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男癌的一厢情愿

话剧《这辈子有过你》

押沙龙在1966

今年，虽然林奕华导演没有新作品来上海演出，但没关系，因为最近，在我们上海的戏剧舞台上出现了一位林奕华导演的copycat，没错，我说的就是何念导演。

何念导演这一次给我们带来张小娴的原著《三个A CUP的女人》改编的作品《这辈子有过你》，故事讲述了小三周蕊、律师行秘书游颖和模特徐玉三个女人坎坷的爱情之路，周蕊无法与已婚的唐文森修成正果，游颖遭到了恋爱七年的常大海的背叛，徐玉则为给小说家男友宇无过筹集办出版社的钱拍摄色情写真，结果因为男友抄袭而赔光了所有钱。三人品尝了爱情的酸甜苦辣，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情深缘浅，只要这辈子有过你就足够了。

为了将这个狗屁不通的八点档连续剧档次的故事包装成文艺小资爱情宝典，何念导演在方方面面可以说是动足了脑筋，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一次他尝试全新的表达方式来诠释作品，于是我们看到他使用了极简样式的舞台、富有现代感的服装并引入舞蹈剧场的概念来讨论都市男女的情感难题，等一下，这一个个标签难道不是属于林奕华的吗？这一整套难道林奕华导演不早就通过《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等作品让观众们见识过了吗？

那么，何念导演这次的所谓“突破自我”的全新表达分明就是林奕华的表达啊！那我是进剧场看了场林奕华模仿锦标赛吗？

要说舞台剧导演间的相互模仿，这当中的界限很模糊，但并不妨碍我嗅出其中相似的气味。诚然，何念导演这次选择“舞蹈剧场”这一表达方式，完全可以说是因为受到某种风格的启发，在创作上企图靠近和致敬的结果。但靠近和致敬一定不是丧失自我，毫无章法的盲目模仿——很可惜，何念导演在做的正是后者。

是的，全世界的舞蹈剧场千千万，怎么能因为何念导演也用了这种形式，就说他在模仿林奕华呢？可我们要知道，这千千万的舞蹈剧场彼此之间的风格样貌、气质神韵都是千差万别的，同样是运用肢体的运动集市剧团和林奕华就很不同，英国的DV8剧团和邓树容的《泰斯特2.0》也完全两样，相同的材料可以组合出完全不同的效果，即便都以舞蹈、肢体为材料，我们还是能够看出不同剧团拥有不同的舞蹈语汇、不同的身体节奏、不同的紧张度和重心高低，但在《这辈子有过你》这个作品中，它根本没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节奏、风格、气质、姿态、舞步。在负责叙事的舞蹈场面上，他紧跟了林奕华——或更准确地说，林奕华最近几部舞台剧的动作设计伍宇烈先生的步伐，《这辈子有过你》开场的众人更衣和《贾宝玉》中的十二钗放高跟鞋如出一辙；在负责抒情的舞蹈场面上，他又模仿皮娜·鲍什，剧中徐玉拍色情写真的场面，就几乎原封不动地模仿了皮娜·鲍什的《交际场》中的一段。其他舞蹈场面也充斥着各种百老汇音乐剧和现代舞团的编舞影子，每一场舞蹈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编出来的，舞蹈语言完全不连贯不统一。

要知道，每一个编舞家，是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舞蹈语言的，这个语言由节奏和动作形象组成，总会有某些动作，或者某种调度，某个组接动作的方式，会不断重复出现在一场演出中，就像是这个编舞家的“签名”一样（有兴趣的观众不妨去看一下伍宇烈先生担任动作设计及导演的《贾宝玉》和《三国》，你会马上明白什么叫统一感和个人风格）。但《这辈子有过你》中，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签名”，而是有很多个“签名”。整场演出也因为充满着各种编舞家的不同特点而变得非常东拼西凑。

而进一步毁掉舞蹈剧场的是台上的演员们。他们压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太松懈，根本不是上台来表演的，倒是挺像把舞台当夜店逛的，高兴了就蹦几下，动作的准确度、力量、节奏感都不在点上。他们十几个人用僵硬的华尔兹表现的婚礼，还不如英国壁虎剧团的《迷失》寥寥五人通过乱舞展现出的派对热闹欢腾。

正因为这些舞蹈本身就是东拼西凑来的，加上演员不能很好地用身体展现这个语言，这就导致何念这次的“舞蹈剧场”在内部是割裂的，舞蹈与故事、形式与内容是分开的，各管各的。形式是模仿来的，舞蹈也是模仿来的，不是从戏本身里生长出来的，不是贴着剧情走的。导演好像只是觉得某一段舞蹈洋气好看高大上，就采用了，而丝毫不考虑和剧情之间的关系。而所有特殊的、充满假定性的舞台形式和不同风格的舞蹈都只用了一次，那就都称不上是属于这出戏的形式和舞蹈，而只是东敲一棒西打一槌的瞎凑热闹。

因此这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舞蹈剧场，更算不上什么新的剧场语言，而只能算是“话剧加各种舞风的跳”。和何念导演的上一部作品《女人一定要有钱吗》的“话剧加各种曲风的唱”，倒是一脉相承。

如果说舞台呈现形式和舞蹈上的不足，是何念导演对舞台实践新探索的蹒跚学步，青涩笨拙在所难免的话，那《这辈子有过你》真正令我恶心的是，其文本内核充斥着low爆的审美趣味，直男癌式的情感观念和营销微博鸡汤式的对白——文本传递的观念之low，之落后，之庸俗和舞蹈剧场之文艺互相拉扯，俨然是一场形式和内容之间精神分裂的大灾难。

首先，全剧的叙事节奏慢得令人匪夷所思。

按照罗伯特·艾柯的理论，如果角色从a点到b点花费的时间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到的就一定是一部色情片，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辈子有过你》也无疑是一部色情话剧，一个女人放弃了有妇之夫，一个女人经历了男友的背叛，一个女人的男友蒙羞逃跑了，就这毫无信息量的三件事导演竟然花了整整一百五十分钟才说完，简直是太“色情”了。

编剧和导演齐心协力让所有人通篇都在说着非常非常水的台词，常常是充满文艺气质地舞上一段后，大家坐下，开始春晚小品式唠嗑，情侣唠大闸蟹，闺蜜唠回忆，唠到满嘴跑火车都跑得不知道初衷了，才赶紧收回来，没头没尾地加个转折，剧情就算推进了。台词之无聊、文笔之烂，简直令人发指——我没看过原著，也不知道这些水词得算在张小娴头上还是编剧头上。

冗长拖沓的叙事节奏，毫无说服力的台词和毫无生命力的人物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如同过场一般的场面，正是这些场面的叠加，让全剧失去了真实感，让观众失去了耐心，让舞台上失去了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失去了一部戏剧作品应有的模样。

然后，让我们更仔细地研究一下这部戏的剧情走向所暴露的问题。

这样一个主人公是一名小三的故事，要让观众对她产生好感，同情她乃至于感同身受，是多么需要用台词，用行动，用细节去好好描写一段真实可信的爱情，去塑造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啊，可这出戏的编剧做了什么？

编剧根本没有好好说过三段感情中的任何一段，一段感情中该有的起伏，该有的美好时刻全没展现，有的只是一场接一场的撕破脸皮，委曲求全，撕破脸皮，委曲求全。编剧也根本没有塑造出任何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形象。

全剧中第一个男人只会说“反正我就是不能离婚，别问原因，再等等我”，第二个男人用所有行动说“我要写作你别烦我，我没钱了你要借我”，最后一个男人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我跟别人上床是为了刺激你，让你承认你爱我”——和原话有出入，但差得不多。

这就是这出所谓的情感大戏中，男性主角的人物形象，确定这不是《我的前任是极品》舞台剧版？

全剧中和男人有关的场面都是极其丑陋的，男人不是在电影院里偷鸡摸狗地约会就是找了别的女人悄悄上床，要不就是不负责任地不告而别。如此糟糕的男性形象充斥在全剧的每一分钟里，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编剧和导演是如何让小三周蕊眼含热泪、满怀感恩地说出“这辈子有过你”这种台词的？

但导演和编剧竟然还是让周蕊这样说了，在全剧的最后撕心裂肺地说了，“只要这辈子有过你就够了”——我的天哪！在花了整整一百五十分钟展现剧中的男性如何撒谎，如何逃避问题，如何忘记约会，如何乱发脾气，如何出轨，如何不告而别，如何推卸责任之后，让剧中女性对这些烂男人无怨无悔地喊出这句台词的心理依据到底是什么？哦对了，让女人无怨无悔地喊出这句台词之前，主创让剧中所有的男人道歉了！围着三个女主角一边高呼着“对不起！我错了！我爱你！都是我的错！”一边下跪，然后女人才泪流满面地说，至少我这辈子有过你！

我真的被这两个场面彻底震惊了。主创凭什么认为这潦草的道歉口号就能给男人洗白？道歉完这一切就感人起来了吗？要知道，女人们从来不是因为前男友们的烂才怀念他们的，女人们是因为刻骨铭心的美好才怀念的。可《这辈子有过你》里没有美好，没有相爱，有的是足足一百五十分钟的《我的前任是极品》，就这样了还指望最后一分钟，观众跟着女主角一起怀念男主角一起抹眼泪？真是天方夜谭！

相信我，这时候就算哭，也绝不可能是出于对旧情怀念，只有可能是想到过去自己的愚蠢，气哭的。

是的，女人是会为爱情牺牲一切，前提是这个对象，这段爱情值得付出——主创需要说服观众和剧中的女人一起丧失理智，为爱而生。没让观众看到一丝半点这个男人的好，这段爱情的好，而只是一味展现女人非理性的永恒付出的，是《案件聚焦》，是《新老娘舅》，是万峰的电台里需要被骂醒的蠢人蠢事。别说感同身受了，不被当作笑话已是万幸。

事实上我认为这整部戏都是典型直男癌患者一厢情愿的幻想。你看，整出戏的剧情走向分明在说，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因为自身的懦弱，或逃避或寻找借口，毁了一段又一段关系，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貌似诚恳地多道几次歉，最后女人都依然会感恩戴德地说，至少我这辈子有过你——潜台词是：“不管我多烂，做过多少破事，你依然会永远爱我，因为老子就是这么令人难忘！”

这是多么扭曲，多么陈旧，多么可怕的感情观啊！与其说这是周蕊说出的话，不如说这是主创希望周蕊说出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张小娴的原著问题，编剧的改编问题还是导演的引导问题，但总之，会让剧情呈现出这样一种走向的，无论男女，都是严重的直男癌患者。

这个直男癌患者，在这出戏中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无怨无悔，沉默隐忍的“地母”形象，忍气吞声做多年小三，拍裸照为男友筹钱，面对出轨先放低姿态??他/她似乎下意识地在用整个戏成全他/她的某种渴望，或者在暗示他/她的某种观点，他/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就应当是这样，受尽男人的委屈和伤害而永远隐忍宽容。

何念虽然一直被称为“妇女之友”，甚至在访谈中自称是“懂女人”的，但允许这样的剧情出现在舞台上，可见他不仅完全不懂女人，甚至对女性是非常不尊重的。

同时，我认为何念导演对两性间的情感认识是非常粗暴的，他专注在那些小花招、小手段上。比如他花了大量心血和时间呈现那场和小三看电影遇见熟人的场面，我能从中看到导演的洋洋得意，自以为观察到了两性相处间那些了不得的生动细节，但这种小聪明在我看来是猥琐的，因为导演在罗列现象的同时，根本不愿意进一步追究现象背后的原因，根本不想研究为什么当代都市的男女们总是不停地相爱、出轨、背叛、撒谎。他无意于挖掘这其中更值得探讨的情感难题，他的兴趣点永远只是描摹些不堪而猥琐的瞬间，将男人被识破谎言的尴尬一刻作为一个单纯的笑料，笑过之后，直接跳到女人痛苦-男人道歉-女人原谅的循环往复中。

同样的，剧中周蕊和唐文森有好几次机会来好好地梳理一下他们关系的本质，来追究一下他们这段感情的真相，但每每至此，导演总是让唐文森用三两句台词逃避掉了，周蕊也顺从了，所有人都回避了继续探讨这种不伦关系的可能性。

我们会发现，自《鹿鼎记》、爱情三部曲以后，《撒娇女王》、《女人一定要有钱吗》、《这辈子有过你》无一例外都非常难看，原因很简单，前者结束于“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的剧情都让我们可以把它单纯地当作爱情童话来看，而一旦出现了“在一起之后怎么过”的剧情时，何念就变得毫无招架之力了。

这正是因为从童话跨越到真实的情感战场上时，导演对现实世界的情感问题毫无思考，他让一切沦为老生常谈，把陈旧的男权观念当作理所当然，用他的男性经验轻易地忽视了两性背后真正隐藏的问题，用道歉和原谅粉饰表面太平，这绝不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应有的态度，这甚至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态度。

《这辈子有过你》是一部非常令人失望的作品，从内部文本上来说，何念根本抓不住情感的核心，人性的要害，更缺乏直视现象背后真相的勇气和能力。从外部形式上来说，何念彻底放弃了他一向擅长的那些充满市民气息，充满想像力的小聪明小手段，企图奔向高大上的文艺之路，殊不知这就像一个蹲在街边吃串儿的，非要跑去穿西装吃法餐，结果袖子短了，裤脚破了，汤汁滴满了衬衫，这漏洞百出的样子还以为别人看不见。

无论何念导演自己如何坚持他这一次是在自我突破，事实就是，自我突破绝不是丢弃自己的风格去模仿他人——再没有比看一个有个人风格的导演做出这样的选择更让人觉得可悲的了。

更何况，对他来说，形式上怎么玩出花来还不是最要紧的，如果在文本上依然这么随意，观念上依然这么low到地心，那只会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进化观念，重视文本才是当务之急。

最后我想引用一句李安说过的话，希望能对所有企图假装吃法餐的导演有一点启发作用，李安曾说——电影导演真是很奇妙，很会拍喜剧的就很想拍文艺片，很会拍文艺片又很想拍动作片，你不知道这些导演当初是有多想拍另一种电影。伍迪·艾伦拍的喜剧都大卖，可是他只要板起脸来拍一部学北欧的文艺片，就是不卖——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也不是卖不卖的问题，而就是差，一装就差，东施效颦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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