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集水镇的冬夜,静得能听见雪压断枯枝的声音。牛久军从党政办的窗户望出去,对面教学楼只剩下两盏昏黄的灯。他摸了摸桌上那本《乡镇干部工作手册》,书皮已经卷了边。
一九九八年那个秋天,中专毕业的牛久军拎着帆布包走进镇小学时,数学教研组的王老师正在黑板上画一个歪歪斜斜的圆。校长领他进来,说:“牛老师是师范的高材生,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里,牛久军看见了那些沾着粉笔灰的袖口,还有讲台上开裂的三角板。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
三个月后的周末,他蹬了二十里自行车回村。叔父牛德海正在院里劈柴,斧头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道银弧。
“叔,我想动动。”
牛德海没停手,直到劈完最后一根柈子,才直起腰,吐了口白气:“镇党政办缺个写材料的。”
雪又下起来了。牛久军记得那晚的雪特别大,大到仿佛要掩埋什么。
党政办的打字机是台老式的“四通”,敲字时要使足力气。牛久军很快发现,在乡镇,会写材料是一种稀缺才能。他把县里文件里那些空话套话都背熟了,又学会了把三件事写出三十页的本事。一九九九年开春,他陪镇长去县里开会,在走廊“巧遇”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那是牛德海的老战友。
半年后,他入了党。又过一年,成了组织干事。二零零三年,当上镇组织委员那天,他在办公室坐到深夜,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窗玻璃映出他的脸,三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烧。
刘浅浅来报到时,身上的栀子花香飘满了整个走廊。大学刚毕业,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分管团委工作,常来组织委员办公室送材料。有时晚了,牛久军会说:“小刘,一起食堂吃个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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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流言像春天的杨絮,悄无声息地飘起来。有人说看见刘浅浅深夜从委员办公室出来,眼睛红红的。有人说在县城宾馆门口见过他俩。牛久军的妻子李秀英在镇供销社当会计,有次对账时突然把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
零六年夏天,防汛检查时,牛久军的车在村道上“巧遇”刘浅浅下村。雨太大了,司机说前面的桥过不去。他们在村委会的旧平房里等到天黑,雨还没停。那一夜,老会计的值班记录上写着:牛委员检查防汛,宿村部。
刘浅浅怀孕的消息,是卫生院妇产科的张医生传出来的。她本想偷偷做掉,但牛久军说“再等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李秀英举着化验单冲进镇党委会。
会议室里正在研究养殖补贴发放,李秀英的哭声穿透了木门。牛久军铁青着脸出来,拽着她往外走。走廊上挤满了人,刘浅浅抱着材料站在最远处,脸白得像纸。
三天后,牛久军下班时被摩托车撞倒在镇中学门口。肇事者戴着头盔,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镇卫生院的诊断书上写着:右胫腓骨粉碎性骨折。有人说看见李秀英的父亲在那天下午去了趟县城。
李秀英从此不再上班。有人看见她大夏天穿着棉袄在河边走,嘴里念念有词。供销社给她办了病退,每月领一千二百块的基本工资。
刘浅浅的调动申请压在了牛久军桌上。他签了字,批语写得格外工整:“该同志因个人原因申请调离,请按程序办理。”她走的那天,只有团委的旧办公桌抽屉里,留下一朵干枯的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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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久军的腿瘸了,但仕途没瘸。零七年春,县里调整干部,牛德海已经退居二线,但在市里还说得上话。招商局副局长是个闲职,正适合“养伤”。送行宴上,镇党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久军啊,去了市里,别忘了咱小集水。”
市招商局的办公室朝南,冬天阳光能照到大半个屋子。牛久军学会了穿西装打领带,学会了在酒桌上讲英文段子。一一年开发区升格,他竞聘上了管委会主任。剪彩那天,镁光灯闪成一片,他站在中间,笑得像个真正的企业家。
开发区的土地像发烫的金子。牛久军的手机里存满了老板的号码,他们叫他“牛哥”,逢年过节,他家的地下室堆不下那些包装精美的“土特产”。有次醉酒,他对心腹说:“在小集水,我要看天气;在这儿,我就是天气。”
一四年,省里来了专项巡查组。动员会上,组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纪委,说话慢条斯理:“这次我们既查事,也查人;既查问题,也查问题背后的原因。”
起初没人当真。直到宏达实业的老总被约谈后,实名举报信送到了中纪委巡视组驻地。举报材料装了三个档案袋,里面有合同复印件、银行流水、还有几张模糊但能辨认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牛久军和开发商在别墅游泳池边的合影,日期显示是某个防汛值班日。
双规通知下来时,牛久军正在主持招商洽谈会。两个穿夹克的中年人从后门进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茶水洒在项目书上,洇湿了投资额那一栏的八个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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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期间的某个深夜,他突然问办案人员:“能给我支烟吗?”烟雾缭绕中,他说起了小集水镇的冬天,说起了那台老式打字机的声音,说起了刘浅浅身上的栀子花香。最后他说:“我女儿今年高考,报的师范。”
李秀英还是每天去河边。今年春天,她突然清醒了几天,把家里的老相册整理了一遍。牛久军当老师第一年的合影也在里面,年轻的他在最后一排,笑得有些腼腆。她把那张照片抽出来,看了很久,然后连同相册一起,扔进了河。
刘浅浅在老家的县城开了家文具店。有次进货时,在省城车站的大屏幕新闻里,看到了牛久军被带走的画面。她站在原地看完了两分钟的通报表述,然后拖着货物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花店时,她停下来看了看那些栀子花,最后买了束康乃馨——明天是母亲的生日。
小集水镇小学的新教学楼去年落成了。年轻教师们用上了多媒体黑板,再没人用那种会掉粉的粉笔。只有退休的王老师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个牛老师,几何图画得特别直。
雪又下了起来,覆盖了所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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