇引群嘲

投靠古天乐也没用!baby为复出走极端,剪超短发cos华晨宇引群嘲

八卦王者
2024-04-27 13:58:51
阿森纳本赛季用角球进了16球!内维尔:整个赛季都这样 教练让人讨厌

阿森纳本赛季用角球进了16球!内维尔:整个赛季都这样 教练让人讨厌

雷速体育
2024-04-29 10:27:21
赵本山御用老伴关婷娜豪宅养羊驼,炫的是自己的富,戳了网友的心

赵本山御用老伴关婷娜豪宅养羊驼,炫的是自己的富,戳了网友的心

千秋秋娱乐
2024-04-28 20:11:04
热搜压不住了,某为问界,该给消费者一个说法!

热搜压不住了,某为问界,该给消费者一个说法!

木蹊说
2024-04-28 17:23:05
2024-04-29 17:20:49

头条要闻

布林肯称美方看到中方试图干涉美大选的证据 中方驳斥

头条要闻

布林肯称美方看到中方试图干涉美大选的证据 中方驳斥

体育要闻

足球童话!执教16年,从业余联赛到德甲

娱乐要闻

田馥甄遭抵制,蔡依林却能稳稳捞金?

财经要闻

问界M7追尾起火3人遇难 四大疑问待解

科技要闻

马斯克想把特斯拉中国数据送出国 这事太难

汽车要闻

配置更丰富 静态体验2024款欧拉好猫

态度原创

时尚
亲子
游戏
健康
旅游

今年已经不流行扮嫩了,看看这些气质型打扮,适合四十岁女人

亲子要闻

学着爸爸的样子爱妈妈

韩国这款3A大作,因“油腻的师姐”被和谐,上万人请愿恢复

春天野菜不知不识莫乱吃

旅游要闻

入境游热度持续攀升 “畅游中国”更便捷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