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商报消息
坐无轨电车沿中山大道到武胜路
转弯上桥,从来都是这一条路线。
王受之
设计理论与设计史专家,四零年代生人。少年时代在武汉度过,毕业于武汉大学。
最近有消息说,贯穿汉口的最重要通衢大道中山大道从武胜路至江汉路这一段最重要的商业段封闭禁行两年,原因是建造地铁,这条全长4.7公里的中山大道将改变成武汉最长商业街。看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首先有点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一条通衢大道型的商业大街可以长到近5公里,这样的长度如何支撑商业?第二是一条百年繁华的大道,封闭五年之后,是否还有重振商业的能力?
各个大城市中间,都有一条标志现代化的大道,好像巴黎的香榭丽大道(the Avenue des Champs-élysées )、纽约的第五大道(the Fifth Avenue)、柏林的选帝侯大街(Kurfürstendamm)。我到这些城市的时候,看见这些大道,总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不但宽大,而且有自己的独特性格。香榭丽大道的国家感,第五大道的纽约商业气派,选帝侯大街的帝国国际主义感,都很强烈。这些道路基本从建造的时候就已设计为通衢大道,有一些并且在规划的时候已经确定为代表城市、国家的地标性大道。
这类工程国内前一阵子也出现过,不少城市出现规模惊人的“市长大道”。相对而言,各个城市有两种大道则情况不同。1949年解放军入城人头涌涌、军车滚滚,自然选择大路走,大凡走过的大路,就成了各个城市的“解放大道”;而贯通城市的最重要道路,则在民国初期一律合并为“中山大道”,或者“中山路”了。中山大道之类的命名在辛亥革命之后,解放大道的命名在建国初期,全国城市几乎一无例外。在汉口走中山大道,没有一种单一的性格,而是一段一段的拼合感,不同的租界段、江汉区内的华界段、硚口区的近于郊区段,性格不同,并非一条路。
武汉是一个西东走向的长条形城市,基本是三个相当独立的城镇。汉口主要是鸦片战争之后开埠的结果,武昌早在三国已经存在,而汉阳基本就是一个集镇而已。因为是开埠城市,必然有租界,汉口又是中国租界数量最多的城市之一,好像上海就有两个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而汉口有英法德俄日五大租界。贯穿整个租界区的就是南面江边的“河街”,北面中山大道,以江汉路为界,从江汉路开始向一元路方向布局。跨越中山大道再往北,在循礼门、汉口大智门车站一线,是穿越汉口的京汉铁路,铁路内是城市,铁路外就是荒野、乱葬岗了。
中山大道从西南部的硚口路向汉口的东北延伸,贯穿整个汉口中心区,总长8千多米。中间与差不多所有重要的汉口南北走向的马路交叉:武胜路、三民路、民生路、江汉路、南京路、黄石路、黄兴路、车站路、蔡锷路、胜利街、一元路、三阳路等,共48条街道。 中山大道一段段的建设时间也不同:从一元路往西的一段中山大道是1906年京汉铁路通车时张之洞拆除汉口城垣形成的,叫做“后城马路”,这条后城马路一直延伸到了江汉路(当年的“歆生路”)为止,这一大片均是租界,中山大道租界靠近江汉路这一段是当时的金融贸易中心,布满银行大楼。中山大道从江汉路开始在向西面延伸就进入当年的“华界”,也是商贸繁华之地。从江汉路到六渡桥一带的三民路,商铺林立,南洋大楼、民众乐园、水塔、总商会、中国银行等近代建筑也在这一路段。
中山大道租界段主要是外国人规划、中外投资商建设,而江汉路朝西一段是华人地产商建设,除地产大王刘歆生之外,外地企业家和买办来汉进行房地产投资日益增多,著名的有刘贻德、蒋广昌、胡庆余堂和曾任上海道和两广总督的袁海观。主要建造住宅区,也就是汉口的里分。抗战之前,中山大道华段在江汉路、六渡桥和中山大道一带,建设如火如荼,形成了汉口的繁华中心区。解放后,这些繁华的商业建筑基本保留,在中央计划经济和历次运动之后,中山大道也逐步衰退了。
小时候从武昌去汉口,走江汉路,到交通路看外文书店、旧书店,再到中山大道上的“汪玉霞”买点心,去民众乐园看演出,在解放后建造的工艺大楼看热闹,走到六渡桥坐无轨电车沿着中山大道西段,到武胜路转弯,上汉水桥,再过长江大桥回家,从来是这一条路线。1966年到1969年“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时候,中山大道是派别斗争的城市游击战重点,民众乐园、工艺大楼是派别总司令部,一时腥风血雨,不敢经过,怕会遭到无妄之灾。改革之后,中山大道车水马龙,过马路成了大问题,中山大道成了一个交通通道而已,商业逐步凋敝。我也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好好在这条曾几何时的大道上走过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走过中山大道,
依旧是回廊黯淡,梧桐摇晃着树枝。
小引
诗人,六零年代末生人。“混迹”武汉三镇,他笔下的武汉记忆总是那么诗意浪漫。
传说中山大道的路基就建在老汉口的城垣遗址上。江汉路以上从前叫后城马路,以下到六渡桥商铺林立,是老汉口最繁华的地界。从现存清末民初的汉口地图上,我还可以依稀看到老汉口的城墙。光绪三十三岁年,张之洞主政湖广,鉴于汉口商业的飞速发展,才下令拆除了汉口老城墙,中山大道的雏形由此诞生。
这都是些老故事了。有时候我路过民众乐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左右张望。江汉路水塔方向现在是商场高耸入云,再往前是南京路,换了一个角度,看不见。楚风剧场成了游戏机室,左右全是火锅、油焖大虾和典当行,一百年前余洪元、陈伯华们的鲜花和锣鼓声如今早已消失。往回看,清芬街的小口子隐藏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看上去潮湿,阴冷,仿佛一个被遗弃的行李包,无人关注。唯有修建于1985年的六渡桥依旧耸立在十字路口,一辆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在下面转弯,只有这幅景象还依稀像我少年时的记忆—天上下着雨,桥上有几个闲人趴在栏杆上看车,铜人像孤零零地站在三民路口,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细雨冲刷着德华酒楼的招牌,像一首老歌,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轻轻被人唱起。
六渡桥,是中山大道上最负盛名的天桥之一。老人说,明朝崇祯年间的汉口,沿着长堤街一线修堤坝防洪,城内有河,取名玉带河。当年河上建有三十多座木桥,如今虽然一座都没有了,不过从汉口现存的老地名上还能看到一些影子,比如因玉皇阁(今利济路中段)而得名的玉皇桥,因宝林庵得名的宝林桥等。
这事在《汉口竹枝词》中有过记载:“自上堤自在庵至下堤六度庵、会馆约十余所,雕墙好宇,悉付风涛,神像落水,以绳系之。”很多次走过六渡桥,我都憧憬过老汉口这样的一幕:城外一条大江,城内小河缠绕,沿江是吊脚楼,汉水有几道入江口,从城边流淌而过。那时候还没有中山大道,也没有西式洋房,黄昏时,好事的私塾先生小酒一杯,登高北望,那里是茫茫一片黄花地,东西数十里,平畴旷野,弥漫无垠。所谓“汉口八景”,虽然有杜撰和牵强附会的嫌疑,但也不失为城内之人聊表风骚的雅趣。想一想或许还真就是老汉口北面的一派田园风光,从中山大道北上,越过张公提,盘龙城外,机场边上,湖泊荡漾,小山连绵,若是晚春早秋时节,的确还可以看到一些如此这般的景色。
“人都说是伤心树,怕上春风六度桥”,或许这就是六渡桥的六度之意。佛家说,“六度”即六波罗密,是“度彼岸”的意思。何为彼岸?何为度?万物轮回,无常究竟,六度庵不见了,空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地名,依旧在中山大道的灯红酒绿之中惆怅徘徊。
八十年代末我在武昌读书和小米谈恋爱。她家住汉口三阳路口,每到周末送人回家,中山大道是必经之路。1路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从水果湖一直开到六渡桥,在桥下慢慢转一个弯,停在铜人像下。我们下车去德华吃点饺子,然后从清芬街走出来,转3路电车摇摇摆摆地穿越整条中山大道。
我记得那时候的中山大道,似乎比现在要宽敞明亮。夕阳从古田方向照过来,一路是胜利街、江汉路、合作路、黄石路畅通无阻,水塔、四季美、亨达利、扬子街、芙蓉酒楼、荣宝斋……黄石路后的中山大道上满是梧桐树,两旁建筑的回廊上还贴着大红色的对联。
后来,小米结婚了,新郎并不是我。多年后我们在六渡桥旁边的川味餐厅吃过一次晚餐,七八个同窗,喝了好多酒。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共同走过中山大道,依旧是胜利街、江汉路、合作路、黄石路一路往下,依旧是回廊黯淡,依旧是高大的梧桐树在黑夜中摇晃着树枝。
出租车停在了三阳路口。她下车,低声说,我到了。像从前那样,她轻轻拥抱了我一下,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了灯火阑珊的中山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