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史中武士的三张面孔

日本的动漫作品中，以武士为主题的《浪客剑心》知名度极高，主人公剑心有句台词，许多人耳熟能详：“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无论用多么华丽的词汇去修饰，这都是事实。”这句话，戳穿了热衷身体暴力却美其名曰“热血精神”的皇帝新衣。战场上的厮杀，本是毫无浪漫可言的，武力作为推动历史“进步”的暴力手段，有其不得已之处，即使在古代，也难逃“以暴易暴”的责难。所以这部动漫中，当年推动明治维新、在历史“进步”的过程中使用暴力的功臣，在由他参与缔造的和平年代，主动放弃了对暴力的奖赏，成了新社会的边缘人。这一设定，是作者对历史作出的精彩反思，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从这里再往前走一步，从边缘人的位置，走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就是藤泽周平。尽管藤泽的作品，写在《浪客剑心》之前——这只能证明，关于武士，藤泽比许多人思考得更深远。

在日本将近一千年的武士时代，因天下治乱的不同，武士们分别以三种不同面目，登上历史舞台。热衷庙堂的顶级武士，忙于争夺天下，如同东汉末年群雄逐鹿；喜欢江湖的武士，有些挂职于某位大名麾下，一边领俸禄一边闯荡，而没有主君的野武士，则成为浪人，虽然自由，但也缺少一份生计的安稳。而剩下的芸芸众武士，构成了沉默的大多数，扮演武士阶层的螺丝钉，维护社会机器的正常运转。无论是镰仓幕府、室町幕府还是江户幕府，都共时性地存在着上中下分化的武士阶层。而在日本文学史上，对这些武士的关注，则恰好呈现为历时性展开，一开始关注的是能够号令天下的将军大名，然后是大名手下的豪杰武士或浪人武士的功业名望、传奇经历，最后才把镜头推向了普通武士的日常生活。武士的面孔，也因为日本文学中这一完整的光谱呈现而清晰起来。

日本武士文学，肇始于镰仓时代的《平家物语》，讲的是源、平两大武士集团的战争，胜者即是日本武家政权的开创者源赖朝。这本书不是贵族文学家的独立创作，而是民间琵琶法师传唱战争故事的脚本，不断敷衍扩充编辑而成。所以行文叙述的逻辑力量不强，但却有一唱三叹、荡气回肠的说唱修辞效果，它的话语韵味、气氛营造，对当时的听众读者便已生成新奇的声音魅力，也从此成为日本阳刚一脉的浪漫传统，直至二战后的三岛由纪夫，仍在受《平家物语》所开创艺术模式的强烈影响。

17世纪早期平家物语中的战争场面

日本武士因为这一次艺术革新，从此登上文学史舞台。在这类作品中，武士主人公的最高奋斗目标，是被天皇册封为征夷大将军。当然，并不是哪个普通武士都有机会的，早期的公卿大名，一定出身贵族世家，如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并称日本四大豪族。而镰仓、室町、江户三代将军幕府，都是源氏后人。后来虽有丰臣秀吉这样出身平民靠认干爹而混入贵族阶层的，只两代便被清除出贵族的队伍。

不过，《平家物语》讲述的虽仍是贵族的远房亲戚，但总算打破了黑齿引眉的傲娇贵族们对文学的垄断。《平家物语》尤为难得的是，不以真实人物的成败影响其艺术审美，无论是作为源氏一方的战神源义经，还是留下“人间五十年”的典故、十六岁第一次上阵就被秒杀的平敦盛，都受到一律的赞美和惋惜。相反，最后夺得天下的胜利者源赖朝，其书中形象并不高大伟岸。不是战争的胜败，而是热血的灵魂，成为了武士文学的精神支柱。

中国历史上一等一的侠客，集中出现在乱世，他们“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是远离庙堂身在江湖的自由分子。而日本学习中国文化之时，中国已是“儒家天下”，故而日本的武士，大多实心眼地信仰儒家价值观。曲亭马琴在《八犬传》中总结的日本武士精神，是“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德，整个儿就是中国孔孟之道的翻版。后来，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一书中吸收了曲亭马琴所提炼的义、仁、礼、诚（信）、忠五种，另增加勇和名誉，成为了他所总结的武士道精神，几乎成为了武士道的定解。这种精神，非常接近中国朝廷中武官、军人的职业守则。所以，当曲亭马琴受到《水浒传》的启发写出《八犬传》，创造了一群闯荡江湖的日本武士形象时，在不知“江湖”为何物的江户日本，理所当然引起了巨大轰动。

《八犬传》连载了28年，算得上是江户时代的第一畅销书。明治维新之前，“父亲借来了《八犬传》召集大家聚在一起读给我们听”，这样的记录不胜枚举。森鸥外的汉文老师依田学海，亲睹过《八犬传》的出版盛况：“书贾雕工，日踵其门，待一纸成刻一纸，一篇成刻一篇，万本立售，远迩争观。三都七道，边陬僻邑，公侯贵富，士女农商，道小说必称《八犬传》为巨擘。”

江户古版画《犬江亲兵卫父子》

《八犬传》的背景是日本战国时代，天皇、将军、足利氏、上杉氏、武田氏、长尾氏、北条氏这些豪门，在书中陆续登场，甚至一休和尚这样的文化“巨星”，也在里面客串上场，阵容绝不输《平家物语》。若在以往的武士文学，他们是必然的主人公，然而，他们在《八犬传》中，只是陪衬，稗史虽记其名但事迹全凭虚构的八犬士，才是真正的主人公。八犬士所效力的里见家，虽是源氏一脉，但并无实力争夺天下，故而小说的侧重点，放在了武士们闯荡江湖的传奇经历。《平家物语》的主人公，以权力的大小，定其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八犬传》中的主人公，身份地位不高，是以本身所具的德行武勇，定其在小说中的重要性。虽有其时代局限性，但就武士小说的发展而言，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八犬传》中的武士，给人的印象是武艺高强、重义轻利、闯荡江湖、行踪不定，他们的生活经历和价值取向，都不同于普通人。然而“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武艺高强的传奇武士，也必然会有经历平庸，其貌不扬，甚至遭人鄙夷，成为历史炮灰的普通武士，他们没有王者的荣耀，没有英雄的豪迈，而更像寻常百姓，他们缺少我们印象中武士应该具备的气质，更多的是底层百姓的无情现实和琐屑生活。藤泽周平笔下的武士，就是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满足衣食温饱，就是他们的全部目标。为三餐而奔忙，听上去并不光亮，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等绝大多数底层百姓穷其一生的“事业”？从这一点说，藤泽周平不是创造了新的武士形象，而是看见了我们在历史长河中习惯视而不见的那群武士形象。无中生有的曲亭马琴当然了不起，但看见真相的藤泽周平更了不起，无中生有只需要用脑去想，但真相却需要用心去看。

日本当代的武士小说，有司马辽太郎、藤泽周平、池波正太郎三大家，仿佛中国武侠排行榜“金古梁”的地位。有人说，拼命想发迹的人，读司马辽太郎，对发迹死了心的人，读藤泽周平，想摆渊博的人，读池波正太郎。成王败寇，成功者毕竟只是少数，像平敦盛那样毫无主角光环，一上阵就掉了脑袋的，恐怕才是现实中“可怜的人间”。日本江户时代，社会和平，像黄昏清兵卫那样，身为藩府财务部门员工，实为无形派刀法的高手，“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该上班上班，该做账做账，做饭扫地洗衣服，柴米油盐，才是本分。身负绝世武功，也不过拿普通俸禄的公务员一个。藤泽周平笔下的武士生活，才是武士的真实生存状态。虽然藤泽会给他们安上一门听上去很美的剑术刀法，那也不过是程序员苦练的编程技术而已，“唯手熟尔”，没有丝毫脱离地心引力的传奇色彩。

即便练刀手熟，但藤泽笔下的武士，并不以此为乐。太平的时候崇尚权力，乱世的时节崇尚武力，它们运作方式不同，本质上都是生杀予夺的力量。武士小说的“原罪”，是对暴力的美化，《道德经》说，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如何妥善地安置这份不详的暴力，考验的是作者的慈悲修为。藤泽周平笔下的武士，面孔恬淡，胜而不美，这份修为，净化了千年遗下的杀气。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陈义过高，小说成了境界的显现，就很难写长。所以藤泽的短篇，极为精彩，长篇小说则有点不温不火，反不如境界似乎不够高的《平家物语》《八犬传》跌宕好看。日本武士文学这种无法定于一尊，各有所长的风貌，恰也体现了这道精神光谱，是如何地丰富、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