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红楼梦》作者纷争与后四十回著作权

现在一般以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但早期版本与史料对之的载录并不充分，现行各版本的署名也多不一致，学界的观点经过多年的争论也未得到统一。尤其是就作品的后四十回，各种作者标注更是有较大分歧。

宋惠民绘曹雪芹

一、各时期署名情况溯探

《红楼梦》问世于十八世纪中叶，开始只是以抄本的形式在小范围内传播，现存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各本均无作者署名。

至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在高鹗的帮助下以木活字首次刊印120回全本，亦未明确标注作者信息；只是在其所撰序中说：“《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仅隔数月，在次年初春他们又“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补遗订讹”，刊刻出新的印本。

这两种版本，前者通称为程甲本，后者即程乙本。程乙本虽然在文字和内容上较程甲本有不少改动，但就作者而言，也并未给予标注或显现新的蛛丝马迹。

1921年5月，我国现代出版史上的著名人物汪原放（1897－1980）彻底改变以前抄本与刻本的版面形式，首次采用新式标点印行《红楼梦》，极大改善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但作品版权页仅增添了句读者与校对者的姓名，其他作者方面的信息丝毫未见新增。

此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新式标点整理刊印的《红楼梦》，还有汪原放主持的上海亚东图书馆于1927年所印以程乙本为底本的重排本、1924年中央编译局本、1934年新文化书社本、1948年广益书局本等，均大致同汪原放初排本，有句读、校对，或标点、校阅、校勘人的姓名，而无作者信息。

亚东版《红楼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作家出版社首先于1953年出版了新中国第一部《红楼梦》整理本。此本以亚东重排本为底本，封面标以“曹雪芹著”，版权页亦题“著者：曹雪芹”。卷首《关于本书的作者》，开头第一句即是：“本书的作者曹雪芹，名霑，雪芹是他的号。”开了《红楼梦》署作者之名的先河。

1987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启功先生任顾问、张俊等先生注释校勘的《红楼梦》校注本，在全书相关位置亦明确署“曹雪芹著”。

与此署名较为接近，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张俊、沈治钧评批的《新批校注红楼梦》在署“曹雪芹著”的同时，又加署“程伟元、高鹗整理”，较为客观地凸显出程、高二人的地位与作用。

《新批校注红楼梦》

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横排本，注释者启功，校订、标点者周汝昌、周绍良、李易。此本以程乙本为底本，署“曹雪芹、高鹗著”，开始将高鹗放至著作者的重要位置。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新校注本，此本前80回（实际为78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后40回以及前80回内所缺两回以程甲本为底本。校注者主要有冯其庸、李希凡等人，该书亦署“曹雪芹、高鹗著”。

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斐效维注《红楼梦》程乙本，署曹雪芹著、高鹗续。此书注者在“校注说明”中列举出关于作者的七种说法，分别为：“曹作高续”说、“曹作程续高订”说、“曹作高续程订”说、“曹作某续高订”说、“曹作程高修订”说、“某作曹订”说、“叔作侄订”说。

其选择第一种说法，是认为：“高鹗根据曹雪芹的这些提纲、书稿以及前八十回中的许多暗示，还可能参考了其他人的续作，完成了后四十回的创作，并对前八十回加以修订，从而使《红楼梦》成为完璧。”

这样的作者署名及认识，应该说与“曹雪芹、高鹗著”的说法无根本的区别，即以为前八十回作者为曹雪芹，后四十回的作者为高鹗。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署名

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三次出版此书的新校注本，将作者的署名改为：“（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此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本《红楼梦》作者的署名，即依此延续至今，影响甚广，似乎可以看作是现今对《红楼梦》著作权最有权威的标注。

此说承认程伟元、高鹗所做仅是整理工作，并将他们从著作权中剥离出来是对的；但同时却又说后四十回续者为无名氏，即作者不详，等于将后四十回作者问题悬置起来。

二、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

后四十回作者为谁？学界也有不同的看法，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种观点。

一种观点主要从前后内容与风格的差异，认定后四十回的作者就是高鹗，由胡适与俞平伯率先提出，后由周汝昌、吴世昌、陆树仑等坚定响应。

高鹗殿试卷

第二种观点发现后四十回写得坏的太坏，写得好的又太好，文笔悬殊太远。所以有的应是曹雪芹的残稿，有的则出于高鹗的手笔。持此说者有张国光、舒芜、叶征洛等。

第三种观点承认程伟元、高鹗在程本中的《序》和《引言》中所说偶得“余卷”“抄成全部”之言是可信的，以为后四十回主体为曹雪芹原作，杂有高鹗、程伟元的增删修补，著作权应属曹雪芹。持此说者有林语堂、徐迟、宋浩庆等。

第四种观点认为后四十回既非曹雪芹原作，也非高鹗续作，而是另有其人，王利器、薛洪赜、胡崧生等持此观点，其中有学者以为后四十回是程伟元买来的别人的续作，还有人推测后四十回为曹雪芹遗孀杜芷芳续写，支持者并不多。

就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来说，第一种“高鹗续书”说已很少有人认同。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三版转而将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归为“无名氏”，实际是认同上列第四种观点，以为后四十回作者另有其人，只是这个人不能确定。此体现的态度虽可称“严肃”，但如此罗列又显冗余与不伦不类，这种情况较为稀见。

实际此种署名一出即有学者提出质疑，如胡文炜先生以为“无名氏”续书不合情理，提不出相关的续书理由，其指出：“所谓‘无名氏’续书说，是受高续说的影响而认定后四十回写得不好，后来发现高鹗续书说难以立足，同时不愿回到相信程伟元搜集曹雪芹遗作的表白，才设想了一个‘无名氏’出来。如果说高鹗续书还有张问陶的诗和注，那么无名氏续书则连这样的似是而非、一言半语的证据也没有。如果说高鹗续书还有专家别出心裁地提出是出于朝廷的阴谋，有一个政治目的，那么‘无名氏续书说’，连勉强的、似是而非的、不是理由的理由也给不出一个来。”

《红楼梦欣赏与探索》

否定高鹗是后四十回的作者，不少著名的专家学者以为后四十回应该就是曹雪芹写的，或者说后四十回中原本就有曹雪芹的遗留原稿或散稿，被程伟元找到，然后他与高鹗修订成为全璧。

如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林语堂认为：“高本四十回系据雪芹原作的遗稿而补订的，而非高鹗所能作。”

周绍良认为：“可以肯定后40回回目是曹雪芹第五次‘增删’时‘纂成’的，而后40回文字，主要是曹雪芹原稿……”

熊立扬认为：“后四十回多为曹雪芹原作，也有高、程增删修补，著作权应属曹雪芹。”

海外学者周策纵最早采用电脑来分析小说词汇出现的频率，发现前后差异不大，没有出于两位作者的迹象，“认定百廿回都是雪芹的原作”。

《红楼梦案：周策纵论红楼梦》

对《红楼梦》版本研究多年的资深专家张俊、沈治钧两先生评批的《新批校注红楼梦》，在“前言”中说：“程伟元、高鹗搜集整理了后四十回续书，并及时刊行了全部小说，他们是《红楼梦》传播史上的功臣。”

著名海外作家白先勇也以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已撒下天罗地网，千头万绪，换一个作者，不可能把那些长长短短的线索一一接榫，前后连贯。进而坦言：“后四十回根本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如上这些认识与观点，应该说还是很有道理的。

三、“十年辛苦不寻常”，著作权应均属曹雪芹

我国古代的小说文体，尤其是白话小说长期被归入“俗文化”范畴，与“雅文化”的正统性形成对立，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消遣品。因此，自其诞生之日起，就很少有作者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姓名署于作品卷端。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巨著，都无法从现存早期的版本上见到作者的署名或与之相关的明确信息。

至清代中叶，这种状况仍未改变。《红楼梦》第一回写：“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第一百二十回又有空空道人将抄本付与曹雪芹，此两处应该是说曹雪芹为《红楼梦》作者的直接而重要依据。

花费十年的时间，先后“增删五次”，难道仅仅是“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吗？那又怎么会“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有此“十年辛苦不寻常”，难道还不该给曹雪芹以作者的名分，这样的文字难道不可看作是曹雪芹自认为作者的隐笔与表白吗？只是那个时候他不能直接说出，又止不住在情愫吐尽之后的自然流露罢了。

胡适手迹

直至二十世纪初叶新红学兴起之前，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这一事实即已成为人们的共识。

明义约在乾隆二十三、四年（1758、1759）撰有《题红楼梦》诗20首，此组诗题下的注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

永忠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写《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诗中有“不是情人不泪流”“几回掩卷哭曹侯”的句子。

至嘉庆年间，《红楼梦》的新印本、评本，以及续书、戏剧等频繁涌现，曹雪芹为《红楼梦》作者的共识得到进一步强化。

本衙藏板《后红楼梦》

以续书为例，《后红楼梦》卷前逍遥子撰序说：“曹雪芹《红楼梦》一书，久已脍炙人口，每购抄本一部，须数十金。”

《续红楼梦新编》海圃主人撰“自序”说：“曩者，曹雪芹先生有感而做《石头记》一书，别名为《红楼梦》者，寄感慨于和平，寓褒贬于惩劝，趋俚入雅，化腐为新，洵哉价重当时，名噪奕世矣。”

《后红楼梦》还将曹雪芹设计成书中人物，叙宝玉央及曹雪芹编撰了《红楼梦》，再邀请他另编一部《后红楼梦》，并让他参与贾府事宜，与书中人联诗作对，出现的场次与叙述文字十分多。如此的变化看似虚幻，却也体现出著作者超凡的叙事技巧，并凸显和加深了《红楼梦》作者为曹雪芹的共识。

进入到这一百年，为什么《红楼梦》曹雪芹的独立署名权不能得到确认？而今终于抛弃“高鹗伪续”之说，本应回到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曹雪芹著”；但主流红学却选择了“无名氏续补”。

冯其庸在1982年出版的《红楼梦》校注本《前言》中写道：“现存《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其所据底本旧说以为是高鹗的续作，据近年来的研究，高续之说尚有可疑，要之非雪芹原著，而续作者为谁，则尚待探究。”

202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校注本四版，在修订说明中说：“而随着这些年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研究的深入，绝大多数学者否定了“高续说”，而续作者到底是谁仍无法确定。

《冯其庸评点红楼梦》

因此二〇〇八年本书第三版将《红楼梦》作者的署名改为：‘（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这是严肃的学术态度，是对社会、对读者负责任的表现，是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研究的客观反映。”

如此严肃负责的学术态度，无疑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说是“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研究的客观反映”，如果说是“二〇〇八年”是，快二十年后的今天就不一定是，应该说承认后四十回为曹雪芹的证据更多、呼声更高。

承认《红楼梦》全书为曹雪芹所著，否定后四十回是高鹗伪续说，有人担心会降低围绕脂本、脂批的大量肯定性文字的价值，使探佚空间会变狭，甚至不复存在，曹雪芹及红学也就失去很大的神秘感。

《石头记探佚》

但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正本清源，清除杂音，回到文本本身，还曹雪芹以真实。从根本上来说，曹雪芹虽是一个极为伟大的作家；但也不能将其神化，在如此长的一部巨著中，出现某些瑕疵或者水平下滑都是可能的，更何况后四十回尚有“漶漫不可收拾”之处；同时，曹雪芹毕竟生活在近三百年前的文化环境，必然会受当时意识形态及文化话语的影响，绝不会以当下的思维或价值观替我们今人说话。

笔者赞同白先勇的说法，即“后四十回本来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经过高鹗与程伟元整理过罢了。”

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笔者参与校评的人民教育出版社2024年版《红楼梦》，均署“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应是基本符合史实并可行的。

不过，笔者以为还可更简化、更明确，即只署“曹雪芹著”，删去“程伟元、高鹗整理”。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多矣，而作者署名加“某某整理”的恐怕仅此一份，实际大多数长篇巨著多有他人的“整理”，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甚至如《汉书》这样的史籍，也非一人所为；但却从未出现过整理者（含续者）与作者同时并署的先例，最多是在序跋中简要说明即可。

人民教育出版社版《红楼梦》

因此，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应该早日将独立而完整的著作权归属于伟大的作家曹雪芹，以让后世读者全面来理解原著，全面来理解伟大而真实的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