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出品电影逾千部,其中自然不可能如六叔本人所言个个“必属佳片”,却好在数量,量变促成质变:通过大片场制创作流水线,邵氏不仅以全面的类型尝试奠定了其后港影百花齐放的商业格局,更在数种重要电影类型中大加开拓,早早地将之推向“尽皆癫狂”的风格化高峰;其留下不仅是千金不换的市场基础,更有取之不尽的创作母题和类型元素。
张彻电影《独臂刀》的影像风格对吴宇森的作品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张彻“盘肠大战”开创暴力美学 吴宇森继承其豪迈悲情
对内地的“录像厅”一代观众而言,吴宇森电影是不可磨灭的初恋式港影体验,其招牌式的浴血枪战和基友情深场面,也早已被中外影评人不厌其烦地嚼得连牙花子也不剩了。但今日贵为准大师“昆哥”昆汀偶像的吴氏自己,倒是毫不讳言他这防身的几招都是从邵氏大导张彻那学来的。遥想上世纪六十年代,张老爷子在邵氏拍出第一部票房过百万的香港电影《独臂刀》,人称“张百万”,最爱在自己的电影里让热血男儿你侬我侬,哦不,知己情深,然后脱了上衣做惨烈的盘肠大战,由此创立邵氏四大名导中独树一帜的暴力美学风。吴宇森起步时不过是“张百万”手下的无名副导,每日辛苦打下手之余也会心向往之:哪天我也能搞出这么浪漫的纯爷们电影?
八十年代邵氏大片场时代结束,吴氏出头,不仅全盘承继张彻的凌厉阳刚(连男主角都要找张彻昔年爱将狄龙饰演),更将其移植到现代警匪片类型叙事中。他的主角们虽然不必再在开膛破肚后还激斗个几十分钟才力竭而亡,却仍要在敌众我寡的无望缠斗中演出漫长的“死亡之舞”,以极度悲情豪迈的慢镜头显示影像渊源。除此之外,在动作片方面,张彻还因反潮流而行、创造了“功夫小子”型动作英雄,而被后来的成龙电影奉为滥觞。
胡金铨的《大醉侠》中女扮男装的侠女角色设定开创了当时武打片的新风格。
胡金铨《大醉侠》开创武侠新风 徐克程小东继承发扬
既然说到吴宇森,则不能不提其好友徐克,和他所代表的香港新武侠电影时代。当年《笑傲江湖》一出,武林莫与争锋,而本执导筒的胡金铨却默然身退,将风光让给江湖新秀。这位华语电影史上独一无二的“禅宗”高人,其实只在邵氏拍摄了一部《大醉侠》便出走大片场,却以此孤片位列邵氏四大名导之一。其飘逸俊秀的武打意境、激荡迷离的情节设计、严正诚挚的侠义情怀、将戏曲引入视觉调度甚至配乐的视听风格,都可以其后徐克、程小东等人的名作中找到遗痕。仅以《大醉侠》而言,片中由郑佩佩饰演的女扮男装的侠女“金燕子”,妩媚秀丽英气逼人,不仅在当时几乎掀翻由男性称霸的华语武侠电影圈,后又在徐克与程小东联手打造的《新龙门客栈》中“转生”为男装侠女邱莫言;后者白襟黑底的明装加斗笠造型,凌厉而秀美的气韵,均沿袭自“金燕子”当年光彩动人的新颖形象。
《新龙门客栈》对胡金铨式角色的借鉴并不只这一处:片中面涂白粉、口含胭脂的大太监曹少钦,也与《大醉侠》中的大反派“玉面虎”颇有共通之处。众所周知,《新龙门客栈》本就是翻拍自胡金铨导演的《龙门客栈》,而自香港“新浪潮”中走出的徐克,除了将前辈开创的大好局面发扬光大,更将自身制造视觉奇观的热忱融入其中。由刀剑相接、轻捷明晰的胡式禅武,到绣花针与砲弹齐飞、徜徉肆恣的“老怪”武侠,前后相继之间,明眼人自然看得出邵氏当初的识人之才、始创之功。
李翰祥在风月片中加入搞笑讽刺元素的做法延续至今。
李翰祥成邵氏风月片宗师 情色片加入搞笑讽刺元素延续至今
话说电影圈从来不大,胡先生亦有位莫逆之交,同列邵氏四大导,不爱打打杀杀的江湖仇杀,却专攻莺歌黄梅、宫廷艳史、风月奇情。当然,这位倜傥君子便是号称 “李黑”的李翰祥大导演。李大导生平涉猎甚多,但要说对邵氏居功至伟、对市场影响至大的,还得算其开宗立派的风月艳情片。李翰祥文化功底深厚,能将各类古今奇谈、名着野史以至于《十日谈》之类的西方文艺经典化为艳情题材,一连二十多部风格体例各不相同的风月片看得观众目不暇接。
其旖旎放浪的影像风格、生冷不忌的选材气魄,后来被“三级片之王”王晶一把接住,加入勐烈辛辣的时料,在香港电影实现分级的新时代一脉相承而下,流芳至今;就连前些年上映的三级片《3D玉蒲团》,亦有意模彷李氏华丽鲜妍的旧时艳影。李翰祥尤其擅长风月笑片(即在融入搞笑、讽刺元素的情色片),不仅在当年屡创票房佳绩,就在前年还有刻意致敬的《低俗喜剧》新鲜出炉,启用的还是当年李氏爱将、昔年肉弹邵音音。其中嬉笑怒骂、荒唐烂漫、意在针砭时事而作的种种夸张之处,莫不让人感念《风月奇谭》《子曰:食色性也》等李大导名作中收放得宜的宗师风范。
《七十二家房客》奠定香港喜剧草根风格。
《七十二家房客》奠定香港喜剧草根风格 周星驰深受影响
说到喜剧,在邵氏亦不仅风月笑片一种。大名鼎鼎的《七十二家房客》所代表的街坊情景喜剧,风头同样不逞多让。该片于1973年上映,不仅成为当年香港票房冠军,更重振粤语片声威,使港影逐渐回归本地方言传统。其与《香港73》、《贼公计小偷才》等邵氏同类电影所展现的香港市井风貌、小市民之间琐碎的矛盾与温情,奠定香港市民电影的草根风格,至今仍被奉为其时时代精神的真诚体现。
众所周知,周星驰电影便极受此项影响。如果说深为内地观众怀念的《喜剧之王》,还只是平和而不失感伤的致敬,那后来的《功夫》便可说是直接脱胎于《七十二家房客》,可称为后者的武打狂想版。当百用不烂的包租婆限水梗,被难忘旧情的星爷原样重现,银幕下的我们也不禁在捧腹之余感到一丝会意的鼻酸。——邵氏虽已成过往,却毕竟不能被遗忘。只盼满载圈内外无数感怀的六叔,长眠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