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
我正在改一个甲方催了八遍的设计稿,满脑子都是色号、字体和那句该死的“我们想要一种高级感”。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姑姑。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点,不会有好事。
我划开接听,声音因为熬夜有点哑。
“喂,姑姑?”
电话那头不是姑姑习惯性的大嗓门,而是一阵压抑的、尖锐的哭声。
“小阳……你快来!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句“你爸他不行了”在无限循环。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怎么抓起车钥匙,怎么冲出家门的。
妻子林悦被我惊醒,追出来,只来得及在我关上门前塞给我一件外套。
“慢点开!一定慢点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夜里的高架桥空得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我把油门踩到底,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后退,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我爸。
那个沉默寡言,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却会偷偷往我大学行李里塞钱的男人。
那个我总觉得还有大把时间去孝顺,去和解的男人。
怎么会不行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医院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鼻子。
姑姑和姑父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姑姑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姑父在一旁不停地抽烟,脚下已经是一地烟头。
我冲过去,嘴唇都在哆嗦。
“我爸呢?我爸怎么样了?”
姑姑看到我,哭声更大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医生还在里面……说是突发心梗……送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恶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每一秒,都是凌迟。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伯一家也赶到了。
大伯,陈建国,我爸的亲哥哥。
他一向是我们家的“大家长”,或者说,他自认为是。
“怎么回事?老二好端端的怎么就心梗了?”他一过来就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质问。
姑姑抽抽噎噎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大伯听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唉,这人啊,真是说走就走。”
他的儿子,我的堂哥陈浩,跟在他身后,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
“爸,那现在怎么办?一直在这儿等着?”
大伯瞪了他一眼:“不然呢?那是你亲叔叔!”
陈浩撇撇嘴,没再说话,掏出手机开始刷短视频,细微的、带着电音的音乐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他,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来。
但我没力气说话。
我的所有感官,都系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终于,门开了。
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遗憾。
“我们尽力了。”
他说。
“病人心肌大面积梗死,送来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节哀。”
那几个字,像子弹,一颗一颗,精准地射进我的心脏。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姑姑当场就瘫软了下去,哭得几乎昏厥。
我站不起来,也坐不住,只是定定地看着医生,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医生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
“请家属……去办一下手续吧。”
我爸没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的脑子里、心口上,来来回回地锯。
我被护士推进去,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躺在那里,很安静,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张白布单薄得像一片纸,盖不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张脸,曾经因为我考上大学而露出过罕见的笑容,曾经因为我执意要离开老家去大城市而写满失望,曾经在我结婚时,一边喝着酒一边偷偷抹眼泪。
如今,它冷冰冰的,再也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爸。”
我跪在病床前,终于哭出了声。
像个迷路的孩子。
后面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
签了一堆文件,然后是去太平间。
那里的冷气,比冬天的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刺骨。
工作人员拉开一个冰冷的铁抽屉,我爸就在里面。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问:“选个骨灰盒吧,这边有不同价位的。”
我麻木地指了一个看起来最素净的。
大伯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阳,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挺住。后面的事,还得你来操办。”
我点点头,像个提线木偶。
回到家,林悦已经把客房收拾了出来,准备布置成简单的灵堂。
她眼睛也是红的,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我在。”她说。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强忍了一路的眼泪,再次决堤。
“林悦,我没有爸爸了。”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我爸的黑白照片,几个果盘,一个香炉。
照片是我挑的,他五十岁生日时照的,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有光。
那是我记忆里,他最精神的样子。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起初,气氛还算凝重。
每个人都上来跟我说几句“节哀顺变”,然后对着我爸的遗像鞠个躬,上炷香。
我机械地回应着,点头,说谢谢。
但很快,味道就变了。
客厅里,渐渐响起了说话声,从窃窃私语,到正常的交谈,再到后来的高谈阔论。
他们开始聊谁家孩子最近考试考了多少分,谁家女婿又换了新车,哪个小区的房价又涨了。
麻将桌也支起来了。
哗啦啦的洗牌声,夹杂着“碰”、“杠”、“胡了”的叫喊声,跟我爸遗像前缭绕的青烟,形成一种诡异又讽刺的交响。
我坐在灵堂里,守着我爸的照片,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些人,真的是来悼念的吗?
还是说,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场难得的社交活动?
大伯是这场“社交活动”的中心。
他端着茶杯,在人群中穿梭,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拍肩,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他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
“小阳,你爸这走得太突然,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伯“哦”了一声,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家里的存折啊,房本啊,这些东西,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爸的身体还没冷透,他就开始问这个了?
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我不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伯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急了,干笑了两声。
“也是,也是。你看我,急糊涂了。主要是怕东西乱,到时候找不着。你爸这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肯定也攒了点钱。”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我爸的遗像,眼神里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我说不出的,像是盘算,像是估价。
我没再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香炉里那点明灭的火光。
姑姑端了一碗粥过来。
“小阳,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摇摇头。
“吃不下。”
姑姑把碗放下,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你爸这一走,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说起来,你爸当年买这套房子的时候,我还借给他两万块钱呢。那时候的两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忧伤和为难。
“姑姑,你什么意思?”
“哎呀,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一说。”她摆摆手,“你爸不在了,这钱……我当然也不能找你要。就是……就是想起来,心里难受。”
心里难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那个小时候经常给我买糖吃的姑姑吗?
这是那个我爸生病住院,她哭得最凶的姑姑吗?
原来,所有的悲伤,都是有价码的。
晚饭时间,林悦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过去帮忙。
她看着我憔ें悴的样子,心疼地说:“你去歇着吧,这里我来。”
我摇摇头,帮她择菜。
“林悦,我是不是很可笑?”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他们是来送我爸最后一程的。结果,他们是来分遗产的。”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讥讽。
林悦停下手里的活,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别想太多。办完爸的后事要紧。”
“我只是……觉得恶心。”
真的,就是恶心。
像吞了一只苍蝇。
饭桌上,大伯又开始了他的“大家长”演讲。
“老二这一辈子,不容易啊。辛辛苦苦把小阳拉扯大,自己没享到什么福就走了。”
他喝了一口酒,脸颊泛红。
“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心里难受啊。”
一桌子人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建国大哥说得对。”
“二哥是个好人啊。”
然后,大伯话锋一转,看向我。
“小阳,有件事,我们得商量一下。”
我心里一紧,知道正题要来了。
“大伯,您说。”
“你爸留下的这套老房子,你看……怎么处理?”
来了。
终于来了。
我还没说话,姑姑就抢先开了口。
“是啊小阳,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看,你现在在大城市有自己的房子,也不回来住。”
堂哥陈浩也放下了筷子,插了一句。
“就是啊,这老破小,留着干嘛?卖了换成钱多好。”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像在看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蹩脚戏剧。
我爸的遗像就在不远处的灵堂里看着我们。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爸刚走,这事,以后再说吧。”
“不能以后再说!”大伯的声调高了起来,“你爸的后事,办白事,买墓地,哪样不要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一个人,负担得起吗?”
他一副“我为你着想”的嘴脸。
“而且,你爸生前,我们这些当哥姐的,也没少帮衬他。你奶奶走的时候,主要都是我在照顾。你姑姑,也借过钱给你爸。这些,都是人情。”
“现在你爸走了,我们也不跟你算那些旧账。但这房子,理应有我们一份。”
他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仿佛我爸的房子,不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谁都有资格来分一块。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拍案而起。
林悦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按住了我的手。
她对我摇了摇头。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爸的后事,我会办好。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的,谁也别想打主意。”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大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陈阳!你怎么说话呢?”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是你大伯!我这是在教你做人!你爸刚走,你就这么六亲不认了?”
“六亲不认?”我冷笑一声,“大伯,我爸住院的时候,你们谁去看过他一次?我爸一个人在家,你们谁打过一个电话问候一声?现在他走了,你们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了,都成了他的‘至亲’了?”
“你!”大伯气得说不出话来。
姑姑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呀,小阳,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大伯呢?他也是为了你好啊。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我看向她,“姑姑,你一进门就跟我提两万块钱的事,这也是好好说?”
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不是……随口一提嘛……”
“你们都别演了。”我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爸的灵堂还在这儿,你们就这么迫不及不及待?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反了!真是反了!”大伯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陈建军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白眼狼!我们走!这破饭谁爱吃谁吃!”
他摔门而去。
陈浩临走前,还回头冲我比了个中指。
姑姑一家也尴尬地站起来,说了句“你这孩子,太冲动了”,然后也跟着走了。
热闹的客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杯盘,和刺鼻的烟酒味。
我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林悦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别气了,不值得。”
我转过身,把她搂进怀里。
“林悦,我错了。”
“错什么了?”
“我以前总觉得,亲戚,就是亲人。血浓于水。现在我才发现,在钱和利益面前,血,有时候比水还淡。”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灵堂守了一夜。
我看着我爸的照片,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我小时候,他带我去河边钓鱼,结果一条也没钓上来,最后在菜市场买了两条回去,骗我妈说是我们钓的。
说我上初中,叛逆期,跟他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结果在网吧待了不到半天,就灰溜溜地自己回来了。他没骂我,只是给我下了一碗面。
说我工作后,第一次拿工资,给他买了一件羊毛衫,他嘴上说“乱花钱”,却穿着那件衣服,跟街坊邻居炫耀了好几天。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
我这才发现,我和我爸之间,有那么多温暖的回忆。
而我,却因为工作的忙碌,因为生活的琐碎,渐渐地忽略了他。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
却忘了,世事无常。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大伯和姑姑他们,最终还是来了。
但脸上都挂着霜,全程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火葬场里,当我按下那个红色的按钮时,我的心,也跟着被焚烧成了灰烬。
我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感觉自己捧着的是我爸的一生。
那么重,又那么轻。
墓地是我早就选好的,和我妈葬在一起。
下葬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大伯走到我面前,表情僵硬。
“陈阳,房子那事,我们没完。”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大伯,你今年快六十了吧?”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
“你想说什么?”
“我爸走了,他这辈子,什么也没带走。你争来争去,就算把这房子争到手了,你能带走吗?”
大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告诉你,这事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法院告你!”
“随你。”
我扔下两个字,抱着我爸的骨灰盒,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回到家,林悦已经把灵堂撤了,屋子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把我爸的骨灰盒,安放在了书房的书架上,和他最爱看的那几本历史书放在一起。
我坐在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
林悦走进来,递给我一个铁盒子。
“这是我今天收拾爸房间的时候,在床底下找到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几本存折,一个房产证,还有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吾儿陈阳亲启。
是我爸的字迹。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小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应该已经不在了。
人老了,总会胡思乱想,想着哪天突然就走了,总得给你留点什么话。
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没能给你创造什么好的条件,让你从小就得比别人更努力。爸心里,有愧。
你总说爸脾气臭,不爱说话。其实,爸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小时候,爸抱着你,怎么也抱不够。你长大了,离爸远了,爸想抱,也够不着了。
你去大城市打拼,爸嘴上不同意,怕你吃苦。但看你做出了一点成绩,爸比谁都高兴。你寄回来的那些东西,爸都舍不得用,跟邻居们显摆了一遍又一遍。他们都羡慕我,有个有出息的儿子。
这套房子,是爸一辈子的心血。以后,就留给你了。这是你的家,是你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家里的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钱不多,是你妈走后,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本来想给你换辆好点的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你自己看着用吧。
还有,你大伯和你姑姑那边……我知道他们可能会来找你麻烦。爸当年,确实受过他们一些帮助,但这些年,人情早就还清了。如果他们太过分,你不用顾忌爸的面子。这个社会,人情归人情,道理归道理。你自己的小家,要护好。
爸没什么文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想告诉你,好好过日子,好好对林悦,好好带暖暖。
别像爸,一辈子活得那么累。
勿念。
父,陈建军”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字迹开始模糊。
我把信紧紧地攥在胸口,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难处,知道亲戚的嘴脸,他甚至提前为我铺好了所有的路,挡住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些沉默的文字里,藏在了那个生锈的铁盒子里。
我打开那些存折。
一共三本,加起来有二十多万。
对于一个退休金只有三千多的老人来说,这几乎是他所有的积蓄。
我想起他那件穿了多年的夹克,想起他那双开胶了还舍不得扔的皮鞋,想起他为了省几块钱电费,夏天从来不开空调。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林悦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爸是个好爸爸。”她说。
我点点头,泣不成声。
第二天,我接到了大伯的电话。
“陈阳,我考虑好了。房子你卖了,给我二十万,这事就算了了。不然,咱们就法庭上见。”他的声音,冷硬得像一块铁。
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正好。
楼下,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世界,依旧在运转,并没有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
我突然觉得,很平静。
“大伯,”我说,“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你!”
“你想告,就去告吧。律师费,我替你出。”
“你……你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是以前没看清你们的嘴脸,还把你们当亲人。”
“我爸的信里写得很清楚,这房子是留给我的。他的人情,早就还清了。你们要是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了他的号码。
接着,是姑姑的。
我也一并拉黑了。
世界,清净了。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是大伯和姑姑联名起诉的,要求分割我爸的房产。
我请了律师。
开庭那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了他们。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贪婪和势在必得。
他们请的律师,在法庭上口若悬河,讲我爸生前他们是如何“倾囊相助”,讲我是如何“忘恩负义”。
我坐在被告席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轮到我的律师发言时,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出示了我爸的亲笔信。
第二,出示了这些年,我爸通过银行转账,还给大伯和姑姑的钱款记录。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总额,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谓的“帮助”。
第三,他请了一位邻居张大爷出庭作证。
张大爷是我爸多年的老伙计。
他站在证人席上,声音洪亮。
“建军这人,一辈子要强,从来不愿欠别人人情。他哥他姐当年是帮过他,但那些钱,他早就连本带利地还了。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儿子。他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小阳。”
“至于他哥他姐,呵呵,建军活着的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次面。现在人没了,倒是一个个都跑出来认亲了。我老头子看不惯!”
法庭里,一片寂静。
大伯和姑姑的脸,比调色盘还精彩。
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他们的全部诉讼请求。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眼。
大伯冲过来,拦住我的去路,眼睛通红。
“陈阳,你行!你真行!为了钱,连亲戚都不要了!”
我看着他,笑了。
“从你们踏进我爸灵堂,心里想的不是悼念,而是房子和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亲戚了。”
“我爸生前,你们在哪儿?”
“我爸病了,你们在哪儿?”
“我爸走了,你们除了算计,还做了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亲戚’这两个字?”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绕开他,径直往前走。
林悦在不远处等我。
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
我们身后,是他们怨毒的咒骂声。
但我一点也不在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回到了老房子。
我爸就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洋洋的。
他看到我,放下了报纸,笑了。
“回来啦?”
“嗯,回来了。”
“吃饭没?我给你下碗面去。”
他站起来,走向厨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么坚实,那么可靠。
我喊了一声:“爸!”
他回过头。
“嗯?”
“我想你了。”
他笑了,眼角堆满了皱纹。
“傻小子。”
梦醒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悦,和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女儿暖暖。
她们均匀的呼吸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轻轻地起床,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城市的夜,很安静。
远处的万家灯火,像天上的星星。
我想起我爸信里的那句话:“你自己的小家,要护好。”
是啊。
经历了一场死亡,一场闹剧,我才终于明白。
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大多数人,都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
他们可能会在你的世界里停留片刻,说几句好听的话,喝几杯热闹的酒。
但当你真正跌入谷底,当你面临生离死别,当你最需要温暖和支撑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很多人,都只是冷漠的看客。
他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悲伤,而是你的故事够不够精彩,你的遗产够不够丰厚。
他们的人情,都明码标价。
他们的眼泪,都带着算计。
真正会在乎你,会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拼尽全力的,只有那么几个人。
你的父母,他们给了你生命,用一生的沉默和笨拙,守护着你。
你的妻子,她选择与你共度余生,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给你最坚实的拥抱。
你的孩子,他们是你的延续,让你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牵挂。
除了他们,没人真的在乎你的生死。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人性,这就是现实。
我掐灭了烟头。
把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也一并掐灭在了那个烟灰缸里。
我爸走了,但他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他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凉薄,也让我懂得了珍惜的可贵。
我回到房间,躺在林悦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然后,我探过身,在女儿暖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必须用我全部的力气,去守护好他们。
至于那些人,就让他们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吧。
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只有风和日丽,再无闲杂人等。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平静。
我把老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没有卖,也没有租出去。
我只是想留着它。
留着一个念想。
偶尔,我会带着林悦和暖暖回去住两天。
暖暖很喜欢那个老院子,喜欢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玩泥巴。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起我小时候,我爸也是这样,看着我在院子里疯跑。
时光,仿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温柔的循环。
大伯和姑姑,我再也没有联系过。
听说,他们因为分赃不均,自己先闹翻了。
大伯骂姑姑忘恩负义,姑姑骂大伯贪得无厌。
闹得很难看。
后来,堂哥陈浩做生意赔了钱,欠了一屁股债。
大伯想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给他还债,结果大伯母不同意,两个人天天吵架,据说也快离婚了。
这些消息,都是我从其他远房亲戚的闲聊中听来的。
我听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连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他们的人生,他们的鸡飞狗跳,与我无关。
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我爸还在,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心情。
可能会叹一口气,然后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吧。
这就是我爸。
一辈子,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我开始理解他了。
有些关系,断了,就是断了。
有些人,忘了,就是忘了。
不是绝情,而是自我保护。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内耗,去跟烂人烂事纠缠。
你要把有限的精力,留给值得的人,值得的事。
有一次,公司组织体检。
我的报告出来,医生说,有点轻度脂肪肝,血脂也偏高。
“年轻人,别太拼了。多运动,注意饮食。”医生语重心长地说。
我拿着那张报告单,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爸。
他也是因为心脏问题走的。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我怕自己会重蹈他的覆辙。
我怕我也会在某一个深夜,突然倒下,留给林悦和暖暖一个破碎的家。
从那天起,我开始改变。
我不再疯狂加班,学会了拒绝不合理的工作要求。
我办了健身卡,每周至少去三次。
我戒了宵夜,开始跟着林悦吃清淡的饮食。
起初,很难。
但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看看暖暖的照片。
我告诉自己,我要陪她长大,要看她穿上婚纱,要等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我不能食言。
林悦看出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你最近,好像变了。”
“是吗?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好了。”她说,“不那么紧绷了,会笑了。”
我抱着她,心里很暖。
“因为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生活,不是只有工作。”
我看着天花板,继续说。
“以前,我总觉得我要拼命赚钱,给你们最好的生活。我要买大房子,买好车,让暖暖上最好的学校。我以为,那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责任。”
“但爸走了以后,我才明白,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陪伴。”
“是每天能回家,陪你吃一顿晚饭。是周末能带暖暖去公园,看她放风筝。”
“是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能一直在身边。”
“钱,够用就好。房子,够住就行。”
“一家人,整整齐齐,健健康康地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林悦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在我胸口蹭了蹭。
我知道,她懂。
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就是她。
又是一年清明。
我带着林悦和暖暖,去给我爸妈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他们依旧是年轻的模样。
我把一束白菊,轻轻地放在墓前。
“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
我把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说我的工作,说林悦的辛苦,说暖暖又长高了,会背唐诗了。
“爸,你放心吧。我听你的话,把家护得很好。”
“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不用担心我。”
暖暖在一旁,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她走过来,学着我的样子,对着墓碑鞠了个躬。
“爷爷奶奶,暖暖想你们了。”
稚嫩的童声,在空旷的陵园里回响。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
“暖暖真乖。”
她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爸爸不哭。”
我笑了。
“爸爸没哭,爸爸是高兴。”
是啊,我是高兴。
我高兴,我有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
我高兴,我有一个这么温暖的家。
我高兴,我终于活成了我爸希望我活成的样子。
我们离开的时候,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一手牵着林悦,一手牵着暖暖。
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块并排的墓碑。
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爸,妈,我们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的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故事。
有的人的故事,轰轰烈烈。
有的人的故事,平平淡淡。
我爸的故事,就是后者。
他像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中国式父亲一样,平凡,沉默,却用自己的一生,为孩子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作为他故事的延续,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关于家的故事,好好地讲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故事里的人。
而暖暖,会成为新的讲故事的人。
生命,就是这样一场盛大的轮回。
我们从父母那里,接过生命的火炬。
然后,再把它,传递给我们的孩子。
在这场传递中,我们看透了人情冷暖,尝遍了世间百味。
最终,我们会明白。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日月与卿。
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只是我们,常常因为走得太快,而忽略了。
车子驶入市区,窗外是璀C璨的霓虹。
我看了看后视镜里,暖暖已经靠在林悦的怀里睡着了。
林悦正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爱意。
我握住林悦的手,她回握住我。
我们相视一笑。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啊。
世上除了父母妻儿,没人会在乎我们的生死。
但,也正因为有了他们。
我们才有了对抗这个凉薄世界的,所有勇气。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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