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陆战一师下士的回忆
在1950年末的长津湖战役中,北上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于11月27日被志愿军第九兵团第二十军包围。为了南撤,陆战一师拼死突围。在12月1日,陆战一师不顾重大伤亡,最终冲出了志愿军的包围圈。他们这一次战斗经历成为陆战一师军史上重要的样板战例,幸存的士兵后来在美国也被誉为“长津湖的少数人”。下面的故事,就是这些少数的幸存者之一,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师七团A连下士摩尔豪森的亲身经历,记载了他们突围的经过。
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第七团A连
下士海洛德•摩尔豪森
当我在1948年12月报名参加美国海军陆战队时,只有18岁。参军的主要原因是,我家乡的几个高中毕业的哥们儿都已先后参加了陆战队预备役。他们平时正常工作,每个月只有两个周末去军事基地练练兵,月月有额外收入。以后如果你想上大学,还有助学金,老年有退休金,何乐而不为。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会远离美国,跑到东亚,和共产党中国及北朝鲜的军队进行一场残酷的战争。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7月28日,我们所在的第二十陆战营,由预备部队转为作战部队。我们参军可真不是时候,我根本不愿意去打仗。我当时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父母也埋怨我,自作聪明,什么预备役,眼睁睁地去战场上送死。可是话说回来,经过一年多的训练,我倒是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军陆战队士兵,试试我学到的作战本领。我心里暗暗祈祷:愿上帝保佑,希望这场战争不会打得很久。
8月份,我们营的大部分开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开始了紧张的作战训练。10月份,我们离开加州,乘船抵达日本。我们在离大阪不远的一个美军基地继续进行训练。在日本的生活很舒适,丰富多彩,管得也不严。但是我们听到各种各样的谣传。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我们将常驻日本,不去朝鲜参战。但是,谣言毕竟是谣言。
11月份,我们离开大阪,乘船抵达北朝鲜的元山港。当时联合国军已跨过三八线,进入北朝鲜。以美军为主的联合国军,占领平壤,迅速北进。我们得知:北朝鲜的人民军已经溃不成军,四处逃散。在元山,由于战斗进展的需要,我们这些新兵打乱编制,分头补充到不同的部队,以保证前线部队的战斗力,而不是以新到的部队取代现有的部队。我们四十几个为一组,乘C-47运输机飞到北部山区的一个小机场,然后坐卡车到克洞里(Koto-ri)。第二天,在克洞里,我们六个新兵被分配到海军陆战一师的七团一营一连,补充该连的35火箭筒班。在一周前的一次战斗中,该班大部阵亡。
我还从来没见过35火箭筒,更不知道如何使用。第二天一早,我们的中士班长戈兰•诺伦便开始教我们35火箭筒的原理和使用方法。诺伦是弗吉尼亚州洛挪克市的,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我们。这35火箭筒原来是一种反坦克的轻武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击毁敌人的苏式坦克和装甲车。但是,由于人民军没有多少装甲车辆,我们的任务几乎无所不包,例如攻击敌人的堡垒和火力点,击毁桥梁和建筑物,持枪参战,巡逻放哨,运送弹药,以及救护伤员。我到连队的第三天,就参加了担架队,到前面去抢救重伤员。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战斗。那天中午,我们连的一支巡逻队在半英里的一个山沟里,遭到人民军的袭击。一个少尉命令我们几个抬上担架,到山沟里去抢救重伤员。我跟在其他人的后边,沿着陡峭的山坡下山。路上,我听见枪声像爆米花一样,响个不停。子弹艘艘地从我耳边飞过。我头皮发扎,心口发紧,一身冷汗。好在我的手脚还利落,跑到沟底,找到伤员,一路小跑。等到我们返回营地,放下伤员,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半天喘不上一口气。事过之后,连里的士兵们开始对我表示好感,称兄道弟,说我还行。我不顾自身安全,跑步救伤员的经历,很快打破了新兵初来乍到常有的那种生疏感。可是我每当想起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情形,总是有些后怕。因为我当时是直着腰板狂奔,没有注意掩护,误认为只有跑回连队才安全。上帝有眼,我没丧命。
11月中旬以后,气温急转直下,越来越冷。陆战一师遵循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的命令,冒着漫天大雪,沿着北朝鲜的东海岸,继续北进。我们所到之处,冰天雪地,平均气温在华氏零下20多度。尽管有御寒的大衣,可是仍然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更让人心寒的是,我们被告知:中国共产党政府已经派出志愿军部队,进入北朝鲜,解救人民军。我们很有可能要与中国军队作战。但是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将军告诉我们:中国军队为数不多,难以阻挡联合国军的大规模北进。只要我们能早一天把人民军赶出北朝鲜,中国军队就没有借口介入,战争可以早一天结束。
我们师北上的下一个目标是长津湖水库,一个接近中朝边界的战略要地。11月20日,我们连接近长津湖。远远望去,只见湖面,地面,天边,全是大雪,白茫茫连成一片。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忆韩战,总是想到那寒风刺骨的冬天。感恩节那天,我们又接到继续向北开进的命令。大家一片怨言,因为我们将吃不上盼望已久的感恩节大餐了。当天傍晚,我们到达指定地点,扎寨过夜。第二天一早,我们惊喜地发现,一连连队厨房已连夜赶到我们驻地,开始准备感恩节的晚餐。我们吃到火鸡、火腿、苹果派,和其他很多好吃的。我吃的太多,肚皮都要撑破了。当时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欢快之中,根本没有想到,对于我们中间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感恩节一过,陆战一师在长津湖遭到志愿军的重重包围和猛烈地攻击。这是我们和中国军队的第一次交锋,大家心里都没数。11月25日,我们一连继续向北推进。傍晚时分,在前面的两个排突然被志愿军包围,战斗十分激烈,他们很快就与连部失去了联系。我们后面的两个排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向营部呼叫增援。因为夜晚没有空中掩护和火炮支援,营部也不能派兵。我们就地待援,等着天亮。
凌晨2时左右,前面枪声逐渐平息。只有中尉法兰克•米歇尔冲出包围圈,带回来十几个人,其他50多人或是阵亡,或是被俘。排长米歇尔是德克萨斯州报春镇人,有着丰富的作战经历。他因为这次突围有功,获得荣誉勋章。
这天早上,我们接到命令:就近修筑工事,防守待援。我们剩下的半个连,加上一些伤病员,进到永达里(Yudam-ri)。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靠山小村,也是我们进入北朝鲜后到达最北的地方。我们35火箭筒班的人员还全,立即抢修工事。但是天寒地冻,一镐下去,只是一个白点。我们干了一天,只挖出了两个屁股大小的火力点。
天一擦黑,我们马上进入战斗状态。我们知道中国军队会在黑暗中发起进攻。不久,枪声和炮声四处响起,特别是在山顶,非常激烈。我们很幸运,在山下面,没有受到攻击。中国军队总是攻山头,占高地。但是我们也躲不过刺骨的严寒。气温已降到零下30度,寒风越刮越大。我们整夜不敢合眼,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们退后0.5英里,和一营的二连、三连会合。他们都已激战了一夜,伤亡很重,疲惫不堪,弹药也不多了。营里发给我们三天的食物,说是要做好撤退的准备。但是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在路边修防守工事,以防中国人的进攻。这时的天气不仅越来越冷,而且路基全是岩石,根本无法挖出35火箭筒的工事。我们想到的是早点撤退,也无心修工事。几个人搬了一些石头,垒起个能够蹲下半身的掩体。正忙着,营部接到命令,参加七团的攻击,夺取我们右侧的一个被中国军队占领的山头。上午11时,当上尉连长带回我们连要进行正面攻击的命令,大家一个个愁眉不展。在当时大风大雪,连续作战(除了我们排以外)的情况下,别说攻上山头,就是空手爬上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命令就是命令,我们马上做好进攻的准备。
陆战队毕竟是陆战队。我们虽然人体不顶,但是我们的火力不减。下午1时左右,我们的攻击开始。首先是陆战队的四架F-51野马式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对这个小山头一通轰炸和扫射。它们的火力非常猛烈,顿时把一个白山头,变成了一个黑土岭。我们躲在山脚下,只感到地动山摇,好像经历地震一样,震得坐都坐不住。他们的第二轮轰炸也给我们地面部队造成了一些伤亡。我们班里的一个士兵被弹片炸伤了腿,变成了终身残废。1时20分左右,空中轰炸刚刚结束,地面炮火轰击又开始了。我们陆战七团的野战炮和迫击炮连续不断地对志愿军的野战工事进行炮击。一群又一群的炮弹纷纷落在山上,整个山头被一片浓烟和烈火所笼罩。连续的火力攻击不但给我们壮胆,也给我们驱寒。我也不觉得天冷了,只有那种参战的紧张感。我几次三番查看、擦拭火箭筒的瞄准镜,保证没有受损、弄脏。
大约下午2时,我们连长发出进攻的命令。我扛起火箭筒,拎上火箭弹,跟在我们班长后面,一路攻上山去。其实,更确切地说,是一路走上山去。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攻山的战斗并不激烈。山上的志愿军没组织什么有力的抵抗。他们的火力分散,而且多是近距离射击,对我们的攻击部队没有多大阻击力和杀伤力。他们的弹着点和手榴弹只落在几个地方。只要你绕着走,就可以完全避开志愿军的火力。他们也没有重武器和火力点,我们的35火箭筒基本上没派上用场。我们团仅以很小的伤亡,就攻到山顶,占领了志愿军的阵地。
我们跟在班长后面,一路走上山顶。我在攻击前,还担心上山路滑,滑倒后会摔坏火箭筒的瞄准镜,摔坏火箭弹的引信,甚至会引爆火箭弹。路上才发现,山上的冰雪早已不见踪影,坡上的黑土因反复轰炸变的又松又软。上山倒是不滑,但是一步一陷,并不好走。因为我负重,一脚踩下去,陷到小腿肚子。刚拔出右脚,又陷进了左脚。等我走到山顶,已是一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一到山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小小的山头上到处是死亡的中国士兵,大约有一二百具志愿军的尸体。每走一步都会踩到尸体。我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我的上帝,真是恐怖极了!我们攻击时并没有这么激烈的战斗,造成中国军队这么大的伤亡。他们好像大多是在空袭和炮击时被炸死的,尸首不全,肢体四散。但是班长根据他们铁青的肤色和无血的肢体推断说,很多志愿军士兵在我们的空袭和炮击前已经被冻死了。是头天晚上,还是这天早晨?为什么他们不生火取暖?为什么指挥官不组织他们跑步运动保持体温?中国军队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我看到有些尸体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可见他们是想借同志的体温维持生命。他们都是身着薄衣薄裤单鞋,没有棉大衣。难道中国志愿军不知道北朝鲜的严寒气候?他们有军火供应,却没有过冬准备?但是,在挖坑埋尸的时候,我的一点怜悯早已不见了。只听见连长在大声地吆喝,班长拍着我的肩膀称赞,同伴们互相地祝贺:我们打了胜仗啦!中国军队丢了山头不说,还留下这么多的尸体。要不是冻死、冻伤这么多的志愿军,那一二百具尸体就可能不是中国人的,而是我们美军陆战队的尸体。上帝在我们一边。
刚刚开饭,天就黑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连长传达命令。中国军队一定会组织反攻,我们要防守山头阵地。但是,如果他们攻击猛烈,我们就撤退下山。连长用了不少时间告诉我们撤退的顺序和路线。我不敢吃的太饱,马上和同伴们一起做火箭筒的射击掩体。不久,命令传来:中国军队开始上山了,做好战斗准备。我和我的助手进入阵地。
天已经完全黑了,10-12码以外就看不清了。四处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的火箭弹装填手小声地传话过来:志愿军已经上到半山腰了!他们为什么不开枪开炮?是不是要拼刺刀,肉搏战?中国军队的近战和夜战是有名的。我只有火箭筒和一把小匕首,近战一定吃亏。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几颗照明弹忽然腾空而起,把我们眼前的山坡照得雪亮。
我的天呀!小小的山坡上挤满了正在爬山的志愿军,少说也有几百人吧!他们都低着头,背着枪,很快地向山上奔来,好像没有准备射击,好像山上没有守军。“开火!”连长一声令下。顿时,我们的枪炮齐发,山坡上一片火海。虽然我即没看到坦克,也没看到什么重武器,但我还是扣动火箭筒的发射扳机。只见火箭弹拖着长长的火苗,飞下山坡,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几个人影在火光中倒下。“装弹!”我大声地叫到。不等他给我“好”的回令,我又扣动扳机。我又紧张、又兴奋,不知道连续发射了几颗火箭弹,就听到班长连声喊到:“撤退,撤退!”我虽然还想再打几炮,但是“撤退”的命令对我来说再亲切不过了。我马上盖上火箭筒,收起瞄准器,扛上发烫的发射管,跟在班长后面,向山下跑去。
山头上的枪声越来越激烈。我们借着火光,越跑越快。好在我们熟悉路线,不到30分钟,我们就跑到山下的公路边。班长查点人数,一个不少,一个伤亡也没有。虽然是退下山来,但是大家都很高兴,和打了胜仗一样。但是我们也很狼狈。我的装填手丢了所有的火箭弹,我只是扛下来一个空炮筒。有人丢了枪,有人跑掉了鞋。幸好中国军队只是攻占山头。如果他们追到山下,我们一定会全军覆没。
第二天,我们又是重复一遍:白天进攻,晚上撤退。换句话说,白天上山,晚上下山。但是,我们的弹药越打越少,志愿军的部队越打越多。几天以后,陆战一师撤出了长津湖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