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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考古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发现热潮,安阳殷墟的甲骨片不断刷新着世人对上古中国的认知;而在西方汉学界,“中国文化西来说”“东方文明停滞论”的偏见仍占据主流。1936年,美国汉学家顾立雅的《中国之诞生:中国文明的形成期》(以下简称《中国之诞生》)横空出世,以殷墟考古成果为基石,首次构建起中华文明在黄河流域的独立起源、自主演化的完整论述体系。近九十年后,东方出版中心推出该书首个中文译本,恰逢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成果丰硕、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研究不断深化的时代节点。这部尘封已久的经典,为我们今天探寻文明根脉、构建中华文化主体性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顾立雅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他是西方汉学的重要奠基者,更在于他是中国新史学考古现场的亲历者。20世纪30年代,当多数西方学者还在书斋中解读中国古籍时,顾立雅已踏上中国的土地,与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中国考古学巨擘并肩站在安阳殷墟的发掘现场。1934年春的侯家庄南地,1935年夏的西北岗遗址,都留下了他俯身观察文物的身影。那张他站在董作宾身旁的老照片,不仅记录着一段跨文化的学术友谊,更见证了一种全新汉学研究范式的诞生——将文献考证与田野考古紧密结合。这种“双脚扎根大地”的治学态度,让《中国之诞生》摆脱了此前西方汉学著作的空泛与偏见,成为第一部基于科学考古资料系统研究中国上古史的综合性著作。
《中国之诞生》最重大的学术突破,在于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文明叙事迷思,以扎实的实证研究确立了中华文明独立起源的核心命题。20世纪初,西方学界普遍将中国文明视为“外来衍生”或“停滞不前”的文明。顾立雅以亲身参与殷墟考古的经历为基础,用第一手材料对这些偏见展开有力驳斥。他在书中明确指出:“现有的证据表明,从新石器时代到现在,生活在北方的中国人属于同一个人种,从他们的头骨看不出任何其他人种对这一地区的入侵。”这一论断直指“中国文化西来说”的核心漏洞,为中华文明的本土连续性提供了人类学层面的佐证。因此,顾立雅在《中国之诞生》中虽未明确使用“文明特性”概念,但其对商周文明的分析,已触及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的相关核心命题。
“连续性”作为中华文明最鲜明的特质,在顾立雅关注的“文字—思想”传承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他指出,“商代的书写系统并非象形,它既不粗糙也不原始……现代汉字构成的每一个重要规则,在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就都已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应用”。这一判断正被中国“文字传承链”的考古发现不断证实:从贾湖刻符(8000年前)到双槐树遗址陶符(5300年前),从二里头陶符(3800年前)到殷墟甲骨文(3300年前),再到周代何尊铭文“宅兹中国”(3000年前),汉字的“形义系统”从未中断——“日”“月”“人”等基本字符的构形延续至今,“会意”“形声”的造字方法贯穿始终,书写了世界文明史上独一无二的文字传承奇迹与文明传承奇迹。
顾立雅对“商周鼎革”的阐释堪称全书的华彩乐章,同时也为理解中华文明的“统一性”与“包容性”提供了独到视角。他将商代“上帝”信仰到西周“天命观”的转变视为中华文明形成期的“质变时刻”,细致刻绘了其精神内核的诞生。
在商代部分,他详细还原了“以神为本”的社会结构:商王既是政治领袖,也是最高祭司,甲骨卜辞中“王占曰”的高频出现,表明神权与王权高度合一。
到了周代,顾立雅指出,周人通过“天命观”完成了一场重大的思想变革。“天命无常,惟德是亲”的命题,将神权从王族垄断转向对“道德”的普遍追求,统治者是否拥有天命,不再取决于血缘,而取决于是否“敬德保民”。由此,“天命—德政—民本”的治理思路得以确立,并经由孔子的“为政以德”进一步承续,最终创立影响此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德性政治观念谱系。在其中,人不再是被动地听之于天命,而是依靠自身内在的道德觉醒与道德自觉,推动“以德配天”“与天合德”的文明变革动力。当然,这一思想变革同时也带来了周代的制度创新,即以分封制和宗法制打破了商代的族群隔离,使得“所有那些共享中国文化的族群”被纳入周代的治理结构中。因此,这并非简单的领土划分,而是将不同族群纳入统一礼乐秩序的制度创新,进而塑造出“多元一体”的“家国观”与“天下观”。由此可见,中华文明在早期发展阶段就表现出了对政治统一与文化统一的追求,从商周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顾立雅所说:“正是这些基本观念造就了中国……中国就这样诞生了!”
此外,贯穿全书的比较文明学视野,是《中国之诞生》另一重要学术价值所在。顾立雅反对“以西方标准评判中国文明”,主张通过实证比较揭示不同文明的独特发展路径,使得《中国之诞生》超越了单纯的中国研究,成为早期比较文明学的典范之作。
当然,以当代学术视野审视,《中国之诞生》不可避免地存在历史局限性。受限于民国时期的考古发掘水平,顾立雅的研究呈现出“核心区聚焦”与“时间线偏晚”的特征,空间上以黄河中游殷墟为唯一中心,时间上将文明成形期锁定于商代晚期,未能预见探源工程揭示的“满天星斗”式的史前文明格局。书中对长江流域文明的关注度不足,对夏文化的考古印证也因材料匮乏而略显薄弱,但这些局限丝毫没有削弱这部著作的经典地位。因为,在这部迟到了九十年的译本中,我们所期待的不仅是重温一位西方学者如何理解“中国之诞生”,更在于它所启发的思考:在全球化深度融合的今天,中华文明将如何参与塑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这或许正是这部经典重译的终极意义——“千万不要忘记,在研究中国文化时,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而不是业已消亡的文明,研究其过去的最主要目的是为能更好地理解其现在与未来。”(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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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诞生:中国文明的形成期》
顾立雅 著
于歆砚 译
东方出版中心
原标题:《第35期解放书单|中华文明如何塑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本文作者:林雅华
题图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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