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用一根牙签,费力地剔着一颗蛀牙里的肉丝。
午饭是外卖的红烧肉,腻得发慌,像我此刻的人生。
门铃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我烦躁地把牙签扔进垃圾桶,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快递员,神情比我还麻木。
“唐若女士?”
我点点头。
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很薄,上面印着“法院专递”。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胃里。
签收的手在抖。
那几个印刷体的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关上门,我靠着冰冷的防盗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我甚至不用拆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沈舟。
他到底还是把我告了。
我把那份文件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冰。
脑子里嗡嗡作响,回荡着一个多月前,我和林旭的那通电话。
“若若,最后一次,求你了。”
林旭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还有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恐慌。
“这次的项目对我太重要了,拿下它,我的公司就能活。”
“输了,我就得从这二十楼跳下去。”
他说话总是这么夸张,带着戏剧演员般的腔调。
我认识他十五年了,从穿着白衬衫在画室里调色的少年,到如今胡子拉碴、眼圈发黑的创业狗。
他是我的男闺蜜。
是那个在我为了沈舟放弃保研名额,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唯一一个打电话骂我“唐若你是不是猪”的人。
是那个在我画廊惨淡经营,快要交不起房租时,二话不说转来五万块钱,备注是“给大画家的天使投资”的人。
而沈舟,我的丈夫,只会淡淡地说一句:“一个画廊而已,别太当回事,赔了就关掉,我养你。”
我养你。
这三个字,有时候是蜜糖,有时候,是砒霜。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林旭发来的项目名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若若,我知道沈舟的公司也参与了。”
“你们夫妻一体,我懂。”
“可他家大业大,输一次不要紧。我不一样,我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心里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我犹豫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商业机密,是背叛,甚至……是犯罪。
“就这一次,”他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在哀求,“以后我林旭的命就是你的。”
我看着书房里,沈舟放在桌上那份还没来得及锁进保险柜的标书,封面上“盛华地产城南项目”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疼。
鬼使神差地,我挂了电话。
我走进书房。
空气里有沈舟常用的雪松香水的味道,冷静,克制,就像他那个人。
我翻开了标书。
一串数字,静静地躺在纸上。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串数字,按下了快门。
发送。
删除照片。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做完这一切,我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神慌乱。
我对自己说,没事的,唐若。
沈舟不会发现的。
他那么忙,公司项目那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林旭说了,就这一次。
我抱着侥幸心理,度过了坐立难安的一周。
开标那天,林旭给我发了两个字。
“谢了。”
后面跟了一个龇牙笑的表情。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搬开。
那天晚上,我特意下厨,做了几样沈舟爱吃的菜。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疲惫。
“老公,辛苦了。”我迎上去,接过他的公文包。
他“嗯”了一声,换鞋的动作有些僵硬。
“城南那个项目,丢了。”他坐在餐桌前,淡淡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抽。
“……没关系,生意嘛,有赚有赔。”我故作轻松地给他盛汤。
他没看我,只是盯着面前的汤碗。
“被人截胡了。”
“对方的报价,只比我们低了十万。”
“精准得像拿着我们的底价去投标。”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我如坠冰窟。
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我不敢抬头,只能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排骨。
“是吗?那……那也太巧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双我曾无数次沉溺其中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幽深,冰冷,看不到一丝情绪。
“是啊。”
“太巧了。”
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那一顿饭,我食不知味。
之后的半个月,沈舟变得更加忙碌。
早出,晚归。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他在书房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急。
我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敢问。
我像一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以为只要自己不看,危险就不存在。
直到有一天,财经新闻的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报道了沈舟公司的名字。
“盛宇集团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我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我疯了一样给沈舟打电话。
无人接听。
我冲到公司楼下,被保安拦住。
“沈总在开会,谁也不见。”
我给他发信息,一条又一条。
“沈舟,到底怎么了?”
“新闻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回我电话好不好?”
石沉大海。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没有。
我给他助理小陈打电话,小陈的语气充满疲惫和疏离。
“唐姐,沈总他……最近很不好。”
“公司出了大事,城南项目只是个导火索,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很多合作方撤资,银行也在催贷……总之,一团糟。”
“唐姐,你……多保重。”
最后那句话,意味深长。
我开始给林旭打电话。
我想问问他,他的公司活了,那我的家呢?我的人生呢?
可是,他的手机关机了。
微信,不回。
我去他的公司,前台小姐冷冰冷地告诉我:“林总出差了,归期未定。”
我去他的公寓,敲了半天门,里面死一般寂静。
我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傻子,在空旷的城市里游荡。
直到今天,我收到了这张传票。
我终于撕开了那个牛皮纸袋。
薄薄的几张A4纸。
原告:沈舟。
被告:唐若。
案由:窃取、泄露商业秘密罪。
下面还附着一份证据清单。
其中包括,我发给林旭那张照片的电信恢复记录。
以及,林旭公司中标后,一笔五十万的资金,从他公司账户,转入了我名下的一个银行户头。
我盯着那笔五十万的转账记录,大脑一片空白。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笔钱?
我立刻登录手机银行查询。
那笔钱,确实在一个月前,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躺在了我的储蓄卡里。
那张卡,是我专门用来给画廊进货的,平时流水不大,我很少关注余额。
林旭……
他不仅利用了我,还给我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他这是要让我死啊!
我浑身发冷,从头到脚,像是被浸在冰水里。
我终于明白,沈舟为什么那么平静。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用最锋利的刀,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他要的不是离婚。
他要我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
好狠。
沈舟,你好狠。
我抓起手机,再一次拨通了沈舟的号码。
这一次,通了。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收到了?”
“沈舟!”我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你什么意思?那五十万是怎么回事?你调查过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唐若。”
他缓缓开口,“事到如今,你还在演戏吗?”
“我给过你机会。”
“项目出事后那半个月,我每天回家,都在等你跟我坦白。”
“哪怕你说一句‘对不起’,我们之间,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你没有。”
“你选择了隐瞒,选择了欺骗。”
“在你心里,我这个丈夫,我们这个家,到底算什么?”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没有!我不知道那笔钱!是林旭,是林旭陷害我!”
“林旭?”他冷笑一声,“你的好闺蜜?”
“唐若,你把他当闺蜜,他把你当什么?傻子吗?”
“你知不知道,他拿到我们的底价,转手就卖给了我们的死对头‘宏远集团’?”
“他用你的信任,我的心血,两头通吃,赚得盆满钵满。”
“而你,是递刀的那个人。”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什么?
他把底价卖给了宏远?
那个在生意场上,和沈舟斗得你死我活的宏远?
我一直以为,林旭是用那个底价去自己竞标……
我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天大的傻子。
“至于那五十万,”沈舟的声音像淬了冰,“那是封口费,是你背叛我的价码。”
“唐若,你真便宜。”
说完,他挂了电话。
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像我支离破碎的人生。
我完了。
我彻底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我请了律师。
一个姓王的女人,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和我见过的所有文件一样,冷静、刻板。
她听完我的叙述,只是推了推眼镜。
“唐女士,从法律角度看,你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利。”
“人证,也就是你的朋友林旭,失联了。”
“物证,包括电信记录和转账记录,都对你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你主观上存在泄露商业机密的意图,客观上造成了盛宇集团的重大损失,并且,你还收受了‘好处’。”
“数额巨大,情节特别严重。”
她每说一个字,我心里的寒意就加深一分。
“那我该怎么办?”我声音颤抖地问。
“找到林旭。”王律师言简意赅,“让他出庭作证,证明那五十万是栽赃,证明你对他的后续行为毫不知情。这是你唯一的突破口。”
唯一的突破口。
可我去哪里找他?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开始发了疯似的寻找林旭。
我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酒吧、餐厅、画展。
我联系了所有我们共同的朋友。
得到的结果都是摇头。
“林旭?好久没见了。”
“听说他发了笔大财,出国潇洒去了。”
“若若,你找他干嘛?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
多讽刺。
我每天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里游荡。
白天找人,晚上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家里所有沈舟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的衣服,他的剃须刀,他爱喝的茶叶,他床头那本翻了无数遍的《百年孤独》。
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他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只剩下我,和满屋子冰冷的空气。
我的画廊也关了。
没有心情,也没有钱再去经营。
我爸妈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支支吾吾,说不清。
最后,我妈在电话那头哭了。
“若若啊,你跟沈舟好好道个歉,夫妻没有隔夜仇啊。”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挂了电话。
我怎么说?
说我为了一个所谓的男闺蜜,亲手毁了我的丈夫,我的家?
说我愚蠢,天真,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没脸说。
开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我瘦得脱了形,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就是沈舟那双冰冷的眼睛,和王律师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开始回忆我和沈舟的过去。
我们是大学同学。
他是学生会主席,风云人物,冷静自持,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而我,是美术系一个不起眼的女生,每天只知道抱着画板。
我们的相遇,俗套得像一部八点档偶像剧。
我在画室画画忘了时间,被锁在了里面。
是他巡查教学楼时,发现了我,找来了钥匙。
他打开门,站在月光下,白衬衫上仿佛都镀着一层光。
“同学,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了他。
我追的他。
每天给他送早餐,在他打篮球时送水,去看他参加的每一场辩论赛。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一个默默无闻的艺术生,竟然敢追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
林旭当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止一次地骂我。
“唐若,你醒醒吧!沈舟那种人,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要的是商业联姻,是门当户对,是能帮他事业的女强人,不是你这种满脑子只有颜料和画布的傻白甜。”
我不信。
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我看到他在辩论赛上唇枪舌战,意气风发。
也看到他在深夜的路灯下,喂一只流浪猫。
我追了整整一年。
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答应了。
毕业后,他创业,我本来已经拿到了美院的保研名额。
他对我说:“若若,留下来陪我吧。等公司稳定了,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为了他,放弃了深造的机会。
林旭为此跟我大吵一架,说我为了一个男人,自毁前程。
我们冷战了半年。
后来,沈舟的公司越做越大。
我们结了婚。
他给了我一场盛大的婚礼,给了我一张没有额度的信用卡。
他兑现了承诺,出资给我开了一家画廊。
在外人眼里,我是最幸福的沈太太。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的话题,从艺术、理想、未来,变成了“今天累吗”、“晚饭吃了吗”、“早点休息”。
他不再有时间陪我去看画展。
他会在我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一幅画的构图和色彩时,手机突然响起,然后就是半个小时的跨国会议。
我的画廊,在他眼里,更像是一个让我打发时间的昂贵玩具。
“别太累,赚不赚钱无所谓,开心就好。”
他总是这么说。
他不懂,那不是玩具,那是我的梦想。
是我放弃了保研,仅剩的一点对艺术的执念。
而这些,只有林旭懂。
林旭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待在我的画廊,认真地看每一幅画。
他会跟我讨论莫奈的光,梵高的火。
他会在我因为一幅画卖不出去而沮丧时,鼓励我:“若若,你的才华,只是缺少一个被发现的机会。”
他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是那个唯一能理解我内心世界的人。
所以,当他向我求助时,我内心的天平,在不知不Giao中,就已经倾斜了。
我以为我是在帮一个朋友。
一个懂我的,支持我的,在我失落时唯一会安慰我的朋友。
我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报复快感。
沈舟,你不是觉得我的世界不重要吗?
你不是觉得我的画廊是玩具吗?
那我就用你的方式,介入一次你的世界。
让你也尝尝,重要的东西被轻视,被毁掉的滋味。
现在想来,我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毁掉了那个其实一直默默为我托底的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小陈的电话。
沈舟的前助理。
“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他的声音很犹豫。
“小陈,你说,什么事都行。”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前几天整理沈总的旧物时,发现了一个东西。”
“在沈总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保险柜里。”
“是一幅画。”
“画的是一片向日葵花田,右下角的署名,是你。”
我的心,猛地一颤。
那是我大学时期的作品。
当时参加一个校园画展,后来听说被一个匿名的校友买走了。
我一直以为是哪个欣赏我作品的陌生人。
“那幅画,沈总一直收着。他办公室里挂的都是些名家字画,只有这一幅,他藏得最深。”
“还有,唐姐,你画廊的第一批画,其实大部分的买家,都是沈总安排的。”
“他怕直接给你钱会伤你自尊,就找了些朋友,用不同的身份,把你的画都买了回来。”
“他说,他老婆的梦想,就算没人欣赏,他也得给它撑着。”
小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像一颗颗子弹,射穿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握着电话,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不懂,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守护着我那个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他为我撑起的一片天,亲手捅了一个窟窿。
我必须找到林旭。
不为脱罪,只为证明,我唐若,虽然蠢,虽然瞎了眼,但还没有坏到骨骨子里。
我没有拿那五十万。
我没有用我的婚姻,去换那笔肮脏的钱。
我开始转变思路。
既然找不到他的人,那就找他的踪迹。
我去了他公司的注册地,那是一个共享办公空间,早已人去楼空。
我通过一些以前的朋友,辗转联系到了他公司的一个前员工。
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
我请她喝咖啡。
她很怕,以为我是来追债的。
“唐……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总欠我的工资都还没发呢。”
“我不找你要钱,”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我只想知道,林旭去了哪里?”
小姑娘犹豫了很久,最后大概是看我太可怜,才松了口。
“林总他……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他不止欠了员工工资和供应商的钱,还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城南项目那笔钱,他一到手,就拿去还债了,剩下的,可能就……”
她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了。
剩下的,可能就被他卷款跑路了。
“他有没有什么亲人?或者特别要好的朋友?”我追问。
“亲人……没听他说起过。他总说自己是孤儿。”
“朋友……除了你,好像也没见他跟谁走得特别近。”
孤儿。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人设。
他说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无依无靠,所以特别渴望朋友,渴望温暖。
这也是我一直对他心怀怜悯的原因之一。
线索,又断了。
我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唐若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我是。”
“我是林旭的妈妈。”
我愣住了。
林旭不是孤儿吗?
“我知道你可能很惊讶,”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羞愧,“那个孽子,从小就谎话连篇。”
“我……我是从他一个朋友那里,要到你的电话的。”
“我找你,是想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也想求求你,如果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他在哪里?”我打断她,声音急切。
对方沉默了。
“他躲在乡下老家。”
“他把所有钱都赌光了,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现在天天有人上门来要债。”
“我们老两口这点养老金,全给他填了窟窿都不够。”
“他跟我说,他骗了你,害了你丈夫,他不是人。”
“他说,要是被抓到,他这辈子就完了。”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诞的悲凉。
我挂了电话,立刻把这个地址发给了王律师。
王律师的效率很高。
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消息。
林旭被找到了。
或者说,是被警察堵在了他家徒四壁的乡下老房子里。
他被带回了市里。
我见到了他。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瘦了,也黑了,眼神里满是惊恐和颓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看到我,他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为什么?”我拿起电话,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沉默。
“回答我,为什么?”我加重了语气。
“我缺钱。”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公司早就撑不下去了,到处都是窟窿。”
“我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像雪球一样,我根本还不上。”
“他们说,再不还钱,就卸我一条腿。”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若若,我没办法。”
“我只能赌一把。”
“我本来是想自己去投标的,可是宏远的人找到了我。”
“他们答应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还清所有的债,还能剩下很多。”
“我鬼迷心窍了。”
“至于那五十万……”他顿了顿,眼神躲闪,“我……我只是想,万一东窗事发,也能……也能拉个垫背的。”
“让你也脱不了干系,这样沈舟或许会投鼠忌器,不敢把事情闹大。”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就是我认识了十五年的朋友。
这就是我为了他,不惜背叛丈夫的“男闺蜜”。
从头到尾,他都在利用我。
我的同情,我的信任,我的愚蠢。
都成了他计划里的一环。
“林旭,”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真让我恶心。”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若若。”
“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
多么廉价的三个字。
它换不回沈舟的公司,换不回我的家,也换不回我被彻底颠覆的人生。
我挂了电话,起身离开。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
有了林旭的证词,我的案情出现了转机。
王律师告诉我,那五十万的栽赃基本可以洗清。
但泄露商业秘密的罪名,依然成立。
因为我的行为,是事实。
我主观上,确实是想帮林旭,去损害沈舟公司的利益。
只不过,我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鉴于你没有实际获利,并且有重大立功表现(指证林旭),法院在量刑时会酌情考虑。”
“但……免除刑罚的可能性不大。”
“最好的结果,是缓刑。”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是我应得的。
是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
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坐在被告席上。
旁听席上,坐着我的父母,他们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不敢看他们。
原告席上,是空的。
沈舟没有来。
只有他的代理律师,一个表情和我律师一样严肃的中年男人。
庭审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我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木偶,任由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文,剖析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头。
当法官问我:“被告人唐若,你是否认罪?”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国徽,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我认罪。”
那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平静。
最终的判决下来了。
林旭,诈骗罪、侵犯商业秘密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我,侵犯商业秘密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走出法院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爸妈撑着伞跑过来,我妈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早就在那些不眠的夜晚,流干了。
我看到了沈舟。
他就站在法院门口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没有打伞。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清瘦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他也在看着我。
目光相接,隔着雨幕,我们仿佛隔着一个世纪。
我爸妈识趣地走开了。
我撑着伞,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你……还好吗?”我开口,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
“公司保住了。”他答非所问,声音沙哑。
“宏远想趁机收购我们,我把手里的股份抵押了大部分,又找了新的投资方,总算挺过来了。”
“不过,盛宇已经不完全是我的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谢谢你?
任何语言,在巨大的伤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要来?”我问。
“想看看你。”他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把钥匙。
“这是城西那套公寓的钥匙,我买下的,写了你的名字。”
“里面的东西,我都没动。”
“你的画,你的画具,都在里面。”
我愣住了。
“我们……要离婚的,不是吗?”
“是。”他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离婚协议,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财产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这套房子,就当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唐若,你很有才华。”
“别再为了任何人,放弃你的画笔。”
“包括我。”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雨里。
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他保住了公司,却失去了控股权。
我免了牢狱之灾,却背上了永远的污点。
我们两败俱伤。
这个故事里,没有赢家。
办理离婚手续那天,很顺利。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像两个陌生人,走完了最后的流程。
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我心里空荡荡的。
走出民政局,沈舟叫住了我。
“这个,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长条形的画筒。
我打开一看,是我大学时画的那幅向日葵。
画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看得出,被珍藏了很久。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他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你懂。”
他苦笑了一下,“看来,是我以为错了。”
“我们都不懂。”
是啊。
他不懂我为什么需要精神上的共鸣和认可。
我也不懂他沉默的爱和笨拙的守护。
我们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行星,曾经有过短暂的交汇,最终,还是渐行渐远。
我搬进了城西那套公寓。
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阳光很好。
我把画架支在阳台上,重新拿起了画笔。
一开始,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过去那些人和事。
后来,我索性就不画了。
我找了一份在社区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工作。
每天整理书籍,登记借阅,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开始看书,各种各样的书。
文学,历史,哲学。
我试着去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人性,也理解我自己。
缓刑的两年,我过得平静而规律。
我定期去社区报到,接受矫正。
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唐小姐。
两年后,缓刑期结束。
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那天,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
我回到了我的公寓,洗了个澡,然后,拿出了那幅向日葵。
我把它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铺开一张新的画布。
这一次,我心里不再有杂念。
我画下了我走出法院那天,看到的雨中街景。
灰色的天空,湿漉漉的地面,行色匆匆的路人。
还有一个,撑着伞,独自远去的背影。
我给这幅画取名,《告别》。
我重新开始画画。
我不再去想,我的画能不能卖出去,有没有人欣赏。
我只为自己画。
画我的喜悦,我的悲伤,我的感悟。
画笔成了我唯一的语言,画布成了我唯一的出口。
我把我的作品,发在了一个很小众的艺术网站上。
没想到,慢慢地,开始有人关注我。
有人在我的画下留言。
“你的画里,有故事。”
“虽然色调很压抑,但总感觉,在画的深处,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私信。
是一个画廊的策展人。
她说,她很喜欢我的风格,想邀请我办一个个人画展。
我看着那条信息,愣了很久。
我回复她:谢谢,我考虑一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大学时的画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我的画板上。
沈舟穿着白衬衫,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看着我画画。
林旭坐在旁边,一边啃苹果,一边大声地跟我讨论着色彩。
一切都那么美好。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我打开手机,给那个策展人回了信。
“我愿意。”
画展筹备了半年。
我选了二十幅作品,从那幅《告别》开始,到我最新完成的一幅《新生》。
画展的名字,就叫《新生》。
开展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朋友,有网站上关注我的粉丝,还有一些艺术评论家。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大家在我的画前驻足,低声讨论。
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平静。
就在这时,我在人群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舟。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比以前更成熟,也更沉稳。
他身边,站着一个温婉知性的女人,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他也在看我。
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了恨,没有了怨,也没有了爱。
只剩下,淡淡的,像水一样的平静。
他朝我举了举手里的香槟,遥遥一敬。
然后,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同样举杯回敬。
然后,我们各自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我知道,这才是我们最终的结局。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的画展,很成功。
有几幅画被当场预定。
有媒体对我进行了采访。
他们问我:“唐女士,你的画里充满了故事感和一种破碎后的重塑力量,能谈谈你的创作灵感吗?”
我看着镜头,笑了笑。
“我的灵感,来源于生活。”
“来源于我犯过的错,走过的弯路,爱过的人,和最终失去的一切。”
“是它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代价。”
“也教会了我,如何在废墟之上,重建自己。”
画展结束后,我用卖画的钱,进行了一场一个人的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西藏,大理,新疆。
我看到了神圣的雪山,蔚蓝的湖泊,和广袤的草原。
天地之大,让我觉得,自己的那点爱恨情仇,渺小得不值一提。
旅途的最后一站,我回到了我们的大学。
校园还是老样子。
我走到当年那个画室的窗下。
里面,有年轻的学弟学妹,正在画画。
阳光正好,洒在他们青春的脸庞上,也洒在我心底,那片早已干涸的土地上。
我拿出速写本,画下了眼前的这一幕。
画完后,我在右下角,签上了我的名字。
唐若。
一个全新的,唐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
“盛宇集团涅槃重生,新任CEO沈舟带领公司市值再创新高。”
配图是沈舟在敲钟仪式上的照片。
他笑得自信,从容。
我看着那张照片,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然后,我关掉手机,收起画本,转身,迎着阳光,继续向前走去。
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知道,我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
但我再也不会,把人生的遥控器,交到别人手上。
也不会再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的人生,从今往后,只为自己而活。
画笔在手,风景在远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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