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步于地拉那的Dajti山
我们开始攀登时,地拉那还裹在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晨雾里。脚下的石阶被露水浸润得颜色深郁,蜿蜒着隐入更高处的松林。空气里有股清冽的、混合着松针与湿润泥土的气息,吸进肺里,像饮了一口冰泉。起初,市声还隐约可闻――那是城市醒来时慵懒的呵欠。但渐渐地,声音被过滤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靴子踏在石上沉稳的节拍。山路是耐心的引路人,它不催促,只是用一个个弯道,将身后的世界,一寸一寸地,温柔地推开。
及至半山,景象便不同了。我们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崖边暂歇,回头望去。雾正在消散,不是轰然退去,而是像舞台的纱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先是城市最高的几幢建筑的尖顶刺破了雾幔,接着,一片片的红瓦屋顶显现出来,错错落落,像秋日林间厚厚铺陈的落叶。那红色并不单调,有历经风雨的暗赭,有日光朗照下的暖橙,也有新漆的明艳,它们交织在一起,是地拉那最温暖、最富生机的底色。街道的脉络开始清晰,像叶子上细细的茎络,将那些红色的“细胞”有机地串联起来。此时的城市,褪去了置身其中的纷繁与具体,显露出它作为整体、作为“家园”的宁静轮廓。它还在沉睡,或者说,正以一种安详的姿态,沐浴在逐渐加强的天光里。
继续向上。松林愈发幽深,阳光只能从密密的针叶缝隙里筛下来,在地上印出无数晃动的、金币似的光斑。山路的陡峭,让攀登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与重力对抗的仪式。汗水沿着额角滑下,肌肉微微发酸,但精神却在这种身体的专注中变得异常清明。终于,穿过最后一片林子,眼前豁然开朗――我们站在了Dajti山的平顶之上。风,毫无阻隔地扑面而来,带着山巅特有的、凛冽的自由。
那一瞬间,呼吸是屏住的。
整个地拉那盆地,毫无保留地铺展在脚下,一直延伸到天际那青灰色的、起伏的山峦屏障。方才觉得清晰的街巷屋宇,此刻已融汇成一片细腻的、色彩斑斓的织锦。那一片片暖红,与城市中星罗棋布的绿意――那是公园、是庭院、是街边倔强生长的树冠――交织在一起。更远处,蜿蜒的河流像一条抛光的银链,静静地穿过这幅巨画。城市的声音已完全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浩瀚的、近乎神圣的寂静。但这寂静并非空无,它被光与影、形与色所充满。云朵的阴影在大地上缓慢地游移,掠过一片街区,又照亮另一片,仿佛给城市施加了温和的、变幻的呼吸。
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疏离与融入。站在这海拔一千六百一十二米的高度,我与脚下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物理上隔着垂直的距离。那些窗后晨起的人们,街道上开始穿梭的车流,市场里渐渐升腾的喧嚷……所有具体的悲欢、忙碌、期许,都被这高度抽象化了,凝缩为一片静谧的、流动的风景。我像一个偶然跳出时间之外的旁观者。然而,也正是在这绝对的“外在”与“高处”,一种更深刻的“融入”发生了。我不再是城市街道上一个匆匆的点,而是与这盆地、这山峦、这流转的天光,成了一个共呼吸的整体。我的视线抚过它的每一道褶皱,我的心跳仿佛应和着它缓慢的脉动。这俯瞰,不是冷漠的审视,而是一种无言的理解与拥抱。我看到了它的完整,它的伤痕,它的沉睡与苏醒,它的过去与此刻的安宁。
山顶的风久了,便有些侵骨。该下山了。转身离去前,最后望一眼。盆地依然在那里,在阿尔巴尼亚春日饱满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回程的路,脚步轻快了许多。重返山脚的市街,喧嚣与气味立刻包裹上来,熟悉而亲切。卖花人的摊子上,玫瑰与康乃馨开得正艳;咖啡的浓香从路边馆子里飘出;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一切都具体而微,触手可及。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同了。我的身体回到了人群之中,而我的目光里,已永远地携带着那片高处的、完整的风景。此后,每当我走在这些红色的屋顶之下,穿行在熙攘的街道,我都能感觉到,在我意识的某个安静角落,Dajti山正稳稳地矗立着。而我,曾站在它的肩头,与整座城市,进行过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对话。那场对话没有言辞,却让我懂得,所谓家园,有时需要远离,才能看清它全部的模样;而真正的融入,或许正始于那样一次清醒而温柔的俯瞰。山与城,动与静,近与远,在这一日的漫步中,悄然和解,并在我心中,铸成一片永恒的、开阔的安宁。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