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河大典前七日,龙池出了事。不是鳄鱼,是人。
那天清晨,刘累照例去喂食,发现池边跪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她跪在池边,双手合十,对着池中的“龙”念念有词。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但难掩秀美的脸。
“民女阿藜,求见御龙丞。”她伏下身,额头抵地。
刘累示意身后的内侍退下,走近几步。
“何事?”
“求御龙丞……赐龙涎救命。”阿藜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我爹病重,大夫说只有龙涎入药才有一线生机。民女愿为奴为婢,报答御龙丞大恩!”
刘累皱眉。龙涎的事,只有孔甲、蔡史和少数几人知道。这女子从何得知?
“谁告诉你龙涎能治病?”他问。
“是……是太卜府的仆役说的。”阿藜泣不成声,“民女在太卜府浆洗衣物,听见他们说,太卜取了龙涎制药,能起死回生。我爹咳血三个月了,眼看着就要……求御龙丞开恩!”
她连连磕头,额头在青石上磕出血印。
刘累看着她,没说话。
池水粼粼。雄鳄浮出水面,好奇地看着岸上的人。
许久,刘累开口:“龙涎乃神物,岂能轻易予人?你回去吧。”
阿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混在一起,眼神从哀求转为绝望,又从绝望转为一种骇人的决绝。
“御龙丞不给,”她一字一句地说,“民女就自己取。”
话音未落,她突然起身,朝着池中纵身一跃!
“拦住她!”刘累大喝。
但已经晚了。阿藜跳进池中,水花四溅。她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扑腾,却朝着鳄鱼的方向挣扎游去,或者说,是被水流带向那边。
雌鳄被惊动,猛地转头,朝着落水者游去。
刘累想都没想,甩掉外袍,跟着跳进池中。
水很凉。他奋力游向阿藜,在她即将沉没的瞬间抓住她的后领,往回拖。雌鳄已经游到三丈之内,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们,吻部微张。
刘累一手拖着阿藜,一手从腰间抽出喂食用的短棒—,那是他常备的,一端包着铜皮。他狠狠敲击水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退!”
鳄鱼停住了。它认得这个声音,认得这个人。犹豫片刻,它缓缓转身,游向池心。
刘累拖着昏迷的阿藜游回岸边,在内侍的帮助下爬上来。两人浑身湿透,瘫在池边喘息。
阿藜咳出几口水,悠悠转醒。看见刘累,她还想说什么,刘累已经站起来,对内侍下令:
“送她出宫。给她……给她一块金饼。”
内侍愣住:“御龙丞,这……”
“照做。”刘累的声音冷硬,“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杖毙。”
内侍噤声,扶着虚弱的阿藜离去。
刘累站在原地,浑身滴水。晨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
低头,看见池边青石上,阿藜磕头留下的血迹,已经晕开成一团暗红。像一种预兆。
那天下午,孔甲召见。
不是在龙棚,也不是在偏殿,而是在王宫最高的观星台上。台高九丈,站在栏杆边,能俯瞰整个斟鄩城。黄河如带,绕城东去。
孔甲背对着他,望着远处河面上往来的船只。
“跳池的女子,处理好了?”他问,没回头。
“送走了。”刘累垂首,“给了钱,让她为父治病。”
“你心软了。”
刘累没否认。
孔甲转过身,看着他。冕旒的玉珠在风中轻轻碰撞。
“刘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满朝文武,朕独独信你?”
“臣不知。”
“因为他们要的太多。”孔甲走到他面前,“官职、权力、封地,世袭罔替。他们要的是夏室的江山,分一杯羹。”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的城池:“而你要的,很简单。活命,富贵,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种欲望,纯粹,好懂,也好控制。”
刘累的呼吸屏住了。
“所以朕容你。”孔甲的手落在他肩上,力道很重,“容你建龙池时以次充好,容你倒卖龙食,甚至容你在地下藏的那些金帛,你以为朕不知道?”
刘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但朕有底线。”孔甲的声音压低,“龙,必须是龙。祥瑞,必须是祥瑞。夏室需要这个,朕需要这个。祭河大典,必须万无一失。”
他盯着刘累的眼睛:“你明白吗?”
刘累跪下来,额头触地。
“臣明白。”
“明白就好。”孔甲收回手,“起来吧。祭典之后,朕会正式赐你‘御龙氏’之姓,封地百里。到那时,你想要的一切,都有。”
刘累站起身,腿有些软。
孔甲重新转向栏杆,望着远方的黄河。夕阳西下,河面被染成一片血红。
“但若出了岔子……”他没说完。
不必说完。
刘累躬身退下。走下观星台的台阶时,他一步踏空,险些摔倒。扶住墙壁,才稳住身体。
手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东西,他忽然看清了这个游戏的本质。
他不是在骗一个君王。他是在帮一个君王,骗天下人。而代价是,他必须把这个骗局,变成真的。
走到宫门口时,他遇见了董猊。
老者还是那身青袍,拄着藤杖,站在宫道的阴影里,像是在等人。看见刘累,他微微一笑。
“御龙丞气色不佳。”
“劳董公挂心。”刘累拱手,“正要回龙池。”
“老朽同去。”董猊跟上他的脚步,“看看龙鳞粉可还见效。”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
“那跳池的女子,”董猊忽然开口,“可惜了。”
刘累脚步一顿。
“董公何意?”
“她爹根本没病。”董猊说,“是蔡史找来的戏子,演给你看的。想试试你会不会心软,会不会露馅。”
刘累的血液几乎冻结。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蔡史来找过我。”董猊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他说,御龙丞的龙,不对劲。想请我‘验一验’。我拒绝了。”
宫道两侧,宫灯次第亮起。宦官们忙着点灯,没人注意这两个站在阴影里的人。
“为什么拒绝?”刘累听见自己问。
董猊笑了。这一次,笑容里有了些真实的东西。
“因为我觉得有意思。”他说,“一个骗子,骗过了君王,骗过了百官,还想骗天下人。这场戏,老朽想看到底。”
刘累盯着他,许久,也笑了。
“那董公可要睁大眼睛。”他说,“好戏,才刚开场。”
祭河大典前三天,刘累开始喂巴豆粉。
剂量精确计算过:每日雄鳄三克,雌鳄两克,混在新鲜鱼腹中。两条鳄鱼照常进食,毫无察觉。
第一天,无事。
第二天,雄鳄的粪便开始变稀,但精神尚可。
第三天,两条鳄鱼明显乏力,大部分时间趴在水底不动,喂食时游动的速度也慢了。
刘累记录下每一点变化,调整剂量。他要的是虚弱可控,不是病重濒死。
大典前夜,他最后一次检查所有准备。
细麻丝网已秘密沉在河心预定位置,用石坠固定,离水面五尺。网上系着铃铛,万一鳄鱼挣扎太过,铃响为号,岸上埋伏的船只会迅速收网,将鳄鱼拖回深处。
骨笛试过音,高频哨音能传很远。
祭服熨烫平整,玄衣朱裳,绣着夔龙纹。
一切就绪。
子时,刘累独自来到龙池。
月光很好,照得池水银亮。两条鳄鱼浮在水面,呼吸缓慢,背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在池边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卷《御龙天章》。
竹简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龙语”,在月光下像一群爬行的虫。
“明天,”他对着竹简说,“成,则富贵终身。败,则尸骨无存。”
竹简沉默。
池水沉默。
只有风过菖蒲的沙沙声。
刘累收起竹简,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桃木人偶,是芸娘昨日去庙里求来的,说是能辟邪保平安。
人偶粗糙,五官都刻歪了。
他握在手里,握了很久。然后,他把它扔进了池中。
木偶浮在水面,随着涟漪打转。雄鳄游过来,嗅了嗅,用吻部一顶。
木偶沉了下去。
刘累看着它消失的方向,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露水。
转身离去时,他听见身后池中,传来鳄鱼低沉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像在道别。
又像在说:
戏台已搭好。
该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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