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春得书记（下）

韦 力

《秦清曾抄明代锡山别集三种》

《野翁山居已未稿一卷/晋菴纪行小稿一卷/华氏折须稿一卷》（明）施廉/陈宾/华德撰

民国三十六年秦清曾抄本，一册

此书得自今春保利拍场，巾箱本原装一册，以三千四百五十元拍得。我看重此书的原因有三：一者，此抄本所著之书，国内公藏均不见著录，此书每卷之后，过录有原书题款，《野翁山居已未稿》后有“嘉靖癸丑四月八日湖阴居士录于吴氏宝善堂”，《晋菴纪行小稿》后有“嘉靖癸丑清和即望湖阴居士录于回溪里馆”，《华氏折须稿》后有“嘉靖癸丑清和月朔湖阴居士录于孙氏广春楼”。有这三条题款可知，此三书均为湖阴居士抄录于不同地点，故该抄本的底本也同样是抄本，而非刻本，查手边资料，却不知这位湖阴居士为何名姓，有此号的明中期人士，仅知朝鲜李朝大提学郑士龙，号湖阴居士。郑著有《湖阴杂稿》，由此臆推，此抄本的底本很可能是一册高丽抄本。

二者，《晋庵纪行小稿》的作者是明天顺年间的进士，他曾在无锡的宝鸡山植梅百株，隐居于此，自名此地为“梅坡”。我曾到无锡寻找梅坡遗迹，而今已变成了宝界山林公园，里面的建筑全部是刚刚做成的水泥仿古。梅坡荒废之后，逐渐变成了村落，近些年将这个村落搬迁之后，才建成了这个公园，因此，梅坡的遗迹一丝也看不到了。今读陈滨之诗，颇有与故人相逢之感，陈宾之诗在无锡人的大诗集《梁溪诗钞》中却未见著录。

买此书的第三个理由，乃是此册抄本出自秦清曾之手，卷末有其题款“民国三十六年丁亥四月二十日，秦清曾手抄”。清光绪末年，无锡人秦文锦与其子秦清曾在上海创建艺苑真赏社，此社以印刷珂罗版出版物为专长，因制作精良，很快成为民国间同行业中的翘楚。时至今日，很多碑帖善本不见原物，均赖艺苑真赏社的珂罗版以存，寒斋藏有此社所印近百本珂罗版书，其印刷的清晰程度至今也能算得上是珂罗版印刷中的白眉。十余年前，我曾带着数册艺苑真赏社所印之书，到国图出版社的珂罗版印刷厂去进行比较，当今的印刷技术，虽然依然是用着传统的工艺和设备，但与几十年前的艺苑真赏社出版物相比，差距绝不止一个档次，看来有些技艺并不能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更加先进。

我跟艺苑真赏社的因缘，还不仅仅是这些印本，1955年公私合营时，艺苑真赏社并入了上海图书发行公司。2006年秋，我到上海访书，上海图书公司总经理朱旗先生告诉我，他们公司想恢复艺苑真赏社的牌号，因为这个品牌还在他们公司属下，朱总仍然想让这个老字号继续售卖碑帖和文房四宝。我说这当然是好事。朱总告诉我，他们公司征集到了原艺苑真赏社所刻的朱墨套印《桐荫论画》的书版，想用此书版刷印一些，在开业时作为礼品送给贵宾，然而在扬州等地刷了几次，效果都不是很好，希望我能找到更好的刷印处，我欣然受命，找到嘉业堂的郑主任，请他想办法，果真郑主任不负我的所托，及时按量刷出了此书，朱总很是满意，这也算是我为艺苑真赏社恢复名誉做的一点小贡献吧。

突然想到，秦清曾就是无锡人，而此抄本所录的三位明代学者，也都是无锡人，如此看来，秦清曾可能是在收录乡邦文献，或是想补《梁溪文钞》之缺也未可知。

《周易集传》

《周易集传八卷》（元）龙仁夫撰

清道光十七年海昌蒋氏别下斋刻本 毛边纸 一函两册

此书得自今春保利拍场，然在本场的图录中，却没有这个书名。今春保利图录的厚度创了历史记录，这个记录不仅是其自家，二十年来的国内古籍专场所有图录，能有其一半厚度者，也是寥寥。本场上拍了一千余件拍品，可能数量太大之故，有时一个序号之下，是由多部书组合而成。我在预展之前，到其公司去翻看过这些组合号，以我这有限的眼光，认为这些组合号中，唯一堪称善本者，就是这部《周易集传》。

此书为蒋氏别下斋所刻，别下斋为清中晚期江南地区著名的藏书楼，其所刊刻之本，均请当时的名家进行校雠，其中的《别下斋丛书》是由当时的学问家管庭芬负责把关，故此书以精善著称于世，而此《周易集传》就是别下斋丛书中所收之书的第一种。

别下斋所刻之书版，在太平天国时全部被焚烧掉，故而别下斋早期所刻之书流传稀少，所以虽是道光间的刻本，却也被列入文物性善本。幸而别下斋所藏之书，被蒋家费尽周折，辗转几千里而运出，故大多得以幸存，现基本藏在国图、上图和浙图之中，故别下斋旧藏之本在今日市面上也很是稀见，我收书多年，仅得其旧藏两种。

保利上拍的这组书即三种七册，翻看之下，另两种也是全书，为《续猗氏志四卷》，清刻本，未有刊记，以纸张字体度之，似清末翻刻乾隆三十九年本。《慈悲梁皇宝忏十卷》清末杭州慧空经房刻本，此书卷末的刊记被售书者裁掉，或许是因为刊有民国款，怕卖不出价钱，而将其灭迹者。三书均为原装，起拍价也同样有着保利古籍特有的超低价，以五百元起拍，我举到底价的十倍，总算拍到手。

《宫闺氏集艺文考略》

《宫闺氏集艺文考略》（清）王士禄撰

清初草稿本 一叠

“新城三王”中，我所熟悉者主要是王士禛、渔洋兄士禄、弟士祜，王士祜的事迹少有人提及，士禄在诗名上与其弟士禛并称，目为“二王”，为清诗“海内八大家”之一，《清史稿》《清史列传》均有其名。

王士禄除了在诗学上的名气外，其最有名的著作是编有一部古代妇女著作集，名《然脂集》，此书收集历代妇女著作，极为完备，全书有二百三十卷之多，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妇女著作专集，书名取自徐陵《玉台新咏》序中，“然脂瞑写”之语，因为此书卷帙浩繁，故未刊刻，仅以稿本流传，到清代中期，此稿即已失散，流传至今者甚稀，到了清末，北京藏书家傅节子得到此稿中的五种，傅氏加以重编，另起书名为《然脂百一编》，然而此书亦未刊刻，《然脂百一编》的原稿现藏国图。江标亦曾藏有《然脂集》原稿十一册，即三十三卷，后不知所终。民国年间，山东省馆藏有《然脂集》的传抄本，这部传抄本后来也不见了踪迹。在抗战前，山图藏有二十五万册藏书，其中精选一万六千册南迁，余外的留在了济南，战后统计，留在济南的二十余万册书，仅剩了七千六百册，不足原藏的百分之四，也许这部《然脂集》的传抄本，也毁在了此时。至今为止，《然脂集》手稿留存至今者，有如下：山东省博物馆藏有两卷；上海图书馆藏有九册三十卷，为所藏最多者；国图藏有五卷。另外，胡文楷先生藏有抄本五卷，其中的两卷与上图重复。

胡文楷是妇女著作研究专家，他的相关专著是《历代妇女著作考》，他用了几十年之力，方完成此书，其中仅清代妇女著述，里面就收录了三千五百家之多。三四年前，胡文楷所藏之书散出，基本出现在上海的几家拍场中，上拍最多者是上海的国际拍卖行，前后上了四个专场，每场有百件之多，所上的这些妇女著作，几乎全是胡文楷手抄之本，其用力之劬令我叹服。我所经眼的这批胡氏抄本，当时没有留意每书的书名，今日因为要查证保利拍场的这部书，再翻阅当年的图录，胡文楷所抄的五卷《然脂集》，赫然在图录之中。2012年8月18日，此书上拍于上海工美拍卖行的古籍专场中，胡氏的这些妇女抄本，大多被北师大图书馆善本部主任杨健雄拍去。当时，此部《然脂集》的抄本估价仅三千五百元，如果那时我能知道自己会拍下保利这部《宫闺氏集艺文考略》，那么，无论如何，当时也要把胡文楷所抄的这部《然脂集》拿下，将两书放在一起比勘，将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今春保利上拍的这部《宫闺氏集艺文考略》残稿，正是王士禄《然脂集》中的一部分，此稿品相极差，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一叠散页，细细翻看，这些散页涂乙满纸。当是《然脂集》的草稿本，再细查资料，确认其为真迹无疑，很是令自己兴奋，知道这是三百年来，无数文献家所寻觅之物。此书起拍价仅五百元，在开拍前的几日，我一直祈祷着，希望此书因为品相差而不要引起他人的关注，果真，拍卖之日仅以四千元到手，颇感自得。

上图所藏三十卷的《然脂集》残稿，其中有《宫闺氏集艺文考略》五卷中的两卷，胡文楷所抄之书就有这两卷。这两卷书对胡文楷影响较大，因为这五卷本的考略，乃是《然脂集》所收之书的版本考证，近似于《然脂集》的总纲，里面引用了大量书目。这些书目对胡文楷做妇女系列版本考，提供了许多的线索。然而，我得到的这部残稿，究竟与上图所藏之本有多少重复，还未进行比对。《然脂集》留存至今，仅四十卷左右，不足原书的五分之一，估计重复的概率很低，但即使如此，无论重复与否，这些残稿都是极难得的名物。

《羽琌山人诗选》

《羽琌山人诗选》（清）龚自珍撰

古越甘乙抄本 红格纸 一册

龚自珍的《乙亥杂诗》，一百余年来，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著，尤其那首“九州生气恃风雷”，几乎是人人可背诵之诗篇。梁启超曾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1949年后，对龚自珍的研究是学界的一大热门，对龚自珍所著书的版本研究，广州的王贵忱先生可谓这方面的首屈，他以自己的大量珍藏，再加上公共图书馆所藏之本的比勘，写出了多篇研究龚自珍版本著作方面的文章。2012年，我到其府上拜访，他给我看了许多珍藏的宝贝，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明代毛晋所用的砚台。然而，当我提出要看看他珍藏的众多龚自珍版本时，王老告诉我，去年他刚刚把这些书捐给了广州市图书馆。捐入公藏当然称得上是义举，然而再想随意翻看比勘，恐怕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羽琌山人诗选》旧抄本一册，出现在保利2014春拍场上，此书用竖红格纸抄就，原装一册，上面密布虫眼，卷末有跋语，跋语落款为“古越甘乙识”，不知其为何许人。我细读了王老对龚集的序录，却未能看到龚自珍的著作中有这个书名，查国内公私书目，亦未见有著录者，如此说来，这册《羽琌山人诗选》很可能是龚集中未见著录的版本，幸其估价不高，仅三千元至四千元，故以估价的上限拍得此书。

道光八年，龚自珍编刻了自己的文集，书名叫《定庵文集》，此书被称之为私刻本，道光十八年，他又刊刻了自己的诗集《乙亥杂诗》，世称“羽琌别墅本”，这两个版本今均已不存，龚自珍去世后，魏源根据定庵之子龚橙的文稿，编定《定庵文录》十三卷，然此稿却未曾刊刻；龚自珍的友人曹籀，将自己征集到的龚氏遗稿，由吴煦出资，刊刻于清同治七年，为文集三卷，续集四卷，此即所说的曹籀七卷本。三年前，我到杭州龚自珍的旧居去参观，里面展览着众多龚自珍著作的版本，其中排在第一个的就是这部同治七曹籀刻本，此本寒斋亦藏有两部。

以龚自珍的名气，不知为何其生前自编诗集，却如此稀见，而我拍到的这部诗集，名称叫《羽琌山人诗选》，很有可能是抄自其生前编定的《乙亥杂诗》，然而，“羽琌别墅本”的乙亥杂诗，今日却不见痕迹，无从比勘这两部书的异同，但无论怎样，《羽琌山人诗选》都是名家的一部特殊抄本。能以这么便宜的价格拍到手，也是我的一个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