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备受期待的美剧《毒枭》第四季今日一口气更新了十集，同前面三季内容不同的是，第四季剧情转战墨西哥，令许多观众将视线移向美国的南方邻居，为又一个水深火热的国度哀叹。在麦德林集团与卡利集团相继没落后，墨西哥贩毒卡特尔的崛起并不意外，它们有着更悠久的历史，比哥伦比亚人更凶残，作恶之道亦是略有不同。墨西哥，昔日美洲最强势的国家，如何沦为毒贩横行的“失败国家”，个中历程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但它的每一幕悲剧，字里行间都写着“美国”。
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关注国际新闻的人，一定对美墨边境线并不陌生，特朗普扬言要修筑一道3000公里的长城，将墨西哥人拒之门外。在绵长的边境线，除了那些日夜渴望以偷渡实现美国梦的墨西哥穷人，蠢蠢欲动的毒贩也是常驻人口。他们伺机而动，在美国人稍有松懈之际，就大摇大摆地开着满载大麻与海洛因的卡车扬长而去。
当然，如果你认为开车闯关是贩毒集团的唯一出路，就太低估他们了。纵使安第斯的毒品贸易再嚣张，墨西哥也是进出美国最为便捷的南大门。哥伦比亚大毒枭埃斯科巴曾启用过自中美洲航空运输的奢侈计划，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美国行动》就还原了这一大胆计划，不过运量有限。海运风险最小，被抽检到的可能性最低，但速度太慢。既能满足大宗走私，又能快速运输的，当属穿越美墨边境。“地道战”是毒贩最青睐的方式，卡车疾驰过地下公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美国境内，酷似电影里的情节，每天都在上演。为了吸引美国边防，毒贩有时雇佣一些穷人家的姑娘，带上少量毒品当诱饵，故意在过关时露出破绽，吸引美国人注意力，演一出调虎离山的奸计。他们也会贿赂陷入生活困境的美国边境检察官，找机会将他拉下水，在他执勤时肆意走私，埃尔帕索就曝出过几次此类丑闻。
人们在潜意识里将贩毒与贫穷、黑社会联系在一起，但墨西哥贩毒版图里，不仅囊括了旧日的豪家大族，也有不少美国白人混迹其中。他们与政府贪腐分子相互勾结，渗入了广袤土地。他们也在穷人之间恩威并施，左手持枪右手挥舞钞票，融入基层社会的血液里。
墨西哥“毒品教父”加亚多
墨西哥最老牌的贩毒集团莫过于锡那罗亚，《毒枭》里的大反派“毒品教父”菲利克斯·加亚多与频频因被捕和越狱登上新闻头条的“矮子”古斯曼，皆是锡那罗亚的灵魂人物。早在1960年代，佩德罗·佩雷斯借着嬉皮士一代的东风，做起了毒品运输生意，从蒂华纳到华雷斯，美墨边境都是他的势力范围。1980年代，加亚多接手了不少哥伦比亚毒品的倒卖生意，在美国人眼皮底下屡屡得手，卡洛斯·金特罗等日后全球扬名的毒贩是他的左膀右臂。若不是虐杀DEA探员东窗事发，加亚多的势力本可以继续膨胀。
世纪之交，锡那罗亚一度控制了墨西哥六成毒品生意，是名副其实的最大贩毒巨无霸。不过，墨西哥贩毒集团内斗不止的痼疾随即缠上了它，贝尔特兰·莱瓦兄弟在“矮子”古斯曼羽翼下日益强大，索性分裂出去，占据了他的老巢锡那罗亚州。2010年前后，在与政府军的遭遇战里，莱瓦兄弟中的阿图罗与卡洛斯一个被杀一个被捕，逃脱的另一兄弟埃克托尔收拾残部，改组成了南太平洋贩毒集团。而“矮子”古斯曼虽然经常身陷囹圄，却能遥控指挥锡那罗亚余部把控住美墨西部边界，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与锡那罗亚遥相呼应的是盘踞在东部边境的海湾集团，它的头目胡安·加西亚·阿夫雷戈手眼通天，与卡利集团和墨西哥警方都过从甚密。海湾集团另辟蹊径，不仅贿赂警察，还高薪招募退役的特种部队战士，组成了一支令竞争对手与警察闻风丧胆的杀手团。不出外界所料，杀手团势力坐大后果断分裂，成立了以残暴著称的塞塔集团，与养虎为患的海湾集团斗得不可开交。塞塔集团的头目拉兹卡诺绰号“疯子”，人如其名，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与其它贩毒集团不同，塞塔不屑于步步为营，热衷流窜作案，每到一处就与当地黑帮火并，堪称最令墨西哥人痛恨的毒贩。讽刺的是，历史在2011年重演，塞塔集团的杀手组织悍然独立，组成了哈利斯科新一代集团。比老东家更甚，他们杀人不眨眼，以制造血腥案件为乐，也喜好四处扩张，曾北上攻略“老前辈”锡那罗亚的地盘，不仅在民众之间暴得骂名，甚至在贩毒集团之列也人人喊打。
由于不屑于塞塔为伍，米却肯州的毒贩们再度搞了分裂，家族集团应运而生。正如“家族”其名，米却肯毒枭非常注意塑造温情的社会形象，将黑钱投资在当地教育和医疗领域，不时向穷人发放食物，自诩“墨西哥的罗宾汉”，声称将扮演家乡保护者的角色。这一策略收效明显，家族集团在米却肯深得人心，直到出身此州的总统卡尔德龙痛下杀手，才动摇了家族集团的根基。在围剿家族集团的作战里，政府军还弄出过乌龙，2010年官方就号称消灭了它的头目莫雷诺，谁想2014年的一次作战里莫雷诺竟然再次现身。卡尔德隆铁腕压制了家族集团，但按下葫芦浮起瓢，米却肯州的真空很快被圣殿骑士团占据。与传统毒贩相比，在古典名字背后，圣殿骑士团主打多元经营。贩毒固然是主业，他们也积极进军挖矿业，以私矿疯狂牟利。有了他们，墨西哥政府里头疼的人不止是警察了。
除了与警察冲突之外，墨西哥贩毒集团之间的火并也经常令人瞠目结舌。在北部城市华雷斯，毒枭们为地盘相互攻杀，媒体噤若寒蝉，不敢予以报道，生怕得罪了哪一方，日后招来杀身之祸。势力最大的锡那罗亚联合家族、海湾集团与他们看不过眼的塞塔集团火并，调动大批杀手跨过半个墨西哥“远征”，甚至喊出了“让军队走开”的嚣张口号。
北方救星，或是猪队友？
美墨毒品纠葛，症结在于广阔的消费市场。明眼人都清楚，只要美国毒品市场繁荣一日，就会有人为金钱铤而走险。然而，正如新闻评论家一针见血地点破，美国宁愿投入亿万钞票在南方邻居的领土追捕毒枭，也不愿在国内展开严苛的禁毒，甚至没有尽心尽力在学校和家庭餐桌上普及禁毒教育。某种程度上，对于墨西哥的毒枭而言，美国是衣食父母；对于美洲禁毒事业而言，美国时常扮演猪队友的角色。
1960年代，全世界的年轻人都陷入激进、惶恐与颓废的境地，似乎患上了迟到的二战后遗症。美国的嬉皮士一代是此中先锋，与他们朝夕相伴的是墨西哥源源不断供应的大麻。有鉴于此，美国政府急于与墨西哥合作，期望将大麻与海洛因挡在国门之外。尼克松上台后，成为禁毒方案的积极推行者，他在边境进行拦截行动，发动了和平时代最大规模的搜捕，引发了墨西哥官方抗议。在智库建议之下，为避免政府层面冲突，尼克松改弦更张，转而支持对墨西哥喷洒农药以令大麻与罂粟减产的策略。不过，这一计划在技术上并不成熟，墨西哥担心危害农田，拒绝成为“美国杀虫剂的实验田”。
墨西哥对种植毒品的纵容，令美国人十分恼怒
双方推诿之际，水门事件爆发，行事咄咄逼人的尼克松黯然离场，福特入主白宫，他仍关心禁毒计划，却以利益相诱。1975年，两国借着在石油领域紧密合作的契机，终于在喷药禁毒的谈判上有了进展。在进行了几次小范围的实验后，1977年美国拨款3000万美元，用来购置直升机等飞行器，在马德雷山区等地喷洒百草枯，遍及1.4万英亩罂粟与0.95万亩大麻。效果立竿见影，墨西哥大麻在美国市场的份额骤然从1974年的90%降至1979年的20%，大麻产量缩水至原来的15%，斩草除根的计策似乎大获成功。不过，与此同时，大麻种植南迁至哥伦比亚，转移到了美国直升机鞭长莫及的山区，从全局而言，美国人赢了一场战役，却一时赢不下禁毒战争。
随后，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现，白宫与国会风传，百草枯项目将对美国吸毒者造成极大伤害。作为一种速效灭生性除草剂，百草枯可以阻止光合作用与叶绿素生成，从而令大麻与罂粟干枯而死。在深山里种植毒物的墨西哥农民，起初不知所措，不久就搞清了百草枯的弱点，既然百草枯功效发挥依赖日照，那么一旦发现直升机喷洒农药，迅速收割就是应对之策。此外，他们还洞悉了直升机的弱点，将罂粟与大麻种植化整为零，零星分布在密林之中，迫使美国又花费巨资为直升机装备遥感系统。即便如此，农民们依然用黑布包裹住收割的大麻叶与罂粟叶，照常卖给制毒者。听闻这一消息，美国人不禁担心，沾染着百草枯的大麻会不会快速致命呢？美国药品滥用研究所抽取45个大麻样本，证实有6个被百草枯污染，而0.2盎司百草枯就足以将人置于死地。轮到美国人犹豫不决了，毕竟瘾君子也是公民，政府不敢为达到根除慢性毒药之目的，为吸毒者送上一剂急性毒药。再三讨论后，继任的卡特政府宣布中止百草枯项目，削减对墨援助。此计划破产后，卡特与里根政府都延续了温和的治理策略，没有严惩境外毒枭，墨西哥毒枭在1980年代渐渐恢复元气，哥伦比亚毒枭趁此良机攀上巅峰，美国人为投鼠忌器吞下了不少苦果。
在麦德林与卡利集团如日中天的时代，美国的视线主要放在了哥伦比亚，墨西哥作为毒品运输重地野蛮生长。在与哥伦比亚毒枭缠斗二十年后，美国人才把精力重新放回近在咫尺的墨西哥。2007年，梅里达计划出炉，美国吃一堑长一智，在领教了拉丁美洲各国的腐败后，调整了策略。梅里达计划号称为墨西哥等国提供14亿美元的资助，但重点落在无人侦察机等实物援助与技术培训。可惜，美国人的胃口有点大，在援助之余又不断批评墨西哥军方、警方与政府的腐败问题，令盟友处境尴尬，一度质疑了美方合作的诚意。在梅里达计划之初，恰逢墨西哥国内的反毒战争如火如荼，不少毒枭在短兵相接里死于非命，形势貌似一片光明。可是，毒枭死后，新的毒枭立即填补了“权力真空”，墨西哥的贩毒集团在战斗中不断分裂，有增无减。他们与政府军战斗或者相互火并所用的枪支，95%来自于美国黑市。即便在梅里达计划施行之际，每天仍有多达2000支黑枪跨过边境流入墨西哥。与之相比，美国人承诺的1亿美元资金与直升机却姗姗来迟，让梅里达计划的效果大打折扣。
“禁毒不力，下一任总统就是毒枭！”
长久以来，墨西哥人不愿毒窝之名加诸己身，但一直未能拿出强有力的手段。千禧年末，革命制度党结束了长达71年的执政，墨西哥政坛的腐败却没有显著改观。大街小巷里，毒枭在肆意扩张地盘，更换了足以与军警匹敌的新式武器，让形势愈发严峻。
2006年卡尔德龙当选墨西哥总统，上任伊始就决心发起一场令墨西哥改头换面的反毒战争。他一面制定“擒贼先擒王”的反毒方略，一面与美国商讨反毒合作，即上文提及的梅里达计划。相较于前任对美国资助的依赖，卡尔德龙展示了非凡的胆量与勇气，他史无前例地派出了4.5万军队与3万联邦警察，深入到16个州清查毒品犯罪。两年之间，这记重拳就斩获了不少成果，抓捕4万贩毒嫌疑人，缴获1万枪支，另有多达285架贩毒飞机，到了2010年卡尔德龙政府清剿毒资达到了109亿美元。然而，另一项数据令人垂头丧气，2009年墨西哥罂粟种植面积是卡尔德龙上任之初的3倍，贩毒集团利润估值达到了200亿美元左右，超过了巅峰时代的卡利集团。也是在这一年，墨西哥禁毒急先锋检察总长梅迪纳·莫拉在重压之下辞职，让国家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应轻视卡尔德龙政府的决心与努力，但墨西哥的毒品确有尾大不掉之势。官员腐败自然是挥之不去的痼疾，在反毒彻查里，不仅是基层警察频频落网，连北部奇瓦瓦州州长也显露原形，逃之夭夭。坐拥雄厚资本，墨西哥毒枭从美国引入先进武器，装备不亚于正规军，他们还吸纳国内甚至危地马拉的退役军人和特种兵，战斗力不俗。论及军力，墨西哥军方前后投入了13万兵力，而仅锡那罗亚与海湾两大贩毒集团林林总总就有10万兵力。虽说在正面交锋里，政府军很少落入下风，但10万装备精良的毒贩，一旦转入城市贫民窟打起游击战，造成的伤亡难以计量，军方只能疲于应付。
况且，墨西哥贩毒集团虽然经常被塑造成喋血街头的黑帮形象，实际却不乏经营头脑。他们向南拓展，形成覆盖加勒比沿岸与安第斯山区的毒品种植、加工与运输网，真正建起了一个毒品帝国。在美国本土，他们发展墨西哥裔为下线，逐步布局了230个城市的毒品销售网络，与美国毒贩分庭抗礼。从阵势上说，他们已经不输给当年的哥伦比亚前辈了。
无论在贫穷的山区还是嘈杂的城市，除了塞塔等少数杀戮成性的集团，毒枭们也学着埃斯科巴和罗德里格斯的做派，以救世主与保护者的形象笼络人心。诚然，种植罂粟大麻、制毒、贩毒、充当打手是许多无业游民的生计所需。他们生来就是无产者，或者在历次经济危机里一贫如洗，求生本能早已压过道德伦理。端坐在办公室指挥反毒战争的官员们对此不会一无所知，但也没有良策。墨西哥贫困率长年居高不下，农业工人贫苦率曾经超过五成，人们总会梦想着一夜暴富，贩毒恰好满足了幻想。譬如，曾是卡车司机的卡洛斯·金特罗通过在美墨边境走私毒品成为一代毒枭，这类“传奇”引诱许多青年走上歧途。
比毒枭更可怕的，就是毒品交易在威胁着国家的未来。一位教师曾在某次采访中坦言，他的学生里70%人生目标是成为毒贩。事实上，在与政府军的交火以及同行火并中，越来越多的贩毒集团将枪支发给十几岁的童子军，驱使着无辜少年为他们卖命。少年儿童被绑在北部地区频发，而战火也令许多孩子成为孤儿，他们委身于资金短缺的救助中心，难以看见未来。2014年曝出的伊瓜拉事件震惊全球，43名学生在示威后被警方带走，此后离奇死于当地贩毒集团之手。伊瓜拉市长出逃，政客与毒贩联手犯下的血案却很难被遗忘。
越反越恐，越扫越毒，正是墨西哥反毒战争的现状。卡尔德龙“擒贼先擒王”的战术不算离谱，却没有收到效果。海湾、锡那罗亚、家族等贩毒集团的大毒枭先后被击毙，他们的遗产被手下毫不迟疑地照单全收，还分裂出了不少新势力。每个新生的集团不免要争夺领地，顺便耀武扬威，带来了更大的动乱。同时，毒枭变本加厉的报复也给政府带来了不小的阻力，令民众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反毒战争之初，海滨城市阿卡普尔科的政府大楼外，就三番两次出现神秘垃圾袋，里面装着鲜血淋漓的人头，还附着恐吓警方的字条，受害者多是警察或警方发展的线人。经调查，作案的正是臭名昭著的塞塔集团。2009年击毙贝尔特兰·莱瓦一役里，海军陆战队士兵安古洛英勇殉职，被追认为民族英雄。孰料，在全国直播的嘉奖仪式结束后的几个小时，安古洛的母亲、兄弟、姐姐、姨妈都被杀害，民族英雄的灭门惨案让卡尔德龙颜面扫地，发誓捉住凶犯。究竟是谁，将安古洛一家住址等机密外泄，至今不得而知。
贩毒集团的屠刀不仅向普通人举起，他们连活跃在墨西哥的政治家也不放过。在卡尔德龙的故乡米却肯州，女市长玛利亚·戈罗斯蒂塔是政治明星，她是家族集团的坚定反对者，屡次遭遇毒贩袭击，却大胆向公众展示伤口，号召人们抵制伪善的毒贩。为此，她的丈夫遇袭身亡，女儿遭到绑架。她在营救女儿之时落入毒贩之手，被侵犯拷打致死后抛尸荒野。在锡那罗亚集团控制的北部，许多州竞选的候选人收到死亡威胁，毒贩大胆到向竞选总部投掷土炸弹。在海湾集团势力范围内的塔毛利帕斯州，甚至出现了无人愿做州长候选人的奇观。墨西哥曾设想过组建义务警察，从贩毒集团手中抢回基层治理。谁知，手握武器的义务警察在尽职尽责了几个月后，不仅追剿毒贩不力，还干起了勒索民众的勾当，迫使政府逐步收回了装备。
如今，墨西哥总统由卡尔德龙换成涅托，再到奥夫拉多尔，反毒战争在质疑声里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在前几年的一次调查里，有53%的受访者悲观地预测，毒枭将是最终获胜者。墨西哥经济部长鲁伊斯也曾哀叹：“若打不赢这场战争，下一任总统或许就是毒枭！”但愿，他不会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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