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桂芬,今年七十三了,掐指一算,在这家养老院待了整整七年。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到我还能清晰记得刚住进来那天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长到我身上的老骨头都快认不清家的方向,只记得养老院走廊尽头那扇小窗,每天下午三点会漏进一缕暖烘烘的光。
我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叫建军。建军这孩子,打小就犟,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时候家里穷,我和他爹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也算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那时候我多风光啊,逢人就说我家建军有出息,是咱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大学生。
后来他爹走了,肺癌,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建军好好照顾我。建军哭着点头,说妈你放心,以后我养你老。我那时候信啊,我怎么能不信呢?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心头肉。
可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比天气变得还快。
建军在城里站稳脚跟后,接我去过一阵子。城里的房子是小了点,两室一厅,儿媳妇脸色不算太好看,但也没说啥。我每天早起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孙子上下学,想着多干点活,儿媳妇就能对我好点,建军也能省心点。可就算我把自己活成了个免费保姆,家里的空气还是透着一股子生分。
有天晚上,我起夜,听见建军和儿媳妇在卧室里吵架。儿媳妇的声音尖尖的:“你妈那老寒腿,天天在家哼哼唧唧,孩子写作业都受影响!再说了,她那药罐子天天摆着,我看着就心烦!”建军的声音闷沉沉的:“那能咋办?她是我妈!”“能咋办?送养老院啊!你看人家隔壁老王他妈,住养老院多自在,又有人照顾,还不耽误咱们!”
我站在门外,手里攥着那件给孙子织了一半的毛衣,毛线球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床底下,我蹲下去捡,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痕。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在那个家里,已经成了累赘。
没过几天,建军就跟我开口了。他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的:“妈,我给你找了个养老院,条件可好了,有医生有护士,还有好多老头老太太一起玩,你去住一阵子,就当散散心。”
我没哭,也没闹。人活到这把年纪,早就学会了看脸色。我点点头,说行,妈听你的。
搬家那天,建军开着车,把我的行李往后备箱一塞。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的树一棵一棵往后退,就像我这辈子的日子,呼啦一下就过去了。到了养老院门口,建军帮我办了手续,交了钱,然后说:“妈,我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啊,有空我来看你。”
我摆摆手,说你忙吧,别耽误工作。
他转身就走了,脚步挺快,没回头。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里,他没来过一次。一次都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扒着养老院的铁栅栏往外看,盼着能看见建军的车。养老院的护工小李心肠好,有时候会安慰我:“张阿姨,您儿子肯定是太忙了,等他有空了,肯定来看您。”我笑着点头,说对,我儿子忙,他是干大事的人。可夜里躺在床上,我摸着枕头边那个旧相框,相框里是建军小时候的照片,虎头虎脑的,抱着我的脖子喊妈,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后来,我不盼了。盼得多了,心就疼得慌。
养老院的日子,其实挺规律的。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吃早饭,九点做操,十点晒太阳,中午十二点吃饭,下午要么打牌,要么看电视,晚上六点吃饭,八点熄灯。日子就像一碗温吞水,不咸不淡,也没什么波澜。我和隔壁床的李老太成了好朋友,她也是被儿子送过来的,她说:“桂芬啊,别想太多,咱们这辈子,把孩子养大,尽到心了,就够了。他们有他们的日子,咱们有咱们的活法。”
我知道李老太说得对,可有时候,心里那道坎,就是过不去。
我身体不算太好,高血压,糖尿病,还有老寒腿,隔三差五就要去医院拿药。每次都是护工陪着我去,看着别的老人身边有儿女忙前忙后,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只能扭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七年来,建军只给我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是刚住进来半个月,他问我习不习惯,我说挺好的。第二次是三年前,他说他升职了,我说恭喜你。第三次是去年,他说孙子考上重点高中了,我说真争气。
每次通话,都超不过三分钟。没什么话可说,真的。
我以为,这辈子,我大概就是在这家养老院里,等着最后那口气咽下去,然后建军来给我办后事,或许还会在我的坟前哭两声,说一句“妈,儿子不孝”。
可我没想到,上个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和李老太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妈!”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建军。
我转过头,看见建军站在院子门口,穿着一身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提着一大堆东西,水果,牛奶,还有保健品。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比养老院门口卖的糖葫芦还甜。
这是七年里,我第一次看见他。他老了点,眼角有皱纹了,鬓角也白了几根,可还是我儿子的模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一把扶住我的胳膊,语气亲热得不行:“妈,您怎么坐这儿啊,风这么大,小心着凉。”
旁边的李老太冲我挤挤眼,小声说:“你儿子来看你了,真好。”
建军把东西放在石桌上,又掏出一个保温杯,给我倒了杯水:“妈,您喝水,这是我特意给您买的保温杯,保温效果可好了。”
我接过水杯,手有点抖。七年了,他第一次这么跟我说话,第一次这么亲热。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搓着手,笑容更灿烂了:“妈,我这不是想您了嘛。最近公司不忙,我就赶紧过来看看您。您身体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他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问得我有点懵。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我们坐在石凳上,聊了会儿天。他说他现在生意做得挺大,买了新车,换了大房子,孙子也越来越懂事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就像当年我跟别人炫耀他一样。
聊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妈,跟您说个事。您那个老房子,还记得不?就是村里咱们住了一辈子的那套。”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套老房子,是我和他爹一辈子的心血,土坯墙,木梁顶,院子里还有一棵老槐树,是我和他爹结婚那年栽的。后来我去了城里,房子就空着了,我偶尔会想起那棵老槐树,想起夏天的时候,满树的槐花,香得人心里发甜。
我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建军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他凑近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妈,我最近想投资个项目,差点钱。您看那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给我吧,我给您点钱,您在养老院也能过得舒坦点。”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以为我没听明白,又补充道:“妈,您放心,我肯定不亏您!那房子现在行情不错,我给您十万,怎么样?十万块钱,您在养老院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
十万。
他说的轻飘飘的,好像那不是我和他爹一辈子的家,只是一个能换钱的物件。
我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房子啊,早卖了。”
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卖了?卖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七年前,我来养老院的前一天,就卖了。”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存折,存折上的数字,是当年卖房子的十五万。
七年前,我知道自己成了儿子的累赘,也知道他手头紧,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我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想看儿媳妇的脸色。于是我偷偷回了趟村里,找了个熟人,把房子卖了。十五万,我一分没留,全给了建军。
我没告诉他。我怕他有心理负担,怕他觉得对不起我。
我看着建军错愕的脸,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我以为我会恨他,恨他七年不来看我,恨他眼里只有钱。可真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恨不起来了。
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养他小,他未必能养我老,可那又怎么样呢?为人父母,不就是这样吗?一辈子都在为孩子操心,哪怕他伤了你的心,你还是忍不住想,他过得好不好。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对建军说:“房子卖的钱,七年前就给你了。我在养老院,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照顾。你忙你的去吧,不用惦记我。”
建军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的眼睛红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没再看他,慢慢往养老院的楼里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我这辈子的路,坎坎坷坷,却也走到了头。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建军还站在原地,手里提着那些水果和保健品,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笑了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这辈子,我对得起他了。至于他对得起对不起我,已经不重要了。
养老院的晚风,有点凉,却也吹得人心头,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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