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谈交通》20年：普通人的故事，笑着笑着就哭了

顺根师傅的故事，是「谭乔寻人记」里最让人意难平的一期。

十年前，还是交通节目《谭谈交通》主持人的谭乔，见到了一辆正在行进中的电动自行车，车上货物堆的跟一座塔一样。

等拦住电动车以后，车主立即解释，我的车子没载货。因为货物是背在他身上的。如此辛苦，完全是因为没办法，一家子要靠他吃饭，有个儿子是脑瘫，老婆二级残废。

▲背包工顺根师傅|B站@谭乔

节目的最后，谭乔给了顺根大叔一百块钱，并祝福他以后能过上一个幸福的日子。

2022年，离开《谭谈交通》的谭sir开启了一档名为《谭乔寻人记》的节目，意在找寻当年在节目上的“明星”们，给大家看看，他们现在是否过得不错。

从成都街头开始的《谭谈交通》到那些走红互联网的片段再到「谭乔寻人记」——过去20年的时间里，从电视节目到互联网短视频，人们合力完成了一部关于城市、关于时代下的普通人命运最好的纪录片。

后来，有人回忆说，2005年的成都，是最安逸的时候。

整个城市除了几座立交桥，三环内都还没得高架桥，没得地铁，路面没得现在宽，但是更平坦、城市更平和。27和34，16，81路公交车都是双层，这是小朋友最爱的车，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会提前包几辆双层公交，一定得坐在楼上的车头位置。人们打车都选绿色的，原因是蓝色川U牌照的车，表跳的快。

▲2002年-07年的成都街景|B站@回忆里青春故事

在当时，城市重心开始向西南转移，但建成区面积算不上很大，最南边的世纪城，周围还是农田。天府大道两旁并没有高楼大厦，也不见车水马龙，有的只是各式各样的农家乐招呼着南来北往的食客。

这一年，中国互联网用户超过一亿人，简陋的聊天室以及论坛中汇聚五湖四海。

4月份，川音成都美院为主体的四十一位在校男女学生露天全裸，以身体组成电子邮件符号“＠”引发巨大讨论，西祠胡同论坛超过三万网友先后跟帖发表看法。但川音逐渐被全国人所知，还得再等上几个月。这一年的夏天，“超级女声”成为当之无愧的顶流节目，冠军李宇春以及总决赛第四名的何洁均来自于川音。

10月1日，“超级女声”全国巡回演唱会在成都市阳光体育城举行，歌迷们蜂拥而至，为亲眼见到偶像而疯狂。

这年11月1日零时，成都全市20个区（市）县的常住人口为1221万人。

一个多月后的平安夜，潮水一样的人群在成都春熙路欢聚庆祝。沉浸在欢乐情绪中的人们，或许想不到这将会是最热闹的一次圣诞狂欢。更加想不到，如今的人们所说的「春熙路林心如」竟然会是圆脸寸头络腮胡。

▲2005年成都春熙路平安夜|B站@の狂风の

几天后，随着奠基仪式上第一铲土在高新站重重掘下，沿着人民南路铺设的成都地铁1号线一期工程正式开工，成都轨道交通时代来临。

这一年的3月28日，成都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成都电视台《平安成都》和《红绿灯》栏目中上线了一个新的小版块节目——《谭谈交通》。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叫谭乔，是一名普通通的交通民警。从今天开始，平安成都《谭谈交通》这一块，就由我来和大家……”

命运中的奇遇，自此刻开始。

新世纪的清晨，一切都是高歌猛进的。

建筑工地的烟尘之中，天府软件园竣工，成都已被誉为中国私家车第三城，天府广场旁中西部第一家星巴克开业。总府路过街人行天桥是当时成都最长的过街天桥，全市商品房交易均价3173元/平方米。红牌楼汽车站停止了运营，全部班线被迁往到了成都金沙车站。

这一年，后来被称为「草根之年」，人人都相信努力便有机会。

年初，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中写到，“我们期待着有更多的普通人，把其个人的生涯与历史的嬗变、时代的进步融汇到一起。”

9月份，新浪启动首届博客大赛，口号是“关注人民的网络新生活”。而刚上线的土豆网上首页写着“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

谭乔很快就克服了初次面对镜头时候的生涩，并无师自通的研究如何让节目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在成都街头随机寻找那些无视交通安全的人，开豪车的、运货的、拉柴火的、养猪的、卖气球的、在行驶的车里打麻将的……然后在节目里改编流行歌曲，讲段子，插科打诨，最后再普法和说教。

时代浪潮之中，成都无数的日常片段、光怪陆离的众生相，便在一档普法节目中被真实的记录下来。

而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这档时长不过六七分钟的电视节目被无数普通人自成都推向了更为辽阔的互联网。

成都的“安逸”是何时从人们心头消失的？

有人说是从天府大道两侧的农田和村庄彻底变成历史那一刻开始的，金融城、孵化园、金融双子塔、中国-中欧中心……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在建造之中，成都的变化节奏太快了。沸腾的时代，来成都打工的人、老成都人，三教九流在此寻梦，街头街尾，路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的人。

一些人就此落入谭乔的眼中。

2009年，他在街头发现一位电动车拉二手家具的小老板。

两人把沙发卸下来在路边摆好，又摆好茶几，然后在马路边，开始了一场「高端访谈」。吕老板丝毫不怯场，从哥本哈根会议谈到自己用电动车拉货的环保合理性，又分析了金融危机中的货币政策对自己二手家具生意带来的冲击。

节目播出后，吕老板因此还登上了央视的《向幸福出发》节目，也让更多人看到了《谭谈交通》。很多地方想挖谭乔，但最后都被他一一婉拒，他说自己喜欢成都的安逸、包容，舍不得离开这里。

谭乔带着节目组，依旧整日穿梭于成都街头，记录下时代烟尘之中鸡零狗碎的人间片段。

镜头中记录的，有顶着时髦发型被摩的师傅谎称是自己“女儿”的非主流少年，被生活折腾的一肚子怨气或者低眉顺眼的中年人，累到说话要躺在路边说话的打工人，趁机给自家橱柜打广告的师徒二人，提着桶骑车赶往工地的人，骑三轮送货的人，富裕起来有了私家车的人，拖家带口从周边来成都打工的人，喊着以后吃牢饭、读书只为妹妹多的毛头小子……

每一个都是真实生活的微小注脚，都藏着时代风雷，非主流文化、外出打工的父母与留守儿童问题、学历到底重不重要、房价与城市进化、阶层问题……

他变得越来越知名，川人天性爱热闹爱玩，一次，谭乔在城里录制，围观的人太多，有人为了争位置看热闹，差点打起来。还有个司机大哥故意违章，就为了上节目。有人在摩托车尾箱上贴着“防火，防盗，防谭乔。”

成都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谭乔后来几乎不进三环内录制，原因就是车多，易堵，也不好收音。

2011年，谭乔在街头拦下一辆违规拉柴火的车。

这是惹得万千网友落泪的一期，仿佛是在看现实版《活着》，福贵就出现在眼前。年迈的车主就像是余华小说中的人物那样悲苦，父母早早就死了，老婆孩子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年迈的他，智力低下的弟弟和一直老狗，过一天是一天。节目的最后他又说，「往前看，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这句话，后来救了谭乔。

他在街头遇到了一个卖气球的人，对方穿着蓝色背心黑色短裤。两人的交谈碰撞出一种荒诞的气氛，而卖气球的人生经历，比这次谈话还要魔幻，以前卖歪烟歪酒被查，之后开歪三轮被查，媳妇跟他离婚了。开始随着节目播出，「气球哥」这个名字从此深入人心。

为了表达对于谭警官的爱，「气球哥」最后送给谭乔一个灰太狼气球。

谭乔有次跟制片人讲，最好这个节目干到七老八十。

时光日夜交错，时代飞奔向前。逃离北上广的年轻人们，握着手中的车票，心怀希望，纷纷奔向新一线城市，成都亦是目的地之一。经济上行时代，人们勇敢的押注未来，津津乐道的分享自己对城市未来的战略研判，热爱网红打卡地，人们在此重提这座城市的“安逸”，唱着“让我流下眼泪的，不只是昨夜的酒”的民谣，春熙路成了街拍主场，潮人涌动。

时代烟尘之中，那些被偶然记录的人，匆匆出现，最后又匆匆告别，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消失的，还有《谭谈交通》，13年，3000多期节目。没有告别，2018年的5月4日开始，谭乔就几乎消失在了镜头里。

但《谭谈交通》的热度丝毫未降，电视作为主要传播媒介的余晖中，它顺利搭乘网络狂欢的快车，那些荒诞又魔幻的人间切片，因热梗、二创、剪辑而流传全网。

被B站年轻人称作经典永流传的「二仙桥大爷」，不仅如此，谭警官后来拦住的一个边开车边打盹的年轻人称二仙桥大爷是自己的二大爷，没想到竟然一门双杰；练成「腰马合一」但表演时马失前蹄吓所有人一跳的送货师傅；在镜头里介绍荣昌猪的小哥；被拦住结果扔下电动车和媳妇的中年大叔，「劝导方式」被听成「川岛芳子」的空耳神作；一边骑车一边埋头认真研究《诱发一夜情的四大心理根源》的大哥……

有人讲，这哪里是普法节目，这分明是最好的喜剧节目，比春晚还要好看！

后来，当有人问谭乔：《谭谈交通》是不是有剧本？

他稍作思索，讲到：“有时候我都觉得有剧本，好像一场戏，我扮演了一个角色叫谭警官。”

最后，他选择告别这个节目，告别这个角色，以及告别自己的职业。他坦诚的讲述自己的过往，荣耀与自豪、迷失与失落、焦虑与痛苦，持续不断的网暴、讲他被确诊抑郁症，但也有人讥讽到，你有抑郁症？我才有抑郁症！

一个绍兴人写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他同样也写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世界早已不是昨日旧模样，互联网上热点一个接一个，入眼皆是浮华真人秀和吵闹的团综。世事几多变化，难分真与假，人与人争论不休，吵闹不堪，遗忘已经成为常态。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但遗忘其实随时都在发生。

有人说，把《谭谈交通》的节目都连起来，就是一幅横跨十三年时间维度的成都进化史，城市的进化，生活的进化。镜头中是各个职业的人，作为视频背景的城市，是多面的，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厂房、老旧的住宅楼、一闪而过最终被镜头捕捉到的街景……如果你对此完全无感，只能说明城市化浪潮与你无关，在这些图景中，没有你的生活。

一切都变得抽象起来，现在提到成都，已经很少有人去回忆老成都的安逸时光，很少有人拿着城市规划图去认真分析城市的未来，互联网变得烂梗横飞，人们更容易接受用一个刻板印象，去覆盖具体的个体，具体的人，具体的感受。

世界很大，时光漫长，但人们常会以意外的方式相逢。

从电视时代的《谭谈交通》到短视频时代的《谭乔寻人记》，低保真的过往素材与高清画面交织在一起，打造了过去二十年最真实的纪录片，如果这部纪录片要有个名字，就应该叫《活着》。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数量达3.76亿，他们往往面目模糊，活在统计数据里，处在主流叙事外。大家都只是时代池塘中的浮萍，生活把人们推到哪里，人们就流向哪里。

你会去寻找消失的浮萍吗？会在乎一朵擦肩而过的浮萍的命运吗？

再次见到「二仙桥大爷」，二人模仿周星驰电影中达文西与阿漆的见面场景。他问大爷，你的帽子呢。大爷问他，你的帽子呢。两人在街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家对《谭谈交通》没有剧本更是深信不疑，因为二仙桥大爷的演技实在是让人睁不开眼睛。

去寻找福贵大爷之前，谭乔做好了对方已经过世的心理准备，毕竟十年前福贵已经69岁了。

十年后，当他们再次相见，谭乔才知道对方当时骗了他，当初在节目里说自己69岁，只不过是想让谭警官放过他。但其它话是真的，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位亲人离开的日子。生活有了些许转变，现在他以收废品为业，结了婚，有了孩子，弟弟依旧跟他一起生活。

在他身上看到了贫苦人的积极乐观，也看到了踏实努力，还看到老实下的一丝狡黠。

看完之后，依旧戳人泪点。

谭乔后来讲，是福贵大爷救了他。过去十几年，他在《谭谈交通》中用一个个案例普及交通法，救人性命。后来，那些《谭谈交通》出现过的人，又在相逢之中，将他从抑郁的泥潭中拉出。

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他去见气球哥，两个人都不已再年轻。坐在凋敝的出租屋里，已经不卖气球的「气球哥」解释说，我的房子比现在好的话，我早就想跟你见面了。这些年他打零工，收入微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外界恍然未觉。

临别时「气球哥」远远问他，谭警官，当年我送你的灰太狼气球过时啦？

时代的魔幻在此刻显现。

穷在闹市无人问，红在网上有至亲。「气球哥」忽然有了自己表弟、侄子，帮他创建短视频账号，要为他出唱歌专辑，违约金100万。热闹之后，又归于平淡。几年后，那个自称是他侄子的人说，账号就快运营不下去了。抖音账号最新一条视频是在2025年9月3日。

过去二十年，时代沸腾，人们更迷恋那些成功者的故事，幻想下一刻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理想很丰满，但现实是骨感的，能有多少人会是爽文主角呢？俗世洪流，站得住脚已经是千辛万苦，想出人头地，恐怕比登天还难。

福贵大爷不再捡树枝了，收着废品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和弟弟一起生活；高端访谈里收二手家具的吕老板，进城务工十年后，已经开始进军网络电商，在成都买了房子；二仙桥大爷依旧在送货，有时候跟谭乔一起合作拍拍短视频；想当大老板以后把荣昌猪推销到国外的荣昌小伙，梦想实现了一半；他在成都街头拦下一对年轻情侣，祝福他们喜结连理，15年后，对方小孩都不小了……

贾樟柯用过往的旧素材为逝去的时代拍摄一部电影，最后取名为《风流一代》。其实哪有什么风流一代，只不过都是时代大潮中被推着往前走的芸芸众生。如果将过去几十年成都的发展看作是国家的缩影，那《谭谈交通》就是国家的发展的另一种见证，是社会发展的另一种记录。

旧时的信标依旧在时光深处闪烁，每重现一次，便已经足够感人。我们之所以被打动，就是源于这份粗粝的真实。

大家催促谭乔继续努力，寻回更多的人，有人想知道那个腰马合一的师傅近况、有人想知道学美容的川妹子现在实现梦想了吗，那些我知道名字的人啊，你现在过的怎么样？过的好不好？

寻找顺根师傅的过程中，谭乔遇到很多人。

荷花池青龙市场依旧热闹，依旧有背包工进进出出。有人对顺根有印象，但只是「好多年前见过」，「好久都没有见到了」，一个曾经跟他一起做背包工的大叔还记得他，「顺根，他现在回老家简阳去了。」

在青龙市场门口的台阶上，谭乔与背包工师傅聊天。

成都越来越大，市域面积达到1.43万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147.4万人。但背包工的收入跟之前其实没有太大变化，根据货物重量大小，有5块钱的，有10块钱的，一个月仅仅两三千的收入。离开市场前，他问其中一个师傅，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师傅想了想说，要努力念书，念了书不会活这么辛苦。

之后他驱车前往简阳，寻找顺根师傅。

“顺根师傅怎么样了，生活好点没。”

“他呀，早埋了。”

2019年，顺根师傅死于黄疸加肝硬化，发病几个小时后，人就没了。

他的一生就寥寥几笔：他在1990年结婚，老婆是个残疾人。全家人只有两分地，一年拢共就打几十斤米。打工潮兴起，他就外出打工，当背包工。一生不得闲，回家之后也是收拾屋子内外。

如此生活三十年，他或许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叮嘱自己的孩子，如果是我走得早，你一定要对你妈妈好。

他儿子讲，「我给我爸头一年买了一双皮鞋，到他去世，他都没穿过一次。」

总之，他是一个温顺善良、老实勤俭的人，靠着这八个字，顺根师傅养活了一家人。这份善良勤俭，也一并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去之前，谭乔想到顺根师傅曾说自己家里有残疾人，于是便从残疾基金中支取一些钱带给他。但顺根师傅的儿子说，「如果是十年前，我们这个家庭可能需要大家的帮助。现在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这个钱）以我们家庭，以我妈的名义把这个钱捐出去，捐给更需要的人。」

视频的最后，谭乔去拜祭顺根，他在路边摘了野花、野果，拔去墓前的荒草。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剩一句，「走好」。

晚年时候的穆旦，在诗中写到：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普通人的梦想，就是「活着」。再大一点儿，就是「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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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创作团队

撰文| 陈锵

设计制图| 武龙 连彤

文内图片| 网络

审校| 葛师傅 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