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伟访谈:按我自己的一套来(三)
三:教学有点像医学……
W:你对国内整体的油画教学方式怎么看?
D:我们当学生时常听的一句话是“一定要把中国油画搞上去”,听起来像大跃进那会儿炼钢铁、造飞机一样。想当初,我们四年学习特别单纯,好像就比着谁把那个东西画得符合当时的标准,有什么用,不去想!这是一种理想或者叫乌托邦。但是如果大家都认同乌托邦,它就不是乌托邦,它就是全体形而上的大追求,真就能产生出那么一批很好的东西。现在由于市场发展,人们生活节奏加快,已经容不得人花这么长时间千推敲、万推敲。现在都是快餐和电视连续剧。虽然美院的老先生仍然是从前的主张,希望把他们的学生塑造成理想主义的画家,提醒他们不要去考虑市场,不要急功近利,要把基本问题真真切切做好。而学生说了,我们班谁谁都已经成大款了,我能不急么?
W:那些老先生的态度是想让学生面对经典,而学生自己想面对市场?
D:他们只面对传言!谁一火了,他们并不问人家是怎么火的。他马上就按着道听途说照葫芦画瓢。与其说现在社会浮躁,不如说人们喜欢轻信小道消息。
W:你在美院教书,你们在教学上有没有应对措施?
D:我认为没有什么恰当的措施,美院新的转型是应对西方的结构,比如德国的美术学院怎么教,澳大利亚美术学院怎么教。他们是建立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而“现代”的,我们是横向接过来面对学生,我们和西方的艺术学院接轨、希望和世界同步的愿望很强烈,但有时却忘记了:我们的学生不是吃洋人的饭长大的。我觉得教学有点像医学,不是简单的探索过程,学生是大活人,不是探索的材料,你没弄好想再探索一遍,可他已经长大了,每个人只有一次成长过程,没法打来回。艺术需要传承,目前新的教学方式我们还没建立起来,只有摸着石头过河。过分不稳定的方式会使得教学很盲目,教学效果也会受到直接影响。
四:那就是真诚……
W:聊聊你现在的创作方法?
D:我是先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什么情绪,直到动作的意味和人物的状态与我的想法接近了,我再去找模特拍照片,模特对我来说像是玩偶的“偶”,不是我要画那个人,是有个人在我脑子里,他必须附到真人的身上,和真人的结构、服饰、色彩搭配在一起。但是这个人的情绪和灵魂是我要附加在他身上的。
W:听上去很奇怪,一般的画家都是先由于某个形象或者其他因素打动了他,才有画画的念
头?
D:我没法严格地写生,因为世界上就没这么个人。包括我画里的很多场景,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你只能移花接木,也可能甲人的胳膊、乙人的腿、丙的脚丫子,最终成为我要画的人。
W:你画里的人物经常是在临窗的房间里。
D:我构思所有环境的时候只是想到真实的人应该有一个真实的环境,但实际上这个人和真实的环境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比如这幅画我所选择的楼房是京广中心,这个环境是人们所最熟悉的。
W: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可以放到外面的环境里,为什么放到这里?
D:房间中会有更宁静的感觉,如果把这人放在自然环境中很容易把它变成“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希望人和环境之间是有距离的。
W:你喜欢表现女人的忧伤和抑郁。
D:对,我喜欢画女人,对于美丽的东西,我天生就喜欢。我妈妈就是个美人,很漂亮,她是青岛人,南开大学毕业,但是赶上那个时代,一生很不容易。这当然会影响到我看女人的角度和方式。我从小由奶奶带大,我奶奶老给我讲文言文。我从小就受到这种教育。这一定会影响到我的审美习惯,会使我的画带有这种气息。另外我还是个戏迷,特别喜欢看话剧,北京人艺我是场场不落,我感觉,我的关注点和曹禺先生有些相似。比如《雷雨》这出戏,在我看起来就是女人戏。鲁妈、四凤、繁漪,三个女人与男人们不同的故事,决定了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而这其中,我最关注繁漪。其实戏写是二、三十年代,那个时候是中国从农村走向城市特别典型的时期。其实我们今天何尝不是?看看那些所谓的有钱阶级,不用上班的女人,还有,需要打拼的女人。我所关注的人都是生活在城市里这些有追求,有向往,而自己的追求又必须依赖男人的女人。在男权时代,女人如果想实现她的追求和理想,必须依附于势力、金钱、实力等等。有时接受这些东西也是她受委屈的时候,也是她不情愿的时候,她们想挣脱,可又不能挣脱。这种状态恰恰是这些女人们最复杂也是最具魅力的时候,这种魅力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来,我们常人是看不到的。因此我很多画都是我想象的、她们独自时候的状态。在这里我借用北京人艺导演李六乙的一句话,他说他自己某种程度上是女权主义者。他愿意借剧中人物之口,为女人们找寻男人世界之外的精神自由。我也同样。
我的审美情趣,也算小资吧,是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里说的那种该批判的小资,现在买我的画都有点儿知识,不是土大款。知识分子有钱了,他就会花钱买我的画。我不用迎合他们,因为我本身就是。也有人说我没出息,整天画女人,贝多芬那种多邪乎,可我不是那种人!我说这话是有所指,有许许多多不是贝多芬的人在装贝多芬,这是绘画界很大的问题。哪怕你是布谷鸟你就叫出美妙的声音,你是雄鹰就在天空翱翔,你别是个鸽子把毛涂成黑的当老鹰,充大尾巴狼,我就烦这个。
W:你很熟悉艺术市场,谈谈你的看法?
D:我觉得中国国内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的艺术市场,面向海外的只有“倒腾”!这叫贸易,不叫市场!那么真正的市场是什么呢?是有消费,有需求。生产者、经营者、普通消费者和收藏家这三个链条都完整而成熟,才能称为真正的市场。截止到目前,还是贸易成分大于市场本身。
W:你的画是针对自己的内心呢,还是针对市场?
D:我画了很多画,除了个别一两张我留下之外,都卖掉了。可我画画绝对又是针对自己内心的。我的学生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们现在教育是精英教育,老师恨不得每个学生都成贝多芬,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如果是肖邦那坯子,你永远成不了贝多芬。肖邦他诗情也好,缠绵也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是,所有好的艺术家都有共同的特质,那就是真诚。
五:我对女人的理解和诠释
W:讲一讲你这一组画的动机——(以下将结合作品)
D:我这三张人体就想画一个内容,女人。我理解的女人们。如果给她穿上衣服就会有特定性,我琢磨来琢磨去,这些女人其实带有抽象的符号,如果穿上衣服都不能够确切而直接的反映出我说的这个女人。一个女人赤裸裸向我们走来,如果把性、爱、生殖这些东西去掉,我们敢正面对视她吗?由于服饰去掉,都可以变成最直接的对话。这个人看着你,又好像没看你,这种状态,是我对女人的理解和诠释。
W:解释一下你的这组画。
D:脸还没有确定,本来这个人在这左面,现在放到右边,画意更清晰了。这个动作带有某种宿命和宗教的意思。中间这个人直白地向我们走来,特别容易画成解剖图,但是我一定要以解剖图的态度来看有血有肉的女人,处在今天生活中的女人。画的题目最初我就想叫《女人》,或者是《我?》。
W:你用什么样的画布?
D:就是买的纯麻布,最初我使画布不是特别讲究,结果发生了很多问题,以前买的画布经纬度粗细不同,结果导致画面龟裂。现在我用均匀的细纹的亚麻布。
W:底料是自己做的吗?
D:底料是我用最保守的配方,当年潘世勋先生从法国带回来一本书,由杨红太先生翻译出来,我完全按照他的做法做。刷很多遍胶,直到画布上的眼没有了。底料搭配着用钛白粉、大白,按照比例,做吸油或者不吸油的底子。因为潘先生说过,大白是很古老的材质,我估计那应该是比较牢靠的。我不用现成的底料,因为我不知道它的成分,两个月才画一张画,万一有问题,我就完蛋了。
W:你是先画好素描稿还是直接画?
D:没有素描草稿,有人喜欢素描稿,我感觉素描稿和大画感觉不同。我用木炭在画板上画,一旦确定以后就擦掉了。因为木炭很容易擦掉,再刷一遍底子就完全盖掉了。这个人还要再画,这个人物在这个位置上,我觉得还不够迷离,离中间这个人还不够远,现在移过来以后还不够远,再往前才更是我所要表达的意图。
六:翁伟说高考……
W:谈谈如何才能考上大学?
D:高考是一件事,绘画是一种事业,一种生活。如果说你办件事的话,可以用一句不含道德因素的话叫不择手段,可以迎合。为什么我要这么说?现在考试规模非常非常大,一上午让你看五百张卷子,很匆忙,在瞬间就要做出判断,肯定有误判。所以现在社会上出现很多高考指南,教给考生一套方法。我不把它当成品质不好,因为你是办这件事,只要办成了,目的就达到了。我要提醒学生的是,千万别把“办事儿”和“绘画”这条路混为一谈。你不妨把高考指南的路子当成一块敲门砖,只是砖头,而不是基石,使完就赶紧扔掉。许许多多补习班把这块砖头当艺术的标准,糟糕的是考生使习惯了老不肯撒手,这样的学生到美院来就非常难教,他永远不会丢掉多少笔削一个苹果,甚至忘了苹果的香气、苹果的温柔,苹果带给他温暖的感觉。你问他苹果带给你感受的时候,他大眼瞪小眼的瞧着你,他就知道苹果七笔可以画出来。
W:谈谈如何才能走上画家这条路?
D:怎么走上这条路?这也是悲哀的事情,我们的社会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体制,齐白石这样的画家如果没有文凭肯定也不会被人承认,没有办法只能考大学,考好大学,而考了好大学又能够保持着对绘画那种纯情,你才有可能走上绘画这条路,否则的话你只是千千万万个扩招之后美术类大学中的一员,只会办事,不会画画。
W:对于考上的学生,你想说点什么?
D:第一句话是忘掉你的高考,重新唤醒你喜欢绘画的那份童心,用一双新的眼睛,喜欢画面的眼睛,来看所能看到的一切吧!这一切包括前人的经验,前人的经典作品,你生活中的人群,你眼中的天空、树木,以及你室内的光线,任何使你感动的东西,当这些东西感动你心灵的时候,你就会想这个东西怎么这么玄妙,然后你才能想到同样玄妙的东西,甲大师是这么画出来的,乙大师是这么画出来的,于是绘画的语言产生了,绘画就是这么传承的。当你同样描绘一个苹果的时候,你看夏尔丹是这样画苹果的,而到了塞尚就变成那样了,也真好。终于有一天你看齐白石用一个红点画的樱桃,哎呀,也真好,我觉得你就开始懂绘画了。否则的话,你永远也不懂绘画,只会高考。
W:有人说“大学毕业之后能否成气候,就看艺术修养了”。你怎么看?
D:什么叫艺术修养,我觉得是自身完善的问题,是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表达情爱,古人写诗篇,文体可以有七绝,七律;现代人用流行歌曲表达同样的感情,也有民谣和摇滚之分。如果你是真诚的话,你的艺术就会感动人。随着你素养的变化,你对更深邃的文化就有渴求——有渴求你就会学习这种东西,就会体味更深的情感,表现更深的艺术感觉,这样自己的东西就会一点点流淌出来。你的画面里就会逐渐产生变化。在这里我并不主张过分强调修养,当你需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什么阶级的人的时候,你就会对那个阶级的文化感兴趣,你就会补充它,补充的过程中你就向那个阶级转化。我们很难想象,肖邦这样的人去听“撒点儿野”的歌,但不能说哪个修养更好或更不好,只是完善自我的问题。这个完善是指你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别人想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七:翁伟自述……
我生于1962年,父亲是广东潮州人,母亲出生在山东青岛。解放前父母都参了军。母亲在总政,父亲属“四野”。1952年父母同时由部队考入天津南开大学,同在经济系,1958年支边来到河北张家口。我就出生在那儿,成了一个生长在河北的广东人。
由于父母同时工作,所以我由奶奶代大。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文化课一直都不错,但身体一直不太好。三岁时得过脑炎,十一岁时患了心肌炎。当时国家的政策知识青年都要上山下乡,但每个家庭可以有一个子女留在身边。我哥哥已经留城,我高中毕业后肯定得下乡插队。父母考虑我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会画画,下乡后就可以在公社搞搞宣传。于是我开始学画画。上大学前,教我画画的分别是刘福满、许永昌、宁鸿霖三位老师。我将一生感激他们。
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那年我十六岁。1982年大学毕业,分配在一所中学教美术。1988年调到北京,任教于中央工艺美院附中。同年,我的儿子出生了。这之后,我先后任教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现在是在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继续从事教育工作。说来我当画家是业余的,当老师才是正经专业的。我真的很喜欢当老师。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绘画这件事在我心中一直是被当作一生的事业来看待的。作品也参加过一些展览,得过奖,还被北京美术家协会收藏了。有些画也成功地被拍卖。但说实话,我自己觉得经过这二十几年的历练,对于画画的事,好像才刚刚懂。眼下想的是准备用十年的时间,认认真真画出点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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