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醉月，诗魂归处

大唐宝应元年（762年），秋霜染遍了丹阳的草木，运河边的一叶扁舟，在暮色里微微摇晃。

舟中卧着的李白，已是须发如雪、病骨支离。他浑浊的目光，透过船篷的破洞，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月光洒在他枯瘦的手掌上，恍若当年长安宫阙前的月华。

风涛声里，一生的意气、狂放、失意与豪情，如潮水般漫过心头，从蜀地的青山秀水，到长安的金銮殿宇，从梁园的诗酒流连，到永王幕府的惊涛骇浪，六十余载的人生起落，都化作了此刻的喟叹与回望。

他想，自己生来就该是个“谪仙人”，而非困于尘网的凡夫俗子。

忆及少时，蜀地的青莲乡，是他梦开始的地方。青山如黛，蜀水如练，他自幼便“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岁时，已是“剑术自通达”，常与隐士高人同游，纵论天地，放言功名。

那时的他，心中藏着“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壮志，也怀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豪情。

二十五岁那年，他辞别故乡，乘一叶扁舟，出夔门，下江陵，顺流而下，看两岸猿声啼不住，赏轻舟已过万重山。

彼时的他，白衣胜雪，眉目飞扬，以为这天地辽阔，尽可任他驰骋，以为凭胸中的才华与抱负，定能在朝堂之上，一展所长，辅佐君王，安定天下。

李白记得很清楚，在安陆的寿山，他与故相许圉师的孙女成婚，十年间，遍游江汉，诗名渐起。

他的诗，如天马行空，如长江奔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一句便惊破了文坛的沉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语道尽了他的自信与狂傲。

那时的自己，与孟浩然对饮，与汪伦作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般的诗酒风流，是一生都不曾忘却的快意。

后来，终于得偿所愿，李白奉诏入京！

唐玄宗降辇步迎，御手调羹，待他如座上宾。金銮殿上，他挥毫泼墨，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字字珠玑，引得贵妃研墨，力士脱靴。

长安的紫陌红尘，酒肆歌楼，处处传唱着他的诗篇；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人人都以与他结交为荣。

那段时光，是他一生最耀眼的高光时刻，他以为自己离“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终究是错了！

朝堂之上，从来不是吟诗作赋的清雅之地。他的狂傲，他的直言，他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终究触怒了那些蝇营狗苟的权臣。

谗言如箭，射向这位恃才傲物的诗仙。唐玄宗虽爱其才，却也容不下他的锋芒。赐金放还的旨意，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满腔热血。

自己只好带着一身的失意，离开长安，再次踏上了漫游之路。

他记得，离开长安后，他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纵马打猎，饮酒赋诗，谈古论今。

那时的杜甫，尚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二人惺惺相惜，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也曾登岳阳楼，望洞庭烟波浩渺，写下“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也曾游庐山，见飞流直下三千尺，叹出“疑是银河落九天”。

山水之间，李白的诗魂得以安放，他的失意，也在酒与月中，渐渐消融。他依旧狂放，依旧嗜酒，依旧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只是，命运的风浪，远比他想象的更烈。安史之乱骤起，繁华的大唐，一夜之间，烽烟四起。他避乱南下，辗转于宣城、金陵之间。

彼时的自己，已是年过半百，却依旧怀着报国之心。当永王李璘遣使相邀，他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不顾友人劝阻，欣然入幕，写下“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壮语，渴望能如谢安一般，运筹帷幄，平定叛乱。

可惜，又一次看错了时局！

永王的起兵，触犯了肃宗的皇权，旋即兵败。李白也因此获罪，被流放夜郎。溯江而上的路，漫漫无期，他望着两岸的猿啼，望着孤帆远影，心中满是苍凉。

幸而，行至白帝城时，朝廷大赦天下的消息传来，他欣喜若狂，当即放舟东下，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是他暮年里，少有的畅快。

此后的岁月，他便如一叶飘萍，在江南的山水间漂泊！

宣城的敬亭山，他独坐良久，“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一刻，山与他，他与诗，已然融为一体。

他的酒喝得更凶了，他的诗，也愈发沉郁，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豪迈。只是，他的身体，早已被岁月与颠沛掏空。

舟外的风声，愈发凄厉。李白微微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青莲乡的桃花，蜀地的明月，是否还如当年一般皎洁？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儿，那些聚少离多的岁月，是否藏着太多的亏欠？他想起了那些与他一同饮酒赋诗的友人，孟浩然早已作古，杜甫也在乱世中流离，汪伦的桃花潭，怕是早已换了人间。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片冰冷的月光！

他想起自己写下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如今，月依旧，影依旧，只是他，已是灯尽油枯。

他不后悔，不后悔仗剑远游，不后悔长安的快意与失意，不后悔入幕永王的一腔孤勇。他这一生，爱过酒，爱过月，爱过这壮丽山河，也爱过这大唐的风花雪月。他的诗，早已刻进了大唐的风骨里，刻进了千古的岁月里。

弥留之际，他自己仿佛听见了长安的钟声，听见了酒肆的歌吟，听见了江水拍打着船舷，如他的诗，激昂而悠扬。他微微张口，似是想要吟出最后一句诗，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恍惚间，他又变回了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立于夔门之巅，望着滔滔江水，意气风发地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风停了，月隐了，丹阳的夜色，愈发深沉。一代诗仙，魂归明月，只留下那些千古流传的诗篇，在岁月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