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路，吃一路
章小东
丈夫吃完了圣地亚哥菲尔的烤肉以后说：“起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吃肉了。”不料刚刚过了几天，儿子一边查看网页上的烤肉大全，一边大叫起来：“你们晓得吗？菲尔的烤肉还轮不上这里的第一，第一名是柠檬区酷伯的烤肉！”
丈夫说：“还要吃烤肉啊？哪怕是全世界的第一，我也吃不下了呢！”
一霎间，儿子的脸上涂满了厚厚的失望。我在一边见状立刻说：“妈妈最不喜欢煞风景了，你爸爸不去，我们去！”
讲心里话，我是有点不相信的，可以把烤肉做到如此酥软入味，大概非菲尔莫属。人家是十六岁就开始做酱、烤肉了，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站在烤炉旁边几十年，就是熏也熏出一个大师傅了。
到了周末，儿子站在停车场等待我们，结果最先反对的丈夫，比谁动作都快，率先坐进了小车。于是一家三口又兴致勃勃地上路了。因为这是第一次去柠檬区，父子俩预先做好了功课，在GPS的路导机上设定好目的地，一路顺风，小车直奔酷伯的烤肉：2625 Lemon Grove Ave， Lemon Grove。
不料这条路出了闹市就不好走了，GPS不断发出“U-turn！U-turn！”的呼叫。于是小车在马路当中一次次地调头又调头，原本以为依仗着这个小机器可以高枕无忧，到了最后还是把我吓出一身汗。终于到达了柠檬区，“这里怎么都是黑人兄弟啦？”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忘记你刚刚到美国的时候，还是黑人兄弟帮助你的呢。”丈夫在前座上说。我只好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盯紧了周边的景象。两旁的建筑物越来越低矮，几乎没有一幢高楼大厦，有点穷乡僻壤的腔势。光秃秃的马路旁边连行道树也没有，大太阳直别别照射在水泥板上，我开始泄气。
好不容易对面的路边出现一幢尖顶的建筑：“这是教堂啊？”我好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然而小车不容停顿，“唰”一声，教堂就被甩到了背后，路导机又一次呼叫：U-turn！U-turn！
终于看到了可以U-turn的路口，我们调头回到教堂大门口。儿子把小车停稳在教堂的停车场上，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去问路，旁边停过来一辆老式的“雪佛莱”。车厢里钻出一大家子的黑人兄弟，看见我们东张西望的样子，就知道我们是迷路了。当他们刚刚听到儿子说出“酷伯”这个单词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手指向了隔壁一排平房当中的第一间说：“就是那家！”热情的程度就好像酷伯的烤肉是他们自己开的一样。
我钻出车子，用手搭了个凉棚说：“就是那家啊？”我从失望到了绝望。不说没有菲尔的气派，门面也有点太简陋了吧，怎么连一个排队的顾客也没有呢？旁边的指路者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们争先恐后地分辩：“喂，不要看他们外表不起眼，但是里面的烤肉绝对是顶级的。”“不要看现在没有人，这是因为大家都在教堂里做礼拜呢！”“你星期四来看看，那才叫人气兴旺！”……
后来我才知道，每逢星期四，酷伯的每一份烤肉还会降价2美元。这里的烤肉本来就不贵，还要降价？想起来中国人的一句老话：“便宜没好货”。踏进店堂更加扫兴，这里最多不超过十个桌子，还有好几个是空的。和在菲尔一样，仍旧是我先入座，占领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儿子和丈夫商量着购买烤肉。
趁着这个空当，我开始打量寥寥无几的顾客，蛮奇怪的，明明旁边还有空位，为什么后面的五个人偏偏挤在四个人的火车位上？前面是一对不年轻的日本人夫妇，怎么一点也没有那个民族矜持的风度？竟然大快朵颐地在对付高高一堆肉骨头，吃得消啊？
正在这个当儿丈夫过来了，我问他：“洋葱圈买了吗？不知道有没有菲尔的精彩？”
“妈妈还在想洋葱圈啊？不太健康了，偶尔吃一次还可以，太油了。我们买了煮黄豆。”儿子捧着一大堆的餐巾纸和塑料刀叉过来说。
我立刻说：“墨西哥人的煮黄豆吗？最难吃了，甜不甜咸不咸的，我不喜欢。”
丈夫连忙扯开了话题：“嗨，这里只有塑料刀叉吗？这么纤细的东西怎么可以搞定烤肉啊？”正说着，前台有人在叫我们的餐号，儿子转身走过去，立马眉开眼笑地捧回来一个长方形的塑料托盘，当中只有一个正方形的打包盒，打包盒是敞开着的，里面高高堆满了各种食品，简直就要满出来了。旁边还有三只高高的空杯子，是让我们自行去倒甜茶的，茶桶就在背后，但是我来不及去倒茶，已经被眼面前的烤肉完全诱惑了。
刚刚还在怀疑这么纤细的塑料刀叉怎么可以搞定烤肉的丈夫，此刻正自如地把小刀插进了肉骨头里：“哦哟，骨头也酥掉了。”我不知道他讲的是肉骨头还是他自己，立刻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抓起了一根肉骨头，大口地咬下去……
不得了！我惊喜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看上去这里肉骨头并没有菲尔的肉骨头那么张扬，但肉质的精细和鲜美简直到了夸张的地步，举起剩余的骨头，放到眼睛前面观看，奇怪了，这里没有一点点肥肉。跑堂见状便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把肉骨头外面的筋膜统统撕掉了，老板讲那是不健康的。”
“老板啊？开餐馆的老板会花费这么多的功夫，去撕肉骨头外面的筋膜？他不要赚钱啦？”我问。
跑堂有些不能置信地反问：“你不知道谁是我们的老板么？我们的老板不是普通人，他是从护士大学毕业的呢！”我一听肃然起敬。美国许多正统的护士不像在中国只要读读技校，或者是中专卫校和护校，他们必须经过四年的大学本科教育，然后再读两到三年的护士大学，那里面除了专业知识以外，心理学、社会学科等等都是必修的，我以为相当于硕士。有朋友的美国丈夫，就因为读不下来，半途而废的。这个黑人老板可以从护士大学毕业，收入不会匮乏，因为这就好像是半个医生。
“放着一个半个医生的位置不要，来烤肉做什么？”我有点想不通了。
“谁说他放着一个半个医生的位置不要，他是全职的护士，又是我们全职的老板。”跑堂的自豪地说。这时候我发现墙上有张老板的照片和介绍这个酷伯的资料，难怪他对健康如此注重，原来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正看着，儿子催促说：“快吃这块肉，好吃，好吃得一塌糊涂。”
我一吃，哇哈！我是上了天堂了！如果说菲尔是以酱汁取胜的话，那么酷伯就是胜在肉的本身，硕大的牛腩被切成细致的一条条，其中优质的纹路清晰可见，那里面是湿润加鲜香，细嚼慢咽，还有香肠和烤鸡，每一片都充满了非常复杂的味道。我真的无法形容，只有一片接着一片放进嘴巴里，整个人也要融化在当中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啊，这个肉的中间有条线路，两边的肉有不同的颜色。”丈夫说。
“那是他们在同一块肉上实施的不同熏烤方式……”儿子说。
“什么，这是熏烤出来的吗？难怪这么香，我最喜欢了。”我说。
“最喜欢了还吃不出来，这是他们运用了特别的技术，既没有过分的烟熏味，又达到了熏香的效果。咦，你妈妈不是讲她不喜欢黄豆的吗？怎么不声不响吃了一大半？”丈夫说。
我一边又塞了一勺豆子在嘴巴里，一边说：“不一样的，好吃之极。”
儿子说：“当然是不一样的，人家是用你最喜欢的菠萝炖出来的，花大本钱了。”
我吓一跳，问儿子：“大出血了吗？”
“猜一猜？告诉你吧，比菲尔便宜多了！”
“哦哟，这个酷伯不赚钱啊？他们靠什么生存？靠什么竞争？”
那个跑堂正帮着后面那个五人之家抱小孩，听到我的话立刻自然地从嘴巴里吐出了两个字：“靠 爱 ”。
我一下子被这个字震慑了，看了看周围的吃客们都转过头来朝着我们微笑。那对日本夫妇正关上打包盒，那里是剩余的食品；玻璃后面的厨房里，几个黑人兄弟正忙碌着把一排排烤肉送进烤箱；大门外面，刚刚做完礼拜的教友们陆陆续续地走过来。大家的笑容里都包含了一个字，那就是——“爱”。
丈夫说：“下个星期我们再来，不仅仅是为了这里超美味的烤肉，还要为了这里的 爱 。”
(作者系旅美上海作家，著有《吃饭》、《火烧经》等)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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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易_NE0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