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琳娜：做自己 不忐忑

龚琳娜：在我今天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和大家一起练一练气，只有把我们身上的气通了很多事才会顺。我们都说气沉丹田，你的嘴好像长在丹田上，丹田就在你的小腹位置，用你的鼻子和嘴同时吸气。如果你们每天这样练一下，你们很多事真的就顺了，你们紧张的时候、伤心的时候、不快乐的时候这样练一下也会顺很多。

从小我就想当一名歌唱家，六岁的时候我听着彭丽媛老师的音乐，我流泪了，我也想像彭丽媛老师那样做一个伟大的歌唱家，我也想有自己的独唱音乐会。三年以后，我的梦想如愿以偿，我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附中、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举办了我人生的第一场独唱音乐会。音乐会举办完了，我又考上了中央民族乐团，成为了中央民族乐团的一名独唱演员，工作一年以后我获得了CCTV青年歌手大奖赛民族唱法的一等奖。按照一个歌手的路应该说是非常顺利，每次都是一片光明，但是那个时候我特别不快乐。前几天准备这次演讲的PPT，我把这张照片找了出来，我的儿子说妈妈，这是你吗？那个时候的我穿着华丽的服装，我的微笑、我的动作特别像我的同行，大家都一模一样，经常被人嘲笑说你们都是千人一面，更可气的是，我甚至找不到我的声音。有一次我在电视机前听，这是谁在唱歌？是我吗？仔细听都分辨不出我的声音，那一瞬间我的信心一下子流失了，为什么我们都会是一模一样？随着大奖赛的成功，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机会，有一次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演出，我要唱一个城市的市歌，头一天演出之前我把那首歌录完了，第二天那了那张CD去现场假唱。记得当时的演出是在城市的市中心，非常大的一个舞台，很多的观众，音乐起，我的表情准备好，手势准备好，开唱，但是我记不住歌词，我只能把麦克风死死地挡住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你们现在在笑我，但当时我这样去表达的时候上万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期待着我的歌声给他们带来的快乐，那些眼睛就像刀剑一样刺穿着我的心，我无地自容，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在欺骗观众。虽然在舞台上我不断地在笑，但是在舞台下我不停地在哭。

这就是我在舞台上唱歌越来越不快乐的原因，因为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我不想再这样下去，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我再也不假唱了，我要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不假唱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机会了，因为十几年前所有的晚会基本上都是环音假唱，接着我在家呆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没有机会演出。但是我在中央民族乐团有一份工作，那个团都是大的民族乐队，所以要有伴奏带，当然也不可能假唱，所以我对这份工作还是寄予了很多期望。工作了几年以后，我在舞台上唱歌越来越频，但还是有不快乐的感觉，因为我唱的所有的歌都是领导安排的，所有的歌都是比较假、大和空，不是我自己想唱的。在唱这些歌的时候我觉得做歌手还有什么意义？没有思想、没有真实的情感，甚至也不需要技术和艺术上的提高，因此我又做了一个决定——辞掉工作。我辞掉工作的时候没有告诉我的妈妈，因为她肯定不会同意，当我把工作辞了以后我妈妈到现在都在责怪我，那个时候我大学毕业以后妈妈从贵州来到北京，她给我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安排所有的一切，她说女儿只需要把歌唱好就行。当她知道我把工作辞了以后她一下子就倒下了，她说是我把她气的，气生病了，我告诉我妈妈，妈妈，我想走自己的路，不管我前面的路多难，哪怕是头破血流，我也要自己去扛。那个时候不光是这些，还有面对爱情，我的同学、我的同事都找了很有钱的人，在她们的爱情观里更多的是房子和车子，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喜欢和我志同道合的，可以一起去旅行，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每天都在进步，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和激情，我身边的人都在笑我，龚琳娜，你在做梦，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爱、怎么衡量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我只是觉得我必须放下所有一切的虚荣心去寻找自己。

每当我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天生我材必有用》这首诗就一直在鼓舞我，我决定要寻找到最真实的自己，但是怎么找？我发现在身边的环境当中很多人都很虚伪，我找不到朋友，因此我就不停地听各种各样的音乐会，想认识我这个圈子以外别的艺术家。在有一场音乐会里面，我像别人一样坐在台下是观众，台上就有一位老外谈到他家乡德国的民族乐器，一边谈一边唱，唱他自己写的歌。音乐会结束以后我就到后台去找他，因为我觉得他的音乐很有意思，这个人就是老锣。然后他就约我一起去玩音乐，音乐还可以玩吗？我每次都觉得音乐是特别严肃的一件事，而且也是表演。那天我们约好了，在一个非常安静的环境，还是那把琴，他就坐在那里慢慢地弹着说，你唱吧。我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外，他不会觉得我是千人一声、千人一面的歌手，他不会对我有偏见，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我的环境，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张嘴就来。张嘴一唱，他的琴声也跟着应合我，我们俩一起玩音乐，就是即兴音乐，想什么唱什么，一会儿我就唱哭了，一会儿我又笑了，一会儿我又在那里跳，一会儿我又特别安静，闭着眼睛默默吟唱。三个小时，我们一直是在用音乐交流。到了傍晚音乐结束以后他就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是特别好的歌手，你的声音里面有非常细腻的转弯和变化，但是有很大的能量和张力，世界上这样的歌手不多了。他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学校里个头不算高，人不算漂亮，嗓音也不算很优秀，老师们总说龚琳娜总是非常刻苦，乐感好，但是很少有人真正看到我内在的能量。我就邀请他第二天去我家作客，那个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在北京，妈妈做了一大桌我家乡的贵州菜，吃完以后他就让我坐在沙发上给他秀一秀我参加各种各样晚会的视频，这些晚会的视频都是假唱，记得老锣特别认真地从头看到尾，转身对我说：好恶心。我妈妈当时就疯了，他怎么能这样说我女儿？但是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在我心里，他也是唯一把真实的说出来了，我看着他说那怎么办？我想找我自己独特的声音，我想走我自己的路，老锣说这样，我邀请你去德国，德国每年有一个最大的音乐节，全世界的民族音乐家都会在这个音乐节演出，你要不要来？我刚认识他，我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就邀请我一个人去德国。那个时候就凭着我的直觉，我相信他，三个月以后我就背着包一个人坐飞机去了德国。那是一个小城市，每个角落都有舞台，三台三夜音乐不断，所有的音乐家在舞台上面唱歌的时候没有华丽的服装，他们就是穿着很自然，在台上特别快乐地演唱，所有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音乐家都享受着音乐，不像我们这里的演出歌手都是高高在上，唱的东西很空，观众必须得必恭必敬地对待这些所谓的明星。那次的音乐界我看了以后觉得那才是真正做音乐的，我希望带给我的观众就是那种由内而外的快乐，那次的音乐节一下子就让我明白我想要什么样的舞台。那次的德国之旅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让我认识了大自然，因为老锣的家是住在森林的边上，每天都要自己烧木柴，老锣带着我去森林里采蘑菇，然后又做各种各样的蘑菇美食，这个男人真的很棒。我一个人去森林里散步，因为我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了解大自然，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去森林散步看见夕阳西下、太阳落下，月亮似乎在慢慢升起，我正好站在半山坡上，然后我就轻轻哼起一首歌。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大自然里唱歌，没有观众、没有人，我的声音跟鸟的声音、跟天地应合了起来，那一分钟我突然明白，唱歌不是表演，它是一种生命和生命之间的互动，所以我在唱的时候也有很多的声音、很多的生命在跟我交流。在大自然里，我开始发现我最真实的声音和心灵。

我决定和这个男人一起走入新音乐的路，他为我选歌，我来唱。但是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他说龚琳娜，为什么你唱歌就是一种声音，但是你唱很多戏曲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一唱歌就回到学院派的千人一声了，为什么？我说歌是歌戏是戏，学院里面老师就是这样教我唱的，老锣说现在你在一个房间里呆着，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用一样的旋律，给我唱出十种不同的声音，然后他就走了，我就呆在那个房间，面对着墙壁大呼。我觉得不可能，唱歌就应该是这样的声音，然后我开始试一试，用一句既不是戏也不是歌的旋律，怎么完成各种各样的声音？比如用京剧里面花旦的唱腔，还有浙江的粤剧，就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的声音，再换一个，用西北的秦腔黑头包公的声音，可以，真的可以，为什么我们要有各种条条框框？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这一次的试验一下子就把那层窗户纸打破了，让我觉得如果是这样去运用我的声音的话，那我可就了不起了，因为中国有这么多的戏，东西南北的戏都不一样，每一种戏都有不同的角色和行当，它们的声音都不一样，就算是京剧里面都不一样，这下我可就学不完了，我发现了一个宝藏！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在研究各种各样中国声音的唱法，但是不能是光研究，还要真正去采风、去学习，中国的音乐不光是吸取，还有民歌，可是民歌是很简单的，那个旋律是一样的，怎么办呢？我想知道民歌背后有什么故事，为什么那些人会这么唱民歌？因为今天城市的生活里面已经有人在唱民歌了，所以回到苗寨，我住在苗族人家里，早上就跟着那家的儿媳妇一起上山，他一大早上山就喂猪，为什么要站在山上唱歌？没事的时候在山上唱歌就是为了让自己快乐，下山以后到下午老人已经去种田回家了，一帮老人聚在一起喝酒，他们喝酒就唱歌，这是老人的歌。晚上总算消停了，吃完晚饭可以睡觉了，睡在床上突然听到窗外有些声音，我就随着这个声音起来了，拿着手电筒走，发现那个山下有一个小屋，那个小屋里面有很多女孩。因为老人都睡了，女孩就对着窗外轻轻地哼唱，这个声音就在转，男孩就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到了那个小屋，找到他们喜欢的女孩，男孩吹着树叶女孩唱着歌走到黑暗中去了。那次的采风让我明白歌就是生活，再想一想我自己的生活，我上学特别用功，每天都在琴房练歌，我几乎不看电影，很少和同学聊天，我更不会做饭，也不会打扫卫生，基本上也很少谈恋爱，我的生活是空白，然后我就和他一起学习怎么扫地、怎么拖地、怎么做饭，然后我们结婚生孩子，我生小孩的时候他在旁边教我怎么生（笑）。在这一系列的生活当中，我越来越觉得唱歌有滋味了，所有的这些都是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挖掘自己，从你的专业到你的生活。

我开始了我的新音乐之路，刚开始因为在中国没有机会，没有新的舞台，也没有任何电视台和音乐厅愿意请我们演新的音乐，所以我们只能在德国。那个时候老锣继续弹琴，我开始做音乐会，刚开始来的人特别少，因为很多观众不了解中国音乐，甚至对中国音乐有偏见。记得第一次和他做的音乐会观众只有二三十个，就像一个家庭音乐会。我想我一定要留住这三十个观众，我不能让他们离开，我是一个中国歌手，怎么让他们坐在那里安静地听我音乐？我和老锣商量，不唱英文，就好好地把汉语唱好，我们的目标是让世界人都听到中国汉语音乐的美丽。这个音乐会从二三十个人到我们一直坚持，五年以后很多大型音乐节就开始邀请我们举办专场，观众也变得越来越多，但是汉语演唱从来没有变，而且坚持原创。这个过程当中我为中国传统文化写了非常多的乡歌，我越来越自豪的是，2008年奥运会举办的前一周我给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音乐节，他们直接邀请我代表中国做一个专场，在那个偌大的舞台上我对着全部的观众说你们想不想学中国的声音？我可以教你们，全场观众说好！然后站起来我就教他们，全场的老外跟着我一起喊，我就想起了在北京、在中国、在所有的音乐学院那些学生学习美声唱法，我觉得特自豪。每当那个时候观众会对我很惊讶，你那么小的身体怎么会发出这么多的声音，而且能量这么强？因为我特别自豪，我是一个中国的歌手，我们中国的文化太富有了。从那以后我充满了自信，什么都不怕，就是找到自己的根，找到了自己的自信心，一直坚持做下来。到了2010年，因为在互联网上被人转了很多，我有机会回到中国给大家唱歌。在德国演出的时候真的非常想回来给国内的观众唱歌，我真的很感谢互联网让我有机会跟大家唱歌，现在我还是想谢谢你们愿意听我唱歌。随着《忐忑》的火爆，后来我们又做了《金箍棒》这些歌，然后不断地被推到风口浪尖。很多人在微博上面谩骂，不停地有争议，在批评，每一次我都会特别认真地去读、去看、去理解，这些年我还是感觉到很孤独，因为我和老锣一直坚持真唱，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路，不是所有的人都听到我们不同的作品，都理解我们，不过我们俩一直坚信，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我们一定会把中国音乐这条路走下去。

我是一个女人，是一位母亲，也是一个妻子，家庭对我特别重要，每当我看到我孩子的脸，什么烦恼都忘掉了，只要我有时间一定是跟孩子在一起，但是唱歌和音乐对我来说又是一种生命的升华，因为只要唱歌我的灵魂就会飞，我自己唱歌经常是灵魂和肉体分离，这个感受让我特别享受和满足，因为我是完全沉浸在艺术的世界，所以我的生命里面绝对不可能没有我的事业、没有我的音乐，是什么给我力量让我不停地有这种创造力，可以和孩子有很好的感情？我觉得是因为爱，爱对生命来说太重要了，不光是你去爱别人，也要被爱，我的生命里面爱情太重要了。我和老锣一起走了十几年，今天越来越感觉到在像谈恋爱一样，每天我们俩都有甜言蜜语，每天他都说你真漂亮真性感，每天晚上我们都会互相拥抱睡去。我是一个特别幸福的女人，很幸运，同时我觉得如果我把家庭、事业和爱情都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让它们良性地循环起来，我才会拥有这份幸福。但是我不想只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我希望我有一个特别精彩的人生，所以我还要肩负责任。一个星期以前，我去参加歌唱家王坤老师的葬礼，王坤老师是中国民族声乐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记得在德国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王老师，王老师在电话里跟我说，龚琳娜，现在民族声乐走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特别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进场。老锣说，龚琳娜，我永远是你的支持者，他在电话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我说王老师，你放心，我会继续走在这条路上。一个星期以后我看到王老师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许下心愿，这是我生命的重要事业，我要承担这份责任，不能浪费我的能力，我要向着我的理想不停地、一生地去努力。

回想起十几年前大学毕业时候的那种特别忐忑迷茫的状态，我觉得非常珍惜，如果没有那个时候我的忐忑就没有今天发现自己、放下自己、重新学习、找到自己能够这么幸福、自信地站在这个舞台，所以我想给大家一句话：做自己，不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