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化”怪谈

张怡微

今年的情人节当日，台湾教育界就传来了与陆生制度隐晦相关的第一个噩耗：台湾高凤数位内容学院“关张”，成为了全岛第一间倒闭的大学。而因招生不足陷入欠薪困境的高凤数位内容学院，如今仅剩不到六百六十个学生。这也是陆生招生制度起航的第四年。

“少子化”海啸的冲击，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就初露端倪。高雄海洋科技大学、与高雄第一科技大学宣布合并，未来可能将以“ 国立 高雄科技大学”为名继续招生。而这个看起来较之前两者都更有派头的名字，未来很有可能会吸引到不明就里的外籍学生、侨生或大陆学生，来为这场浩大的、因生源危机造成的教育“海啸”救灾。我们的陆生制度，正是诞生于如是吵吵嚷嚷的环境中，许多弊端、很大程度也正是拜这场“海啸”所产生的全岛恐慌症所赐。

早有专家分析，最早从2016年后开始，直到2020年，台湾因“少子化”而导致大学新生人数缺口将高达150000人。对台湾的私立高校来说，若再不积极开拓学生来源，在未来的日子里，许多大学都将关门大吉。许多对台湾高等教育不太熟悉的学生已经赴台就读，也很有可能还来不及毕业，就将面临学校倒闭而造成的就近转学。南部的学校，危机则更为重大。主因是新兴学校较多，难以积累声望。而且台湾年轻人有北上打拼的传统，对南下的兴趣很小。

值得玩味的是，台湾一共2200万人口，居然有着超过160所大学存在。以人口密度计算，堪称全球第一。这种办学局面，是源自1994年为缓解就业压力而激增的岛内大学数量。可与此同时，台湾人口出生率却逐年下降。

台湾高教工会主任陈书涵在出席永达技院抗争时指出，台湾私校经营的问题不只是“少子化”。过去20年来，台湾大专私校的生师比从20多，一路成长到30多。如果教育部门即早控管，全区一致地缩减班级人数，就算遇到少子化，需要的专任教师人数也不会下降那么多。

一方面，是生源不足威胁着台湾私立高校的生死存亡，另一方面，台湾高校又盛产大量流浪的“兼任教师”。通俗地说，“专任教师”就等同于大陆高校中在编制内的正职教师。而“兼任教师”则指的是一种零时工性质的讲师。专任教师人事费用高，有带薪假期、退休金等福利。兼任教师则按实际课程时数取得薪酬。许多博士毕业找不到专任职位的台湾学生，迫于无奈在全岛各个高校流浪，成了“高速公路杀手”。鞠躬尽瘁，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可以与学生做研究。过去10年来大增63%的台湾兼任教师，处境虽然令人叹息，但据台湾审计部门去年的统计中可看出，许多公办大学聘用的兼任教师人数都多达5成，遭到痛批：这些学校明明有充裕经费，却聘用兼任教师省钱，影响教学质量。许多人依然将这种畸形的生态单单归因于“少子化”，就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四年前，我在一所普通的台湾私校交换过五个月。随后到了两所排名靠前的公立学校，讲实话四年以来对这些生态已视若寻常。但这对于很多想到台湾念书的大陆学生们来说，却十分陌生。我一直记得，当我第一次到台湾时，受天气影响，落地已是深夜。我和两位学弟挤在小小的出租车内，迷惘又疲累时，司机很热情地有意要与我们聊天。开头便说，“你们是大陆什么学校的，你们在大陆念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所大学，考7分就可以上！”

考7分就可以上大学的梗，我最早是在台湾著名政治讽刺节目“全民最大党”中看到的，典出2008年，台湾高考分发志愿时发现，立德大学资源环境系录取分数为7.69分，平均每科考不到1分就可上榜。稻江科技暨管理学院有1科系录取0人，致远、兴国、稻江3校缺额率更高达85%。“少子化”使得许多学生完全不用读书都可以上大学，读十二年书只考7分，无关家庭教育、个人意志、中学引导……一切的一切，都是“少子化”惹的祸。畅销书作家九把刀更是不以为意，在博客上写道，“至于有人考了8分就想念大学，那是他的人生，没妨碍到任何人。”其实是7.69分，刀大悲悯地为立德大学四舍五入了。

其实我们去的那所大学，在私立大学中算是还不错的学校。没有司机说的那么末流，但也的确面临着许多私校都感受到的如履薄冰。最有趣的是，每当学校的老师在课上自夸母校的好，总说“我们的注册率是多少多少，远远高于那所学校的多少多少”。“注册率”这种术语，我也是到了台湾才学会的概念。在大陆，报到率虽然不至于百分之百，却也不足以成为一个品牌化的标准。但对于台湾的私立学校来说，“注册报到率”象征着学校的实力、荣誉与公信力。每一年，台湾都有百余所学校招生不足额，甚至许多学校的科系录取0人，榜单放空。缺额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学校，基本就是被大众笑看着倒闭的垃圾。

最初交换所在的学校不那么一流，其实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件不坏的事。一方面，眼看着学弟怎么考试都是99分，感觉自己人来自复旦挺光荣的，玩什么都秒杀。另一方面，也令我实实在在体会了一番台湾私立大学与公立大学的差别。

在大陆人心中，台湾私校名气最大的是辅仁、其次是淡江。这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纯粹是一种感觉。有认识的女生，去年就舍师大的“正取”名额投奔辅仁，如果说她对辅仁没有特别的情愫，对台湾人来说简直就是外星人了。不过九把刀说得挺好，“那是她的人生，没妨碍到任何人。”

价值，总是在冲撞的时候，才能显出其魅力的。基本上，台湾招收大陆学生的举动，充满了历史的寓意，但基本上不怎么成功。因为限制985、211毕业生报考，还卡着户籍，导致招收到的大陆学生，几乎不会看到濒临倒闭的任何台湾私校。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奔着台大去的，另有为了各自的文艺理想投奔各大台湾明星母校的占据了剩余的名额。大陆人的钱，虽然很热，乍一眼看上去，却似乎并不能解决台湾私校倒闭的命运。于是台湾私校逐渐又将绝望的眼光转移至交换学生、双联学制……听说，某私立大学甚至每学期都要迎接对岸某三线高校一个班的交换学生。为此，老师不得不单开一个班专为这些学生上课。于是，大陆人还是和大陆人在一起上课，他们研究大陆的事，用的是大陆的案例，却让台湾老师来指导。

台湾高等教育的命运，可谓各方艰辛，不能道尽。那要不然……还是怪“少子化”吧。

（作者系青年作家，台湾政治大学在读博士。专栏编辑吴英燕，工作邮箱：wuyingyan@wxjt.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