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雅尔塔：改变世界格局的八天》，作者：[美]沙希利·浦洛基，译者：林添贵，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2月10日晚间将近9点，丘吉尔坐在沃伦佐夫宫的接待室里等候贵宾光临。他极力扮演殷勤待客的主人。斯退丁纽斯回忆说：“丘吉尔深谙哗众取宠之道，又好夸示军事威仪，命令一群卫兵在别墅台阶上列队迎宾。”问题是他们并非在场的唯一一群卫兵。首相瞄了一眼几个小时前不请自来的苏联士兵，他们此时正站在入口处。几年以后，丘吉尔在回忆录里说：“他们关上用来摆桌设宴的接待室两侧的门。卫兵不准任何人进入。他们到处搜查，桌子底下、墙壁后头，无所不查。我的幕僚必须走出大楼，绕路才能从办公室回到卧室。”
晚宴预定8点半开始，可是时间已近9点，客人却迟迟不来。这是漫长艰难的一天。丘吉尔使尽浑身解数要降低德国赔偿的金额。打从迈斯基担任驻英大使起，丘吉尔就认识他，可这位旧识一再提出过分的条件。莫兰医生写道：“这个斜眼、尖胡的小矮个狮子大开口，一副向伦敦政经学院学生讲话的姿态。当温斯顿告诉我讨论的经过时，他一副为苏联人如此贪婪愚蠢而伤感的表情。我注意到他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阴郁神色。”
丘吉尔喜爱的美第奇狮子
对于罗斯福三两下就接受苏方的要求，丘吉尔非常气愤，他在午餐之后爽约不去见罗斯福，径自跑去找斯大林说话。罗斯福想尽快离开雅尔塔，这也令丘吉尔十分不痛快。几个小时前，罗斯福突然宣布他要在次日下午3点钟离开，令英国代表团大为震惊。贾德干被迫忙到凌晨1点半，以准备待签署的文件，他一肚子不满地在2月11日写道：“大家都说不可能及时把事情通通整理好。但是总统不为所动，其实他也讲不出有什么理由非在今天走，或是在下午3点钟走。”
安娜·伯蒂格告诉萨拉·奥利弗，总统必须告辞，赶赴重要约会，萨拉一点也不相信。她告诉莫兰医生说：“好像（雅尔塔）会议不比别的事更重要似的。”丘吉尔的看法跟他女儿一样。他不满罗斯福匆匆忙忙结束会议，赶着去地中海地区见沙特阿拉伯国王伊本·绍德和其他中东领导人—中东这个地区再怎么说也是丘吉尔家的后院。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西线战场。在三巨头结束他们最后一次全体大会，各自回住处稍事休息再来参加晚宴之前，丘吉尔宣布：“英军昨天黎明时在奈梅亨地区开始进攻。他们推进了约3000码（约2700米），现已到达齐格菲防线（Siegfried Line）。”英军已逼近德国在20 世纪30年代建来对付法国马其诺防线（Maginot Line）的工事，预备攻进德国本土。他们终于“逼近莱茵河”，丘吉尔相当满意。他得意扬扬地下了结语：“ 攻势将不休不止地继续下去。”
贵宾终于抵达。罗斯福坐在轮椅上，先被推进来，口里一直说抱歉来迟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紧张，他说：“我手边的工作太多了， 忙不完。”他刚签署了给丘吉尔和斯大林的信，要求美国在联合国大
会多得几个席位。斯大林几乎是紧跟在罗斯福之后到的。他的卫士发现有个英方女职员把手提包留在了窗子旁边。直到找到这个女职员，让她拿走手提包之后，斯大林才肯踏进房间。据丘吉尔描述， 对本身安全非常偏执的这位统治者抵达时“心情大好”。丘吉尔领他走进了宴会厅。
斯大林之前在柯瑞兹宫摆下的盛宴，军事将领和安娜·伯蒂格、萨拉·奥利弗、凯瑟琳·哈里曼这几位“女孩”都受邀出席。相比之下，英国人主办的这场晚宴相当朴实。斯大林带莫洛托夫及他宠信的译员巴甫洛夫赴会，罗斯福由斯退丁纽斯和波伦陪同，而丘吉尔则由艾登及译员柏西少校护驾。他们喝点鸡尾酒后才入座。
鱼子酱饼
菜单印在首相专用信笺上，在右上角标明了“唐宁街10 号， 白厅”。菜单充分反映了当时的情形：英国人在扮演主人的角色， 但真正掌握一切的是苏联人。菜单上有不少苏联厨师的拿手菜：鱼子酱饼、白酒腌鲑鱼、烤乳猪佐辣根酱、烤羊肉串。英国人私底下抱怨，酒和食物很多，但种类太少，每次宴会都大同小异。这次， 他们很高兴能看到一些新花样，比如烤火鸡、青豆和烤杏仁。英国人办的这场晚会没有那么正式，丘吉尔后来回忆，用过晚餐后，大家就散开来各自聊天。
首相首先举杯。他提议向“英王陛下、美国总统及苏联主席加里宁三位国家元首致敬”。丘吉尔固然乐于优雅地做东道主，但白天剑拔弩张的氛围并未消退，这样的敬酒暗藏锋芒，等于打了斯大林一巴掌。两天前，斯大林以轻佻的态度向英王敬酒，让丘吉尔气愤不已。斯大林当时说，他通常都站在人民这一边，而不是国王那一边，但是他在大战中学会了敬重英国人民，而英国人民又敬重他们的国王，因此他预备祝英王政躬康泰。丘吉尔告诉过莫洛托夫， 他希望未来敬酒仅限于向三国国家元首致敬。现在他果然这么做了， 并请罗斯福以唯一一位在场元首的身份致答词。
明明有两位贵宾在座，丘吉尔却刻意只向其中一位敬酒，分明就是要惹恼另一位。丘吉尔后来说，罗斯福“看起来非常疲惫”。但是罗斯福意识到场面很尴尬。他说：“首相的敬酒唤起了我的许多回忆。1933 年，内人在参观我国的一所学校时，在一间教室里看到一幅地图，上面有一大片空白。她问这片空白是什么，学生告诉她，学校不准他们提起那个地名—苏联。这件事是我写信给加里宁主席，请他派代表到华盛顿来讨论建交事宜的原因之一。”罗斯福在结束致辞时又说：“这就是我们承认苏联的故事。”和会议过程中常见的情况一样，丘吉尔想给斯大林点颜色看看，偏偏罗斯福又替斯大林撑腰。
斯大林显然觉得该是他掌握主动的时候了。他告诉丘吉尔，他“害怕必须回去……告诉苏联人民，因为英国的反对，他们得不到任何赔偿”。几小时前对“苏联人的贪婪和愚蠢”十分不满的丘吉尔，发现自己现在落居守势。他辩解说，完全不然，他是非常希望苏联能得到大量赔偿的，但是他记得上次世界大战后，（战胜国）规定了超过德国能力的金额。丘吉尔一下子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几分钟之后只好同意他原本强烈反对的东西：公报可以提到赔偿，并配上一段声明说，苏联和美国已同意接受以200 亿美元为未来讨论的基础，其中半数归苏联所有。
三巨头：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在德黑兰会议上，1943年11月
斯大林这下子可乐了。丘吉尔又提议敬酒，祝斯大林寿比南山。他说：“我以前多次敬酒祝贺元帅政躬康泰。这一次我的祝愿比以往更热切，不仅是因为他更加成功，也因为苏军的伟大胜利和荣光使他比在过去的艰难时刻显得更加和蔼可亲。我觉得，虽然在某些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有分歧，但他在英国有个好朋友。我希望见到苏联光明、繁荣、幸福的未来。我会全力以赴协助，我深信总统也会全力以赴协助。有时候元帅对我们不是那么客气，我记得我也对他讲过重话，但我们共同的危险和共同的忠诚，却泯除了一切分歧。战争之火已烧尽过去的误会。我们觉得我们有位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希望他也如此看待我们。我祈祷他身体健康，可以见到他深爱的苏联不仅在战时光荣，也在和平时幸福。”
斯退丁纽斯相信是莫洛托夫和迈斯基怂恿斯大林再次提出赔偿问题的。他也急切要向这位苏联领导人担保美国的善意。他告诉斯大林，如果美苏两国在战后合作，那么苏联每个家庭都会有电、有水。这句话无意间呼应了列宁的一句名言：共产主义等于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虽然列宁没提到自来水，但斯大林应该不会介意加上一句。他点头说：“我们已经从美国学到了很多东西。”
罗斯福乐于进一步阐释丘吉尔提到的消除彼此间误会的话题。他回忆起自己在美国南部某个小镇和当地商会会长的谈话。他交谈的对象是个三K党（Ku Klux Klan）党员，身边却站着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犹太人。由于三K 党既反犹又反天主教，因此罗斯福问他们是不是也是三K 党党员。答案是没错。罗斯福说：“由于镇子里人人都认识他们，因此他们这样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这证明了如果大家都熟识的话，要固守偏见—不论是种族、信仰还是其他方面的偏见—是何等困难。”斯大林同意他的结论。
1945年5月8日，丘吉尔在白宫对人群挥舞胜利标志，宣布与德国的战争已经胜利。
谈话的调子慢慢变了。话题转到战事一旦终止，丘吉尔就必须面对的英国大选，斯大林和罗斯福都努力为他打气。苏联共产党统治者和美国民主党籍总统跨越意识形态的界限，都替英国保守党籍首相献策谋划。一下子，三位领袖找到了他们人生经验的共同点。斯大林认为丘吉尔过分担心了。他说：“人民会了解，他们需要领袖，有谁可以比得上赢得胜利的领袖呢？”这位工农国家的领导人努力说服丘吉尔，英国工党绝对不会组成政府。斯大林受列宁影响， 一向反感非共产主义的左派，因而有此信念。罗斯福则说出了他和左派交手的经验，供首相参考。罗斯福回想他在经济大萧条年代第一次竞选总统时的情形，说：“任何领袖都必须照顾到人民的首要需求。”当时，“人民缺衣少食，无家可归，美国已在革命边缘”。他保证会让人民丰衣足食，有家宅庇身，因而当选总统。“从那以后，美国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社会失序问题了”。
斯大林靠的是强大的国家机器，而不是保证民生福祉，所以现在他选择保持沉默。罗斯福赞扬丘吉尔以在野之身对英国亦贡献良多，斯大林对此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反应。罗斯福说，丘吉尔“长年以来多次进出政府，很难说他究竟是在朝时还是在野时对国家更有贡献……由于他迫使人民思考，或许在野时的贡献更大”。斯大林对付反对派的做法就是痛下重手，连托洛茨基也不能幸免，因此他对罗斯福这一说法究竟有何感想，我们也只能猜测。
1945年英国大选
丘吉尔表示这场选战将十分艰巨。他不晓得左派的策略，觉得自己处于劣势。斯大林表示，左派、右派乃是区分派系的词语。战前法国社会主义派的总理爱德华·达拉第（?douard Daladier）曾经解散工会，而丘吉尔却不愿伤害工会，“谁才比较左呢？”斯大林当然不必担心来自左翼的敌人：苏联政府上台当家不久就废除了独立的工会，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等左翼反对派，早就用政治审判、处决、强制迁徙流放的方式处理掉了。
丘吉尔表示，斯大林的“政治工作比较简单，因为他只需要和一个党打交道”。斯大林把这句话当作恭维和赞赏。根据美方的谈话记录，斯大林说：“经验显示，对国家领导人而言，一党比较方便。”丘吉尔后来回忆说，斯大林坚信“一党比较好”。不论他的确切用词如何，丘吉尔回答的意思都是“如果他能得到英国全体人民完全同意，事情就好办多了”。
丘吉尔先向斯大林示警，表示自己别无选择，必须在选举时“痛批（英国）共产党”，否则就可能会输掉大选。斯大林仅仅温和地答道：“共产党人都是乖孩子。”丘吉尔仍然说：“我们和他们对抗，我们必须替自己的政策发声。”但是他也小心地表示，他和共产党没有私人恩怨。尽管他和英共首领、议会议员威廉·加拉赫（William Gallacher）的政治见解不同，但当加拉赫的两个养子在作战中牺牲时，他也写信慰问。
丘吉尔甚至表示，传统政党和共产党之间的隔阂，其实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无从跨越。在他个人看来，“英国人之所以反对共产主义，不是因为对私有财产权抱有不同的主张，关键在于个人与国家孰轻孰重这个老问题”。他预备承认大战已使英国更接近共产主义：“在战时，个人必然附属于国家……在英国，18 岁至60 岁的男男女女都要听命于政府。”斯大林没有回答，但他十分清楚丘吉尔要表达的意思。苏联最接近其共产主义理想的时候，是在苏俄内战期间，当时他们宣布了“战时共产主义”的政策。在那之后，他们必须退回来一点，允许一些私人进取精神存在，以便重振凋敝的经济。
斯大林心情轻松，大谈他当青年共产党员时的生活经验，甚至批评起他的德共同志。不过，丘吉尔后来说，斯大林主要是在嘲讽“ 德国皇帝治下德国人不合理性的纪律观”。俄国大革命之前，斯大林和200 名德共党员一起到莱比锡出席一个会议。丘吉尔在回忆录中说：“火车准时抵达车站，可是没有收票员现身收票。因此所有的德共党员都乖乖在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没有人赶上他们远道而来要参加的会议。”
这时候大家已经呈现出水乳交融般的亲密状态。丘吉尔感谢斯大林热诚接待会议前夕抵达莫斯科访问的一个英国议会代表团，斯大林说他很喜欢像西蒙·弗雷泽[Simon Fraser，即洛瓦特勋爵（Lord Lovat），代表团成员之一] 这样的年轻军人。他告诉大家，近年来“他发展出一种新兴趣，就是对军事事务的兴趣，事实上，这几乎成了他唯一的兴趣”。
《1947年联合国分治方案》， 蓝色：犹太国家(即以色列) 橙色：阿拉伯国家(即巴勒斯坦)
话题转到罗斯福即将到中东开会，将会讨论到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国家。斯大林说：“犹太人问题是很棘手的问题。”苏联曾“试图在比罗比詹（Birobidzhan）替犹太人建立一个民族基地， 但是他们只在当地住了两三年就四散到各处”。斯大林没有说的是， 他坚持要在远东建立一个自治的犹太实体，远离东欧传统的犹太人定居点，才是这项倡议失败的主因。他说：“犹太人是天生的生意人。”罗斯福说自己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并问斯大林是不是也赞成犹太复国，这位共产党领导人回答，他原则上也赞成犹太复国，但他晓得困难重重，殊为不易。
那个晚上体现了后来所谓的“雅尔塔精神”—天底下没有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斯退丁纽斯写道：“我认为当天晚上的整个讨论，以及会议上的精神，都为世人做出了真正的榜样：只要客观条件存在，不同背景、受不同训练的人也能找到彼此了解的基础。”他们愿意抛开深刻的政治和文化差异，这让人感到有希望。三巨头可以通过回避分裂他们的问题来达成战术上的协议，但这和解决问题不是一回事。罗斯福没有放弃对英国帝国主义的疑虑，丘吉尔从来没有停止他的反共言行，斯大林根本不了解他资本主义伙伴的逻辑和民主政治的性质，那种政治竟然会使战胜者在投票中败北，然后还说他们在野时比在朝时对国家的贡献更大。
晚宴进入尾声，丘吉尔再度试图说服罗斯福不要在次日离开雅尔塔。他说：“富兰克林啊，你不能走啊。我们就快得到大奖了。” 罗斯福答道：“温斯顿，我已经另有承诺，必须依计划在明天告辞。”最后，罗斯福答应如有必要就延迟出发，但是他这么做是应斯大林之请，并不是因为丘吉尔的央求。首相觉得在会议期间，罗斯福和斯大林的关系日益亲密，自己遭到冷落，绝对不是没有理由。
丘吉尔还遭到了他宾客的调侃。罗斯福评论说，丘吉尔“口口声声说，宪法准他这，宪法不准他那，其实英国哪来的成文宪法”。他又拿英国宪法和《大西洋宪章》比较，提醒丘吉尔他从来没有签署他们的第一份协议。这是自马耳他以来，罗斯福第二次拿《大西洋宪章》吃丘吉尔豆腐，但丘吉尔似乎并不介意。他告诉罗斯福说， 《大西洋宪章》不是律法，而是天上的一颗星。
歌曲《When We've Wound Up The Watch On The Rhine》（By Stanley Kirkby）1915
晚餐过后，丘吉尔带斯大林和罗斯福参观他设立的战情室，向他们展示英军在西线进攻的成绩。加拿大部队已抵达莱茵河的克利夫（Cleves）。他向罗斯福和斯大林说起英王亨利八世第四任妻子克里维斯的安妮（Anne of Cleves）的故事，接着又哼了几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歌曲《当我们已经结束莱茵巡哨》（When We’ve Wound Up the Watch on the Rhine）。这不是当天晚上丘吉尔唱的唯一一首歌曲。斯大林透露他当时最放在心上的一个问题，暗示外传英国可能和德国单独议和，丘吉尔面对如此无礼质问，装作没听到，继续哼歌。当天晚上在战情室值勤的英军上尉理查德·皮姆（Richard Pim） 回忆：“首相似乎受了伤害，但是他站在战情室一个角落，哼出他钟爱的一首歌的歌词：‘坚持走到路的尽头。’斯大林一头雾水。罗斯福赶紧说个笑话，把话题岔开。他告诉斯大林的译员巴甫洛夫： ‘ 告诉你的老板，首相这么唱歌可是英国的秘密武器。’”
丘吉尔不想再像会议开始之夜一样同斯大林发生口角。这一次的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丘吉尔回忆道：“元帅要告辞时，英方许多人还聚集在大厅里。我要求大家‘给斯大林元帅三声欢呼！’大家热热闹闹地欢呼起来。”莫兰医生认为，丘吉尔在雅尔塔会议期间， 和斯大林相处得比以前融洽。丘吉尔评价晚餐后的谈话时说：“这一夜就在宾主尽欢中结束了。”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作者：沙希利·浦洛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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