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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实验室:妈妈,我们来玩角色互换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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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嫉妒会杀人。爱也会。”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她像养仓鼠那样,豢养着自己的女儿 

前言

上周,“人生拯救计划”正式启动,江止语误打误撞成了林念的助理。南夏心理工作室也迎来了新的访客:床底藏满仓鼠尸体的女孩悠悠、“刺猬男孩”崔轩沂,和他们困惑绝望的父母。少年人的心是一片待探寻的秘密森林,或许,我们无法理解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第一场

“悠悠,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林念低下头,从女孩的刘海下寻找她的眼睛。

“别问了,她不会讲话的。”坐在一旁的女人说,“我已经一年没有听见她和别人讲话了。”

“也包括你吗?”林念问她。

“不,她偶尔还是会和我讲话的。”她摇摇头说,“一年前,她在学校里就已经不和人讲话了,学校出面找我谈话,希望我带她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就这样,一休息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她几乎不出门,也不做其他事,就每天折腾她的破老鼠。”

林念一边听吴尘音讲话,一边观察吴悠。

吴悠始终低着头,除却进门时打量过林念的模样,之后再也没有看过她。她双手捧着一只粉色小笼子,笼子里的仓鼠活蹦乱跳地叫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仓鼠,连手指的姿势也没有变换过。

“吴女士,方便和我单独讲几句话吗?”林念站起来,邀请吴尘音去隔壁房间谈话。

她示意吴尘音坐在沙发上,一边问道,“悠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仓鼠的?”

“大概半年前吧……有一次我看她在家里待得太久,就带她出门去逛一逛市场,她就站在卖仓鼠的摊位前,非要买那只仓鼠。”吴尘音叹声气,继续说,“我本来想着,只要她愿意找点事做,哪怕是养只小动物也可以,就给她买了回来。一开始是一只仓鼠,后来又要买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养到十几只。再后来,又开始养刺猬、养乌龟、养兔子……没完没了,家里现在快变成动物园了,一天到晚臭气熏天的,人都没法儿待了。”

“她都是自己亲自喂养这些小动物吗?”林念一边写着笔记,一边问。

“对。”吴尘音点点头,“她不允许别人碰她的小动物,吃饭喝水全是自己亲自照顾。她还不允许这些小动物走出她的房间,只准它们在自己的屋子里跑。”

吴尘音看着林念用来做咨询记录的笔记本,停顿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觉得她还挺有爱心的?”

“听起来是这样。”林念笑着点点头。“喜欢养小动物本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有一天半夜,她起来上厕所,发现一只仓鼠因为笼子没有关紧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客厅里——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吴尘音盯着林念的眼睛,小声说,“我那个时候正好醒来喝杯水,我亲眼看见她抓住那只仓鼠,面无表情地掐死它……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只仓鼠在自己女儿的手里惨叫着窒息……从那以后,每一只死去的仓鼠都不知去向,我以为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出门把它们埋葬了。直到有一天,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打开她的床垫,在她的床底柜里看见十几只死去的仓鼠,一大半都已经腐烂了……”

吴尘音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念才发现她的眼泪流到了嘴角。她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吴尘音,并没有讲话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吴尘音哽咽着说,“那一天,我把悠悠打发到外婆家,可是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坐在家里发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去说……我思前想后,还是把那些死去的仓鼠尸体丢到了小区垃圾桶里,我把房间打扫干净,替她开窗通风,可是房间里的臭味怎么散都散不掉,那一股尸体腐烂的气息像长在房间里一样,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晚上悠悠回家发现她藏在床底的仓鼠尸体不见了,她发疯似的扯着嗓子在家里大喊大叫——那是她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见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就像是……就像是有人要吃了她。”

林念安静地等待吴尘音讲话,一直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们刚才为悠悠做了一次全面测试。首先,她的智力正常,甚至超过同年龄孩子的平均智力,说明她没有任何智力缺陷。其次,她的睡眠以及饮食等各方面也都正常,测试结果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精神病性指征。比较严重的是她的抑郁分子数偏高,但抑郁自测量表却显示正常,加之她的社会功能受损程度比较严重,病程超过一年,我们初步诊断可能是抑郁性神经症——这和普通的抑郁症还是有所区别的。既然医院已经下了处方,首先还是坚持服药,在服药的同时配合至少三个月的咨询辅助治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您和悠悠可以同时接受咨询。”

“好。”吴尘音一边将残余的眼泪擦干,一边点头答应。“怎么就能得抑郁症呢……”她皱起眉头嘀咕着,“她从小到大,我没有让她吃过一点苦。我把全部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我和她的爸爸在她四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怕学校里的同学欺负她,一直到她休学之前,十四岁了,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为了她,我连工作都辞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林念觉得吴尘音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十年了,吴悠已经十五岁了,她依然像对待一个五岁小孩那样对待吴悠。她想了想又问,“那您再婚了吗?”

“在她十岁的时候,我又找了一个……”吴尘音的声音更小了,“现在还在一起。”

林念有些好奇这位继父对于悠悠在家里圈养这么多小动物究竟是什么看法,但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她一边站起来,一边叮嘱吴尘音下周同一时间过来。

出门的时候,林念特意对悠悠招招手,“我下周在这里等你哦,记得带着你的小仓鼠一起来。”

这个十五岁女孩听见她的声音忽然停下脚步,几秒钟之后她转过身。“它有名字。”她告诉林念,“它叫吴小心。”

“好。”林念笑着答应她,“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吴悠和吴小心。”

林念将吴悠送出大门,迎面撞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林念道歉,“对不起啊林小姐,我迟到了,是吗?”

林念抬手看一眼手表,对她说,“没关系的,刚刚好。走吧,他们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抱着孩子的女人跟随林念走进工作室,看见林念随手将陶礼招呼过来,“陶礼,来,帮杜小姐带一会孩子,我们要去开会。”

陶礼从接待台后走出来,从杜若手中接过那个一岁小男孩,一边听杜若向自己交代小孩子的习惯和饮食,一边乖巧地点头记下。

林念带着杜若走进三楼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六个人。除了秦歌和江止语,还有三十岁的莫纳、六十一岁的童鹿远、二十一岁的简依娆以及十九岁的欧北洋。

“既然大家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林念笑着坐下,“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实验小组。我是你们的组长,江止语是你们的实验助理,她会帮你们解决一些实验中遇到的实际麻烦,同时监督大家的进程——你们需要向她汇报每周进度。按照我们的合约,每周可以自由休息两天,遇到特殊情况可以请假,其余时间都要按照我们协商制定的计划表完成相应项目。实验分为四个阶段,初始期、进步期、发展期和稳固期。实验为期一年,只要我们共同完成这四个阶段的目标,实验就大功告成了。”

林念示意江止语将每个人专属的计划表发到他们手中,“这是第一个月的计划表,我们将任务难度下调到最低,只是希望大家借助这一个月进入状态。同时,我们在每个人的计划表里增添了一个项目——每天运动三十分钟,目的是通过运动调节你们体内的激素,让你们进入战斗状态。”

林念望着五个低头看表格的人,“别忘了,我们是一个团体,不是独自奋战哦。”

欧北洋捏着自己的表格,又将头凑到旁边的简依娆手中的表格上,“记者姐姐,你这个月要做什么?”

“我不是记者。”简依娆回头对他说,“我只是一个网络主播。”

“我知道。”欧北洋点点头,“可是我记得,你想成为一名记者。”

简依娆将表格对齐折叠成手掌大小,塞进皮包里。她转头问欧北洋,“你呢,小欧?”

“我想当律师,可是我爸让我报考了医学院。”

“医生和律师不都是在救人吗?有什么区别吗?”

“可我是牙医……”欧北洋瘪了瘪嘴,回答她,“而且我是处女座……”

简依娆望着欧北洋委屈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月的计划是学习吧?都学些什么?”

“英语和法理。除了平时的课业,我只能用周六的时间自学。”欧北洋学着简依娆的样子将表格收起来,“记者姐姐,你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吧,我们一起上自习?”

“我想一想。”简依娆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转头问童鹿远,“童叔叔,你呢?”

“每天晨跑。”童鹿远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这么简单?”欧北洋和简依娆同时惊讶地转向童鹿远。

“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有精神,可以一下子做那么多事。”童鹿远笑着说,“我得慢慢来。”

欧北洋不解地问,“您都退休了,不应该有大把时间吗?哪像我们,想做点什么还得挤出时间来。”

“我要是像你们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一辈子要怎么活,也不会在这把年纪还来参加这个实验。”童鹿远望着欧北洋稚嫩的脸,那张脸比他的儿子还要年轻几岁。他继续说,“我啊,还得瞒着周围的朋友们,生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简依娆问他,“那您是怎么想到来报名的?”

“是我太太替我报的名。”童鹿远回答她,“她怕我在家里待久了,会得老年痴呆症。”

童鹿远是年初退休的。一年时间,他从一个受人尊敬的机关领导,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普通老头。他的妻子柴子牧今年刚刚四十九岁,独自经营一家儿童绘画培训机构,她很难理解一个六十岁退休老头对于生活的埋怨。因为工作,柴子牧常常早出晚归,这使她很晚才发现童鹿远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尝试让他去公园里散步,或者去钓鱼,可是他认为那是真正的老头才会做的事。她鼓励他出去旅游,可是旅行团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童鹿远去了一次便拒绝再参加。她建议他去杭州照顾儿子,可是在杭州的一个月,童鹿远愈发不开心,儿子也不开心,父子两人因为距离修复的关系又被迅速缩短的距离再次摧毁。

后来柴子牧看见林念发布的实验广告时,不由分说地带着童鹿远前来报名。在她看来,只要童鹿远不躲在家里生闷气,她愿意让童鹿远去小区的物业公司免费做保安。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林念又问了一遍。

杜若将表格收起来,抿着嘴低下头,从头至尾都没有讲一句话。莫纳匆忙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敢和她讲话。

“那我们的实验启动会议就先开到这里。如果大家还有想交流的事情,可以继续留下来,江止语会在这里陪着你们,替你们解答一些具体问题。”林念说完,站起来和在座的五个人一一打过招呼,便跟随秦歌走出会议室。

“那个叫莫纳的,挺有意思。”秦歌走到茶水间,打开一包咖啡豆,一边清洗好两只水杯,一只是他的,一只是林念的。“他写什么小说的?”

“悬疑小说。”林念在茶水间的沙发上坐下,回答他。

秦歌疑惑地转过头问道,“这年头,还有人想要成为小说家吗?”

林念站起来,走到秦歌身旁,一边看他磨咖啡,一边答道,“可以成为钢琴家,可以成为科学家,为什么唯独不可以成为小说家?”

“因为小说家不赚钱啊……现在网络文学盛行,有几个认真看书的?”秦歌将磨好的咖啡豆装进咖啡机里,“我小妈年轻的时候可爱读书,家里的《故事会》一期不落地存在书房里。自从有了电子书以后,现在天天抱着手机看霸道总裁小说。别说《故事会》,连八卦新闻都不看了。”

“像你这么庸俗的人,怎么会明白艺术的价值。”林念从秦歌的手中接过咖啡,又舀了两勺奶粉搅进杯子里。

“你不知道吗?艺术家都是死了以后才被称为艺术家的,死亡可以让艺术升华。”秦歌皱起眉头说,“这么高级的咖啡豆,你给我搅两勺奶粉进去——简直暴殄天物。”

“我是一个不能吃苦的女人。”林念翻了个白眼说,“人家只是想出版一本书而已,这个愿望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实现。”

“那你不如直接喝奶。”秦歌将冲好的咖啡拿到一旁,“出版一本书有那么难吗?”

“哪儿有那么简单——不然的话,我也打算写一本书。”

“你写什么?”

林念想了想告诉秦歌,“写一本性爱日记。”

“快拉倒吧。”秦歌笑着说,“你那点儿素材,两千个字就写完了——剩下的二百页怎么办?全部用插图充数吗?”

林念被他逗笑了,她喝了一口咖啡,回嘴道,“你管得着吗?我写出来你看不看?”

“看看看。”秦歌一边笑着一边点头,“我不只看,我还花钱帮你出版,让全国人民都看一看。”

林念将咖啡杯放在茶水台上,皱着眉头对秦歌说,“你先把你小妈的《故事会》看完一本再说吧——帮我把杯子洗了!”

“明天晚上参加一个饭局。”秦歌在身后叫住她。

林念推开办公室的白色木门,将笔记本丢在桌上,“你想去就去吧,干嘛向我汇报呢?”

“我是让你和我一起去。”秦歌跟进来,一屁股坐在林念的办公桌上,“我接了一个企业服务的订单,南浦集团。”

“那不是江止语的老东家吗?”林念皱起眉头对秦歌说,“不去!”

秦歌走过来,站在林念的身后。他将双手放在林念瘦削的肩膀上,一边替她按摩颈椎,一边嬉皮笑脸地说,“二十多万的订单啊小姐,这是我们的第一笔企业订单。如果运作得好,明年将会有十家或者一百家企业向我们递来橄榄枝,你就算是把全城的人都拉来挨个咨询一遍也挣不到这么多咨询费——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是吧,宝贝?”

林念伸手捏了捏眉头,用两只手将额前的碎发紧紧推到脑后。

“行吧。”她说,“但是我不喝白酒。”

有人在这时候敲门,是陶礼抱着杜若的孩子站在门口。

“陶礼。”秦歌抬头问他,“你怎么把你儿子抱来了?”

“开什么玩笑呢,老板,我还没结婚呢——这是杜小姐的儿子。”陶礼回答他,“念姐,有人找你。”

“是咨客吗?”林念问他。

“不,是两个警察。”陶礼睁着眼睛无辜地回答她。

“警察?”秦歌疑惑地望着林念,“你干什么坏事儿了?”

“滚一边儿去!”林念瞪着他,一边让陶礼把警察请进办公室里,一边把秦歌轰出去。

第二场

李秦铭进来的时候,林念正坐在办公椅上喝一口新茶。看见李秦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林念将刚喝下的茶水又呛了出来。

“别紧张,林小姐。”李秦铭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我们只是来了解一点情况,不是来抓你的。”

林念站起身,替他们端来两杯茶水,一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那谢谢您了,警察先生。”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李秦铭身旁的小警察掏出证件,让林念扫视一眼,“美术学院高中部的柳樱,你认识吗?”

林念点点头,看着他放在桌上的一张照片,说,“是她。她怎么了?”

小警察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她,“听说柳樱之前在你这里接受过心理咨询,你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林念看见那张照片,想起半年多前见过的一个女孩。那天是周末,阳光很好,城市里奇迹般地没有刮风。那个女孩十七岁,穿一件白色香奈儿上衣,黑色头发梳成中分从头顶自然滑落。她的身高有一米七左右,讲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却很少有表情。她是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的高二学生,她就是柳樱。

“一开始她来找我的时候,是因为人际关系问题。”林念从书架上拿出咨询记录,一边翻一边回忆道,“高中住校学生因为适应障碍出现人际关系的困扰,这很常见。但是我发现她和其他同龄适应障碍者出现的症状并不完全一样,她似乎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

“什么意思?”小警察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道。

“在咨询过程中,我感觉这个女孩有一些偏执,这可能是她固有的思维模式,所以我们采用了认知行为疗法,却完全没有作用。”林念终于找到咨询记录那一页,对小警察说,“甚至第二次、第三次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出现了幻听和被害妄想。这时候我基本判断她具有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必须去精神科诊治,所以我建议她的家人将她转送到精神卫生中心去做鉴定,然后配合治疗。第一次治疗后她的症状缓解很多,那时候刚好放暑假,她的母亲就把她带回家休养。听说前段时间复发,又被送进医院——我只了解这么多。”

“柳樱在你这里做咨询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小警察从笔记本里抬起头,问道。

“她由于和班级同学的关系不好觉得很困扰,尤其是同宿舍的三个女孩都在疏远她。她的家庭条件不错,父母很宠爱她,从小到大成绩也很优秀,一直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她因为想报考专业美术学院,所以高中便选择了本地的艺术学校,但是她的父母打算高三以后将她送出国读书。她平时和同学们不怎么打交道,总是独来独往。可是后来她发现同学们都在刻意疏远她,她自己也觉得很孤独,想找人聊天的时候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忽然之间失去关注,她觉得很失落,可是又不愿意反省自己,便选择用一些不友好的方式报复她的室友。”

“什么方式?”李秦铭忽然开口说话。

“比如在室友睡觉的时候打开灯上卫生间,或者深夜在宿舍里打电话,或者很晚才回到宿舍,室友们睡着以后再弄出一些响动来吵醒别人,或者偷室友们的东西之类的——这些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反映的,所以学校才建议她来做心理咨询。”

“偷东西?”小警察忽然感兴趣地问道,“她们家那么有钱,还需要偷别人的东西?”

“可能是她成长过程中遇见的某件事,导致她习惯性采用偷窃来报复一些人——不过,她偷的都是一些小东西,比如卫生纸、热水、洗漱用品一类的。她也不大会使用偷来的东西,只是享受破坏的快感。”林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原本计划,在她症状稳定之后试着找出她偷窃习惯养成的原因,再来修复早期创伤,培养新的行为模式等……但是她第四次来做咨询的时候,被害妄想又发作了。”

“她的被害妄想,具体是指什么?”小警察继续问道。

“一开始只是幻听,她总是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她的一些不好听的话。后来是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一直到最近一次,她坚信有人在她的食物里下毒。”

两位警察挺直身体坐在沙发上,互相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开口接话。

李秦铭站起来,旁边的小警察也跟着站起来,向林念微微鞠了个躬。

“打扰了,林小姐。不过,柳樱的咨询记录我们可以带走一份复印件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们的咨询记录都是严格保密的,所以需要贵单位出示一份证明。”林念站起来,对他说,“警察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柳樱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她被人蓄意投毒。”李秦铭转身对她说,“她在最近一次会诊中被发现体内汞元素超标,目前身体里的毒素被全部排出,但是人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器官已经衰竭了。”

林念呆滞地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柳樱最后一次咨询的模样。她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瑟瑟发抖,“姐姐,有人要害我。”她这样告诉林念。

林念如今想起柳樱的话,才意识到那是柳樱在向自己求救。即便当时的柳樱已经出现幻觉和妄想,她也应该察觉,一个原本思维正常的女孩为何会突然出现精神异常的症状。她曾以为是疾病或者微量元素失衡,她猜想过种种可能,也查看过体检报告,唯独没有想过是重金属中毒。

李秦铭走出办公室的门外,他对走在前面的助手说,“你先去发动车,我再进去问一句话。”

他走回办公室里的时候,林念还站在原地,她的眼神无助地望着门口,像是一座雕塑。一直到他走进来,又合上门,她才意识到他又回来了。

“你还好吗?”李秦铭一边走向她,一边轻声问道。

林念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

李秦铭走过来,将她的头用手掌扣在自己胸前,他听见她的呼吸从他的胸膛里穿过,却没有什么力道。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嘴唇。

“晚上我要加班,不能回去陪你。”他对她说。

“她在哪间医院?”林念抬起头问他。

“案子结束以后,我再告诉你。”李秦铭摸了摸她的下巴,轻声说,“晚上早一点回家,我忙完给你打电话。”

第三场

“你叫崔轩沂?”秦歌将一杯橙汁放在咨询室的茶台上,顺势坐在小男孩对面的沙发上。

对面的小男孩只有十二岁,皮肤很白,眉眼长得极其精致,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要看到头皮的颜色。他坐下来后一句话也不肯说,一直到秦歌将橙汁放在他的面前。

“我可以喝吗?”他问秦歌。

“当然可以。”秦歌笑着对他说,“如果你害怕爸爸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小男孩抬起头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开始喝那杯橙汁。

秦歌继续说,“今天你在这里对我说的所有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小男孩一口气喝完整杯橙汁。他放下杯子,皱着眉头问秦歌,“是因为我有病,所以才要看医生,对吗?”

“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病呢?”秦歌问他。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这么说,我的爸爸也这样说。”小男孩满不在乎地回答他,“我觉得他们只是拿我没有办法,所以才觉得我有病。大人们都是这样,一旦有人不合自己的心意,他们就认为那个人有病。”

“他们是怎么说的?”秦歌继续问。

“老师说我爱撒谎、成绩差、不遵守纪律,还特别讨人厌。”

“酷——我小的时候,老师也这么说我。”秦歌笑着对他说,

“那你的爸爸是怎么说的?”

小男孩想了想,很小声地回答他,“……我爸爸不说我,他只会打我。”

秦歌微笑着将头低下来,试着将声音保持在小男孩的同一水平线上。“叔叔不觉得你有病——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得病不是某个大人说了算的。你的老师说了不算,你的爸爸说了也不算。”

小男孩将一只眼睛抬起来,斜着脑袋望了一眼秦歌,又低下头不再说话。

秦歌静静地观望着他,他在等待一个孩子的信任。小孩子的信任往往更加纯粹,而成年人的信任却总是留有退路。

小男孩咬了咬嘴唇,终于把头抬起来,“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你养过刺猬吗?你知道为什么刺猬要浑身长满刺吗?”秦歌对他笑着点点头,“……因为那样,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它了。”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把杯子递给秦歌,“我可以再喝一杯橙汁吗?”

“当然可以。”秦歌站起来,替他倒满第二杯橙汁。接着他坐下来,耐心等待小男孩安静地喝完那杯橙汁。

“轩沂,你还会来找叔叔,对吗?”小男孩走之前,秦歌站在门口问他。

崔轩沂抬起头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小的时候,你的爸爸也打你吗?”他问秦歌。

“等你下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一定回答你这个问题。好吗?”秦歌轻轻拍一拍崔轩沂短短的头发,触感像拍一颗小刺猬的脑袋。

小男孩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他看着小男孩走到爸爸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那个男人便向着秦歌走来。

“崔先生,需要和我谈几句吗?”秦歌问他。

男人一落座,便着急地问秦歌,“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还不错。”秦歌回答他,“至于他说了什么,在没有任何伤害性的前提下,我们需要替来访者保密。”

“哦,好。”男人点点头。他大约三十五六岁,剪着和儿子一模一样的短发,只是比起他的儿子,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许多,从轮廓中大约可以窥见崔轩沂的模样。

“崔先生。”秦歌对他说,“为了帮助咨询,我们需要向家属询问一些问题。”

“哦,好,你说。”他还是那副憨厚的语气,配合他的发型,看起来像是个退伍军人。

“孩子的妈妈呢?”

男人想了想,半晌才回答他,“我们离婚了,结婚第四年就离婚了……他的妈妈是个牧民家的女儿,十几年前我跑长途运输的时候,在草原上遇见他的妈妈,就把她带回来结婚,生了崔轩沂。没过几年,她忍受不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又回草原去了。听说她回去以后,在那里又嫁了人,还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那崔轩沂是谁带大的?”

“是他的奶奶——老人带孩子,尤其是男孩,总是娇惯得很。”男人继续说,“后来上了小学三年级,要开始读书了,我就把他接过来自己带,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不听话——上课不听讲就罢了,作业从来不写,还总是妨碍别的同学听课。我花钱把他送到课外补习班,他天天撒谎骗老师,说自己把作业丢在奶奶家,还趁着别的同学写作业的时候调皮捣蛋打扰别人,最后没有一个补习班愿意收他。”

“他一般被老师说在学校里淘气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处理的?”秦歌试探着问他。

“这孩子根本听不进去人话,我每回把他打一顿,最后该犯的毛病还是照犯。”他叹了一声气,说,“有一回,我把皮带都抽断了,这孩子背后的皮都裂开了,到最后还是抵死不认错……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崔先生。”秦歌认真告诉他,“我们非常不建议用打骂来惩罚孩子,因为常常适得其反。当然,我们理解作为父母看到孩子屡教不改的心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和孩子沟通,他现在年纪还小,假如他再长大几岁,长到和你一样高的时候,你还打得动他吗?你确定他不会还手吗?即便他不会还手,那他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男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二十年后的崔轩沂。

秦歌继续说,“孩子的大部分行为都是在适应家长的行为,如果你和他有良好的沟通关系,你们之间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很多问题。你们现在的沟通模式非常不好,你用暴力惩罚孩子,孩子用撒谎来对抗你……不过幸运的是,轩轩还没有满十八岁,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怎么补救?”男人终于抬起头,问道。

“首先,要改变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模式,你就要先做出改变。当你看到孩子犯错的时候,一定要控制自己不要打孩子——也许孩子犯错,就是想和你发生一点父子之间的联系……可是你真的不想安静下来,听一听你的儿子究竟想和你说些什么吗?”

“你还没有结婚吧?”男人叹声气,对秦歌说,“等你有孩子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些小兔崽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折磨人的……再好的脾气都让他们磨没了。”

秦歌觉得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父母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也是为了折磨孩子的。人与人之间靠着互相折磨结成一个又一个死结,亲人、爱人、朋友和陌生人,他们彼此拉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爱蔓延下去,也把恨传递开来。

第四场

“李队,你说柳樱告诉医生有人给她下毒,会不会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投毒的事?”城市另一边的刑警队里,景锐一边翻看从林念办公室里借来的咨询记录,一边问李秦铭,“但是我们查过她这段时间吃的食物,没有查到汞啊。更何况在学校的时候,所有学生都是统一在食堂里吃饭,没道理只有她一个人中毒。”

李秦铭用一支铅笔在办公桌上均匀敲击出一串响声。他想了很久,忽然问景锐,“你觉得在学校里出现的汞,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体温计?”

“如果想把体温计里的汞取出来,还没有等到柳樱中毒,下毒的人就先死了吧?”

“也是……”

“再把咨询记录读一遍给我听。”李秦铭向景锐抬了抬手指。

“哥,咱能捧着自己读吗?”

“不行。”李秦铭摇了摇手指,“我从小就不爱看书。”

景锐长长叹声气,又捧起咨询记录开始一字一句地读。“……我也不是真的想那样做,我只是很生气——哎,李队,昨天那个心理咨询师,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这么明显吗?”李秦铭笑着问他。

“呵。”景锐嗤笑一声,“心理医生——你不觉得太有挑战性吗?”

“我就喜欢挑战。”李秦铭挑了挑下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

“我觉得你没戏。”

“这么明显吗?”李秦铭又笑着说。

景锐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读:“‘所以你会在深夜故意打电话?’回答‘对,这样她们就会被我吵醒。还有的时候,我会偷用她们水壶里的热水。’‘嗯哼?’‘我还会将她们的化妆品藏起来。’”

“等一下。”李秦铭打断他,“你猜一下,她把谁的化妆品藏起来了?”

“既然是报复,肯定是别人怎么生气,她怎么来——谁丢化妆品会最生气呢?肯定是漂亮女孩。”景锐想了想,回答他,“王思湉。”

“——你也觉得她漂亮啊?”李秦铭向他挑了挑眉毛,戏谑地问他。“化妆品都有哪些?”

景锐掰着手指开始数,“眼影、口红、腮红、睫毛膏、眉笔、粉底液、高光……”

“你懂的不少啊?”李秦铭仰起头开始思考,“口红……朱砂?”

“对,硫化汞——既然是美术学院,就应该有颜料。把朱砂涂到柳樱的口红上,每天一点造成她体内积蓄性中毒。”景锐激动地站起来,“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老套的手法,是不是宫斗剧看多了?”

“抓紧时间找证据去。”李秦铭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估计早就被人销毁了。”

景锐抓起制服便往楼下冲,听见李秦铭在背后喊道,“你动静小点儿!”

看着景锐跑下楼的身影,李秦铭掏出手机拨出通话记录里最熟悉的号码。

“在哪儿呢?”他问。

“在陪客户吃饭。”电话那头小声地说。

“喝酒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估计一会儿躲不掉。”

“那你少喝点。”他嘱咐道,“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好。”林念一边挂断电话,一边对身旁的陈总监微笑着说,“不好意思。”

“没事,林小姐,成家了吗?”陈总监举起一杯红酒示意林念。

“还没。”林念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碰了碰陈总监的红酒杯。

“女孩子啊,还是早一点成家的好。”陈总监将碰过的红酒杯拿在手里,却并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我可不是催婚啊,我最反对催婚的家长。可是作为过来人我要说一句,男人呢,结了婚都一样,女人也是。到最后你会发现,你找谁都可以。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更不可能有专门为你而生的人,所以那些等待遇到一个对的人才肯结婚的观点在我看来,都是狗屁。这世上哪儿有对的人呢?都是差不多的人,你说是吧?”

“您说的有道理。”林念笑着点点头。她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他的傲慢代表了他对这个社会无望的屈服,所以他说的话听起来总有道理,却不中听。

“如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手机一打开有无数个社交软件,可以和全世界的人约会。可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陈总监终于喝了一口红酒,继续说,“结果就是,你们谁也不珍惜谁,反正随时都有下一个。”

“您觉得这样不好吗?”林念问他。

“也好也不好。”陈总监放下红酒杯,将左手支在桌子上,仿佛开会时指导下属的模样。“好的是,你们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这年头,再说什么至死不渝其实是有点可笑了。不好的是,遇见的人多了,你就再也不会心动了——尤其是做你们这一行的女孩子,把人看得太清楚,不是一件好事。女孩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是结不成婚的。人呢,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是不会长寿的……”

林念一边听着陈总监的高谈阔论,一边点头附和。她觉得陈总监只是想发表他的演讲,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回应。林念猜测他的职业生涯一定不那么顺遂,至少他的努力中包含大部分无法言说的辛酸,才会让他如今认为自己有资格指导别人的人生。

林念生平最讨厌指导人生的长辈,她认为成功的样本无法复制,失败却总是如出一辙。她喜欢谦虚的男人,她始终觉得谦虚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美德。在她所认识的男性中,李秦铭算得上是一个谦虚的人。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歌,觉得他大抵也算得上是一个谦虚的人。

“所以小姑娘,看男人不能只看表象。漂亮的男人只能用来谈恋爱,结婚的时候,还是得找一个普通男人。”陈总监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冗长的演讲。

秦歌顺势凑过来,悄悄在陈总监的耳边讲话,因为太吵,林念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揣摩秦歌应该是在安排下一场活动。她趁机给李秦铭发出一条信息:“baby。”

接着,她立刻收到了回信:“你老公走了吗?”

林念偷偷笑了笑,回复他:“10mins later。”

“抓紧时间,我已经到楼下了。”

林念收起手机的时候,包厢里的人们已经逐渐站了起来。大概是商量好接下来的行程,林念向陈总监打了声招呼,将他们送上车。

她看着两辆车消失在视线中,觉得这一场成年男性的聚会此刻才真正开始。

她走进酒店的停车场,找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越野车,熟练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里。

“想我了吗?”她问李秦铭。

李秦铭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她,“度日如年。”

她听见车轮驶进柏油马路的声音,还有汽车发动机微弱的转动声,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仍旧在停摆。不止是刚才,从昨天开始她的大脑就已经停止工作了。她的最后一次思考停留在想象柳樱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画面那一刻,还有吴悠提着仓鼠笼子的背影。

人生之中多的是无能为力的事。但她从没有觉得这样突然过。

她走进家门,踢掉自己的鞋子,转身将李秦铭的脖子勾下来。李秦铭一只脚站着,一只手慌慌张张地脱掉剩下一只鞋子。然后他用一只手将林念托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把车钥匙丢进门口的竹篮里。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抱着一只玩具熊在屋子里活动,去厨房里倒一杯水然后喝掉,打开电视让房间发出声音,然后他坐在沙发上,依旧把玩具熊抱在胸前。

他知道她只是想要拥抱而已,并不需要讲什么话。他们之间已经磨合出一点微弱的默契,他发现他们都是不喜欢用语言来确认的人。她讨厌擅长撒谎的男人,而他讨厌擅长怀疑的女人。他觉得这样刚刚好,他甚至没有正式向她发出“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之类的邀请,可她也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件事。

他们是喜欢给生活留有余地的成年人,他觉得这样的关系可以长久地维持下去,他甚至觉得,她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她开始亲吻他。不是从嘴唇开始亲吻的,而是从他的耳垂开始,一点一点浅浅地吻着。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喜欢过于黏腻的亲吻,她的吻总是浅尝辄止,像她对待男人的态度一样,总是在一开始发出一点试探。她会将吻停留在他的嘴唇上,她喜欢他的嘴唇,因为他的嘴唇时常是冰冷的,她喜欢冰冷的体温。接着她停下来,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开始拆解他的领带。他们之间总是互相比试谁更加有足够的耐心,而结果常常是她输。一旦她将他的制服纽扣打开,她便失去再做其他尝试的兴趣。她觉得男人们一旦脱光衣服,就变得索然无味。

他们做爱的时候很少说话。李秦铭有一个奇怪的嗜好,他喜欢听林念骂他,尤其林念习惯连名带姓地骂他,诸如“李秦铭,你个王八蛋!”之类的话。

“恋恋。”他把她的手按在床头的金色栏杆上,“每一次你骂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是在勾引我。”

“我是王八蛋,行了吧?”林念瞪了他一眼,“我是。”

“王八就王八,还偏要加个蛋。”李秦铭笑着亲吻她,“听起来怪可爱的。”

林念气到笑出声来,她觉得李秦铭说胡话的本事比从前精进了许多。“恋恋。”他叫她,“我搬过来住好吗?”

“什么?”林念没有听清。

“我说,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林念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李秦铭走到客厅的沙发上,捡起手机。发现是景锐打来的。

“李队,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电话那头喘着粗气说,“我们在柳樱的家里发现两只口红,里面检测出硫化汞的成分,但是只有柳樱自己的指纹。”

“查一下原料的来源以及同宿舍三个人最近的网购记录,还有学校里颜料的领取记录。”

“已经在查了。”景锐匆忙汇报完,便挂断电话。

李秦铭回到卧室的时候,看见林念已经睡着了。他钻进被子里抱住她,发现她的双脚依旧是冰凉的,像两只没有灵魂的假肢。他将她的两只脚贴在自己的脚背上,让他的体温顺着她的脚心传进身体里。他把她的手握进掌心,把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睡去。

同一个夜晚,秦歌依旧在陪着陈总监喝酒。

柳樱的妈妈在医院的走廊里徘徊。

吴悠照顾着她的吴小心们,吴尘音再一次失眠了。

崔轩沂的爸爸替他盖好被子。

这是这个城市的今天和明天,很快,也会成为昨天。

第五场

莫纳刚刚收到新稿件的退稿通知,已经是第三封了。

第一封是一份礼貌又官方的退稿通知,他认为这似乎是群发的邮件,对方也许并没有真正地阅读过自己的作品。后来他将小说刊登在某个网站,二十七万字的长篇小说,他写了整整一年,点击量只有1357次,这个数字维持了三年。

第二封来自一家知名出版社,他的作品已经进入选题评估的阶段,当他耐心地等待了三个月的评估结果后,他的编辑告诉他,因为自己辞职的原因,原来的选题被废弃了。

后来他放弃了向出版社投递自己的稿件,他自暴自弃地将小说连载在一些免费文学网站上。一开始他收获了少量读者,有人称他是“中国版东野圭吾”,还有一些女性读者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他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了,因此他满足读者的要求成立了一个读者群。一开始是六个人,小说完结后的三个月,读者群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剩余两个分别是读者群主和群主的二姨。有一天,他在网站另一个作者的评论区看见他的群主留言,称那位作者是“中国版松本清张”,他觉得东野圭吾被打败了。

一次网站的编辑联系他,问他有没有意向签约,这样他便可以用按时提交的字数换取曝光率。他自以为是一个保守的文学创作者,他固执地认为文学创作需要纯粹的动机,他蔑视任何用牺牲作品质量来换取数量的行为,他觉得这是文学创作者的自杀行为。他因此拒绝了那份合同,自此,他在网站上再也找不见自己的名字。

那天开会的时候,欧北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出版呢?这年头,还有人看纸质书籍吗?”

“当然有。”他说,“你不明白一部纸质书籍对于一个作者的意义,那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者的象征,否则,你只是一个网络写手。”

“网络写手有什么不好吗?”欧北洋疑惑地说,“网络写手可以赚很多钱。”

“第一,网络写手就如明星,不是每一个明星都可以赚很多钱,只有当红的明星才可以。你不能只看见一百个网络写手在赚钱,就忽视成千上万个作品一文不值的创作者。第二,网络文学中备受追捧的创作者,他们每天要创作的文字数量是数万字,一个人每天说一万字的后果就是一半以上都是废话。最终的结果就是作者变成打字的机器,读者变成流行文化的工业产品,两者统统丢失自己的大脑。”莫纳唉声叹气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每天阅读网络文学,他们以这样的审美来评价文化产品,他们模仿这样的写作方式,看网络文学拍出来的影视作品,最终演变成这一代人的审美品格,再沿袭到下一代。没有人会为这个结果负责,但是时代的改变总是会产生蝴蝶效应,所有人都将成为受害者。”

欧北洋因此闭上了嘴,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这位不知名作者的逆鳞。他认为这个男人有些偏执,虽然他并不是网络文学的拥护者,但他见过太多高估自身价值的所谓文艺工作者。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自身水平不怎么样,还总是喜欢批判现实。他们时常一边贬低商业性一边抬高艺术性,但无论商业性还是艺术性他们都不达标。在欧北洋的眼里,这群人没有理想,只有主义。

接着莫纳收到了第三封退稿信,这一封很详实地讲明了莫纳的作品不符合主流市场。出版社希望树立一个正面主角形象,而莫纳的主角却爱上有夫之妇,这样会误导读者的价值观。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爱上有夫之妇的男人,他觉得男作家喜爱有夫之妇实在是太常见了,他们常常将这种幻想付诸笔端。他们不仅喜欢结过婚的女人,尤其喜欢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她们通常婚姻不幸却又风情万种,特别是乳房大都非常性感。她们狠辣、决绝、从不被爱情感动,而作家笔下的男人们时常无比痴情。有夫之妇是男作家的集体狂欢,他认为编辑根本不懂艺术。

莫纳关掉这封邮件,数了数今天创作的字数,给江止语发送出一条信息:“今日已达标”。

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江止语正坐在地毯上和苏景堂看一部叫作《怦然心动》的电影。她回复给莫纳一个“加油”的表情包,合上手机问苏景堂,“你们班里的同学,有早恋的吗?”

“太多了。”苏景堂喝了一口青梅酒,对她说,“不止有早恋的,有一天我还在卫生间里看见两个男同学凑在一起说话。”

“男生凑在一起说话,不是很正常吗?”江止语问他。

“本来应该是很正常的事,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分……暧昧。”苏景堂想了想说,“可我记得其中一个男孩,他是有女朋友的……前几天我还在班里看见他们接吻了。”

“这么刺激吗?”江止语转头说,“那你呢?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早恋过?”

苏景堂低头笑了笑,“我上高二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女孩,她的爸爸是当时的市长。那个时候我是年级第一,她是年级第二。”

“你当年这么厉害?”江止语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起考到上海的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一个去了英国,一个去了美国,然后就分手了。”

江止语忽然发现,苏景堂是不小心跌入这个城市的宠儿,这让他无端享受无数女孩的追捧与热爱。她们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得到他,他根本无需做出任何选择。他的家境、他的学识、他的样貌、他的品性,每一样都无可挑剔,他是一座持续不断地发着光的金山,会不自觉地吸引那些想要占有他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贪心一点,无需任何努力就可以换取他想要的一切,他当然做得到。

万物之间都是需要交换的,江止语明白自己付不出交换苏景堂的筹码。他不属于她,甚至不属于这个城市。

“你呢?”苏景堂问她,“你早恋过吗?”

“上中学的时候没有,我的所有早恋都被我妈扼杀在摇篮里——只有一次她没有发现。”江止语放下锤目纹三角杯说,“也是上高二的时候,我喜欢比我们大一级的学长。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正在我们班级上晚自习,之后便每个晚上都会给我打电话。我们聊了一个月,后来,我发现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学长打来的,而是我们班里一个男生在模仿学长说话的声音,每天夜里给我打电话。”

苏景堂忽然笑出声来,“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就把那个男生臭骂一顿啊!”江止语把沙发上的毯子扯下来,盖住自己的膝盖。

“那个男孩也许喜欢你呢?”

“你们男生真的会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就捉弄她吗——我可不相信。”

“也对。”苏景堂把双臂交叉放在后脑勺上,“恶作剧就是恶作剧,即便出于喜欢也是恶作剧。”

“还没完呢。”江止语继续说,“还是高二的时候,我和同桌同时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同桌鼓励我写情书给他,然后她帮我送信——最后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那个男孩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你高二的时候,到底喜欢了多少个男孩?”苏景堂惊讶地问她。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失败是人间常事,根本无需怨叹,赶紧喜欢下一个男孩。反正世上好男孩多的是,全都喜欢一遍也不吃亏。”江止语摊开双手,继续说,“最倒霉的一次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闺蜜男朋友的舍友,可是你知道吗——原来那个舍友喜欢的是闺蜜的男朋友。”

苏景堂仰起头大声笑出来,江止语不得已暂停了电视屏幕中正在播放的电影。“你们这种恋爱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啊,永远不懂我们这种情路坎坷的可怜人的哀伤。”

“我们也很想懂你们的哀伤。”苏景堂学着她的样子摊开双手,“可惜老天爷根本没有给过我们机会。”

“呸。”江止语点开遥控器,让电影继续播放。

“喂?”苏景堂叫她,“明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你能不能路过一下我们学校,然后接我回家?”

“可以路过,也可以不路过。”江止语想了想说,“看我的心情。”

苏景堂笑着说,“我看你心情还不错,我有事情找你帮忙,所以拜托你还是路过一下吧。”

“找我帮忙还需要我亲自接你下班?”

“我请你吃饭。”苏景堂立刻回答她。

“成交!”江止语毫不犹豫地说。

02妈妈,我们来玩角色互换游戏吧


第六场

吴悠将装着吴小心的粉色笼子放在脚边,又将两只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膝盖上。“我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她问林念。

“你妈妈说,你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妈妈离婚以后,又找了一个男人,这件事她对你说过吗?”吴悠并没有接着林念的话题讲下去,“我妈妈一定对你说,她为了照顾我,连工作都不要了吧——可我告诉你,她之所以辞职,是因为那个男人每个月都会给她很多钱。我的学费、我和妈妈的生活费,都是那个男人付的。”

“那个男人,是你的继父吗?”林念问她。

“他们没有结婚。那个男人只是来这里工作的,他的家在另一个城市。他在那个城市里有老婆,也有孩子——他不会和我妈妈结婚的。”

“是谁告诉你的?”林念一边在记录上写着,一边问道。

“我外婆告诉我的。”吴悠将双手从膝盖上拿下来,捞过沙发上的靠枕抱在怀里,“我外婆说我妈的脑子有病,一辈子不安分。把我爸作走了,又把自己作成这副德行。”

林念望着吴悠的眼睛,“你怎么看?”

“我觉得她活该。”吴悠冷冷地说,“她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凭什么来管我?”

“是因为你外婆这样说?”

吴悠抿着嘴却不回答她。“……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很久之后她忽然说。

“你觉得你妈妈不爱她自己,才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对吗?”林念问她。

吴悠点点头。“那你呢?”林念继续问道,“你爱你自己吗?”

吴悠垂下眼皮不再说话,林念在这场沉默中等待片刻,又问,“悠悠,你是在报复你的妈妈吗——用毁灭自己来报复她?”

吴悠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很久之后,林念看见一滴眼泪跌在她的膝盖上。

这个十五岁女孩像一只仓鼠那样低着头,将自己关进笼子里。林念猜测她对待吴小心的方式就是吴尘音对待吴悠的方式,所以她才会那样决绝地掐死那只不听话的仓鼠。

“悠悠,你看看你的吴小心。”林念提起她脚边的笼子,摆在两个人中间的圆几上。“你觉得自己像不像它?”

吴悠抬起头望着笼子里活蹦乱跳的小仓鼠。“……我妈妈就是这样管我的。”

她睁着一双懵懂又天真的眼睛对林念说,“她每天接送我上学,替我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穿的衣服和袜子。她不允许我和同学出去玩,不允许我上兴趣班。一直到我上初中,她还要检查我每天的作业……有一次我做错一道题,她要求我改正,我偏不改,她就发疯一般地把我的作业本丢在地上,还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砸碎……她把我的头按在书桌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流鼻血了,我摸了摸我的鼻子,红红的血就沾在我的手指上……可是我妈妈却平静地对我说,‘去把脸洗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知道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吴悠望着林念,“她说,‘你错了没有’?”

“姐姐,你说她爱我,她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唉……”林念叹声气,“那怎么办呢?只好辍学了——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这样在家里一直待着吧,和你妈妈互相折磨,一直折磨到八十岁。那样就好了,你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吴悠睁大眼睛看着林念,听她问自己,“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吗?”

林念看见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想,你要不要听一听我的建议?”

“你说说看。”

“你说,你妈妈把她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在你的眼里,她也许是一个很失败的大人,所以她不懂得如何爱自己,也不懂得应该如何对待你。”林念轻声说,“大人们也不全是对的,大人们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把生活的挫折强加在你的身上是她的不对,因为她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她自以为爱你的方式控制你,你也在用你自以为合理的方式反抗她。最终的结果是,她痛苦,你也痛苦——不如,你们放过彼此,大家各退一步?”

“怎么退?”当林念对面的来访者换成吴尘音时,她问了和女儿同样的问题。

“放手让孩子自己长大。”林念告诉吴尘音,“她已经十五岁了,她知道怎么上学,知道怎么回家。她应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是担心她在外面被别人欺负?”

“因为担心别人欺负她,所以干脆自己动手亲自欺负她?”

“我怎么可能欺负她?”吴尘音辩解道,“哪有一个妈妈会欺负自己的孩子——我供她吃,供她穿,我全部的生活都围着她一个人打转,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们,但我们怎么就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不听话?”

林念耐心地等待吴尘音的抱怨,接着她问吴尘音,“你有没有观察过吴悠照顾那些小动物的样子?”

“你说什么?”吴尘音抬起头来。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照顾女儿的,你可以观察一下你的女儿是如何照顾那些小动物的。”

林念替她的杯子里续满水,“她照顾它们的饮食和排泄,将它们关进笼子里,不允许它们走出自己的房间。一旦有一只小动物不听话,她就会掐死那只不听话的动物。甚至连小动物已经死了,她也不允许它们离开自己的房间——像不像你照顾女儿的样子?”

吴尘音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她养了那么多动物,全都是为了模仿我?”

“她大概也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模仿你,但她的确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你。”林念点点头,“父母总觉得自己可以一味地压迫孩子,但你们忽视了一点,压迫的力量有多大,反抗的力量就有多大。父母有很多办法可以驯服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如果想让父母难受,他们也有的是办法。”

“那现在怎么办?”吴尘音垂下头,唉声叹气地问道。

“你不是认为悠悠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吗?同样,悠悠也认为你没有能力照顾你自己。”林念微笑着说,“不如你们双方互换角色,让她来当母亲,你来当女儿,试着让她来照顾你。”

“这样……可以吗?”

“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长大,孩子就永远长不大。”林念合上咨询记录,对她说,“你一直觉得自己很爱悠悠,但你从来不知道,你的女儿究竟爱不爱你……你不想体会一下吗?”

吴尘音思考了很久,终于问出一句,“……那她,会像掐死那只仓鼠那样,掐死我吗?”

林念笑着说,“自己养出来的女儿,自己却害怕了?”

吴尘音皱起眉头瞪着林念,“能不害怕吗……哪个十五岁的孩子那么残忍……”

“不会的——悠悠很爱你,只是你看不见。”林念拍一拍她的肩膀,“我已经和悠悠谈过,她同意我们的治疗方案。当然,十几年堆积下来的母女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我们都要有耐心,一点一点慢慢来——先解决悠悠的上学问题,再来解决你们各自的问题。这段时间,你可以记录一下自己和女儿的变化,下周反馈给我,我们再进行下一步调整。”

林念将吴尘音母女送出门后,转头发现秦歌正站在她的身后。他背起双手,将头探到林念身边,小声问她,“你真的不认为这个小孩有品行障碍吗?”

“哪一方面的障碍?”林念一边走回前台,一边随口问道。

“你想想啊,这么小的孩子,掐死一只动物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不觉得很可怕吗?”秦歌跟在林念身后念叨着,“哎,不是我敏感啊……现在这种弑父弑母的案例可太多了,难道不应该提前干预吗?”

“怎么干预?”林念坐在前台的高脚椅上,将双腿交叠,饶有兴致地问他。

秦歌挨着一旁的高脚椅坐下,点起一根手指,认真回答林念,“必须让孩子把被压制的反抗释放出来,否则只会越积累越麻烦。”

“说得有道理。”林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忽然问他,“你杀过鸡吗?”

秦歌一愣,“……我睡过。”

林念将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我问你杀过鸡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秦歌摇摇头,“我这辈子只害怕一样东西——鸡。”

“公鸡还是母鸡?”

秦歌将同一个巴掌还给林念,“所有鸡!”

“少爷,你这是恐惧神经症啊,得治。”林念捋了捋头发,“你小的时候,被鸡叨过吧?”

“我偏不治——我怕我这个人太完美,会让人产生距离感,所以还是保留一点缺点的好。”秦歌望着林念鄙夷的眼神,“你不是水蜜桃过敏吗——你怎么不治?”

林念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我不喜欢吃水蜜桃,过敏就过敏吧。”

“要不咱俩一起治。”秦歌将高脚椅转了一个圈,“用冲击疗法,把咱俩关在一个屋子里,桌上摆一排水蜜桃,地上放一群鸡。你吃桃,我赶鸡——到那个时候,咱们俩就是真正的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

“小语。”林念抬起头对着房间里呼喊道,“出来给秦歌做一下韦氏智力量表——我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

“别喊了,人早走了。”秦歌继续在高脚椅上打着转儿,“这丫头是不是谈恋爱了,每天跑得那么快。”

第七场

江止语把车停在圣林中学门口的马路边上,看了看手表,还不到放学时间。于是她打开手机,找出五个人的微信,开始逐个询问他们本周的进展。

苏景堂站在学校的走廊里,看见走廊尽头两个抱着试卷的男孩向自己走来。左边的男孩叫曹方,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右边的男孩叫孟子期,是苏景堂亲自任命的班长。曹方的个子很高,留一头精心修剪过的毛寸,让他的下颌角凸显出过分英挺的线条。他的眉眼极其精致,非常符合当代女孩的审美,苏景堂认为曹方也许是整个年级最好看的男孩。曹方的女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学,名叫王岫朵。苏景堂听说王岫朵的父亲是南浦集团董事长,恰巧是江止语曾经的大老板。

“苏老师。”孟子期走到苏景堂的面前,“现在开班会吗?”

“开始吧。”苏景堂一边走上讲台,一边望着孟子期将试卷一张一张分发下去。这群天真又快活的孩子们正等待着本学期最后一堂班会课的结束,然后他们疯狂的假期便正式开始了。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了,你们的成绩毫无意外。为了维持班级倒数第一的荣誉称号,你们不惜捐献出35张白卷,老师真的非常感动。”苏景堂笑着说,“学校要求开家长会,但是我并不打算那样做,因为我觉得,你们的家长对你们也毫无办法。”

“聊一聊吧,咱们?”苏景堂走下讲台,走到这个城市最优越的孩子们中间来。“我小的时候可比你们叛逆多了,你们如今做的事我当年都做过。可能还是我更聪明些吧,考试的时候依然是第一名。我初二那年,我的生物老师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而我是生物课代表。有一天我在他的课堂上睡觉,下课铃响的时候我刚好睡醒,我爬起来收齐全班的课堂测验试卷,交到他的办公室里,他一边改卷子一边对我说,咱俩聊会儿。”

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他说,‘孩子啊,你很聪明,也许你已经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聪明。我丝毫不怀疑你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学,拥有很好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一个聪明的孩子就这样被自己的聪明毁掉了。我见过太多聪明孩子,他们很早就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他们可以轻易获得各种竞赛的第一名,获得名校的录取资格,获得不错的人生。我同样觉得很可惜,因为他们本可以更好——我们把最好的教育资源用在那些最聪明的人身上,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拥有更优渥的生活。而是,我们将更多的希望,更多的未来寄予你们,希望你们能改变世界。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这一生教过无数学生,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可是每一次,看见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站在我的面前,我还是可以看得到希望……孩子啊,人生之中很多事,都是一座高山,而聪明,只能让你爬得更快,却不一定爬得更高。因为你的聪明教会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

“不耐烦了吗?再忍一忍,马上就讲完了。”苏景堂重新走上讲台,“我理解你们觉得眼前的课本非常枯燥。未来的你们有一天工作、结婚、有自己的小孩,你们会把如今所学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单词、古文、数学模型、物理定律,并不能帮助你赚钱、买房,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你们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奇吗?你们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是如何运转的,历史上有多少次战争,究竟有没有外星人,为什么你只看得见以你为中心的世界,这些你们都不好奇吗——你们都拥有不错的家庭条件,根本无须担心未来的生活。可你们的精神却早早地萎靡了。你们还那么年轻,就已经开始衰老。”

苏景堂走下讲台,走到第二排的课桌旁,敲了敲曹方的桌面。“你的理想是什么?”他问曹方。

曹方想了想,回答他,“当足球运动员。”

“你呢?”他又问曹方隔壁的男孩。

“我没有理想。”男孩睁大眼睛望着苏景堂,“我的人生早就被我爸安排好了。”

苏景堂觉得自己准备的完美演讲被这群孩子们击碎了,他决定放弃提问。

“学校没有办法教给你们如何实现理想,也没有办法教给你们如何快乐地度过一生。”苏景堂摊开双手继续说,“学校教给你们的,是面对一切的勇气,是让你们在每一次痛苦的人生时刻抬头望一望星空,发现自己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上一颗渺小的星星而已。除了你周遭的那一点人和事,除了书包中的几页课本和几张试卷,这个世界还很大。我希望你们可以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人间,没有歧视,没有战乱,人人生而平等。我希望你们自由地选择人生,选择你们的职业,选择你们的爱人,选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你们是年轻的一代,你们即将接管这个世界,你们要做的,是改变世界的模样。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希望到那一天,当你们面对人间的丑恶时,即使痛苦也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我希望你们勇敢地成为自己——而这一切,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在这一张张课桌前,在每一堂四十分钟的课程里,你要学会的东西。”

“你们都是非常聪明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像小时候的我,在什么也没有学会的时候,就早早学会了放弃。”苏景堂重新站上讲台,“好了,现在,合上你们的课本,收起你们的书包,忘记这所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去迎接你们的假期吧。”

下课铃声在苏景堂的话音落下时响起,孩子们飞快掏出抽屉里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冲出教室。苏景堂将讲台整理干净,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空空荡荡的教室,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一通废话。

他们只是年纪还小,他心里想着。在这四十八个孩子中,如果有一个孩子长大后想起他今天说过的话,如果那个孩子在人生的岔路口依然拥有十六岁时的勇敢,他觉得那就足够了。

“苏老师。”

他听见教室门口有人小声呼唤他,他转头看过去,看见王岫朵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他走到王岫朵的面前,“什么事?”他问道。

“痛苦的时候抬头望一望星空,真的有用吗?”

“王岫朵。”苏景堂不解地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和老师说?”

“……没什么事。”王岫朵向他挥了挥手,踉踉跄跄地笑着说,“苏老师,新年快乐。”

苏景堂疑惑地目视王岫朵离开的身影,觉得这个女孩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哀伤。

“苏老师?”

苏景堂的目光从王岫朵的背影转移到一旁的女人身上。如他所料,是英语教研组的张一曼老师。苏景堂低头看一眼手表,便笑着走出教室。

“张老师?”他问,“有事吗?”

“今天不是放假了嘛——难道不应该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张一曼说着便挽起苏景堂的胳膊向楼下走去。

“不不不,张老师。”苏景堂慌忙将胳膊从她的手腕中抽出来,“我晚上有约会。”

“什么约会?和谁?”张一曼紧张地回头问。

苏景堂知道自己不擅长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他本不想和她撒谎。但在张一曼连续半个月的甜蜜轰炸之下,他只好搬来江止语救场。他认为张一曼是不懂得放弃的女人,只要苏景堂一天是单身,张一曼就会坚定地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和女朋友约会。”

江止语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来。

“我在学校门口。”

“好,我现在出来。”苏景堂挂断电话,抱歉地告诉张一曼,“女朋友来接我了。我先走了张老师,下学期见。”

苏景堂打开车门的时候,江止语正在和林念通电话。

“林念姐姐。”她说,“莫纳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他坚持不下去了……他想退出实验。”

“为什么?”林念在电话那头问道。

“因为……他参加了一个悬疑小说比赛,有读者在他的评论区留言,说他写的是——什么垃圾玩意儿……”

林念愣了愣,“比赛的时候有人在作者评论区写差评,很常见啊?”

“可是问题是,整个评论区只有这一条读者留言……”

林念在电话那头沉默很久,“明天小组会议结束以后,我和他单独谈一下吧。”

“还有……童鹿远似乎是失踪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联系不上他了。”

“你再给他发送一条消息,问他是否还愿意坚持完成实验——如果他实在勉强的话,就算了吧。”

“好。”江止语说着挂断电话。“放学啦?”她问苏景堂。

“嗯。”苏景堂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个悬疑小说比赛?”

江止语忽然转头盯着苏景堂,“你喜欢看悬疑小说吗?”

“喜欢啊。”

“你喜欢看谁写的?”

“伊坂幸太郎。”

“中国的呢?”

“蒲松龄。”

江止语在苏景堂的额头上敲响一个弹指,“《聊斋志异》是悬疑小说吗?”

“不悬疑吗?”苏景堂解释着,“多社会啊……”

江止语一声不响地发动汽车,一路开到城西的南库大道上。“你帮我一个忙。”她忽然对苏景堂说。

“什么忙?”苏景堂一边低头把玩着手机,一边随口问道。

第八场

这一天快要结束了,李秦铭和景锐来到另一间学校,他们找到柳樱的班主任,要求带一个人回刑警队配合调查。

景锐坐在审讯室里,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她的五官非常精巧,也许是适度修饰过,这让她的鼻尖看起来过分精致,像是漫画中的少女。这是景锐第三次见到她,和前两次一样,这个女孩依然镇静地坐在他的对面,滴水不漏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我告诉过你们,我和柳樱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她一直忙于出国留学的事,我们便很少在一起。”王思湉冷静地回答他。

“在你的记忆中,柳樱是否曾经和你们宿舍里的同学关系不大融洽?”景锐继续问她。

“宿舍里的同学之间产生摩擦是很常见的事,我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王思湉望着景锐,并没有躲避他的眼神。“这和柳樱生病有什么关系吗?”

景锐从这个女孩的身上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地方,他的睫毛略微低下,又抬起来。“你们宿舍里,发生过物品丢失的事件吗?”

“什么物品?”柳樱问他。

“什么物品都包括。”

“我不记得了,宿舍里的东西都是摆放在桌面上的。大家关系很好,互相使用对方的东西很常见,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丢失过。”

“今年5月23日,你在网上购买过一批颜料,其中包括朱砂,你买朱砂的用途是什么?”

“我们是国画专业,买朱砂是用来画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警察先生?”

“你用在哪幅画上?”

“我用在期末作业上了,作业已经提交给老师,你们可以去查。”

“你购买了100g朱砂,根据你们期末作业的画纸尺寸,你能使用的红色颜料不会超过20g,其余的80g颜料你放在哪里了?”

“朱砂是国画专业常见的颜料,有时候也会在其他画作里使用,并不是每一幅画作都成功的,很多张失败作品都会被我们丢掉——我怎么计算得出剩余的80g都用在了哪里?”

王思湉丝毫没有被景锐的问题干扰,仿佛她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审问她。

景锐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李秦铭正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李秦铭问他,“这个小丫头厉害吗?”

“甘拜下风。”景锐跟在他的身后,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这个小姑娘明显是有备而来啊,回答问题的时候,每一处结尾都是反问句——她是不是猜到我们会调查她?”

“也许吧。”李秦铭在办公椅上坐下,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天已经快要亮了。

景锐在李秦铭的身旁坐下,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一边问道,“那……会不会不是她?”

“我相信是她。”

“你怎么断定的?”

“因为她刚才提到柳樱的时候,用的是‘生病’两个字。”李秦铭转头望着景锐,“如果你是一个毫不知情的同学,去医院里探望过柳樱,知道她是被人恶意投毒导致住院,即便你们的关系很一般,但你会认为柳樱只是生病了吗?”

“宝宝。”李秦铭话音刚落,景锐的早餐问候已经拨打出去,“我昨天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我五行缺水,要找一个叫冰冰的女孩做老婆——宝宝,你说巧不巧?”

“我看你不缺水啊……”李秦铭站起来走到景锐身边,一只手捏起景锐的脑袋摇晃一下,“听一听,这里头全是水。”

“喂!”景锐一边骂骂咧咧地关掉电话,一边在身后喊道,“你干什么去?”

“吃早餐。”

十分钟后,李秦铭坐在林念家的餐厅里,手中捧着一碗豆浆。“豆浆还是应该倒在碗里喝。”他说,“把油条撕成一小截一小截,然后泡在豆浆里蘸满豆汁。一口吞下去,在嘴里瞬间融化,只留下一个尖尖的脆角,这才是最极致的早餐。”

“你昨晚又熬通宵了?”林念走到他的身后,替他按摩颈椎和肩膀。

她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胡茬已经长满了。“男人开始变老的标志,就是胡子长得越来越快,快到已经懒得刮了。”她趴在他的肩头,捧着他的脸颊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小白脸了,你还会爱我吗?”李秦铭握住她的右手问。

“不会有那一天的。”林念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小白脸。”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恭维我。”李秦铭松开她的手,苦笑着说,“我问你,如果两个人曾经是好朋友,其中一个却想杀了另一个,你觉得是为什么?”

“如果是两个女孩的话,大概率是出于嫉妒。如果是两个男孩的话,更多的可能是利益纠纷。”

“你觉得男孩不会互相嫉妒?”

“男孩也会嫉妒。但区别是,女孩会先产生嫉妒再产生矛盾,男孩会先产生矛盾,再产生嫉妒——我瞎猜的。”

“女孩们会嫉妒对方什么呢?”李秦铭又问。

“嫉妒都是产生于和自己相似的人。”林念想了想说,“如果两个人是好朋友,那么她们比较可能来自相似的家庭,她们的样貌和智商大体也差不多。如果其中一个在某一方面比较突出,另一个就有可能产生嫉妒。还有一种可能是,好朋友大多品味相似,所以他们喜欢上的男孩也都差不多——这就是为什么后宫嫔妃之间会整日陷入嫉妒之中,毕竟她们喜欢的总是同一个男人。”

李秦铭停滞在原地,他望着天花板的一角,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嫉妒也会杀人吗?”他忽然问。

“不只嫉妒会杀人。”林念摊了摊手,对他说。“爱也会。”

“好好地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别人?”李秦铭再一次回头望着她。

林念绕过餐桌坐下来,笑着说,“一个人被压抑得久了,不是选择伤害自己,就是选择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人会生病,伤害别人的人,会犯罪。”

“你会用别人的口红吗?”李秦铭猝不及防地问道。

“偶尔。”林念想了想又说,“不过,许娓鸢很喜欢用我的。”

“为什么?”

“她觉得我买的色号好看……不只是口红,奶茶她也喜欢喝我的,她总认为我点的更好喝。”

“如果你想让许娓鸢每天都用你的口红,你要怎么做?”

“很简单啊。”林念笑着说,“每天带她出去吃饭,然后当着她的面补口红。”

李秦铭忽然站起来,用手揽过林念的脖子,飞速啄一下她的嘴唇。“我走了。”他说完,便匆忙推开门走出去。

林念将李秦铭吃过早餐的餐桌整理干净,走到厨房将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里。她把垃圾桶里的袋子拿出来,拎到门口。推开门的时候,李秦铭正站在门口等电梯。

“恋恋。”李秦铭看着推门走出来的林念说,“我昨天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我五行缺木……”

“五行缺木啊……”没有等他说完,林念便打断他的话,“那你去蚂蚁森林里多种几棵树吧,正好替你积点儿阴德。”

电梯在这个时候“叮”地一声打开门,李秦铭悻悻地丢下一句,“你去上班吧,我走了。”

李秦铭重新回到审讯室的时候,对面的女孩显然有些困倦了。她打了一个哈欠,一点点微润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浸花了她的眼线。如果她再长大个几岁,她会是男孩子们喜欢的姑娘。

只要人们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曾那样耐心地等待过一个人的死亡,人们会爱上这张无辜的脸庞。

“柳樱的男朋友,你认识吗?”李秦铭问王思湉。

王思湉依然冷静地回答他,“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人人都知道他。”

“他叫什么名字?”

“斯侃。”

“你觉得,斯侃这个人怎么样?”

王思湉不经意地咬了咬嘴唇,半晌后说,“我对他……不是很了解。”

“可是我听你的同学们说,你们曾经约会过?”李秦铭挑了挑眉毛,笑着问她。

王思湉开始沉默,李秦铭本以为她在筹措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她根本就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继续问道,“你喜欢斯侃,对吗?”

“我不喜欢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李秦铭观察着王思湉的表情,他判断这个女孩一定喜欢那个男孩,因为她使用一种非常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说出了一句不喜欢。这世间的憎恨可以隐藏,唯独喜欢藏不住。

“他喜欢你吗?”李秦铭又问。

王思湉开始抬头看他,却始终没有讲话。李秦铭忽然错觉,她在等待自己为她解答这个问题。

“我猜他不喜欢你。”李秦铭再次挑了挑眉毛,“我猜他一定告诉过你,他有多么不喜欢柳樱,又不得不和她在一起。我猜他或许还和你说过,比起柳樱,他更喜欢你的温柔与体贴。他会让你误以为,柳樱是你们在一起的最大阻碍。何况在你的眼里,柳樱是那么虚伪又讨厌的一个人——因为你们曾经是朋友,而你最了解她。”

王思湉低下眼睛不再看他,李秦铭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他想知道如此憎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还想知道,憎恨使自己失去理智选择杀死一个人之后,又是什么感觉。如今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着无数台机器支撑下一次呼吸的柳樱,如果她不小心死去,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真的会知道亲手杀死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他审讯过无数这样的人,他知道蓄谋杀死一个人需要莫大的勇气。勇气来自于冲动,冲动来自于长久的憎恨。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憎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消失,憎恨来自于对自己的绝望。当你有多憎恨一个人,就有多憎恨,恨着那个人的你自己。

“可是事实是,在柳樱住院后的第二个星期,斯侃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那个女孩不是你。”李秦铭继续观察王思湉的表情,“这样一个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如果我们去询问他,你有没有曾经暗示过王思湉你不喜欢柳樱这件事,他会不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王思湉抬起了头。

她可以选择什么也不说,从坐在这里的第一分钟起,她就打算那样做。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做过的事会成为你人生中的烙印,永远无法消除。”李秦铭继续说,“你想不想听一听,当你的同学们知道你因为柳樱的事情被调查以后,他们是怎么评价你的?”

李秦铭拿起一张纸认真地朗读起来,“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柔的女孩原来心肠这么歹毒,我居然和她做了三年同学,真是要感谢她的不杀之恩;王思湉也太虚伪了吧,明明是她干的,居然一直伪装到现在;柳樱到底怎么得罪她了,要置人于死地?我知道我知道,王思湉暗恋斯侃,她还假装和柳樱做闺蜜,就是为了抢走她的男朋友;真是好闺蜜啊,亲手送你上天堂。”

“难听吗?”李秦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思湉越发通红的脸庞,“还有更难听的——听说柳樱住院的当晚,王思湉就去勾引斯侃……”

“不要再念了!”王思湉突然大声喊道。

她的余音撞在审讯室的墙壁上,又轻飘飘地跌在木地板上。阳光照进来,溅起一地微小的白色尘埃,像是她的辩解。

王思湉忽然笑了,她轻蔑地问道,“你们大半夜把我抓来,第二天早上才审讯我,就是为了等待流言发酵吧?”

“你想不想试一试,是坐牢更可怕,还是流言更可怕?”李秦铭笑着说,“当真相被隐藏的时候,人们会相信他们以为的真相。还有三个小时,你就要回到校园里,你想不想亲耳听一听你的同学们如何在背后评价你?你想不想知道当你毕业、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依然有人在网络上谴责你的滋味——你大概不知道,如今这个年代最不缺少的,就是来自口头的正义。”

李秦铭暂时停下来,让空气在房间里沉寂一会。

她太年轻了,在她这个年纪,会认为做一件事情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许生于良好的家庭,在她的成长中从没有经历过挫折的洗礼,她不大明白人生中所有事都来自于交换。假如你伤害一个人,就会有人来替那个人伤害你。

“王思湉,没有人能帮你澄清,只有你知道真相,也只有你能帮助你自己。”李秦铭轻声说,“你不是一个坏女孩,我也相信你本不想那样做。当你说出实情之后,就会有人替你发声。那些相信‘人性本善’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原谅你——你难道不想听一听,大众是怎么替你辩护的吗?”

王思湉盯住李秦铭的眼睛,那是一个年轻且坚毅的眼神。她忽然问道,“你想送我坐牢,你有证据吗?”

整个上午,李秦铭仿佛都在等待这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柳樱有一个习惯,她会把每次偷来的东西拍照片发到微博上,但是仅她自己可见。”李秦铭举起几张照片,“她的确偷了很多东西,但是唯独口红,全部来自一个人——就是你。恰好,我们就是在这些口红里检测出了致死剂量的硫化汞。”

王思湉依然睁着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眸盯着李秦铭,看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一直很好奇,你如何保证柳樱一定会用你下过毒的口红——所以我去问了斯侃,也是他帮我揭开谜底的。他说他每次和你约会的时候,你都会故意在他的衣服上留下口红印迹,也正因如此,柳樱才会每一次都和他吵架。”

“是她偷我的!”王思湉再一次喊道,“口红是她偷我的!斯侃也是她偷我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景锐看着审讯室里的画面,王思湉的肩膀放松下来,粉棕色长卷发从她的肩胛骨上划过。她将脸侧过去,面对审讯室墙上那面巨大的镜子。景锐从镜子背后看见她垂下来的侧脸,发现她还是那么漂亮。接着他又看见,一滴被皮肤拖长的眼泪从她的眼角跌下来,划过她精致的鼻梁,落在地上。

过去的半年间,一个女孩努力隐藏一个巨大的秘密,一定很辛苦吧。景锐在心里想。

他将笔随手丢在桌子上,感慨一句,“这么好看的女孩,怎么就没有道德的底线呢?”

“道德不是底线,法律才是。”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的身后走过。

今天是周六,李秦铭结束审讯的时候试着拨打林念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他猜测她正在接待她的来访者们。他驱车来到工作室门口,看见一个小男孩跟着他的爸爸走进去。

第九场

这是崔轩沂第二次来到咨询室,已经不像第一次时那样拘谨。他开始尝试在咨询室里转圈,拿起秦歌摆放在书架上的手办放在手里把玩,或者说是品鉴。

“你喜欢路飞?”他问秦歌。

“是的。”秦歌回答他,“你不喜欢他吗?”

“路飞已经过时了。”崔轩沂撇了撇嘴唇,“只有你们这些老男人才会喜欢路飞。”

秦歌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点点头。“我现在不是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和你对话,我要以一个路飞的忠实守护者身份和你说一句——我可以老,但是路飞永远不会老。”

“好吧。”崔轩沂满不在乎地回答他,“随你怎么说。”

在这一刻,秦歌忽然感受到深渊一般的代沟。

“现在呢?”崔轩沂在沙发上坐下,一只手放在沙发的抱枕上。“现在你是什么?我的心理咨询师吗?”

“没错。”秦歌笑着耸了耸肩,“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如果你再次出现,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无所谓,我已经忘记我问过你什么了。”崔轩沂随意摆了摆手,眼睛看向窗户的方向。

秦歌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虽然这个小男孩总是喜欢摆出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姿态,可他还是来了。对于秦歌来说,只要他愿意再次出现,就意味着这场咨询已经成功了一半。“我记得。”他说,“你问我,我小的时候,我的爸爸也打过我吗?”

小男孩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讲话。

“没有。”秦歌说,“我的回答是,没有。”

小男孩冷哼一声,觉得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满意。

“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秦歌轻声补充道。

“为什么?”崔轩沂抬起头问他。

“因为……他把我的妈妈弄丢了。”

“你的爸爸妈妈……”崔轩沂想了想问,“也离婚了吗?”

“那倒没有。”秦歌笑笑,“我的妈妈,她很早就去世了。”

“哦。”崔轩沂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秦歌的头发。“你小的时候,说过谎吗?”他问秦歌。

“说过。”秦歌注视着他,他知道崔轩沂在等待他继续讲下去。“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数学测验考了二十分。我怕我的爸爸打我,就把那张试卷丢进垃圾桶,然后骗他,我考了八十分。”

“后来呢?”崔轩沂问。

“后来,爸爸既没有表扬我,也没有说其他话。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问我,‘撒谎的感觉是什么?’我愣住了,他又问一遍,‘撒谎的感觉是什么?’我说,‘不太好。’他说,‘考二十分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辛辛苦苦撒谎,累不累?’我没有说话。他又说,‘如果是你真实地考了二十分,和你欺骗我考了八十分,或者因为作弊取得一百分,我宁愿你真实地考了二十分……做错题没关系,下次改正就好了,可是撒谎会让你难过一辈子。爸爸不希望你因为欺骗任何人而难过,我希望你真实地活着,那样比较开心。’”

“我的爸爸不会说那样的话。”崔轩沂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爸爸这几年交过几个女朋友吗?”崔轩沂问秦歌,接着又顾自摇了摇头说,“我都数不清了。他交女朋友的条件很奇怪,必须是离过婚的女人,最好没有孩子,如果有,也不能是男孩——你说奇怪不奇怪?”

秦歌想了想回答他,“你爸爸大概是担心如果家里多一个男孩,未来可能会增加家里的经济负担吧。”

“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些年他拼命挣钱,白天上班,下班以后还会接私活,周末也不肯休息。他把赚到的钱全部存起来,自己每天穿一身破旧的工作服,从早到晚地骑着一辆旧电动车到处奔波。我以为他赚钱是为了再结婚,但他不是的——之前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阿姨,她人很好,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大家都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可是后来还是分手了……你听过他的同事怎么评价他吗?他们说他是公司里最抠门的男人。”

“你有问过他,赚钱是为了什么吗?”

崔轩沂垂下眼睛,半晌回答他,“他说是为了给我买房子,为了我以后结婚用。可我才十二岁……”

“你不觉得这些正说明,他很爱你吗?”

“所以他就有理由要求我必须听他的话,他就有理由随便打我吗?”

秦歌停顿一下,他抬起眼睛看着崔轩沂,问道,“所以你做的这一切,是在反抗他吗?”

“什么意思?”崔轩沂问他。

“你欺骗老师,逃课,不交作业,这些行为,都是在反抗你的爸爸爱你的方式吗?”

“……我只是觉得,他不值得。”

“不值得什么?”

“不值得为我做这么多。”崔轩沂低下头说,“他可以谈恋爱,可以再结婚,下班的时候也可以和同事去喝酒,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赚钱,可以不为我买房子……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为了我活着。”

秦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脑袋上的头发扎在秦歌的手心里,像是春天刚发芽的小草。“好孩子。”他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善良……可你有跟你的爸爸说过这些话吗?”

“他不会听的,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崔轩沂咬了咬下嘴唇,说,“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轩轩,你有没有想过,你才只有十二岁,你的人生还没有正式展开,你想未来的几十年,都这样不开心地活着吗?”

“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崔轩沂疑惑地问。

“去和你的爸爸聊一聊,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把你的要求提出来。”秦歌再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你对我说的话,说给他听。”

崔轩沂抬起头望着他,“他会听我说的话吗?他不会打我吗?”

“不会的。”秦歌笑着说,“我和你的爸爸聊过了,他已经答应,以后再也不会冲动之下就动手打你。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一个人对你很重要,你会不想听一听他的心里话吗?”

崔轩沂没有讲话,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那是一双最新款的耐克跑鞋,秦歌在心里想,一个如此抠门的男人,会为自己的儿子买一双最新款的运动鞋,而自己却每天穿着工作服。他不认为这个男人真的抠门,他只是将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最重要的人身上,而那个人却承受不起他的爱。

这个故作坚强的爸爸只是不愿意相信,孩子有一天也会长大,也会有能力保护他。

秦歌看见崔轩沂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害怕被人发现那样。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战战兢兢,和人讲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抬起来,观察着说话人的表情。

秦歌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喜欢喝果汁却小心翼翼地试探的模样,他似乎能预见这个孩子二十年以后会变成一个害怕犯错的成年人,或者一个干脆用“坏”来当作标签将自己变成刺猬的人。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可是性格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了,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又想起林念的实验,他觉得实验成功的机会同样微乎其微。可他依然愿意赌一把,至于他押中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单向玻璃后的爸爸走进这个房间,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都看见了?”秦歌问他。

“嗯。”他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着说,“我和秦老师聊过了,我会参加他们的家长课堂……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要重新学习怎么当父亲。”

崔轩沂被他逗笑了,他问爸爸,“你还会打我吗?”

“我尽量,尽量控制……但你有的时候真的气人,不打是不可能的。”

“你不怕我有一天会还手吗?”崔轩沂笑着问他。

“等你会还手的那一天,我就不打了。”

“爸。”崔轩沂叫道,“王阿姨挺好的……你不在的时候,我睡着了她还会过来给我盖被子。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是你自己脾气太暴躁才把人家赶走的。”

爸爸又挠了挠头,仿佛这个动作是他讲话时的标准动作。“那个王阿姨吧……是挺好。”

“我觉得她不是图你的钱,再说,你有几个钱啊,还怕人家惦记。”崔轩沂嘲笑他,“我前几天在街上碰见她,她还请我吃肯德基……我觉得,她还喜欢你。”

“你喜欢王阿姨吗?”爸爸问他,“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挺喜欢她的,我只是懒得和你说……我觉得,她比你之前交过的那几个女朋友都好。”崔轩沂告诉他,“我觉得你需要有人来照顾你,不然你看看我们俩一天到晚吃的都是什么饭,房子也乱得和猪窝一样。”

“那你呢?你还逃不逃课了?”

“我不逃课了……”崔轩沂抬起头,对他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什么?你个兔崽子!”爸爸抬起手就准备揍他。崔轩沂下意识地向沙发背后闪躲,两个人忽然同时望向秦歌,又同时停止动作,回到原位。

“我说,我不想上学了。”崔轩沂继续说,“我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去学打篮球。我在学校的体育比赛上,投篮总是第一名。”

“那你也不能不上学啊!”

“我可以去上体育学校。”崔轩沂自信地告诉爸爸。

“让我想想吧……”爸爸用双手捂住额头,“你让我考虑考虑。”

“爸。”崔轩沂又叫他,“你该买几身衣服了,我觉得你可以找王阿姨陪你去买衣服。”

“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吧!”爸爸烦躁地回答他,“我可以答应你去上体校,你以后再也不准撒谎逃课,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崔轩沂拍了拍胸脯向他保证,“老师我都联系好了,听说体育学校是可以住校的。爸,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活几年了。别总是为我省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我成了篮球明星,可能压根就瞧不上你那点儿钱呢。”

“你快别吹牛了!就你这小个儿,还没有篮筐高,还想着能当篮球明星,再别做梦了!”爸爸揶揄道。

“哪个运动员能有篮筐高?姚明也没有篮筐高啊!”崔轩沂辩解道,“你能不能对你儿子有点自信?”

“我就是对你太有自信了,我还指望你能考上清华呢。”

“那你是有点做梦了。”崔轩沂摇了摇头,感慨道,“别说清华了,我连蓝翔都考不上。”

“蓝翔还用考吗?”爸爸抬起手又准备甩给他一个巴掌。“蓝翔我都能上!”

崔轩沂抬起头,发现那个巴掌停在半空中。父亲收起手,又一次挠了挠头。

“爸。”崔轩沂笑着说,“我就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你明明可以过得好一点,别总是因为我委屈自己。”

父亲用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一把,黝黑的脸庞瞬间被搓得通红。他对儿子丢出一句,“我乐意。”

秦歌送走崔轩沂父子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对相差半个脑袋的父子。他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差不多是这个个头,只不过秦融道更高一些。那个时候的秦歌走在父亲身旁,怀里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脑袋时不时地撞在父亲的胳膊上。那一天也是周六,是个夏天的早晨,火葬场里却冷得不像话。

排队寄存骨灰盒的人很多,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张黑白照片,秦歌觉得母亲是那些人里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一个。直到母亲下葬那一天,她的隔壁是一个新鲜的坟冢,住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玻璃罩子里干干净净的,只摆放着一个粉红色大大卷。他才意识到在死亡这件事上,永远有人比你更年轻。那个小女孩就那样停留在十四岁那一年,正如他的母亲,她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秦歌忽然想起他的父亲,他想起父亲几天前给他打电话唤他回家吃晚饭。父亲也许是年纪大了,最近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联系他。他拨通父亲的电话,听见那头一声低沉的应答,“儿子?”

“爸。”秦歌应了一声,“我晚上回家吃饭。”

他收起电话的时候,看见林念刚刚坐上李秦铭的车。

第十场

李秦铭把车停在市人民医院的楼下,他拧灭车子的火,转头对林念说,“十四楼呼吸内科的ICU病房,你只能在门口看一眼。”

“好。”林念披上外套,推开车门走进医院住院部的大门。

今天是周六,医院里依旧挤满了人,这是一个无论季节无论时间都永远会有人报到的地方。她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透过窗户看着躺在床上的柳樱。这个女孩下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她的人生算起来刚刚开始。如今她躺在这张病床上,身体接连着各种仪器,她需要靠一根导尿管才可以维持正常排泄,她的皮肤皙白中透着一阵死亡一般的灰色。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这个女孩此刻正拼命想要活下来。

林念呆立在窗外,想起柳樱曾经对她说,“姐姐,没有人喜欢我。”

如果她听得到,林念很想告诉她,即使你做过一些坏事,即使没有人喜欢你,也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你的生命。即便你在她们的眼中是个讨人厌的女孩,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她们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你,那些连多花一点时间走近你都舍不得的人,根本不值得让你为她们赎罪。

柳樱的妈妈从身后走过来,她原本应该是一个生活优渥的妇人,她的手指即使疲惫也依然发出即将消失的光泽。她没有化妆,精致的脸颊略微有些松弛。林念猜测她很久没有合眼休息过,她大概整日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柳樱苏醒的那一刻。或者在她的心里,也隐隐做好了另一种准备。

此刻的柳樱正如一只薛定谔的猫,让人无法安心期盼明天。

“林医生。”柳樱的妈妈笑着叫她。她的笑容疲惫又僵硬,仿佛很久没有练习过。

“你好。”林念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又麻木,一点力气也没有。

“林医生,谢谢你来看樱樱。”她依旧喜欢称呼林念为医生,可能在她的眼里,一切可以挽救女儿生命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医生”。哪怕林念是一个不合格的医生。

“医生怎么说?”林念轻声问道。

柳樱的妈妈叹了一声气,对她说,“医生说还要继续观察,这当然是废话。只是时间久了,医生偶尔也会说,即使醒过来,多半智力也会退化,或者丧失语言功能……他的意思大概是,就算醒了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

林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其实她也明白,这种时候的安慰听起来多么苍白。林念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这样静静地陪她望着自己的女儿。她觉得柳樱的妈妈很可怜,而柳樱更加可怜。如今摆在柳樱面前的两个选项,一个痛苦地死去,一个痛苦地活着,而她却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林医生,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樱樱变成今天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病房里的女儿。“我想起她小的时候上学,有一次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们,说樱樱在学校里偷同学的铅笔盒。我不相信,我说我们家孩子想买什么买不到,需要偷别人的东西。老师说那个同学坚信是樱樱偷的,我为了息事宁人,就给那个同学丢了二百块钱,我说你自己去买一个,但我们家孩子是不会道歉的……我和她的爸爸都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去核查。她说没有偷就没有偷吧……”

林念感觉到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回过头去望,看见她的发丛中露出几根白发,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她才发现这个女人的头发早就白了许多,只是那些白发被她曾经的气势遮住了。她听见女人继续说,“林医生啊,你说,当年到底有多忙,忙到连五分钟都抽不出来。我要是多听她说一句话,多替她说一句话,现在也不至于听不着了……”

林念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替她把眼泪擦干。她知道她将来还会有更多流泪的机会,早晚有一天,她会习惯眼泪的滋味。她抬头望一眼ICU里躺着的病人们,除了这些被迫结束生命的人们,还有那些主动结束生命的人们。她再看一眼柳樱的妈妈,她竟不知究竟是谁更不幸。

她想起下午看见莫纳的模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她的面前,她忽然觉得活着真好。只要活着,就有那么多烦心事要去对付。只要活着,就总能看得见希望。几个小时前,林念对莫纳说,“如果你的目标是正确的,方法是正确的,即便我们不一定能够到达终点,总也比原地休息的好……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莫纳低着头问她,“我只是忽然觉得,成为一个作家,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许不重要,也许当你真的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作家时,你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你需要面对和出版商的周旋,要和他们讨价还价。你仍然要逼迫自己不停写书来维持你的名气,你要参加商业活动,要迎接来自市场的质疑。你也许很快就拥有很高的名气,也许很快就会失去名气,你会面临很多现实的事,比如竞争、利益和人脉。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人生是一步一步走的,你想要走上那个台阶,也许那里和你想象的风景不一样,可你总要去看一看。”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七年,328万字,2556个深夜,已经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成功了……”

“成功前的生活都是枯燥又无聊的,很少有人陪你熬过这些寂寞。你要坚信,凭自己一个人也能度过无数黑夜,因为理想的信念不在别人心中,在自己心中。”林念注视着他的眼睛,“莫纳,对生活没有希望的人最快乐,因为他们从不会失望。”

那个下午,林念走出咨询室,望着天空湛蓝的颜色,低下头看见大门口的地毯上摆放着一只粉红色小笼子,笼子里的小仓鼠跳来跳去地啃着装满谷粒的小水车。

她捡起那只笼子,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

“林念姐姐,我去上学了,我把吴小心送给你。”

《人生实验室·秘密森林》 完

第3单元 荆棘之路

敬请期待

人生实验室:有个机会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咨询师,书写都市“坏女孩”的故事,开创骚浪派小说先河。

责编:马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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