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噙着泪水写完这封信的,因为我深深为这老人的人格而感动。当我问她,在那样困难时为什么不给亲友写信,再怎样我也可以给点粮票和资助的。她淡淡地一笑说:“不!我已因为吴浩荣的关系受牵连,对不起子女,又怎能再把这关系连累亲友哩,”为此,她主动与亲友断绝一切联系,从不伸手求助,独自承受一切苦难,这是多么令人敬重!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株连政策的严酷,使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呢?我想给她些钱以弥补当初的过失,也被拒绝了,她说,包产到户后她承包了一个果园,生活有了温饱,还有些积余。她要的不是补偿,是一份公道。尤其令人叹息的是,在她谈到自己遭受的种种磨难时,居然没有一点怨言,只叹命运不济,这使我下意识地感到她是不是像祥林嫂一样,被苦难折磨得有点麻木了;可当她谈起怎样承包果园,经营一些小买卖的兴奋,我又觉得她简直是中国的阿信。一个受难者拥有的却是金子般的心啊!
黄克诚同志见到这封信后,当即要他的夫人唐棣华接见了我,表示会尽快与上海方面联系,还准备解囊相助,以帮助受害者治病,当我说起她谢绝一切资助时,夫人也不禁为之动容。但是时隔20多年,所在单位和人事都已有了变动,会有许多周折,为了能够顺利进行,夫人又给了我一封介绍信,让我到上海找黄克诚的老部下杨光池,这位受冤狱株连,被囚禁多年而平反昭雪的老人,虽然现在已不在职,但50年代初曾出任上海公安局长,有许多老关系可能促成这件事的解决。像这样一件最不起眼的凡人冤情,受到黄克诚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央领导人的费心尽力,使我感动不巳。
我是事出无奈才向中央领导人求助的,在这以前我在上海跑了好儿个单位,受够了白眼和子难,最令我难忘的是见一位区委书记,当然我是不敢贸然求见的,这是通过他的亲戚介绍,并事先通了电话约我到他家的。第二天我准时敲开了他家的门,一个保姆样的人,一下子把我堵在门外说,书记不在家,抨的一声就把门关了。我又敲开了门,说明是书记约我来的,并一脚跨进了门槛说我等他。就这样我在客厅里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他的家人出出进进,没有一个正眼看我一下,也不问个来意和长短,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尤其是一位小姐,高跟鞋登登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连连向我抛出不屑的眼光,后来又与保姆耳语,似乎是要把我打发走。这无异是在羞辱,我愤然而起,不辞而别。回到旅馆就给这位从未谋面的书记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今天是你失了约,你家人不愿接待我,我只好走了。我找你,不仅是为一个人平反,极左路线从根本上损害了党和人民的关系,如今正是要通过一件件的具体工作,重新修复人民对党的信念,所以你该帮助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代受到伤害的人民群众。信寄出后就回到北京,这件事重重挫伤了我找基层解决问题的愿望,所以才向中央申诉。
黄克诚和夫人的古道热肠,重新燃起了解决问题的希望,我赶到上海去拜访杨光池。按事先所约来到杨的住所,这是坐落在淮海路不远的一所破败的欧式小楼,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见到他房门牙着缝,不便冒昧,就在门外徘徊。不意,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进来吧。”进了门,一间偌大的客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高高的窗台帷幔低垂,幽暗的光线中一个衰弱的老人深深地埋在大坐椅中,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来早了,没有准时。”话语尽管有些不客气,但我对他肃然起敬,就凭他在室内就能发觉室外的动静,保持了老公安的高度敏感,就有些不同凡响。那严谨的时间观念,说明他办事一丝不苟,令人钦佩。我恭恭敬敬地呈上申诉报告,他说眼睛看不清了,让我念给他听。我一面逐段、逐段地往下念,一面见他眯着眼,一声不吭,几乎有些怀疑他是否睡着了,谁知刚刚读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说:“这是我们对人民欠下的债!”这近乎吼样的一声,使我顿吃一惊,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眼睛灼灼闪光,这是一个威震上海滩的公安局长的剑眉怒目,虽然如今已老态龙钟,然而锋芒不减当年,原来他是听得如此入神、动情呵。接着,他就谈了怎样尽快落实政策的方案,并由此打开了话匣子,说他的经历,与黄克诚夫妇的战斗情谊。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没有孩子,老伴也离他而去,平反后就他一人住在这深宅里,靠一个公务员兼秘书照顾他生活。谈话中我发现他的孤独和寂寞,内心里充满了解社会问题的渴望和对受害者的同情。难道他缺少朋友吗?我在想象当年的他,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主宰过多少人的生杀大权,是不是也有过错捕错杀的情况呢?要不,在他火热的同情心后面,不时有一种隐隐的负疚感,这究竟是为他个人过失还是党的失误而不安呢?我没有问他。
按理说,事情到这一步,能够顺利落实政策了吧,不然,据说这牵涉到好多万人,还得慢慢来。想当初,一周之内赶走几万人,何等雷厉风行,一旦事实昭彰,顺理成章的事偏偏又以不在理的理由拖延,所幸的是落实政策的每一程序都有杨光池的亲自过问,那些没有领导人关怀的人呢?这事情的最终解决还得感谢北京市政法委员会负责人王仲方同志,是他把我的又一份申诉报告,转给甘肃省委,经过省委冯书记、酒泉地委麻书记、敦煌县委李书记逐层批示,并很快转给我县委信访室的调查报告,认为我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表示积极配合上海方面落实政策。这件事终于在1984年得到圆满解决。
现在想来这又有点可笑,惊动了中央纪委、甘肃省委、酒泉地委、敦煌县委、上海市委和区委等各位领导的并非是要案大案,而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即是恢复无辜者应得的退休待遇和就近安排户口进入城镇的问题。这样极其简单的事,微不足道的要求,竟然拖了6年。所幸的是,刘聚霞终于在生前看到这一纸“昭雪”,阖然长逝了。
这件事留给我的是一种可悲的感觉,作为一介草民要申冤昭雪,太难了,难于上青天,青天难及,清官还可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那样歌颂清官,盼望清官,在极左思潮泛滥的地方,民众的去留存亡没有法制保障,只有梦想清官下凡。41年前一个“红彤彤的大上海”肇成多少人间悲剧!但愿这一悲剧不要被人遗忘。
这件事给我感召最深的是杨光池留下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对人民欠下的债!”八十年代我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委员,每逢在院、所级的党务会上遇有落实政策或平反问题,我义无反顾地为受害人讲话,因为我既然是党的一分子,就有义务清偿这笔债!
党和人民的关系在那里被破坏,就要从那里修复,这是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