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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后庆祝时温格(左)本想悄悄溜走,但被波多尔斯基(中)一把抓住,将整瓶的香槟都浇在教授身上。
阿森纳九年无冠的历史始于足总杯,止于足总杯。2005年在威尔士千禧球场阿森纳队长维埃拉打进点球,拿下冠军;昨日在温布利球场拉姆塞加时赛进球逆转赫尔城。
颜强
人总需要各种马甲外衣,各种壳。生活在套中的人,会被契诃夫嘲弄,会被路人甲乙讥讽,但不生活在套里,你会被雾霾毒死、被司机坑死。
人生识字忧患始,识字就是给本真无瑕的你,戴上各种伦常面具。你不给自己准备几个套或壳,你会死得很惨。
足球是我,是你,是很多人的一种壳。我们用这层壳罩住了很多连自己都不记得的本真,我们也用这层壳彼此识别,彼此认同。这层壳未必是你我,这层壳却能映照你我。
八年前有过一个夜晚,守望阿森纳的欧冠决赛,那一个二十四小时,我在焦虑和纠结中挣扎,几至虚脱。最后剩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八年前,我的女儿还咿咿呀呀地说话不够流利。八年之后,小姑娘已经能言会道,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我也少了很多躁动,同样少了很多激情。
这一个夜晚,我早早地和她阴谋策划,安排她早早上床睡觉,然后在比赛开始前我叫醒她。一年多前,也有过一次她和我一起看球的经历,当时阿森纳主场在欧冠被拜仁打爆。这一次,北京电视台的决赛直播没有安排我解说,我实在不想安安静静看球,但我的这点小心思隐瞒了女儿。她乐于有这样一次小小的逾矩——年龄越小,越向往冒险,哪怕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逾矩。
各种规矩,就是伦常,就是规范,就是束缚。圣人或者神人,其实没有几个循规蹈矩的。离经叛道的快乐,哪怕再小,也是快乐。挟女儿以避免独自看球,我给两个人都装上了壳。
八年前煎熬的二十四小时,没有重复。什么八年无冠九年无冠的说法,我都感觉有些平淡。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成功的赛季,足总杯再悠久,也不能修补一个习惯性崩溃、习惯性疲软的赛季。比赛之前的下午,我去跑了个十公里,静默而孤独。平静而释然。跑步是健身,跑步更是嘈杂生活中,难得的一种静处,你若想和自己的心灵有一点点对话机会,跑步是一种方式。
这场足总杯决赛,熟悉得如老生常谈的开局,简直令人哑然失笑,8分钟丢两球,大热的阿森纳球员们面面相觑。
还好我没有和女儿面面相觑,她对电视画面上赫尔城球迷的张狂庆祝镜头更感兴趣,对我不绝口咒骂吉鲁的各种说辞感觉好笑,对阿森纳的颓败开局没有太失落。我心里有了些庆幸:倘若一直就是这样了,至少她不会太难过。她也是一个“阿森纳球迷”,但这种标签,是我主观乃至霸道给她贴上的——各种球衣围巾小饰物的包围,各种颜色logo名宿传奇的讲述,各种价值观非价值观的输出。
其实她还挺喜欢切尔西,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个名字好听”。安排她和一个小朋友去看过一场北京国安和广州恒大的比赛,在工体,周边都是北京国安球迷,她却坚定地选择了“喜欢恒大”。我担心身边有了一头black sheep。
至少这不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也不是一个工作的夜晚。过去几年,我对去电视台解说比赛更有动力,之前有几年,当天盛独霸英超版权时,我没有继续在电视台解说比赛。在演播室说球,在于那是一种严格的工作状况,哪怕这个赛季我解说过的阿森纳比赛,遇上了安菲尔德利物浦的大胜、斯坦福桥切尔西的大胜,哪怕讲述过程中,对面的魏翊东时不时,会用同情又不敢表露同情的眼神瞄向我,我基本能做到平静讲述。状态未必总能很好,但情绪起伏不会太大。
这样的工作是一种壳,一种能隐藏你内心情感流动、能让你少说人话、能让你貌似平静如水的壳。
独自看球,如果比赛和工作没有直接关系,我的注意力难以像十年前那样长久集中。说各种社交网络、移动媒体的干扰,只是寻找借口,自己内心的躁动才是本因。这个足总杯夜晚,我没能去工作,没能通过工作这层壳来迷失自己、麻醉自己。女儿成为了我另外一种壳。
“这是第一百三十三届足总杯,你说上次阿森纳输给曼联的比赛,是光绪多少年以来最高纪录来着……”她有些认真地问我。我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这些数字,她这个年龄,对“光绪二十二年”不会有太强烈的感知,哪怕历史故事我和她分享过不少。
我突然有了些怀疑,给她贴上这样一个球队的标签,让失败不断袭扰她,是否合适?
“我们学校有个傻子,每天换穿一件球衣上学,拜仁、巴萨、皇马,昨天是曼联……”她嘟囔着。我继续怀疑,是否只让她穿阿森纳,又是我剥夺了她自由选择的权利?
孩子的体验,是和父亲一起看球的经历,忠诚于某队某色,并不重要。我的主观控制,是我内心深处需要寻找到一个分享者,甚至是一个聆听者。这个夜晚,她成为了保护我的另外一层壳。
阿森纳夺冠的时候,欢庆的场面,让她找到了看中国好声音的乐趣,温格的庆祝动作,布鲁斯沮丧的表情,都是卸掉表面那层壳的瞬间释放。孩子对这样的镜头,捕捉得非常到位,乐在其中,不断地模仿、极尽地夸张。我想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只会淡然地看着这些镜头飘过,重复一点所谓有营养的资讯和观点。
褪掉壳之后,人是否会显得更可爱?
我总会有机会去掉层层壳护,暴露出完整而丑陋的自我。我们也总需要各种壳护,保存好小小卑微的自我。过于浓烈的情感,是美丽炫目的烟火,能照亮夜空,也会灼伤双眼。然而飞蛾扑火,不也是一种人生境界?足球给予我们的,不在于胜负,不在于几年几冠,更在于我们给自己穿戴的,是一种我们能卸下的壳。
(作者系网易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