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九月的苏南,天高得发蓝,晨风还带着露水的清润,大杨庄的炊烟次第升起,像往常任何一个秋日。
范征夫坐在老乡家的方凳上,手里捧着碗小米粥。他伤寒刚好不久,脸色还透着苍白,热粥的蒸汽扑在脸上,带来些许暖意。代理区长王冰坐在他对面,另外四个同志散坐在屋里,大家都埋头吃着简单的早饭。屋里很安静,只听见轻微的碗筷声。
王冰抬头看了看窗外,眉头微微蹙着。
他不过三十出头,但连续两年的反“扫荡”斗争,已在他额上刻下几道与年龄不符的深纹。“吃完咱们得转移,”他压低声音,“延陵那边昨天有动静。”
范征夫点点头,正要说话,村口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狗吠声、孩子的哭喊声混成一团。
“鬼子来了!”不知是谁在街上嘶喊。
王冰霍然起身,一把推开木窗的一道缝。只见村口尘土飞扬,黄压压的一片人影正涌进村来——土黄色的军装,明晃晃的刺刀,是日寇和伪军没错。他们像一张撒开的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迅速封锁了每条巷口。
“至少有三百人。”王冰的声音绷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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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人瞬间放下碗筷。范征夫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着,病后虚弱的身体有些发颤。屋里另外四个同志——老陈、小赵、孙干事和通讯员小李——已经摸出了腰间的手枪,动作快而无声。
“从后门走!”王冰下令。
可当他们闪到后院矮墙边时,墙外传来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声音也已清晰可闻,敌人已经把整个庄子围得铁桶一般,跑不了了。
“回屋!”王冰当机立断。
重新退回屋内,老陈迅速关上门。这是一户普通农家,三间土坯房,堂屋里除了桌椅、一张旧柜,别无长物。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姓杨,此刻正搓着手,脸色发白地看着他们:“这、这可咋整……”
屋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伪军的吆喝声、砸门声、鸡飞狗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潮水一样从街那头涌过来。
“搜!挨家挨户搜!一个都不许放过!”
王冰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那张旧柜上——那是农村常见的榆木柜,漆皮斑驳,看着笨重结实。“杨大哥,你这屋子……”
老杨愣了一瞬,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走到柜子前,对儿子喊道:“栓子,搭把手!”
父子俩用力将柜子从墙边拉开半尺。令人惊讶的是,柜子背后竟不是完整的土墙,而是一块颜色稍浅的木板。老杨用指甲抠进木板边缘的一条细缝,用力一扳——木板无声地旋开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狭小空间。
“快!”老杨急声道,“里头能藏人!”
范征夫探头看去,夹墙宽约三尺,深不过四五尺,勉强能容人站立。墙面是粗糙的土坯,散发着泥土和旧木的混合气味。王冰没有丝毫犹豫:“进!”
六个人鱼贯而入,侧身挤进这方黑暗。范征夫最后一个进去,转身时看见老杨关切的脸在洞口一闪,接着木板被轻轻合上,柜子又被推回原位。最后一丝光线消失,黑暗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绝对的黑暗,范征夫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身旁同志们压抑的喘息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尘土的味道,吸进鼻腔有些呛人。空间太小了,六个人肩挨着肩,背贴着冰冷的土墙,连转身都困难。
“准备。”王冰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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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征夫摸向腰间的驳壳枪,冰凉的枪身让他精神一振。他熟练地拉开枪栓,确认子弹已上膛,又将唯一的一颗手榴弹从布兜里取出,手指摸索着拧开底盖,勾住拉环。身旁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大家都在做同样的动作。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被拉长了。
范征夫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耳边敲鼓。伤寒初愈的身体又开始发虚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痒痒的,但他不敢抬手去擦。
屋外的声音透过土墙传来,模糊而扭曲。伪军的喝骂声、踹门声、翻箱倒柜的声音……越来越近。范征夫感到身旁的老陈身体绷紧了。这位参加过长征的老兵,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关头,此刻呼吸也变得又轻又缓。
突然,他们藏身的这户人家的院门被重重踹开了。
“搜!”一个粗哑的声音吼道。
杂沓的脚步声涌进院子,至少有五六个人。屋里传来柜门被拉开的声音、陶罐被摔碎的声音、翻动柴草的声音。一个伪军似乎在用刺刀捅柴垛,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众人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移到了他们藏身的这间堂屋。
“这柜子后面看过没有?”片刻之后,还是那个粗哑的声音。
范征夫的心猛地一揪。他握紧了手榴弹,拉环已经套在手指上。如果敌人拉开柜子,发现这块木板……他迅速在脑中计算:拉开木板,敌人愣神,他拔掉拉环投出手榴弹,爆炸延迟。
这十来秒的时间,够他们六个人冲出去吗?冲出去后,面对数百敌人,又能跑多远?
死不可怕。
范征夫经历过多次险境,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困死在一面夹墙里,被敌人生生屈辱地掏出来。他宁愿冲出去,死在开阔的田野上,至少能拉上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杨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讨好和惶恐:
“老总,老总!这屋里都搜过了,真没人!”
“没人?”粗哑声音透着怀疑,“这楼上呢?”
“楼上堆的都是柴草,灰尘老厚,你看这楼梯都快塌了,哪能藏人啊!”老杨的声音近了,似乎在往伪军手里塞什么东西,“老总辛苦,这点……一点心意,买包烟抽,买包烟……”
一阵短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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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征夫想象着那个伪军掂量着手中的钱——可能是几块银元,也可能是几张储备券。对于这些二鬼子来说,敲诈勒索远比认真搜查来得实在。
果然,粗哑声音的语气缓和了些:“真没人?”
“真没有!您要不信,我陪您上去看看?就是这楼梯……”
“得了得了!”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显得不耐烦,“一堆破柴火有什么看头?赶紧下一家!”
脚步声开始移动,朝屋外去了。老杨还在赔着笑:“老总慢走,慢走……”
院门被带上的声音传来。
夹墙里的六个人依然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压到最低。范征夫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伪军的嘈杂声逐渐远去,转移到隔壁院子去了。但他知道,危险并未解除——敌人还在村里,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长,村里搜捕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远处传来哨子声,似乎是在集合队伍。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柜子被轻轻拉开,木板旋开一道缝,老杨压得极低的声音传进来:“走了,都走了。”
六个人依次从夹墙里钻出来,重见天光时,都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范征夫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胸腔里那股浊闷感终于散去。
老杨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额头上全是汗。“可算是走了,”他抹了把脸,“这些挨千刀的,一来就掀锅砸碗。”
王冰紧紧握住老杨的手:“杨大哥,救命之恩……”
“说这干啥!”老杨摆摆手,“你们打鬼子,护着咱们老百姓,咱护着你们,应当的!”
栓子端来一瓢井水,六个人轮流喝了。凉水入喉,范征夫才感到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王冰走到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道:“敌人往北去了,咱们抓紧时间向南转移。”
六人迅速整理装备,检查枪支。临走前,范征夫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旧柜子——它静静地立在墙边,漆皮斑驳,毫不起眼。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柜子背后,藏着一面救命的夹墙,更藏着老百姓与子弟兵之间以命相托的情谊?
他们从后门悄声离开,穿过寂静的村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往外看,见是他们,便轻轻点头,无声地指着安全的方向。
走出村口,钻进茂密的高粱地,范征夫回头望去。大杨庄在秋阳下安安静静的,炊烟又重新升起来了,袅袅的,缓缓的,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危机从未发生过。
太阳渐渐升高,照亮了九月苏南的大地。那里有烧焦的村庄,也有新生的谷穗;有冰冷的刺刀,也有滚烫的民心。而夹墙里的六个呼吸,只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个生死瞬间中的一个——短暂,隐秘,却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悄悄生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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