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图谱的印章

（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在以往对篆刻史的叙述中，程邃常被笼统地归入“清代篆刻家”之列，被尊为“皖派”鼻祖。黄宾虹指出，在文彭、何震（此二人均为明代篆刻家）开创篆刻流派之后，真正“振兴绝学，垂诸后世”的只有程邃，其地位可见一斑。然而，由于印谱的缺席，他在篆刻史上的形象一直相当模糊。在出版物中，他的印作也多以合辑形式出现，如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明清流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篆刻聚珍”第二辑《程邃 巴慰祖 董洵 胡堂》等。虽然黄宾虹等一直致力于蒐辑程邃的篆刻资料，但成果非常有限。直至2025年8月，艺术史学者薛龙春编纂的《程邃印汇》问世，才填补了这一学术空白。

据薛龙春回忆，该书的史料来源于一次“偶然”发现——2022年春，薛龙春在研究一件拍卖会上出现的《王铎临帖册》时，注意到册页的空白处钤盖了73枚印章，且风格一致。由第一方篆刻“龙眠坦老今号甦翁”的印章开始，薛龙春一一考证，最终确定这些印章的作者正是程邃。这一发现看似“偶然”，实则为薛龙春二十余年持续关注相关领域的成果。以此为契机，薛龙春不断有新的发现，从而萌生了大规模整理书画上程邃所镌印章的念头，《程邃印汇》正是他持续努力的成果。书中所收的印章不仅为晚明印章“尚奇”的风尚提供了图像佐证，亦弥合了篆刻史上文彭、何震与乾嘉时期篆刻家之间的断裂，具有充分的艺术史价值。

《程邃印汇》共收录印章1200余方，虽在图像编排上沿袭古印谱形制，却以当代学术逻辑重建其内部秩序。全书分为三部分。第一编“程邃印谱”，收录新近发现的两种原钤印谱：一为《王铎临帖册》所钤73方，二为《垢道人印谱》所集357方。第二部分为“摹刻程邃印谱”，包括清代巴树榖《四香堂印余》卷七所摹《垢道人名印》47方，以及程芝华摹刻《古蜗篆居印述》卷一59方。第三部分为“程邃篆刻辑存”，依循程邃的交游网络及印风谱系，裒辑200余位受印人共700余方印章，其资料来源涵盖印谱、传世书画、题跋、碑帖、尺牍等，藏地遍及海内外博物馆、图书馆及私人藏家。

“辑存”部分细分为四层次：印谱已载者、与程邃有直接交往者、有间接交往者以及虽无明确交往记录但具地缘关联者，由此构建起从核心至外围的人际关系网络。在此基础上，编者以篆法、刀法、留白、边框等文字与形式要素为依据，对程邃印风进行归类并建立序列，进而得出可比较、可推演的风格谱系。鉴于程邃印章存在“代刀”现象及风格近似者，编者于“辑存”部分均标注“参考”字样并详列出处，此举既表明其推断性质，亦提示了可能存在仿作或误判的风险，体现了审慎的学术态度。这种处理，在“以扩见闻”“按图索骥”的同时，为读者保留了思考与验证的空间。

在释文层面，由于程邃印作常使用传抄古文、图案及变形等因素，为提高释读准确性，编者不仅参考了《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广金石韵府》等宋代以来的古文工具书，一些疑难印例还与一些古文字学专家进行讨论，反复斟酌，可见其严谨。

该书更具启发之处在于，以“受印人”为编排线索，为每位受印人编写小传并提供其与程邃的交往资料，使印谱不再是孤立的印蜕堆叠，而成为清初文人交游网络的可视档案。展阅此书，宛若步入程邃的交游圈层——每一方印章背后，皆可能关联着一桩文坛轶事、一次艺术交流。由此，印章被赋予了新的文化维度：其价值不仅在于文字可释读，更在于它们作为物质遗存，承载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情境与文化心理。

长期以来，印学图像资料的搜集存在碎片化的问题——大量印谱散见于公、私收藏，研究者难以系统获取，故对它的研究较书画而言更为困难，很多研究停留于风格评述与印学观念层面。该书则从图像实证出发，实现了从文人雅玩向系统研究、从经验感悟向知识建构、从孤立作品向社会关联网络的转化，将篆刻从技艺经验转化为学术对象。更为重要的是，该书通过建立层级式的图像档案，将“风格”整理为可考的视觉证据，而非主观印象。

从更宏观的视野来看，《程邃印汇》不仅是一部篆刻文献，更是一项植根于视觉元素的综合研究。20世纪后期以来，西方艺术史呈现出从“以文证史”向“以图证史”的转向，赫伊津哈等学者均强调图像在重构历史记忆中的作用，图像成为一种历史证据。《程邃印汇》可视为此一范式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的具体回应与实践：它既是印谱汇编，亦是一种“视觉考古”的尝试，为“图史互证”提供了扎实的视觉新材料。

就当下篆刻创作与教育而言，本书同样具有意义。近年来印坛创作，于印面形式美感的追求不遗余力，然对支撑篆刻内核的书法功底与文字学养，则有关注不足之虞。《程邃印汇》通过图像（“看”）与释文、考据（“读”）的紧密结合，引导创作者与研究者回归印章的文本内涵与历史语境。在印坛存在一定的印风同质化的背景之下，程邃印汇提供了新的历史材料，也为当代篆刻语言的创新提供了可能。同时，本书亦不断提醒实践者：文字是篆刻的根基，一切视觉形式皆应以文字规范与适用为前提，并促使创作者在形式风格、用字准确等方面协同用力。

总体而言，《程邃印汇》以其高清图像、严谨考据与创新编排，使印章成为一种“可视”“可读”的载体。它不仅填补了程邃篆刻图录的空白，也拓展了印章的观看方式，展现了印章作为视觉档案的多重可能——它既是艺术风格的见证，也是文化互动的图谱。

（作者：温安俊，系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