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农村八零后:我的小学生活,穷并快乐着

2017-01-22 16:4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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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554

“人间-大国小民”栏目,每周日至周四晚准时更新。


1

我是一名农村八零后。

1990年,我入学读一年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年上学的孩子特别多,150多人足足分成两个班。在我们学校,往届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之后也没有。

被约束在教室里,我难受极了。所以当我妈说:“耽搁几天,在家帮我们放水牛吧。”我就愉快地答应了。

一年级下学期,当时,家里正割麦插秧,还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弟弟需要照顾。我就在家连续耽误了一个半月。

我妈让我在家带弟弟,可我情愿放水牛,“你怎么不让我姐在家看弟弟?”

“你姐上四年级,你才上一年级。高年级的课耽误几天就跟不上了,你一年级有什么要紧?”

“那要我看弟弟,我就一直在家看,以后农闲也不上学啦。”

“中,不上就不上。”我妈信誓旦旦地说。

我很高兴,每天,我学母亲唱儿歌,哄他入睡,他醒了我就在稀饭里撒白糖,一勺一勺地喂他,把屎把尿,擦屁股,换尿布。

原以为从此就不用再上学了,谁知道等大人们忙罢,我爹不顾我哭闹,又要把我送到学校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教室外面,一个同学指着我大声嚷嚷:“张安又来了,你们看,张安又来了。”

教室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同学们围过来说:“我们还以为你不上了呢,你咋又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咋又来了。整个一年级,我在家总共耽误了三个多月。所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我最早获得的第一条老师评语。

2

我家离学校四公里左右。上学先要走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再经过一大片田野,最后还要穿过一个三百多亩的林场,方能到达学校。

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达淮河岸边,有很多拉沙子、拖砖的拖拉机从这里经过。一路上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一上坡,拖拉机的速度就慢下来,我们这群孩子不顾车后扬起的灰尘,成群地扒在车斗后面,把脚跐在车斗的边沿上。还有扒不下的,就扒在两边大轮的后面,把脚跐在车弹簧上。我们像一排包袱挂在车后,左右摇晃。

司机发现了,大声呵斥我们,但也没用,他不跳下来打我们,才没有人下来。车行到一个很陡的上坡,车头冒起了黑烟,上不去,我们还扒在后面不松手。

司机怕车往后倒太危险,急得直叫唤:“快他妈的滚下去……”

我们不理他。最后,我们这群扒车小孩逼得往来的司机们在车斗后面抹粪便。

被车子反复碾轧的路面起了厚厚的一层浮土,踩在上面,噗噗直冒烟,车跑在上面,就像喷气式飞机一样。

这个场景给了我们启发,让我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男生们拖着一大把柴草在路上跑,身后腾起阵阵的灰尘,如同一只只遇到危险释放烟雾的章鱼。后来玩法升级,柴草增至三到五把,串成串,这样扫起的烟尘更大。再到后来,我们把所有的柴草连在一起,几十米长,像一列火车。

我们在前面合力拉着跑,后面扬起厚厚的灰,时间一长,路两边的树叶都是厚厚的土黄色。

3

我家没有表,也没有收音机。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早上看太阳,天刚亮,爹就起来煮稀饭。我们起来喝一碗,就去上学。中午看学生,学生放学了,就是该做午饭的时候了。

夏天我们可以准时到校,到了冬天就不行了。我们起床就一人捞一碗稀饭放在院子里凉着,稀饭刚开锅,米都没烂,我们围着滚烫的稀饭急得团团转。端起来吹,稀溜喝上半碗,就匆匆忙忙往学校赶。

总是刚走到村子东边的土岗上,就隐约听到上课铃声传来。我们便撒开腿跑起来,书包拍打着屁股,按住书包,继续往前跑。等跑到学校,第一节课也快下了。

每当这时候,姐就让我先走,看她班里有没有老师。如果没有,我就摇摇头,她便赶紧跑进教室里去。而我则要独自去面对我的老师。

下雨天上学,一路泥泞,我们都没有靴子穿,只能打赤脚。爹会叮嘱我们,“路滑的时候要用大脚趾抠着地,别滑倒了。”

下雪天,自然是不能再光着脚了,爹为了防止雪灌进我们的鞋里,就拧了六根又细又长的稻草绳,缠在我们三个的腿上——从脚脖子缠起,一直缠到膝盖下面,跟红军打绑腿一样。

快走到学校时,我们怕同学看到难堪,就把稻草绳解下来丢掉。回家的时候稻草绳还在路边,但我们缠不好,就只能穿着单鞋踩在雪里。

到了家,换上旧棉鞋,把湿漉漉的单鞋放在火盆边烤着,第二天再穿,再缠稻草。


作者曾就读的小学


有时候,我们会在路上找一些吃的。

春天,我们吃菜苔。野油菜不能吃,苦的,我们喜欢吃胖胖的油菜苔,一人一次可以吃十几根。一群孩子看见油菜田就欢呼着冲进去,每人掐上一大把,去掉枝叶,剥皮,一边走一边吃,像一群羊。

夏天,我们会在树林里找棠梨。棠梨很小,只有黄豆那么大,又苦又涩。我们把一串串棠梨采下来,放到麦缸里,等棠梨变黑了再拿出来吃。

冬天快下雪的时候,我们就去林场的小松林里找“松糖”。松糖在松树的针叶间,一块块,白白的,吃起来很甜,后来有人说这是一种虫子拉的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4

小时候想问家里要两角钱买支铅笔,也要磨半天嘴皮子。所以清明节过后,我们一群孩子就开始捉蜈蚣——一条大蜈蚣可以卖两角钱。

我们拿着棍子,在田埂山坡上到处撅,撅出一条,就赶快用棍子摁住,防止它钻到草丛里。

蜈蚣挣不脱,头尾乱摆,张牙舞爪,用锋利的弯毒牙不停地咬棍子。我们一伸手,就捏住蜈蚣那红色的扁脑袋,拿掉棍子,蜈蚣那多爪的长身体就紧紧地搭在人手上,所有的爪子都拼命地往人皮肤里抠,身子也不断往后缩,想把脑袋挣出来咬人。

蜈蚣弯钩状的毒牙在手指的挤压下往两边张开,牙后部粗大,呈黄肉色,越往前越细,颜色也变为亮黑。用指甲掐掉毒牙,就可以松手,任它们在身上爬了。

有时候,收购者要求我们留下毒牙,“掐了,就降低了蜈蚣的药性。”于是我们只能把蜈蚣的身体放进小药瓶,再猛地松开手指,蜈蚣不愿意下去,被它咬伤手指的事也时有发生。

一年级时,我还不敢徒手抓蜈蚣。一次我挖出来一条大的,有个同学想出一角收购。

我不卖,他说:“不卖拉倒,大家都别帮他捉,看他怎么搞!”

我踩着蜈蚣,扭头看见一根稻草,就把稻草挽了个环,放在蜈蚣前面,待蜈蚣钻到环里,我捏住稻草的两头一拉,就把蜈蚣系住了。

那同学见难不住我,就出价一角八分,“算啦,让我赚两分钱吧。”

虽然他们最大不过十三四岁,可已经像一个老练的商人了。

卖了蜈蚣有了钱,除了买学习用品,我们有时候也要阔气一下。所谓的阔气,就是自己调制汽水。

糖精和色素,一角钱一小包,一条蜈蚣可以换两包。以前我们喝的水,都是用废酒瓶在校外的一口井里打上来的。现在我们在水里加一粒糖精,再加上些色素,摇匀了,看着还真像汽水。

色素有红、黄、绿三种,大家的汽水也是花花绿绿的。我们还去村诊所外的垃圾堆里翻,找到脏兮兮的输液管,在池塘里洗一洗,就插在汽水里当吸管用。不洁的饮食让我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爹忧心忡忡地对妈说:“孩子们肚里可能长虫了。”

不久后,爹递给我们一小包圆锥形的糖果,让我们分吃。糖有一股怪味儿,不好吃,可我们还是高兴地吃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两个姐姐就大哭起来,“床上有虫。”

5

乡村学校的老师,大多是些中学都没毕业的农民。

我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姓郭,五十多岁,偏胖。我们表面叫他郭老师,背地里都叫他郭老歪。因为他的嘴巴总是歪向左边。

他在黑板上出几道数学题,挑一些学生上去做。他则拿着一根柔韧的竹根站在旁边。

学生做完了题,不能下去,要等他检查,如果题做错了,他就会拿竹子根敲打学生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搞呀!你爹妈在家像老黄牛一样种田,你还在这瞎混。”如果全做对了,他同样会用竹根敲得人龇牙咧嘴的,“不能骄傲呀!不能因为这次做对了,小尾巴就翘上了天。”

我的语文老师姓窦,四十出头儿,身高体壮,整天笑眯眯的。他喜欢摆治人,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

我们班里有两个男生,喜欢模仿土行孙的土遁术。他们会“嘟——”的一声,蹲下身子,爬过几排桌子,从另一个地方“嘟——”的一声钻出来。

有一天,他们的这个“爱好”被窦老师发现了,窦老师就命令他们不停地钻,“不是喜欢钻桌子吗?我让你们钻个够!”

他们钻了一会儿,停住了。

“怎么不钻了?继续钻,我不说停,就不能停下来!”

整整一节课,他俩就一直在课桌间钻来钻去。一会儿从这冒出头,一会从那冒出头,一身的灰。有的男生趁他们钻过身边时,还绷住笑脸踢他们。

下课时,窦老师笑眯眯地问:“咋样,瘾过足吧?”

他们不出声。

“回答我,瘾过足了没?”

“过足了。”

从此,他们再也不钻桌子了。

窦老师还有很多整治我们的方法。一天,班里有同学上课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窦老师并没叫醒他,而是把两支粉笔插在他的鼻孔里。

很快,他就被憋醒了,一抬头,粉笔像两只象牙,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校园围墙的内壁上印有小学生守则


班里还有个男生叫方宝,他长得纤细白净,说话轻声细语,像姑娘一样喜欢花花草草。春末的一个下午,窦老师走进教室,发现方宝没来,就问:“方宝跑哪儿去了?”

有知情者回答:“他去老鹰山上掐金银花了。”

上课十多分钟后,方宝两手空空,满头大汗地跑到教室门口,他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报告”。窦老师看看他,“怎么迟到啦?”

方宝低着头,不吭声。那天,他穿一件夹克。天气很暖和,他的夹克的拉链却拉得严严实实,肚子鼓得像个孕妇。

窦老师走过去,掀开他的夹克,一大把金银花就掉在地上了,“哟呵,你还怪爱美的呢。”

窦老师捡起那把金银花,分几枝别到方宝的耳朵上,分几枝插到他的领子里,把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拉着方宝的胳膊,往讲台上走,“来来来,坐高点儿,让大家都看看,排场不排场?”

他抱起方宝,让他坐到讲桌上,又伸手揉了揉他那花丛中的脸,“你看看,小脸儿红扑扑的,多漂亮啊!”

方宝哭着跳下来,扒拉掉头上的花儿,窦老师又拉住他,给他插上去。那堂语文课,就在方宝的哭声和同学们的笑声中过去了。

6

三年级期中考试后不久,一个同学对我说:“我在办公室看到了你的数学试卷,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吗?”

“应该及格了吧?”

“及格?是一个扁担挑两零,一百分!”

“不可能,我的成绩一直都是一般般的。”

可几天之后,数学老师宣布成绩,我果然是一百分,是一百多人中的唯一一个。

现在的学生考一百分很正常,可那个时候,农村的小学生能考个八十多分就相当不错了。那段时间,老师把我从最后排的角落里调到前排,我的作业,他也一定要单独收上去批改。

小孩子就是这样,越表扬,就想做得更好。我那经常不及格的语文成绩也直线上升,很快我就进了前几名。

我开始爱上学了,天天都想上学。但我妈没变,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怎么样,在家看几天西瓜吧。”

“你怎么不让我姐看?”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姐上五年级(姐本该上初一的,因学习不好,留了一级),就要考初中啦,能耽误吗?”

我想起自己上一年级时,我妈也这么说,就反驳她:“我现在上三年级,不也是高年级吗?”

“三年级离考初中还有几年呢,你急啥子。”

“你向偏!就算我上五年级,你还是会说我姐上中学了,她永远比我的年级高。”

我哭着闹着要去上学,背着书包跑出去。我妈拿着根棍子在田埂上截住我,指着我的鼻子,“今天你敢走一下试试。”

我没敢试,在瓜棚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7

由于学生大量流失,四年级时,两个班合成一个班。分数不够上不了初中,所以五年级的课程就紧张起来,每个星期天都要补课。而我基本不去。

数学老师姓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把我叫到他的小屋,痛心疾首地说:“我三令五申,星期天一定要来补课,而你,十个星期补课,八个星期不来,你还想不想升初中?”从此,我再也不敢缺课了。

五年级下学期,学校不但要星期天补课,晚上还要上自习。我们被要求住校,我带了一张小竹席,一床被子,就在学校里安顿了下来。

女生住在教室后面的瓦房里,男生住在教室里。我们从来没有集体住宿过,都很兴奋。大家没有表,不知道时间。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起床,大家都跟着起来了。我们点了一支蜡烛,在教室里围坐着。

不一会儿,老师像一阵风一样跑进了教室。

“他妈的,谁让你们起来啦?”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腕表,破口大骂: “都他妈给我接着睡,你们看看,还不到两点!”

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赶紧把竹席放下,被子铺好,又重新躺下了。

教室里没有电,我们晚上都是点蜡烛上课。全班四十来个学生,只有七八支蜡烛。家里条件好些的能点一支,如果同桌两个都不点,那几乎就看不清字了。

我没钱买蜡烛,我的同桌也没钱买。但我们的桌子中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小灯。它乍看像古代的油灯。一个小铁碗,碗边躺着一根棉线,棉线上头有一个小小的火苗,随着我们的呼吸微微晃动,像极了一粒滚来滚去的黄豆。

这是我的同桌的发明,那个小碗,其实是一个自行车的铃铛盖。只要有机会,他就拿着削笔刀,去刮人家的桌面上的烛泪。收集到烛泪,他用一根细棉线放在铃铛盖里,点燃后,烛泪慢慢融化,凝聚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没花一分钱就点上了蜡烛,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居然还攒了满满一铃铛盖的烛泪。

“这够我拿回家点一个月的啦!”他把铃铛盖收进书包,得意地说。

班里还有同学让我记忆犹新。

五年级时,班里的李勇已经十五岁了。他留了两级,个头儿窜了一大截,比李老师矮不了多少。

一天,李老师叫一个男生起来回答问题,那个男生没答出来。

“答不出来就站着吧,什么时候答出来再坐下。”李老师不高兴地说。

李老师的话音刚落,李勇“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大声说道:“老师?”

“什么事儿?”

“给我个面子,让他坐下吧。”

所有同学都笑了起来,包括那个男生,也包括李勇自己。但老师没笑,他铁青着脸盯着李勇,快步朝他走来。

李老师边走把边手中的书卷成筒状,走到李勇跟前,他对着他的头“啪啪”地打起来。他一边打,一边说:“我给你个面子!我给你个面子……”

后记

临近毕业的时候,教室后面的座位已经全空了。我把还能记起来的同学挨个想了想,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讨厌,他们都是那么善良可爱。

写到这里,我真的好想他们。只是如今,班里绝大多数同学我再也没有见过,就算见到,也只怕是认不出了。

你们现在都过得好吗?我的小同学们。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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