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地》(短篇小说集)
1. 烂梨子
它们躺在那里,像被遗忘的绿色月亮。地窖的霉味裹着它们,比粗麻布更贴身。我蹲在台阶上数,一共十七颗。上个月收的时候,表皮光滑得能照见我冻红的鼻尖,现在每颗都爬着斑点,像撒了把碎煤渣。
最靠边的那颗最先烂透,白色的绒毛从果皮上的斑点里长出,像初雪覆盖罪证。我用手指碰了碰,绒毛软得像婴儿的胎发,指尖却沾了粘腻的褐色汁液,蹭在裤腿上,留下一块洗不掉的印子,像陈年的血渍。【注释】以烂梨的腐败细节隐喻极权下被玷污的生命痕迹,无法轻易抹去。
母亲说别碰它们,烂东西会传染。可我总忍不住掀开地窖的木板,看它们如何一天天塌陷。有的从芯子里黑起,像被灌了墨;有的表皮先皱缩,把果肉里的水分都挤成细小的水珠,挂在凹陷处,像在哭。【注释】通过烂梨的不同腐败形态,对应极权下人们各异的异化过程。
“梨子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腐烂,就像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发疯。”父亲蹲在我身边,手里的烟斗灭了也没察觉。他的指节比梨子的皮更粗糙,上面的裂口和梨皮的褶皱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手哪是果。
地窖的台阶向下延伸,像通往地狱的咽喉。每走一步,寒气就往骨头缝里钻,不是冬天的冷,是那种捂了几十年的、带着土腥味的冷,能把人的声音都冻得发僵。我问父亲,地狱里也有烂梨子吗?他没回答,只是把我的手塞进他的棉袄口袋,那里的温度比地窖高不了多少。
有天早上,我发现最好的那颗梨子也开始烂了。它曾是最大最圆的一个,我特意把它放在最上面,垫了片干净的白菜叶。可它的表皮还是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比针眼大不了多少,却像一颗钉子,钉住了所有的好。【注释】“最好的梨子先烂”隐喻极权体制下,优秀敏感的灵魂往往最先被摧毁。
我把它捧在手里,感觉它在轻轻发抖。贴近耳朵听,能听到里面有小气泡破裂的声音,像微型的地雷。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腐烂不是从外面开始的,是从里面,从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先有了裂缝,才有了霉菌。
“词语也开始腐烂了。”当我想告诉母亲这个发现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我说“烂”,想到的是梨子;我说“坏”,想到的是村口被没收财产的那家;我说“臭”,想到的是公社食堂里馊掉的玉米粥。每个词都沾着东西,沾着气味,沾着那些说不出口的事。【注释】揭示极权对语言的污染——词语失去本真含义,被现实的苦难所裹挟。
地窖的寒冷不是没有温度,而是一种有牙齿的实体。它啃着梨子的皮,也啃着人的骨头。我看见父亲的背越来越驼,像被寒气压弯的树枝;母亲的头发比梨皮上的绒毛更白,一梳就掉一把,落在地上,和墙角的霉斑混在一起。
最后,所有的梨子都烂透了。果肉变成棕色,像淤血的组织,一捏就化在手里。我们把它们倒进后院的粪堆,父亲用铁锹拍实,说这样能当肥料。可我总觉得它们没消失,那些腐烂的汁水渗进土里,会顺着草根爬回我们的菜地,爬进我们的锅里,爬进我们的骨头缝里。
地窖的墙空了,可那些梨子留下的阴影还在。它们贴在墙上,像一张张模糊的脸,在黑暗里看着我。后来我每次走进地窖,都觉得有十七颗月亮在盯着我,它们不亮,却能照见我心里的霉斑,照见那些我不敢说出口的话。【注释】以“阴影”象征苦难记忆的永恒性,即便物质载体消失,精神印记仍存。
2. 我的一家
清晨的雾把村子裹成一团湿抹布,父亲的咳嗽声从牛棚传来,比鸡叫还早。他总说牛比人金贵,牛能耕地,能产奶,人只会吃饭。可他给牛拌料的时候,会偷偷往槽里多撒一把麸子,给自己盛粥的时候,却把碗底的米粒都刮给我。
母亲的手永远在动,补衣服,纳鞋底,搓草绳,好像一停下来就会被风刮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棉絮,像沾了一层霜。我问她为什么不歇会儿,她说“手停了,心就慌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慌的不是手闲,是怕被人说“懒”,怕被拉去开批斗会。【注释】以母亲的劳碌暗示极权下人们的生存焦虑——通过不停劳作证明自身“价值”,避免政治风险。
姐姐比我大五岁,总爱躲在柴房里看书。那些书的封皮都被撕掉了,纸页发黄发脆,像晒干的树叶。她教我认“自由”两个字,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词。可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要先瞟一眼柴房门缝,声音压得像蚊子叫。有天晚上,公社的人来搜书,姐姐把书塞进灶膛,火光照着她的脸,我看见她的眼泪像火星一样掉下来。
爷爷的腿在战争里丢了一条,他总坐在门槛上,用拐杖敲打着地面,一遍遍地说“土地不会骗人”。他种的土豆比别人家的都大,可交公粮的时候,公社的人总说不够,要再搜。他们翻遍了地窖的每个角落,连爷爷的拐杖都要敲敲,看里面是不是藏了土豆。爷爷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们的脚,那些穿胶鞋的脚,踩在他种过的土地上,踩碎了他掉在地上的烟丝。
我们家的烟囱总是比别人家的冒烟晚。母亲说要等邻居家的烟浓了再点火,免得被人说“浪费柴火”。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细细的,像一根线,很快就被雾吹散。我站在院子里看,觉得那烟像我们家的日子,轻轻的,怕被风刮断,怕被人看见。
有年冬天特别冷,河里结了厚冰,牛棚的顶塌了一块。父亲用茅草和泥巴修补,冻得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姐姐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给牛做了个垫子。母亲哭着骂她,她却说“牛比我们抗冻,可牛不能没人疼”。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牛在外面哞了一声,父亲说“它在谢我们”,然后就哭了。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的眼泪落在炕席上,洇(yīn)湿了一小片,像地里的水洼。
二、《狐狸那时已是猎人》(长篇小说)
阿迪娜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狐尾草。阳光照进来,草叶的影子落在书页上,像一只蜷着的狐狸。她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挂在卧室墙上的狐皮,不是为了欣赏,是为了数狐尾的毛有没有变少。
“狐狸的尾巴是它的骄傲,没了尾巴,它就成了丧家犬。”克拉拉坐在阿迪娜的床边,手里把玩着一枚铜制的纽扣,那是秘密警察扬送给她的。纽扣上刻着一朵五角星,磨得发亮。阿迪娜没说话,只是盯着狐皮尾巴尖,那里又少了一截,露出粉色的皮肉,像在流血。【注释】以狐尾的减少象征威胁的逐步逼近,狐皮成为极权监控的具象化符号。
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有的被送去乡下插队,有的被招进工厂,有的再也没来过。阿迪娜教的是德语,这在罗马尼亚是“危险的语言”。校长找她谈过话,让她多教“革命口号”,少教“资产阶级文字”。她表面答应着,转身就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海涅的诗,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悄悄话。有个学生问她“什么是故乡”,她想了想说“故乡是你能放心说自己语言的地方”,说完就赶紧低下头,假装擦黑板。
扬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像裹着一层铁皮。他第一次来阿迪娜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听说你喜欢看书”。阿迪娜知道他不是来借书的,他的眼睛像探照灯,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扫过墙上的狐皮,扫过她藏在桌下的德语词典。她给扬倒了杯开水,杯子在他手里转了两圈,他说“有人举报你和反动音乐家来往”,声音像冰块撞在玻璃上。
克拉拉和扬的爱情像一场赌博。她知道扬的工作是监视自己的朋友,可她还是忍不住靠近他。她说“扬的眼睛里有光”,阿迪娜说“那是鬼火,会烧死人的”。有天晚上,克拉拉哭着跑到阿迪娜家,说扬抄了那些音乐家的家,把他们的乐器都砸了。阿迪娜没安慰她,只是把狐皮取下来,抖掉上面的灰尘,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猎人”。【注释】“狐狸”喻指普通人,“猎人”代指极权监控力量,揭示个体在强权面前的无力感。
那些年轻的音乐家总在晚上聚在城郊的破庙里,他们的乐器是偷偷藏起来的,小提琴的琴弦用细铁丝代替,手风琴少了一个风箱。他们演奏的时候,要派两个人放哨,一有动静就把乐器埋进土里。阿迪娜去过一次,月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他们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一个小提琴手说“音乐是不会被禁止的”,他的琴声像流水,从破庙的窗缝里流出去,漫过寂静的街道。
狐皮尾巴越来越短,阿迪娜的梦越来越沉。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狐狸,在雪地里跑,后面有猎人追。她的尾巴被猎人的子弹打断,血染红了雪地,可她还是要跑,因为她知道,停下来就会被剥皮。醒来的时候,她的枕头湿了一片,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墙上的狐皮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只正在奔跑的狐狸。
扬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逮捕令。他说“阿迪娜,跟我走一趟”。克拉拉跟在后面,哭着说“是我错了,你们抓我吧”。扬没理她,只是盯着阿迪娜。阿迪娜把德语词典塞进怀里,取下墙上的狐皮,披在肩上。她说“狐狸死的时候,也要带着自己的尾巴”。她走出家门的时候,阳光正好,狐皮上的毛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团跳动的火。【注释】阿迪娜带狐皮赴险的举动,是对自身尊严的坚守——即便面临迫害,也要保留象征自我的“尾巴”。
城郊的破庙空了,那些音乐家不见了踪影。阿迪娜被关在拘留所里,每天都要写检讨。她在检讨里写满了海涅的诗句,看守骂她“反动”,她笑着说“这是革命口号”。有天早上,她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根狐尾草,和她书桌上玻璃罐里的一样。她知道是克拉拉送来的,是那些音乐家还活着的信号。她把狐尾草夹在检讨里,笔尖划过纸页,像在写一封寄给自由的信。
三、《呼吸秋千》(长篇小说)
收拾行装的时候,母亲把一块麦得草饼塞进我的怀里,饼硬得像石头,她却说“饿了就啃一口,能顶饱”。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布满了血丝,像晒干的红枣。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我的旧外套,没说话,只是把外套的扣子一个个扣好,扣到最上面一颗,像要把我裹起来。【注释】麦得草饼的“硬”与母亲的叮嘱形成对比,凸显离别时刻的沉重与生存的艰难。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和霉味,像钻进了发霉的谷仓。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我旁边坐着一个老人,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他说那是他的女儿。火车经过一条河的时候,他把照片举起来,对着窗外,说“这是多瑙河,我女儿就在河对岸”。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走了照片,照片像一片叶子,飘进了河里,很快就不见了。老人没哭,只是盯着河面,直到火车转过弯,再也看不见那条河。
劳动营的围墙很高,上面拉着铁丝网,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都网在里面。每天早上,我们都要排队去干活,脚下的路全是泥,踩上去陷到脚踝。监工拿着鞭子,谁走得慢就抽谁。我看见一个男人摔倒了,鞭子抽在他背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爬起来继续走,嘴里念叨着“快了,快了”,我不知道他说的“快了”是指什么,是活干完了,还是死期到了。【注释】“快了”的模糊性,体现极权压迫下人们对未来的迷茫——既盼劳作结束,又对生存失去清晰期待。
工地上全是水泥和石灰,空气里的粉尘呛得人喘不过气。我的手被石灰烧得脱皮,露出里面的红肉,一碰就疼。晚上回到营房,我们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互相挑出手里的刺。有人说“水泥是冷的,人心是热的”,可我觉得我的心也快变成水泥了,硬邦邦的,没有温度。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袋水泥,被倒进搅拌机里,和沙子石子混在一起,变成了围墙的一部分,我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却摸不到。
伊尔玛·普费佛是营里的女护士,她的白大褂总是沾着血和药水的味道。她给我包扎手的时候,说“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她的眼睛很亮,像星星。有一次,监工要打一个生病的孩子,伊尔玛扑上去拦住他,说“他还小”。监工的鞭子抽在她背上,她没躲,只是把孩子护在怀里。那天晚上,伊尔玛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那个孩子,她说“孩子是未来,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注释】伊尔玛的举动是黑暗中的微光,以个体的善良对抗极权的残暴,坚守人性的底线。
冬天来了,营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每天只能喝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很多人都病倒了,咳嗽声从营房的每个角落传来,像一群乌鸦在叫。我也病了,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伊尔玛来看我,把一块热土豆放在我的手里,土豆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我一下子就哭了。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土豆,香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伊尔玛说“这是我攒下来的,你要好好吃,好好活着”。我点点头,把土豆分成了好几口,慢慢吃,怕一下子吃完,就再也没有了。
“木头和棉花是两种东西,可在这里,它们都能烧火。”一个老木匠对我说。他每天都在营里做棺材,那些棺材很小,只能勉强装下一个人。他说“我做棺材的时候,会在里面刻上一个小太阳,让他们带着光走”。我看见他的手很巧,刻出来的太阳圆圆的,有光芒。有一天,他自己也病倒了,他让我帮他把最后一口棺材刻完,他说“这是给我自己的”。我刻完太阳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眼睛睁着,看着我刻的太阳,好像在笑。
春天来的时候,河开了,冰化成水,顺着河床流走。有天早上,我们发现监工不见了,营门开着。有人说“战争结束了”,我们都不敢相信,愣了很久,才有人跑出去。我跑在最前面,脚下的泥还是湿的,可我觉得很轻,像要飞起来。我看见河边的柳树发了芽,绿得像翡翠。我想起母亲塞给我的麦得草饼,想起父亲扣扣子的手,想起伊尔玛的眼睛,想起老木匠刻的太阳。我对着河面大喊,声音顺着河水流出去,很远很远。【注释】以春天的意象象征希望的降临,呼应前文的苦难,凸显生命在绝境中的韧性。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很多人在寻找亲人。有的找到了,抱着哭;有的没找到,坐在路边发呆。我回到村子的时候,发现家里的房子塌了一半,母亲坐在门槛上,头发全白了。她看见我的时候,愣了半天,才喊出我的名字,然后就晕了过去。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父亲从地里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锄头,看见我,锄头掉在地上,他走过来,抱住我和母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火堆旁,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条,面条很软,很香,我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暖。
四、《人是世上的大野鸡》(中篇小说集)
1.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温迪施一家的门总是关着的,不是怕小偷,是怕邻居的眼睛。那些眼睛像探照灯,白天晚上都亮着,盯着他们家的一举一动。他们在等移民许可,等了三年,许可还没下来,邻居们却走了一家又一家。
阿玛莉是温迪施家的女儿,她的头发像乌鸦的羽毛一样黑,眼睛像井水一样深。她每天都要去公社办公室打听许可的事,办公室的办事员是个胖子,脸上总是挂着油光。他看见阿玛莉就笑,说“许可嘛,好办,就看你懂不懂事”。阿玛莉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假装不懂,转身就走。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一只野鸡从麦田里飞出来,飞得很低,很快就被一个猎人打下来。猎人提着野鸡的脖子,笑着说“这东西,看着野,其实很好抓”。阿玛莉停下脚步,盯着野鸡的眼睛,那里没有光,像两颗灰石子。【注释】以野鸡的命运隐喻阿玛莉的处境——在强权面前,看似自由的个体实则脆弱易控。
父亲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劈柴,柴劈得很细,码得很整齐。他说“劈柴的时候,心里就不慌了”。可他的手总在抖,斧头差点砍到自己的脚。母亲每天都在缝衣服,缝的是阿玛莉的嫁妆,她说“不管走不走,嫁妆都要备好”。她缝衣服的时候,针总扎到手,血滴在布上,像一朵小红花。
有天晚上,阿玛莉没有回家。母亲坐在门口哭,父亲拿着斧头在村子里找,喊着阿玛莉的名字,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第二天早上,阿玛莉回来了,她的衣服很脏,头发乱了,眼睛红肿。她没说话,只是把一张盖着公章的许可放在桌子上。父亲拿起许可,手在抖,许可上的公章是红色的,像血。母亲哭着抱住阿玛莉,说“我的傻孩子”,阿玛莉没哭,只是盯着窗外,那里有一只野鸡飞过,飞得很高,很远。【注释】阿玛莉以牺牲尊严换取许可,野鸡的高飞与她的处境形成反差,暗含对自由的复杂诠释——自由的获取有时需付出沉重代价。
离开村子的那天,邻居们都来送,脸上带着笑,可眼睛里没有光。阿玛莉坐在马车上,看着村子越来越小,看着父亲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怀里抱着母亲缝的嫁妆,布上的血渍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她想起那个办事员的笑,想起猎人手里的野鸡,想起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她就像那只野鸡,飞出了一个笼子,可能还会掉进另一个笼子,可她还是要飞,因为野鸡生来就该在天上飞。
2. 独腿旅行的人
柏林的街道很宽,人很多,每个人都在走,走得很快,像被风推着。我站在街角,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地图上的街道像一张网,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来柏林是为了找他,他说会在火车站等我,可我等了三天,他都没出现。
我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房间很小,窗户对着一条窄巷。巷子里有个卖花的老人,每天都坐在那里,卖的花是雏菊,黄色的,像小太阳。我每天都买一朵,放在窗台上,看着它慢慢枯萎。老人说“花和人一样,都有寿命”,我说“人比花惨,花枯萎了,明年还能开,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老人没说话,只是给我递了一杯热咖啡,咖啡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暖得我想哭。
我每天都在柏林的街道上走,走过勃兰登堡门,走过菩提树大街,走过每条我能想到的街道。我看见很多人在笑,可他们的笑像面具,摘下来就是一脸的疲惫。我看见一对情侣在吵架,女孩哭着说“你根本不爱我”,男孩说“我只是太忙了”。我想起他,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等我们到了柏林,就再也不分开了”。可现在,他不见了,像蒸发了一样。【注释】以柏林街头的众生相映衬“我”的孤独,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失落形成对比,凸显漂泊者的精神困境。
有天晚上,我在一条小巷里遇见了一个独腿的男人,他拄着拐杖,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坐在地上唱歌。他唱的歌是用罗马尼亚语唱的,是我小时候听的歌谣。我停下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说“你是从巴纳特来的吧”。我点点头,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他也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战争,丢了一条腿,来到柏林,靠唱歌为生。他说“在异乡,能听到家乡的歌,就是幸福”。
我和独腿男人坐在巷子里,听他唱歌,听他说家乡的事。他说巴纳特的麦子熟了,金黄一片,风吹过,像海浪。他说家乡的河还是那么清,能看见水底的石头。他说他想回家,可他没有腿,回不去了。我看着他的独腿,裹着厚厚的绷带,想起家乡的路,想起父亲母亲的脸,想起他的承诺。我突然明白,我找的不是他,是家乡,是我丢失的根。【注释】“独腿”象征漂泊者的残缺——身体的残缺与精神的无根状态相互呼应,揭示移民群体对故土的眷恋。
我买了一张回巴纳特的车票,离开柏林的那天,卖花的老人给了我一束雏菊,说“回去吧,家乡的花更艳”。独腿男人来送我,他弹着吉他,唱着家乡的歌谣,歌声在火车站里回荡。火车开了,我看着柏林的街道越来越小,看着独腿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那束雏菊在阳光下开得很艳。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来柏林了,因为我的根不在那里,我的根在巴纳特,在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五、《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长篇小说)
制衣厂的缝纫机声像一群蜜蜂,嗡嗡地叫着,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我的手指在布料上翻飞,缝着那些要运往意大利的裙子。裙子是粉色的,很艳,像天边的晚霞。可我知道,这些裙子穿在别人身上,而我,只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每天在缝纫机前坐十个小时。
我在一条裙子的口袋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等你”。我不知道要等谁,只是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像给远方的人寄了一封信。可就是这张纸条,让我丢了工作,被指控在工厂卖淫。他们说“你在裙子里塞纸条,是在勾引外国人”,我说“我只是想写点东西”,他们说“你的话是谎言,我们只看证据”。证据就是那张纸条,那张写着“我等你”的纸条,像一把刀,把我的生活割得粉碎。【注释】“我等你”的纯粹表达被曲解为“勾引”,体现极权下语言的异化——个体的情感表达被政治化解读,成为迫害的借口。
秘密警察的盘问像一场无休止的暴雨,浇得我喘不过气。他们问我的家庭,问我的朋友,问我的每一个举动,问我有没有和外国人来往,问我有没有反动思想。他们的问题像针,一针针扎进我的心里,让我无处可躲。有个警察说“你只要承认错误,就能回家”,我说“我没有错”,他说“你会认错的”。
我每天都要去警察局报到,走在那条路上,我能感觉到很多眼睛在盯着我,那些眼睛像刀子,割得我浑身疼。邻居们不再和我说话,看见我就躲,像我身上有瘟疫。我去买面包的时候,面包店的老板把面包扔给我,说“快走吧,别在这里碍事”。我拿着面包,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抛弃的狗,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未来。
玛丽亚是工厂里和我最好的朋友,她偷偷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件新的工装,说“别灰心,事情会过去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怕被人听见。我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她说“我们都在帮你,很多人都知道你是无辜的”。我看着她,眼泪就掉了下来,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有人相信我,还有人愿意帮我,这就够了。【注释】玛丽亚的支持是绝境中的慰藉,体现极权下个体间微弱却坚韧的联结,对抗普遍的冷漠与恐惧。
盘问还在继续,他们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越来越刻薄。他们问我“你为什么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我说“我没有错误,我只是想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写字”。他们笑了,说“自由是奢侈品,不是你能拥有的”。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没有光,像深不见底的黑洞。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眼睛,我能看见光明,我有嘴,我能说出真相,我有心,我能感受到疼痛和温暖。
有天早上,我去警察局报到的时候,发现门口围了很多人,都是工厂的工人,他们举着牌子,上面写着“她是无辜的”。玛丽亚站在最前面,看见我,朝我挥手。警察们出来了,看见这么多人,愣了半天。一个领头的警察说“我们会重新调查的”。我看着那些工人,看着玛丽亚,看着他们脸上的坚定,突然明白,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渴望自由,渴望真相,渴望公正。
调查结果出来了,他们说我是无辜的,恢复了我的工作。我回到工厂,缝纫机的声音还是那么响,可我觉得很亲切。我又开始缝那些粉色的裙子,在一条裙子的口袋里,我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都在等自由”。我知道,这张纸条可能还会带来麻烦,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等,在盼,在努力。【注释】以“我们都在等自由”替代“我等你”,个体的期盼升华为群体的诉求,凸显反抗精神的传递与生长。
六、赫塔·米勒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你带手绢了吗?》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你带手绢了吗?”。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出门一定要带手绢。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手绢是必需品,它可以擦眼泪,可以擦汗水,可以擦伤口,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一点温暖和安慰。
语言就像手绢,它可以承载我们的情感,可以记录我们的经历,可以传递我们的思想。可在有些时候,语言会被污染,会被扭曲,会被用来撒谎,用来欺骗,用来压迫。当词语失去了它本来的含义,当说话变成了一种危险,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只能寻找新的语言,寻找那些没有被污染的词语,寻找那些能表达真相的方式。【注释】以“手绢”喻指语言的本质功能——承载人性温度,同时点出极权下语言被异化的困境及个体的语言抵抗。
我生长在一个充满恐惧的年代,恐惧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自由思考,不敢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们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可沉默不是没有声音,沉默是另一种语言,它在诉说着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渴望,我们的反抗。当我们无法用嘴说话的时候,我们就用笔说话,用文字说话,用那些看似平淡却充满力量的文字,诉说我们的故事。
我的文字里充满了苦难,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绝望,可也充满了希望。因为我知道,只有正视苦难,才能走出苦难;只有承认恐惧,才能战胜恐惧;只有经历绝望,才能拥抱希望。我的文字不是为了控诉,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记录,为了纪念,为了那些在苦难中逝去的人,为了那些还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为了那些渴望自由的人。
有人问我,写作是什么?我说,写作是一种抵抗,是对遗忘的抵抗,是对压迫的抵抗,是对冷漠的抵抗。写作让我们记住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事,让我们坚守那些不该被放弃的底线,让我们保持那些不该被泯灭的人性。写作让我们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绝望中找到希望,在孤独中感受到温暖。【注释】明确写作的“抵抗”本质,将文学创作与对抗极权、守护人性紧密相连,升华创作的意义。
今天,我站在这里,接过这个奖项,我知道,这个奖项不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所有在苦难中坚守真相的人,属于所有用文字反抗压迫的人,属于所有渴望自由和公正的人。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你带手绢了吗?”,现在我可以回答她,我带了,我不仅带了手绢,我还带了我的文字,带了我的真相,带了我的希望。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再也不需要用手绢擦眼泪,再也不需要在文字里隐藏我们的思想,再也不需要在恐惧中生存。我希望,有一天,语言能恢复它本来的样子,能自由地表达,能真诚地交流,能温暖地传递。我希望,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能带着手绢,带着微笑,自由地走在阳光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最后,我想对所有的人说,无论你身处何种困境,无论你面临何种压迫,都不要放弃希望,都不要放弃抵抗,都不要放弃自己的语言。因为希望是灯,能照亮黑暗;抵抗是剑,能劈开枷锁;语言是桥,能连接心灵。只要我们心中有光,手中有剑,口中有桥,我们就一定能走出困境,拥抱自由,迎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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