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杨照:读经典,是因为我们活得“不耐烦”)
大家访谈
采写 信息时报记者 陈川
“我常常鼓励大家,尽可能遗忘掉别人告诉过你什么,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你不能自己读吗?我做的事不过就是刺激、鼓励大家,你自己去读经典。”近日,台湾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杨照携新作《经典里的中国》来到广州方所,为读者开讲“今天我们怎么读经典”,并在讲座开始之前接受了信息时报的专访。
成书的契机来源于四年前,杨照在台湾开设了讲授中国传统经典的课程,是因为在数年前讲授中国历史的课程中,他越来越有一个深刻的感受:绵延两千多年的汉字维持了难得的稳定,以至于我们只要多一点点努力,就可以直面经典原典,还原大部分的本意,但越来越少人珍惜自己身上具备的这个能力。
“我们现在不干这个事,经常是要别人转手讲给我们听,其实这个转手比翻译更糟。为什么我们不做这件事?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体会过做这件事情的乐趣,把它当成是苦差事:叫我读古书?我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其实,你去读古书,是因为它好玩,因为它有乐趣,因为你会有收获。”
所以杨照选取了《尚书》《诗经》《论语》《孟子》《老子》《墨子》《庄子》《战国策》《左传》《荀子》十本中国传统经典,进行了细致选读和导读,成书后就是这套《经典里的中国》。他很希望,听过或看过他讲中国传统经典的人,还有兴趣的话,自己去看原始的材料,“你的选择、解释或者会跟我的不一样,你会很清楚的知道,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最终我们还是从能够依据的材料来看历史。”
杨照
台湾作家、文学评论家。本名李明骏,1963年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现为新汇流基金会董事长,“诚品讲堂”、“敏隆讲堂”长期经典课程讲师。主要著作有《迷路的诗》、《我想遇见你的人生》、《故事照亮未来》、《想乐:聆听音符背后的美丽心灵》、《呼吸》及现代经典细读系列等四十余种。
“经典不是为我们而写的,这是多么残酷又多么美好的事实”
信息时报:在《经典里的中国》总序中你提到,“源于史学训练带来的习惯与偏见,必须承认,我更倾向于从原典中获取其与今日现实相异的刺激。”同时,“在中国的传统中,历史从来跟现实从来都是难以分割”,你怎么看现代人解读经典的方式?
杨照:我是这样看经典:经典是存留到现在的过去的书。
第一件事,它是过去的书,所以我们要清楚,这个书它不是为了我们而写的,是过去那个时代的人针对他们当时现实的问题、现实的想法而写下来的,这是经典最大的价值。意思是,它摆脱了我们现实当下的偏见,是一个来自于不一样时代的讯息,我们读经典一定不要浪费这件事。所以我为什么会说,不喜欢或不倾向现代解读。如果要这样做,只要读现代人的书就好了。现代人的书这么多,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经典?就是因为现代人写出来的书其实不够宽广,我们只会用我们当下的语言,当下的概念去想事情、看世界,但是世界要比这个广大得多。
经典是过去的书,你必须了解,一个多么残酷又多么美好的事实是,这些作者他们心里面没我们,没打算讨好我们,没有为了我们要说任何的话,这是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必须要更努力更专心去了解他们,才会知道我们今天过日子的方式,看世界的方式是如此有限。
另外一件事,经过时间淘洗后留下来的才是经典,为什么会留下来?除了当下那个时代的种种关怀的问题外,经典是依然能碰触到我们今天,依然能够让我们体会到一些共通之处,那是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社会,人同样都会遇到的困难和解答。
所以我们读经典就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它跟我们这个时代差异的部分,另一个是它跨越了时代与我们时代共通的部分。这是我在接近经典时一直试图澄清的两个观念,如果这两个观念讲清楚明白了,就可以从经典中读出更多的内容。
信息时报:既要跟现代人有共通,又要挖掘出与现实相异的部分,这两方面会矛盾吗?
杨照:这两方面在抽象上是矛盾的,有趣的是,如果你真正具体一个字一个字去读,很快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不矛盾的。这也是我讲到的两个策略:一个是历史式读法,一个是文学式读法。历史式的读法就是把与现实相异的部分比如环境、背景等铺垫起来;文学式的读法,挖掘经典里所藏的人的普遍感情,或者人的感受和经验。从这两种不一样的角度去挖掘经典,经典就会对你回应。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今天我们把孔子称为“至圣先师”,这四个字我主张“至圣”这两个字可以不管,因为这是一个因为尊崇而夸大的描述,可是“先师”这两个字要很认真的看待。“先师”就是第一个老师,孔子的确是历史上的第一个老师,在他之前没有“老师”这种社会角色,因为西周封建制度下都是贵族教育,只有贵族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去接受六艺的教育,贵族以外的没有条件,不会有外面的人跑到家里来当老师,孔子是第一个,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孔子是革命性的,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跟弟子们的关系这么密切。
但同时也看出来孔子内在的矛盾性。他的偶像是周公,在封建制度崩坏瓦解的那个时代,他想把社会推回去,他为什么要这样教他的弟子?因为他最大的梦想,是要回复到贵族教育起源的地方,但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其中巨大的矛盾:如果实现他的理想,第一个要被取消的就是老师,就是他自己。
如果我们愿意的话,还可以看到孔子许多生命的态度以及他了不起的地方,这叫做历史式的读法。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你就在体会孔子跟我们共通的地方,这叫人的共同存在处境。一直到今天,我们很多人也都是活在这种盲点里面,你所追求的事情,正因为没有实现,所以你会很努力的追求,万一实现却常常是更大的悲剧。就像孔子那个时代留下的叶公好龙的故事一样,不也是孔子自己的象征吗?
“现代人的傲慢对我们自己有什么好处”
信息时报:中国的典籍都不是单纯的学术巨著或者文化瑰宝,还附着这一整套社会制度和体系,今天读经典,是否意味着要把附着其上的一整套价值观念重新读出来,包括其中可能不太符合现代文明价值观的一些观念?怎么看待它们?
杨照:这个传统经典的选择和安排的方式是随着历史课程来的,基本按照成书年代作为基本顺序,阅读的方式和重点跟着我的历史兴趣和历史专业来,所以我读历史的方法,是你必须了解是在什么样的时代,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为了什么,说给谁听的。这些历史的条件是我们接近、接触传统经典的第一步。
经典从来就不是为现代社会规划什么,去批评说这些不符合现代需求,这没有道理,为什么它要符合现代需求?我们本来去接触、学习经典就不是因为它符合现代需求,我们去是因为它是一个异质的经验,它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在藉由这些经典,扩张我们对人类经验的理解,好处是它让我们摆脱当代中心或现实中心。
所以你刚才提到的这些,不是我想事情的方式,因为它们都不是一个单一块状的东西。如果按照现代的标准,儒家有些观念当然非常保守,但从某种角度看,孔子又比现代人激进太多了。
很简单的一个道德观念,比如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自由,可是大家不会去想一个彻底的自由是什么,作为一个人,我们真正能够完全掌握、不受外在影响所能拥有的自由到底有多大?它又在哪里?从这个角度孔子比我们激烈太多,最后得到的答案也是很可怕的,就是孔子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
传统中对这句话解得一塌糊涂,到了宋代理学才找到了孔子讲这话的原意,意思是我们唯一最大的自由,就是我要当一个好人的意念,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我这个自由,做好事需要很多外在条件,可是你“欲仁”这个主观意念,没有人拿你有办法。所以连带引申出一个道德责任:你无从推卸,不能说都是别人害我不能当好人。
还有所谓,“匹夫不可夺志”,所有身外物都可能被别人抢走,唯独你的意志没人能抢走,然后你不能推卸自己的道德责任。也就是从这里才会出现“良知”,到今天我们还在讲的“良心”,“天理”。从这个角度看,孔子比我们激进太多了,我们保守、虚伪得不得了,都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怎么说我们,其实最重要是对得起自己。
有人看传统经典的态度经常是,我比古人厉害,然后就可以评论甚至嘲笑他,我常常觉得,这是一种现代人的傲慢,可是这种傲慢损害不了孔子,损害不了儒家,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谦卑一点,我们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这样,我们跟这个世界会有不一样的关系。
(下转C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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