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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龙氏传人站在刘累面前。
清晨的龙池水雾未散,老者拄着藤杖立在十步外,青袍洗得发白,木簪束起的头发全灰了。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池中的“龙”,看了足足半炷香,才转过头来。
“御龙丞。”老者开口,声音像枯叶摩擦,“老朽董猊,豢龙氏第七代孙。”
刘累手里的喂食木勺“哐当”一声掉进池中。
水花溅起。雄鳄慢吞吞游过来,嗅了嗅漂浮的木勺,用吻部顶开。
“董公……”刘累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不知驾临,有何指教?”
董猊没答话。他走近池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子上有细密的虫咬孔洞。他将叶子举到眼前,对着晨光看了看,然后松手。
叶子打着旋落在水面上。
雌鳄游过来,一口咬住,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有意思。”董猊说。
刘累的后背开始冒汗。他强迫自己站着不动,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不能露怯。这个距离,这个角度,老者应该看不清池底,他特意让人在池底铺了深色卵石,水又引的是山泉,带着天然浊色。
“御龙丞养了多久?”董猊问。
“自龙神入池,已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董猊重复这个数字,藤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当年我先祖董猊为舜帝养龙,头一个月,死了三条。都是这么养的,清水,活食,日光。龙却一日瘦过一日。”
刘累的心跳撞着肋骨。
“后来呢?”他问。
“后来?”董猊笑了笑,满是皱纹地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后来先祖明白了一件事:龙不是鱼,不是兽。龙是天地间的一口气,有形无质,需以‘意’养,而非以‘物’饲。”
他转过身,正对刘累:“御龙丞的龙,吃多少?”
“雄龙日食鹿脊十斤,雌龙八斤。”
“喝多少?”
“醴泉各五斛。”
“排泄几何?”
刘累哽住了。他没量过。鳄鱼的粪便沉在水底,隔几日才让人潜下去清理一次。
董猊等着他的回答。晨雾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
“龙……龙无秽物。”刘累硬着头皮说,“所食皆化精气,滋养鳞甲。”
“哦?”董猊的眉毛动了动,“那池底的污物是什么?”
刘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池水边缘,靠近假山石的角落,隐约可见几团深色的沉积。
“那是……水草腐叶。”他说。
“水草腐叶会动?”
刘累定睛细看。那团深色沉积物边缘,有几条极细的白色线虫在扭动。是鳄鱼粪便里带出的寄生虫。
他的喉咙发紧。
“董公,”刘累深吸一口气,“养龙之法,各家有各家的传承。先祖所传《御龙天章》有载,龙食凡物,留其精而去其糙,故有微量残渣。此乃正常。”
“《御龙天章》?”董猊念着这四个字,像在品尝什么陌生食物的味道,“能否借老朽一观?”
来了。
刘累早有准备。他躬身:“竹简年久脆弱,正在修补。待修缮完毕,定请董公指正。”
“修补?”董猊的目光落在他袖口,“御龙丞袖中那卷,不是么?”
刘累的呼吸停了一拍。竹简的一角,不知何时从袖口滑出了一寸。褪色的红绳,泛黄的竹片,在晨光里清清楚楚。
他慢慢将竹简推回袖中,动作尽可能自然:“此乃誊抄的日常记事,并非原本。董公见笑了。”
董猊看了他很久。久到池边的蝉开始鸣叫,一声接一声,尖锐刺耳。
然后,老者笑了。
“御龙丞,”他说,“你知不知道,龙有六忌?”
刘累摇头。
“一忌污池。”董猊竖起一根手指,“水浊则龙气窒。你这池子,引的是活泉不假,但泉眼上游三里有处坟场。死人秽气顺水而下,龙饮之,必病。”
刘累没说话。他根本不知道上游有什么。
“二忌惊雷。”第二根手指,“雷乃天怒,龙闻之魂悸。故养龙之地,需建避雷铜塔。你这茅草棚……”
董猊抬头看了看简陋的棚顶,“前夜的雷雨,龙可还安好?”
刘累想起前夜确实有雷。两条鳄鱼躲在水底,没什么异常。但这话不能说。
“龙神……确有些不安。”他顺着说,“臣已奏请大王,加建避雷设施。”
“三忌血食。”第三根手指,“龙乃灵物,本当餐风饮露。你喂活物,血气入腹,戾气滋生。时日一长,龙性转暴,恐有反噬。”
刘累想起雄鳄昨天咬死一只误入池中的野鸟,撕扯得羽毛四溅。
“四忌近人。”第四根手指,“人息污浊。养龙者当居百步之外,以竹管投食。御龙丞日日亲临,龙已染人味,将来怕是不认天了。”
“五忌见日。”第五根手指,“龙属阴,久曝则鳞焦。当养于幽洞深潭。你这池子,午时日头直射,龙背晒得滚烫吧?”
刘累看向池中。雄鳄正趴在特意铺设的浅滩石板上晒太阳,背甲被晨光照得发亮。鳄鱼喜欢晒太阳,这话他只能憋着。
“六忌……”董猊竖起第六根手指,停顿片刻,“六忌伪主。”
四字落地,像四块石头砸进深潭。
池水泛起涟漪。雌鳄甩了甩尾巴,游向深处。
“董公何意?”刘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董猊没有回答。他拄着藤杖,一步步走近,在距离刘累只有三尺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刘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看见他眼底浑浊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
“老朽十七岁随祖父养龙。”董猊轻声说,像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第一条是黄河里捞上来的,青鳞金须,长三丈二尺。养了八个月,死了。死的那天,眼睛望着天,流了两行血泪。祖父说,它想回云里去。”
刘累屏住呼吸。
“第二条是从东海捕的,银甲玉爪,会吐雾气。养了两年,跑了。撞破青铜笼,一路向西,再没回来。”
“第三条最好养。”董猊的视线飘向池中,“灰褐色,无角,像条大鲵。吃得多,拉得多,也不挑地方。养了五年,长得又肥又壮。有一天,祖父喝醉了,摸着它的头说:‘你哪里是龙,你就是条水蜥蜴。’”
“第二天,那东西死了。”董猊转回头,盯着刘累,“自己撞死在池壁上。脑浆都溅出来了。”
晨风吹过,棚顶的茅草沙沙作响。
“御龙丞,”董猊问,“你说,它为什么死?”
刘累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因为它听懂了。”董猊自问自答,“龙这东西,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你说它是祥瑞,它便给你吐珠喷霞。你说它是孽畜,它便撞死给你看。”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所以老朽从不问池子里游的是什么。”董猊的声音恢复常态,“只问养它的人,心里当它是什么。”
说完,他微微躬身,拄着藤杖转身离去。
青袍的下摆扫过沾露的草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脚步声不疾不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拐角。
刘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直到雄鳄从池中爬上岸,拖着一身水迹挪到他脚边,用粗糙的吻部碰了碰他的小腿。
他低头,看见鳄鱼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清晨的天光,也映着他苍白失神的脸。
“你说,”刘累蹲下身,摸着鳄鱼冰凉的背甲,“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鳄鱼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那天下午,孔甲来了。
没带仪仗,只穿常服,像寻常富家翁般背着手踱进龙棚。他在池边站定,看了一会儿水中游弋的“龙”,然后转头问刘累:
“董猊来过了?”
“是。”刘累垂首,“晨时来的。”
“说了什么?”
“问了养龙之法,又说了些……祖传的规矩。”
孔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规矩?他们豢龙氏的规矩,就是让龙一条接一条死。先王在世时,请董猊的祖父养过三条。第一条绝食,第二条撞笼,第三条……”他顿了顿,“第三条更绝,自己把肚子剖开了。”
刘累的后颈发凉。
“怎么剖的?”
“用池底的碎蚌壳。”孔甲说,“人们发现时,肠子流了一地,还在扭动。董家人说,那是龙自觉不配为龙,自戕以谢天。”
“后来呢?”
“后来?”孔甲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后来先王说,既然龙都不愿让他养,那就别养了。夺了豢龙氏的封号,赶出王畿。董家从那以后,三代人没再碰过龙。”
他走到池边,弯腰掬起一捧水。水从指缝间漏下,滴滴答答落回池中。
“现在他回来了。”孔甲直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刘累沉默片刻:“臣不知。”
“他想拿回祖上的荣光。”孔甲替他说了,“但龙在你这儿,养得好好的。他拿什么拿?”
这话听着像询问,实则是陈述。
刘累深深躬身:“臣定竭尽全力,不负大王重托。”
“朕知道。”孔甲拍拍他的肩,力道不轻,“所以朕跟董猊说了:龙既已交给御龙丞,旁人就不必插手了。他若真想为夏室出力,可以去管管马厩。听说他驯马也有一手。”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董猊被挡在外面了。
刘累本该松一口气,但心头那块石头反而更沉了。孔甲的信任越重,将来摔下来就越惨。而且董猊……那老者离去的背影,总在他眼前晃。
“对了。”孔甲像是忽然想起,“太卜蔡史说,想取些龙涎入药。”
“龙涎?”
“说是能治心疾。”孔甲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看着办,有就给他,没有就算了。别伤了龙。”
“臣遵旨。”
孔甲又待了一刻钟,问了问喂食的细节,看了会儿鳄鱼晒太阳,便起身离去。临走前,他看了眼刘累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皱了皱眉:“御龙丞也该置办几身像样的行头了。明日让内府送些帛来。”
“谢大王。”
目送孔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刘累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太卜要龙涎。
龙涎是什么?鳄鱼有口水,但那能叫“龙涎”吗?蔡史不是董猊,那老头精得像狐狸,一点破绽都能嗅出腥味。
他走回池边,蹲下身。雄鳄慢吞吞爬过来,把头搁在岸上,眼睛半闭。刘累伸手,轻轻掰开它的嘴。
鳄鱼的口腔里,黏膜是淡粉色的,牙齿森白,舌头厚实。唾液不多,黏稠,带着鱼腥味。
这玩意儿能治心疾?
刘累松开手,鳄鱼合上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他想起《御龙天章》里自己编的一句话:“龙涎如膏,色如琥珀,遇风则凝,入水不化。”当时只是为了写得玄乎,现在却成了难题。
琥珀色……黏稠……
刘累站起身,在龙棚里踱步。角落堆着喂食用的鱼桶,几条半死的鲫鱼在浅水里翻着白肚。旁边是清洗用的木盆、刷子、备用茅草。再往里,是他睡觉的草席,席边放着个陶罐,里面是他备着治外伤的草药:蒲公英、鱼腥草、薄荷叶。
薄荷。
他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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