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黄和芮沃寿之间,黄仁宇和芮沃寿有一段关于黄的书稿《中国并不神秘》的对话,开始的时候,作为审稿人的芮沃寿只是提醒他应当“适可而止”,这是指写作的幅度,因为芮自己关于隋代的著作,只涵盖了四十年,可是,黄却试图一劳永逸地解释整个中国历史。但是,随着谈话的深入,黄仁宇已经察觉问题远不止此,于是他提出最核心的问题:“你是否认为我对历史的诠释手法太具有民族优越感?是否太偏袒中国?”莱特绕了个弯子,回答:“没有何(何柄棣)那么糟”。显然,芮对黄的这种内在情感并不认同,尽管芮曾经帮助过黄,使他拿到了赴英国剑桥的经费,但是,这一次的误解却使他很伤心,他说,“谁能切断族群的脐带呢?有中国血统的历史学家当然会如此怀疑”。但是,我们又看到,已经身为美国人的他,相当急于洗涮这种误解,“我难道没有提醒自己避开民族优越的倾向吗?即使在和学生讨论中国时,我也没有隐藏过去的不可告人之处:虱子、坏疽、人海战术的大屠杀、把人打死和活埋的残忍”。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举动似乎都不够消除文化的隔阂。
黄这个人很自负、坚持和固执。比如在回忆录中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阅读古文献的自负,他说,他读完了一百三十册《明实录》,但是,他又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假装自己是专家,这里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其他人并没有读完过这么多资料,而他却不能显示出资料掌握者的高傲。因此尽管他表面上有时很谦卑,可是他无法长期掩饰自己,“如果我保持谦虚,不发一言,等于是欺骗这群人”,他这样说。然而麻烦的是,在美国中国学界,他的出版、他的经费、他的职位,却必须得到包括费和芮在内的大牌学者的认同,可是,内心高傲的黄仁宇却要批评李约瑟、批评费正清、批评芮沃寿、批评狄百瑞。他的自负、坚持和固执的后果,就是他的《明代财政》被搁置下来,尽管一次又一次的写信,一次又一次请人询问,得到过很多客气而有礼貌的回答,但是出版仍然遥遥无期。而他的《中国并不神秘》,尽管先后寻求芮沃寿、费正清的支持,但是仍然“胎死腹中”。“在一九七五年那个下雨天,我觉得悲愤交加。因为我不是权威,所以无法出版一本我觉得重要的书。但如果没有出版具有影响力的书,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权威!而所有的影响力、所有的卖点、所有的威望,全都不是由客观的标准来衡量,而是由常春藤名校内的不具名审稿人决定,而这些校舍的哥特式建筑和回廊也不过是矫饰的模仿品罢了”,在芮沃寿当面否决了他的书稿的那一天,他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
让他最后心里得到抚慰的,是《万历十五年》的出版和获奖。黄仁宇自己说到《万历十五年》的写法特殊,在美国中国学界,只有史景迁曾以同样风格写过,而且他说《万历十五年》还“融入许多现代审稿人前所未见的资料”。其实,对于自己这一特殊写法,他一开始曾经惴惴不安,对于使用过多新资料,他也为通过审稿人而担了一份心。不过,当他写回忆录的时候,这本书已经大获成功,因此他在回忆录中反复提到这本书,大约有二十多次。“我曾走过中国和美国历史的夹缝,自觉有幸能以同样的坦率来对双方发言,《万历十五年》去年于北京出版,实现了我部分的卑微努力”。后来此书又翻译成了法文、德文和日文,更使他感到自豪,增添了自信。由于这本书两次被提名为美国图书奖历史类好书,并且使他有机会在颁奖时见识到像约翰•厄卜代克、哈利森•索斯伯利等名人,这使他后来想起来就很得意,尤其是厄卜代克会在《纽约客》上给《万历十五年》写书评,说他的文笔如同卡夫卡,更使他受宠若惊。
不过,这并不等于他的历史观念的胜利。应该说,他的大历史观念,把复杂的历史过于简单化,而且他的思路在现在看来确实有矛盾。比如,他一再强调的一方面,是中国应当而且必然趋向“数目字管理”的现代,这样的观点让人看出韦伯(MaxWeber)理论的阴影笼罩,但韦伯这种思路很容易把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看成两极,“现代西方在经济推动下产生治国政策,中国却长期实施类似文化导向的政治形态”;确实黄也说,传统中国之所以落后,是因为金字塔式的传统社会和道德评价为中心的文化结构,压抑了需要超越道德和感情的数目字管理。但是,他强调的另一方面,却是历史的长期合理性,他希望人们认识到,任何一个民族历史中的重要事件、制度和观念,都有其必然的背景,其实这里有一个潜台词,就是希望西方中国学界理解中国,“许多荒谬的情况往前追溯时,都是当时开始合理化的里程碑,就人类历史长期的合理性而言,我们认为是绝对真理的事,可能逐步降成相对真理”。这里的“绝对”真理其实可能暗指的就是西方近代社会制度的合理性。可是,在“数目字管理”这种以现代西方为成功社会,倒着观看而且逆向评价中国历史的方法,却和他试图发掘中国制度背后的逻辑、从而对中国古代的存在给予合理化解释的想法发生冲突,这种以现代西方为价值判断标准批评中国的方法,也和他一直怀有对西方学者以“自由”和“民主”来批评中国的反感互相矛盾。近年来,对于黄仁宇的历史理论,有一些批评逐渐浮出水面,在痛悼这个杰出学者辞世的同情过去之后,来自各个方面的反思,开始对他的理论有了更加公平和理性的认识,这是一个很大的学术话题,这里不能细说。
还是回到他的回忆录吧。我总觉得理论矛盾恰恰透露着他的内心冲突,在整个回忆录中,我们看到他心里有一个与他休戚相关的活生生的中国,这个现实中国成为他讨论历史中国的背景,在他撰写《中国并不神秘》时,“林彪已经去世,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已经平息”,因此他期待的是,“除非中国领导人致力于经济发展,否则中国不但无法抵抗来自苏联和日本的威胁,而且也无法面对南北韩和台湾地区的压力”。而他的《万历十五年》的写作,则意在指出“明末和毛统治下的混乱时期有许多共同点……都刚好用道德概念来取代法律,如果采用同样的做法,中国等于回到从前,无法在数字上管理全国事务”。他想告诉中国人“中国的问题根深蒂固,至少可以往前回溯四百年,法规太粗糙原始,限制太多,政府官员虽然宣传大我精神,却无法掩饰以下事实: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私人目标和私利,由于民法无法认可商业的信用,分工受到限制,货币交易也很有限,这些都导致中国的国家经济发展缓慢,造成军事积弱不振,文化呆滞不前”。他说:“虽然我的书理论上是通史,但和当前时事密切相关”。正是这种对现实的关心,使他的研究不能符合现代学术规则,他不可能退居书斋,也不可能纯然超越,成为他自期的“客观”,因为他还是有“中国情怀”。
为了这个中国情怀,他始终要为落后的中国寻找病源,而作为一个财政史专家,他熟悉的药方,很遗憾却只能来自惟一成功的西方现代,恰和旧时“药方只贩古时丹”这句著名诗句相反。这使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中国古代缺乏数字化和制度化,批评政府和官僚的文化象征色彩与道德主导倾向,因为这些原因,中国“无法积累资本持续成为趋势,再加上机制的缺乏,是中国人生活水准低落的主要原因。官僚管理依赖文化凝聚力来维持政治稳定,本身无法成为在本质上扩展国家经济的工具”,他说,“缺乏实质的中间阶层向来是根本上的弱点,中国政府和国家的道德色彩、理想的正义、沉湎于伪装等现象,都肇因于在数字上无法管理的局势。如果没有掌握这一点,我们也可能误判中国近年来的发展”。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许他和他的西方同行并不会构成特别的矛盾。问题是,作为一个华裔学者,在感情上对这种以西方为惟一标准的现代性,似乎又难以全面拥抱和欢呼,特别是这种西方进步观念越俎代庖,从历史评价标准延伸为道德批判标准,对古代和近代中国横加指责的时候,他就更难接受这种西方式的傲慢。在回忆录里,他反驳美国学者对中国的批评,觉得他们只是站在西方自由民主的立场上,并不懂得对中国和亚洲的历史有同情的理解,他说,在美国人那里,“中国必须被视为白雪公主或老巫婆”,不是欧洲曾经出现过的中国优秀道德文化楷模,就是现代西方眼中东方落后保守的象征,他们用自己的这把尺子对东方截长去短,期待亚洲和中国也按照西方模式变化,但是,“亚洲人口过剩,又背负沉重的文化传统,妨碍上述条件(指经济发展的地理条件和修正过的凯恩斯经济制度)的运作,时至今日,并没有证据显示中国想抵抗杰弗逊揭橥的理念,但中国负担不起美国经济特有的民主和自由”。
麻烦就出在这里。
“梦魂不曾归故土,黄河依旧绕青山”,这是无法解脱的纠缠。身在现代教育体制内却总是幻想超越教育体制的约束,人在异乡生根却心怀本国故土,黄仁宇在美国的现代学术制度中讨生活,却无法适应科学化制度化的研究,他研究的是古代中国,心里却想的是现代中国,他强调现代数字化管理的必要性,又强调各个历史长期的必然性,追求世界普遍性,认同文化本土性,好像一切都是矛盾。矛盾造成痛苦,痛苦难以释怀,在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里面,就总是回忆起论战、表白、声辩,这些形诸文字,便呈现了作者内心的怨怼、愤懑、自负和得不到承认的焦虑和紧张。可是,他觉得这不是他私人的事情,他仍然希望把这些写出来,为此,他请求妻子“牺牲一部分的隐私权”,让他写出来“以赢取肯定,不过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愿望,为了特定的历史史观”,于是,便有了我们面前这部译成中文达六百页的回忆录《黄河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